朱曉云
1
江小祺的母親聽到樓下有聲音,知道江小祺起了個大早,當看到江小祺的后背像一堵厚實的門板,她長長地嘆了口氣,臉上掛不住晨曦般的那抹亮光,“君君,起這么早,吃藥了嗎?快先吃藥!”江小祺不耐煩地說:“媽,你煩死人。”這樣的母女對話持續(xù)了好多年沒有變過。老母親最恨她這點,總是不肯直面自己的病,總是和她對著干。身為工作四十年的老護士長,老母親十多年來為沒能找到更好的辦法讓女兒管住嘴,把身體健康放在首位而捶胸頓足。更讓她咬牙切齒的是,江小祺的一句“沒有吃的自由,還不如去死”如一把利劍插進老母親心窩?!斑@是你說的!這是你說的!我叫張懷林評評理,看他管不管?!崩夏赣H怕呀,月月怕,年年怕,一直怕,怕女兒走在自己前頭?!八溃块_什么玩笑,那么容易死?早著呢?!睆垜蚜譄o一例外各打五十大板,回回也沒評出個什么理。
江小祺是獨生女,這在20世紀70年代很稀罕。那個年代誰家不是三四個兄弟姐妹,五六個的也不在少數。江小祺父親去世得早,臨了時拉著她的手說:“帶著你媽過吧。”江小祺重重地點頭。世界上最心疼她的人走了。江小祺是抱養(yǎng)的,其養(yǎng)母沒有生育過。
江小祺出嫁后,老母親嘴上說一個人過,可是三天兩頭往江小祺家跑,對江小祺說不能獨自面對漫漫長夜,更不忍心小外孫沒人帶。加之醫(yī)院大院要拆遷,面臨著尋找新住處的問題,她索性主動拿出一部分拆遷款給江小祺,買了一套帶躍層的大房子,堂而皇之地與女兒、女婿生活在同一屋檐下。
江小祺是懷孕時下崗的,她都用不著難受一下,就隨著一大把好手好腳的人扎堆下崗了,下得那么理所當然,還沒來得及想想怎么著。那時江小祺懷著身子也瘦巴巴的,五六個月也顯不了懷。丈夫張懷林在高校當老師,眼看要一人養(yǎng)活三口,嘴上說:“下就下吧,那你就在家吃一碗蔬菜飯吧?!苯§鞑环?,憑什么呀!就不能吃點肉啦!兒子六歲時,老母親搬來住,經濟上寬裕了許多,雜七雜八的事也順帶多了幾成。江小祺悶在家里,老為帶兒子的事與老母親吵吵嚷嚷。張懷林保持中立,視而不見。那時江小祺正當妙齡少婦,白嫩的肌膚與少女時相比有了微妙而無以言狀的變化,張懷林最喜歡無以言狀的東西,那對他有致命的殺傷力。
皎月如洗般清靜的夜晚,江小祺哄睡了兒子,理了理烏漆漆的長發(fā),剛在床沿落下曼妙的身子,腰肢就被結結實實地扣住,張懷林的一雙手又伸了過來。江小祺拍拍他胳膊說:“又來纏人啦!”張懷林不吱聲。窗外月光皎皎,祥瑞安寧。她曉得,大幕即將徐徐開啟。
如膠似漆的時光,是什么時候突然終止的,江小祺磕破腦殼捋過好幾遍,還是沒捋出頭緒。大概是從江小祺在高校承辦學生食堂開始的吧。正值改革開放的初期,個體承包制出現后,江小祺幾經周折承包了高校的三處食堂,生意做得風生水起,很快加入了暴發(fā)戶的行列,人們開始稱她江總,江小祺與張懷林聽得都很受用,兩個人的個頭都好像墊高了一大截。江小祺開始發(fā)胖,身子板像飯?zhí)谜艋\上呼呼冒著白氣的饃饃,身上的肉與口袋里的錢成正比增長,這上升的傲人勢頭,擋是擋不住的。
張懷林覺得不大對勁了,原本身材苗條的江小祺大出意外地胖得回不去了。張懷林對江小祺的冷暖感變得界限清晰,持有特別的辨識度。錢當然是一如既往地溫暖人心,可一碰到江小祺的身子,就渾身發(fā)冷,一種不祥的恐慌,死死地壓迫著他:這個死胖子!江小祺發(fā)胖事件超速蔓延著,壓根不在他的掌控之下,她的身材快速走樣,變得模糊不清,張懷林心里憋屈著,背地里干冒心火。
2
