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穎
春娟嫁給章老三之前,是城外五里村的農(nóng)民。章老三沒有工作,但有城市戶口,可以吃商品糧,盡管在城里過得人嫌狗棄的,但在春娟面前卻像個老爺,飯來張口衣來伸手不說,還說一不二,自以為是,每次對話總是以一句“你曉得啥子”開頭,以“城里頭的東西你不懂”結(jié)尾。而每說起這些,春娟就不再言語,她發(fā)自內(nèi)心地覺得,鄉(xiāng)下人確實比城里人懂得少。比如第一