日子在庸常乏味的來來往往中轉眼即逝,很快入秋了。下班前,江小祺打電話給張懷林說:“今晚要在外面吃飯?!薄澳氵€吃呀!”張懷林沒好氣地甩過去一句,“都‘三高了,你自個兒不照照鏡子瞅瞅,還能看了?”兩人氣呼呼地大吵一通,江小祺狠跺大門一腳,奪門而出?!叭摺苯§鞑慌?,令江小祺大愕的是張懷林終于說出嫌棄她肥胖的話。張懷林有段時間沒碰她了,她反倒有時間做夢了,夢到張懷林白晳而修長的手壓在她胸上,令她喘不過氣,他突然又松開,遠遠消失在云鎖霧罩的山巒中,她奔跑著追上前沒抓住,急得大喊大叫。她撩開前襟看自已的胸,胸前懸著兩只空口袋,分不出高低上下了。
更讓江小祺驚悚的是,她聽聞張懷林與一個女生關系異常,她半信半疑。五六年前她聽張懷林說過,幫助過自己的一個女學生留校任教,后來怎么了,她只顧忙著做生意,忘了這回事。江小祺問過張懷林,張懷林沒承認有這回事。江小祺咬著牙想起曾見過那個女生,前胸飽鼓鼓的,后腰收得緊,準備等著男人摟似的。
江小祺與一幫生意人應酬完回家時,已是深夜零點,家里沒人。老母親與一幫老同學去英國旅行去了,兒子好幾天不見人影,張懷林也不知去向。這倒清凈了。這個白天氛圍沉悶的家,夜晚燈火明亮,祥和安寧。她白天與兒子、丈夫、母親的交流是用眼神的,這眼神就沒有直線過,彼此睥睨著對方,單單這樣,什么嗆人的話也不說,就夠讓江小祺頭皮發(fā)麻,要生悶氣。她撥開心里亂糟糟的東西,決定先洗個澡,放松一下。
她沖進臥室拉出一個大收納箱,翻出一件剛買的漂亮睡裙,樂滋滋在胸前比劃了幾下,又喪氣地垂下了雙手,好像又胖了,穿不下。像是典禮剛開幕就閉幕了。這段時間跟張懷林鬧別扭,怎么吵都不算什么,但嫌棄她胖,就是一根扎進她心尖的刺兒,拔都拔不出來。
張懷林憋屈好幾年了。前些年人家還江總江總地稱呼他老婆,這些年就直接說你們家胖廚娘怎么怎么了,一是生意大不如從前,嘴上捧場的人少了,再就是江小祺的身材大走頹勢,把張懷林恍惚得一時無法接受,又不好直說,兩口子的話越來越少,都罵對方是神經病。嘴上沒有親熱勁,身子隨著就冷了下來,兩個身體相遇的時候,也都是側著身子讓過去,幾天不見也好,眼不見心不煩。張懷林借口教學工作忙,索性在學校辦理了臨時宿舍。
江小祺吵起嘴不差一口,其實內心惶恐而怯懦,自卑感不請自來。她深知身段對一個女人意味著什么,女人的上身下身模糊不清,分不出個高低錯落,像只癟了皮滾動的汽油桶,那就真的怪不得男人要走神了。為了減少肥胖給人蠢笨的感覺,她把自己朝嫩的方向打扮,站在那兒從不正面,而是側身且側臉示人,不穿裙子,漂亮裙子沒有她什么事,穿不下,衣服以黑色系為主,看起來顯瘦,走奇裝異服路線,盡可能配戴大分量金玉首飾,高調炫富,不跟任何人照相,當然包括不與張懷林合影,就怕他捏著照片私下左看右看心里添堵。
云曼遇到江小祺,是2013年的事。她倆是失聯二十多年的初中同學。那次江小祺一身珠光寶氣的富婆標配,大擺酒席,請接上頭的初中同學們吃飯。同學們口耳相傳江小祺的確是掙了大錢,這回見面得叫江總。可是見面的時候,江小祺的肩膀給拍腫了,也沒聽到一聲江總。江小祺一點不生氣,反而感到十分真實,因為她不用再端著,可以完全放松身心,白胖胖的身子這一刻竟然呆萌可愛了,喜滋滋的討人喜歡,全然沒有富人身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隔膜感。同學們熱熱鬧鬧把一頓飯吃完,一段斷了二十多年的同學情堪稱完美對接。
初中同學算是發(fā)小,十多歲的孩子,整天在學校打打鬧鬧,天不黑都不回家,是彼此看過臉上糊著泥星和汗?jié)n的玩伴,幾次面一見,歲月這座橫亙的大山轟然崩塌,一條溫情脈脈的小溪潺潺而流,滋潤著中年人干涸的內心。幾個投脾氣的拉了一個微信群,小姐妹們在群里聊天都眼羨江小祺能掙大錢,出手大方,妥妥的購物狂一枚。瘋狂購物成了江小祺新的發(fā)泄口,她必須要以此忘掉自己的窮山惡水,披荊斬棘,拓開一片豁然開朗的晴空。
江小祺買起東西從不手軟,一天能收十幾個快遞,搞不清到手的是啥,要扯開包裝袋看一眼才知道。她每天有一大半時間在與快遞小哥斡旋,包裏是拆了看,看了換,換了退,周而復始,像個產品驗收員,弄得滿屋子大包小裹如倉庫。有時也懶得打開,索性朝大門后一塞。張懷林發(fā)現大門總是掩著,不能全打開,也不能全關上,擠擠壓壓的大門隨時會有栽倒的危險。有一回張懷林出差回家,一踏進家門,腳踝一崴直接跺進一口大鍋里,摔得四腳朝天,氣得鼻孔直噴火:“廚房里的鍋七、八、九、十個,還在買,真不愧是開飯店的。”“開飯店怎么了,沒我開飯店,哪有你渾身上下全是名牌!”江小祺嘴不饒人的,話沒兩句對不上茬,就直接說恨張懷林,恨待在家里憋悶。她喜歡到云曼家串門,把一肚子悶在心里的話吐個痛痛快快。
云曼家在六樓,江小祺爬得最勤,她身子最重,六樓得一層一層地挪著爬,她不怕氣喘吁吁,那就是一會兒工夫的事。她感到自己就是從家中生活剝離出的一只八哥鳥,只有在和小姐妹們相聚的時候,才有說不完的話,享不盡的愉悅。江小祺承認,因為有相聚,達到一定精神高度的生命,在靈魂世界里不斷升華了。她有自己的理想,她要當快樂的小福娃,所以她不怕受苦受累,每次經過艱難的跋涉,總是第一個到云曼家,然后窩在沙發(fā)里給在路上的小姐妹們催電話。等她們陸續(xù)到達時,大桌上已是一片狼藉,再晚一步,估計杯盞盤碟難全乎了。大家也不想掃她的吃興,哄她開心說:“吃飽了才有勁減肥嘛?!?/p>
江小祺在手機唯品會上買東西不是一份,而是一樣要買四五份,分送給姐妹們,最終情況是人人滿眼是她送的東西。那回,云曼說她的香奈兒拎包好看,江小祺說:“好看呀!拿走!”嘩啦啦兜底倒出包內的東西,啪地扔進云曼懷里,“剛買沒幾天,舊的哦,不擔人情?!蓖梁腊?,管你喜不喜歡、家里缺不缺,她都閉著眼睛朝你懷里塞東西,拿著,拿著,看看還有什么用。能有什么用呢?光圍巾就給了云曼八九條,加上云曼自個兒的七八條,一個冬季戴不過來。各種旅行的紀念品和小掛件不知給了云曼多少,云曼文藝呀,掛在自個兒脖子上,家里門把上,廚房柜子上,陽臺架子上,走哪兒都感覺江小祺在那兒晃蕩。
江小祺跟小姐妹們無話不談,說她最近有個大動作,她買了套門面房。小姐妹們一致頷首稱道,眼放光彩,夸她出手不凡?!坝绣X就是任性,錢閑著也是閑著,玩笑,玩笑啦!”江小祺開句玩笑都是氣人的?!澳莻€地段的門面房價位高呀,得要一百萬吧?”云曼弱弱地問,江小祺故作驚乍:“可不是,一百萬起步哦!”多大黃鱔多大洞,江小祺兒子買車,二十幾萬的不要,非要六十多萬的一款白色寶馬,最終還是依了兒子?!百I給兒子,又不是買給小白臉,得了,得了,別在這兒燒包了?!痹坡奕硕嘟稹!鞍ィ∵@小子以為他媽錢是西北風刮來的,你猜我兒子怎么說,他說我們這樣的人家買個便宜車,丟不起這個臉!”她兒子算是掐準了她的命門。
買車沒多少日子,江小祺又打全款豪橫地給兒子買了180平方米的婚房。云曼眼瞅著江小祺買房子像買小青菜,打心眼里羨慕嫉妒恨,恨自家老家伙不爭氣,沒錢沒車,還動過跟老家伙離婚的念頭。都是同學,人家混得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日子沒有愁這么個字眼,自己天天為錢犯愁,真是腸子悔青了,盤問自己怎么就跟了這么個老東西混了那么長的日子。
3
在小城的商廈閑轉膩了,江小祺提出去南京某購物中心逛逛,說那里的西餐特好吃。云曼白了她一眼:“吃!吃!你吃得死呀。”江小祺拍拍身上背的小包說:“我?guī)е幵?,總行了吧?!苯§鞯母哐獕翰∮胁簧倌炅耍澳暧植槌隽颂悄虿。t(yī)生說情況不大好。江小祺對外不說,也不承認自己在吃藥,覺得吃藥是個丟面子的事。她從不在別人面前提起她有病,包括在小姐妹們面前。其實她的病到了吃飯前得打胰島素的地步了,可她沒有打。醫(yī)生叫她少吃主食,少吃大魚大肉,她當刮過的耳旁風,照吃不誤,一副風輕云淡的樣子。
江小祺悄悄跟云曼交過心,要是讓人知道她有“三高”,誰還會給她承包學校食堂,生意還做不做了?攤子早就鋪大了,不做生意,這一大家人撐大的胃口怎么填,進項哪兒去找?云曼點點頭:“也是?!?/p>
這家購物中心的美食對江小祺的誘惑是致命的。四樓是輕奢西餐廳,有一家是德克士,江小祺眼睛一熱,德克士有她最喜歡吃的脆皮炸雞。她還喜歡吃豪享來的西餐牛排,還有巴貝拉的意式比薩餅,這些只有像南京這樣的大都市才有。那年他們去南京旅行,張懷林第一次帶她吃德克士,那時的江小祺身材曼妙,楚楚動人。
兩人等著上餐,江小祺的眼睛突然漲起潮水,溫潤的笑容收斂住了,肉嘟嘟的手掌拍著云曼的纖手說:“我跟你說掏心窩子的話,家里的那貨只關心我掙了多少錢,我吃我自己辛苦掙的錢,不行嗎?”江小祺邊說邊嚼,瞬間兩份脆皮炸雞下肚,又端起冰鎮(zhèn)可樂咕嚕咕嚕連喝了兩杯?!斑@個太冰,不能喝了,傷脾胃的?!痹坡焓秩尶蓸繁??!澳銊e管我,我現在除了吃,還活個什么勁!”江小祺的情緒頓時像受驚的野馬,臉上一陣白一陣紅,雙眼暴出紅血絲,烈火灼心,快要燒到她喉嚨眼了。她轉身又從食品區(qū)冰柜買了一瓶冰雪碧,一仰脖子咕嚕下了肚,隨手扭彎空瓶塞到角落,指著對面一對年輕人說:“我年輕時比那女的苗條。”憨厚的笑容又回到她白白胖胖的臉上,她挽過云曼的手臂,頭靠在云曼的肩上親熱地磨蹭著,云曼很享受這份被依靠的感覺。
云曼她打心眼里喜歡江小祺,喜歡她憨厚的樣子,總是向著江小祺,倒不是江小祺有錢,而是覺得她讓人舒服。她是小姐妹中年紀最小的一個,卻從不討強,總是舞動著她胖乎乎手說:“你們先來,我最后,我聽你們的?!痹坡驗榻§鳑]少跟小姐妹們吵架:“人家不就是多吃了點,兇巴巴的有意思嗎?”云曼掃了一眼江小祺,她肥厚的雙肩仿佛擔著世界上所有的沉重,神色惘然而迷離。她在走神,全然沒有聽見云曼跟人家吵嘴。“我家男人都不管我,你們操哪門子閑心,沒有吃的自由還不如死。”對方徹底被擊怒了:“你就不能活得漂亮點給他看!”江小祺耷拉下了雙肩,雙眼直直地向著窗外。云曼一見江小祺這副樣就來氣:“給誰看?活著就得活出個自我,給誰看都是白看!”她知道只有在吃上江小祺才能找到屬于自己的灑脫和自在,她意志堅定地站在江小祺這邊,誰說二話她頂誰。
每年一到學生暑假,江小祺就忙得脫不開身,一頭忙競標,一頭陪著生意上的上家和主管領導的孩子們國內國外滿地瞎飛。云曼好擔心她肥胖的身子架不住旅途的顛簸勞頓,可是如果她不親自去陪游,上家會說她沒有誠意,來年的生意就不好做了,人家不簽約,生意就黃了。還有主管的各級領導,哪炷香沒燒到,沒燒好,都沒有好果子吃。每次江小祺辦完“公務”回家時,儼然是個課外輔導員,親切又慈祥,肥胖而臃腫的身子像只疲倦的老狗熊。
競標最終塵埃落定,江小祺明年的食堂承包權丟了,讓另一家搶去了。這家老板是個女的,正年輕,還漂亮。江小祺好像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江小祺第一次見到她,是在一場酒會上,就一眼,她就意識到自己完了。那天酒桌上還有劉副區(qū)長在,他們談笑風生,看上去很熟。后來她打聽到那女人的丈夫在市發(fā)改委當著小頭目。
這幾年,江小祺的生意斷崖式大跳水,大不如從前,如今一年的利潤也抵不上往年兩三個月的進項,明年情況又橫遭突變,學校生意做不成了,出路在哪兒呢?這些天她血壓一直很高,頭昏昏沉沉的,心煩意亂。老母親的嘮叨聲也少了,身體也大不如以前,有時聲音很大地沖著江小祺發(fā)無名火:“多少天了!看不到個人影!家像個家的樣子嗎?”江小祺說:“媽,你就不用管了,他學校的事也多?!崩夏赣H只要一看到江小祺身子不舒服,就數落張懷林:“一個男人不扛大頭,要他還有什么用?你就睡床上,睡個幾天幾夜,看他回不回家?!?/p>
江小祺不想再安慰母親了,老話頭沒意思,轉身上樓去,頭和身子分別重重地砸倒在床上。疲憊如一輪潮水淹沒了她,她漂浮在咸涼的海面上,任海水一輪又一輪向她沖掃過來,每一輪的沖洗,都沖刷掉她的一層汗?jié)n和淚斑,當潮水退回平靜的天際線時,她獨自從沙水里爬起來,四望無人,來自內心的那股微弱氣力再也撐不起她龐大的身子。難道真的是無事可做,無人可期,無生可戀嗎?張懷林以前不是這樣,自己以前也不是這樣,一切都不是以前的樣子了。
這些年她早起的時間點與老母親越來越接近。她帶上門,早早下樓去外面透口氣,只是為與這個盛著自己靈魂和肉身的屋子拉開一下距離。她居住的小區(qū)原是小城最古老的街坊,宋代時就是小城最東面的城郭所在地,從東門到南門,不是兩個門,而是兩段圍墻圍成的老街,巷陌縱橫,集聚著許多老鋪子。如今老鋪子和徽派建筑風格的民居幾乎都成了殘垣斷壁,倒的倒,拆的拆,毀的毀,老巷流動的氣息中夾雜的熟悉的老味道日見稀薄,她與姐妹們初中同窗讀書的紅木樓,也滄桑成歲月中殘破的風景,依然還在,但孤零零的,像把刀,見一回扎一回她的心。
江小祺少年時代的靈魂曾在這塊市井煙火氣息濃郁的老宅群里奔跑游蕩,怎么跑都跑不出熟悉的老味道,溫暖而踏實。而今寬大的馬路和聳起的高樓搶占了悠長的老巷子,毀掉了積年的人氣和沉香。百年老味道的老濮涼粉鋪子招牌還在,江小祺吃了快四十年,可是店鋪的徽派老屋子被拆毀,好像從她身上抽掉了熱乎乎的血,往昔經久的溫暖和踏實,猛地蕩然無存。光溜溜的大馬路白晃晃的,干澀得扎人眼,新建的老濮涼粉鋪子跟麥當勞、華萊士、老鄉(xiāng)雞中外快餐店湊合在一塊,老氣韻徹底散了,與新氣味又搭不上。經年沉積的人脈敵不過一個拆字,拆散了人心,拆冷了人情。盡管如此,江小祺還是經常獨自去吃老濮涼粉,指望著能偶遇一兩回吃涼粉的老街坊,還能拉著小矮凳坐下來敘個舊,打聽下李大嬸家的小兒媳的病后來好了沒有??墒撬僖矝]有碰到過老熟人,他們都去哪兒了?滿心的難過攪動著往年舊事,只落得丟魂落魄,心如死水。
老老少少的身影時不時地在她眼前晃過,無以言狀的失落感填滿她的心。四散的故人雖然都不是她的親人,卻不比親人差,往昔無數有趣的日子跟他們一起度過,江小祺每每憶起舊日子,連眼睛都會笑出聲,心里燃起了一把暖暖的火。
4
晚上,張懷林突然回家吃晚飯,把江小祺的心調回到冰冷模式。她燒了他喜歡吃的菜,做給老母親看的。機械地做一頓飯也沒那么難。飯桌上張懷林一如往常不開笑臉,悶頭扒飯,江小祺問:“這些天忙好了嗎?”張懷林答非所問,說他體檢了,報告出來了,前椎骨邊長了塊腫瘤,要開刀。張懷林的老臉陰沉著,說話有氣無力。兒子小峰聽到了:“??!那快呀,上醫(yī)院去呀!”江小祺放下筷子說:“我來找醫(yī)院的人先看看,別急?!苯§骱孟癖皇裁从矕|西給敲打了一下,萎靡的精神頭猛地一揚,像是被人逼著說了上面一番話。這個男人心不知在哪兒了,但身子不能病,這個男人是兒子的父親。第二天,她找了母親單位一位醫(yī)生看了片子,醫(yī)生說這種情況比較少見,腫瘤切除,手術不大,有點風險。江小祺回家跟張懷林商量怎么辦,到底在哪兒手術。小峰搶過話頭說:“去北京呀!咱家不是沒這個錢,到北京去找最好的醫(yī)生開刀?!薄澳悄闩隳惆秩?,你去聯系北京的醫(yī)院?!苯§髡f?!拔夷挠袝r間呀,我要上班嘛,最近我的車在保養(yǎng),隨時會叫我,叫我拿錢買這買那,你上次說給我兩萬塊的,怎么還不給呀?”江小祺在一張小凳子上落下沉重的身子,厚實的背團成了一個球,沉默了一會兒說:“過幾天,過幾天有一筆錢到賬,我給你?!薄爸v話算話哦!”小峰用手指點了點江小祺,隨口說,“晚上不回來吃飯,同學聚會哦?!鞭D身出門,砰地重重帶上了門。
張懷林低著頭,盯了江小祺一眼,很快又彈回目光,沒吱聲,屋內又冷場了,沒有人說話,像是個空屋子。江小祺感覺張懷林突然像是丟了魂似的,如一座山遭遇轟炸,正天崩地裂地崩塌著,一塊塊巨石翻滾而下,雖然這座山在自己的眼前不再那么偉岸,變得遙遠而空幻,但她不想看到這座山倒塌,他曾經是自己最踏實的依靠。她感到他的眼神離自己近了,正溫情脈脈地觸摸著她的交感神經?!叭ケ本易詈玫尼t(yī)生手術!”江小祺發(fā)出了厚重而低沉的聲音。那正是張懷林最想聽到的,一股莫名的暖意涌進了張懷林的心田,盡管有十二分的陌生,但畢竟是來了。晚上,張懷林的興致也來了,要有點動靜表示一下,江小祺突然緩過神來,冷冷地擺擺手說:“洗洗睡吧,省點力氣吧。”
老母親擔心年近半百的女兒身子扛不住,在屋內焦躁地踱來踱去:“你還是不要去了,那么遠,好幾千公里,讓小峰陪著他爸去吧?!薄皨?,你真能想得出,那孩子不靠譜,你不知道?沒高沒低的,我能放心嗎,讓我省省心吧?!苯§鲹鷳n的還不僅僅如此,她怕如果自己不陪在張懷林身邊,或許就會有學校的人去陪,到時打的是自己的臉。與其說江小祺是在撫慰張懷林,還不如說是追奠舊情。她這么做也是要個面子,做給別人看,順便堵一下母親的嘴,其樂融融的一個家才像個家的樣。
江小祺沒有和小姐妹們打招呼就和張懷林匆匆去了北京。天下最煎熬的事就是進京看病。江小祺看病看煩了,對醫(yī)院有本能的抗拒,一進醫(yī)院就頭暈。從小城來到首都,人生地不熟,江小祺手里握著一大把病歷單從這個診室跑到那個診室,掛的都是專家號,看著一大早排著長隊的人流,江小祺額頭一層層地冒汗,抹了一把又一把,黑壓壓的人頭仿佛是壓在她胸口的石塊,她感到頭一陣陣暈乎,艱難地挪動肥胖的身子靠到墻邊,大口地喘著粗氣,一只手死死握緊一大把化驗單,另一只手按在胸口上,安慰自己說:“別急,別急,慢慢等吧。”她心腹燒得發(fā)燙,想喝一口冰水,可是沒有。初秋的京城暑熱難消,樓上樓下來回跑幾趟后,江小祺完完全全虛脫了,她看見自己的靈魂騰出了軀殼,飄浮在白花花的診室間,穿梭來去,她知道血壓肯定是飆上來了。
很長一段時間,她擅自給自己停了降壓藥,或是三天兩頭不吃藥,原因是吃了血壓也降不下來,去醫(yī)院看過多次,也是不了了之,查不出個名堂,加之生意忙起來屁股像著了火,只能先救屁股。張懷林對這事大概也不清楚,懶得問,有時問兩聲,江小祺總是沖他兇一句:“我的事,你少管?!比缓髢扇藷o話可說,沉默籠罩著一個又一個死寂的白天和夜晚。
等了三天,張懷林得知了做手術的具體時間,江小祺把隨身帶的銀行卡準備好了,高興的是錢終于能花出去了,這個錢要是真的花不出去,她可就一點轍沒有了,張懷林是要懷疑她的財力和誠意的。
一個手術下來,十七八萬從銀行卡上劃走了。張懷林在得知自己身體確實無大礙后,精神頭直沖九霄。他神采飛揚地對江小祺說:“我們先回家,我知道這筆醫(yī)藥費是你湊的,要不是生意不好做,早拿出去流動了,我這病就沒救了?!苯§鲯吡怂谎郏骸皼]這么嚴重吧,來首都治病費用高,這樣的小手術老家也是能做的?!薄澳哪苓@么保險呢,北京的專家可是全中國一流的,病就是不能拖,早治早好?!睆垜蚜忠槐菊浀卣f著,江小祺點了點頭,她肯定是承認這點的。
這些天,江小祺上下打點,張懷林的手術前前后后還算順利,江小祺感到身子輕快了些,腆著泛白的臉湊近醫(yī)生問這問那,醫(yī)生說:“問題不大?!蓖蝗慌み^頭問她:“前兩天看你的氣色不大好,這幾天感覺好些了嗎?”見醫(yī)生主動搭腔,江小祺哈著腰挺著笑臉說:“我高血壓,降不下來?!贬t(yī)生說:“看出來了,在我們醫(yī)院查一查原因吧?!币苍S是江小祺敦厚的樣子沒那么讓醫(yī)生厭煩,說了這番話,倒提醒了江小祺,何不就此查一查,來一次首都不容易。江小祺腰彎了90度說:“太謝謝您了,我請你吃飯?!睓z查結果出來,是腎上腺上長了個腫瘤,原來是這個瘤子讓血壓居高不下。這家伙是第一次出現在江小祺的病歷上,她用手指彈了彈病歷,太高興了,心終于定了,決定打道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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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小祺的煩心事不止一件。她兒子跟女友同居快兩年了,女友的肚子按兵不動,身材倒是向她看齊,越來越胖,閑肉沒少長?;槭戮瓦@么撂著,哪方家長都不先提結婚的事?!罢嬉遣荒苌?,我江小祺還忙活個屁勁,我是橫豎都沒什么盼頭呀!”云曼記得那回江小祺真的哭了。“吃我的,喝我的,花我的,昨天小丫頭還拉著我兒子專門開車去南京吃板鴨,好幾百公里就因為好那一口啊……”江小祺的肺管子都氣炸了。小姐妹們個個跟著直搖頭,然后又面面相覷。江小祺突然冒出一句:“我準備到湖州做生意去,合作伙伴找好了?!薄皨屟?,你有病呀,一把年紀了,還跑到外地做生意,你錢不夠用怎么的?”云曼迎面嗆上江小祺。江小祺無奈地說:“學校食堂承包黃了,不能閑在家里吧。”“閑著怎么了,你還沒掙夠呀!”小姐姐之一說。云曼也道:“你就是賤命!你拼命地掙,有人心疼你嗎?”江小祺苦澀地笑笑:“哪能跟你比呀,身材苗條,一頭烏發(fā),愣是沒一根白發(fā),哪個老東西看著心里不發(fā)騷心思?!痹坡牪坏眠@種下流話,罵道:“滾!滾!滾一邊去?!苯§鞣饬丝跐L一邊了,瞪著云曼直翻小白眼。云曼慢條斯理地說:“再黑的發(fā),到頭來還是一個白,可我沒有你財大氣粗呀?!彼蝿又§魇滞笊闲绿淼膬蓚€金鐲子。江小祺抬抬手臂:“哦,這個呀,不算什么,喜歡就買了?!?/p>
江小祺真的去湖州做生意了。從家門口水塘爬上岸一頭扎進了別人家門口的水塘,深淺難知。不到半月工夫,就憋了一肚子氣沖著云曼發(fā)火:“五個合伙人,七個老子八個娘,頭搞得稀暈!錢投下去了,再難也得硬著頭皮撐段時間吧?!辈恢榈娜艘詾樗纳獗P子鋪大了,擴張到外地去了,個中滋味誰人解?只有江小祺自己冷暖自知。她總是在下半夜上微信:“妖怪們!都進洞了,洞里有沒有小鬼呀?”“妖不妖鬼不鬼的,怪瘆人的?!痹坡R她二百五,“不能早點上線嗎?”江小祺苦著臉說:“不到夜里十二點,洗不到澡呀。”云曼又補了句:“你就知道掙錢,掙錢!什么時候是個頭!”
中秋節(jié)放假幾天,江小祺突然從湖州回家,家里出事了。張懷林在學校的那個女人鬧到家里來了,差點把江小祺的老母親氣背過去。云曼牙根咬得咯吱響:“這才幾天呀,病是治好了,又去風流了。你還去做什么破生意,不正好給人騰地方嗎。”云曼篤定江小祺就是做破生意,才讓自己的生活一團亂麻纏著一團亂麻。
云曼見江小祺表情一片漠然,好像沒發(fā)生什么讓她心驚肉跳的事,打住不說了。江小祺慢悠悠地說,此次回家是參加葬禮的,有同學通知她高中一同學突然去世了,腦溢血,才45歲。她長嘆了一口氣:“人呀!沒什么意思,活蹦亂跳的一個人,說沒就沒了,還是該吃吃、該樂樂!別找不痛快!”云曼一時啞然。屋里沒人再提張懷林,空氣凝滯,沉悶無聲。窗外的秋風襲來陣陣桂花香,這人世間要是只單單有大自然的美好,那該有多好!
江小祺的手術約定在臘月做,她安排好生意上手下人的作息時間,準備下一步一門心思回家把手術做了。江小祺把手術的時間跟張懷林說了,張懷林遲疑了半晌問:“那邊生意怎么辦呢,這就不顧了?投了那么多錢?!苯§鞯闪藦垜蚜忠谎郏骸坝譀]投你的錢,你心疼個屁?!薄拔乙ソ骺疾煲粋€教學項目,估計是陪不了你做手術,叫你媽陪一下吧。”
江小祺沒有指望張懷林會陪她做手術。男人是一款最冷漠自私的品種,這是她最近得出的結論,沒有跟別人掰扯過這事,要是跟小姐妹們扯起來,估計會炸鍋。男人只要你為他面子活著,女人到了味同嚼蠟的份上,你就是他大媽了。你跟他說話,他眼睛盯著手機,耳朵聽著電視,一口大氣深藏于肚腹,大半天搭不上來話,你要是說去外地旅個游,他立馬一股壯氣直沖喉嚨:“馬上送你到火車站!”當晚江小祺連夜趕回湖州,張懷林沒說什么。
幾天后,江小祺在湖州參加生意合伙人晚宴,聊天等開席時,突然牙疼,剛抬手捂了半邊臉,身子就朝下癱,幾個在場的人拉都拉不住,嚇得大呼小叫:“江總!江總!你怎么啦?”江小祺雙眼緊閉,被七手八腳拉上了救護車。醫(yī)院診斷江小祺腦干出血。云曼趕到醫(yī)院時,看見她緊閉的眼角掛著淚。飯桌上何種情況下引發(fā)的腦干出血?云曼腦子里盤問過多次,去問張懷林,張懷林說自己不在場,不好說什么。后來竟無人討個究竟。
重癥監(jiān)護室里,醫(yī)生和護士擼著白袖子上下穿梭,像是做著家務,探病的人倒像是家里來來往往的客人,被安排在固定的位置不準動,發(fā)出低低的啜泣聲。云曼認為這個聲音江小祺是聽得見的。她母親離她最近,不停地摸著她的手,嘴里哼哼唧唧喚著她的乳名,聽不大清楚,斷斷續(xù)續(xù)的:“君君,不要怕!不要怕!媽媽在!媽媽在!”護士過來喊:“來,來,家里人看一下時間吧?!弊o士的表情自然而平淡,顯然這樣的話沒少說。這時間就是江小祺與這個世界訣別的最后一刻,在場人的目光扎向江小祺頭邊心電監(jiān)護儀和血壓顯示器上,目送著一條直線的開始,一個生命的結束。云曼的心一片慌亂,她太著急了,好像再不出手,就晚了,她擠上前掰開前面人的肩,抵到江小祺躺的床沿邊,拉到了江小祺垂在床沿邊白胖胖的手,搖了搖。這雙手一直是云曼認為最有福氣的手,從不空閑著,嵌著一兩個江山穩(wěn)固的戒指,金的,玉的,蜜蠟的,你唱罷了我登場,無疑是江小祺最奪目的一方舞臺,此時空空如也。江小祺裸露的前胸插著幾股粗細不一的管子,擰在一起不知通向何方。云曼心想,江小祺沒跟她說一聲,就要去什么地方,這不行,得把她叫回來。真是的,開什么玩笑!云曼并沒有淚水流下來,她的淚水還沒來得及準備,她要和江小祺把情況問清楚,就如平日和江小祺說話一樣,怎么會有淚水呢。江小祺母親的滿頭白發(fā)在亮白的燈光下閃著刺眼的白光,她的臉緊緊地貼在此生此世唯一的女兒臉上。
云曼被推出重癥監(jiān)護室門外時,才摸到臉上有淚水。她太蒙了,江小祺死了,死于腦干出血。云曼沒想到問題這么嚴重,嚴重到猝死。江小祺才47歲,怎么會死呢?自責和悔恨慢慢地淹沒了她。
張懷林在短時間內快速查清了江小祺生前的財產,發(fā)現幾家銀行的存款加起來不到3萬塊,江小祺曾跟小姐妹們說的百萬門面房和給兒子買的一套婚房,全是子虛烏有,根本就沒有這檔子事。江小祺戴的各種金戒指和金手鐲全是淘寶上買的假貨。更令張懷林驚詫的是,江小祺挪用了她母親90多萬元房屋拆遷款,那是她母親放在她手上理財的。當張懷林膽怯怯地告訴江小祺母親時,老母親十分鎮(zhèn)靜:“我說嘛!”三個字似一道霹靂雷霆轟然炸開,穿透張懷林的胸膛,沉重地砸在他心窩上,他緊緊攥著顫抖的雙拳,仰面朝天,嘴角翕動了幾下:“紙胖子!紙胖子!”一頭栽倒在地,張懷林中風了。
半年后的一個深夜,云曼夢到江小祺,江小祺說想要云曼家的玉露花,叫云曼等她來取,估計是要告訴她自己是怎么死的,可是江小祺沒有來。云曼下床伏在桌上寫了兩首詩,醒后怎么也想不起來寫的什么。第二天、第三天晚上云曼深更半夜爬起來坐在床上又等了兩回,哭了兩回,還是沒有等到江小祺。
清明節(jié),江小祺的墓前一盆肉嘟嘟的玉露花,在陽光下碧綠透亮,像極了胖萌萌的江小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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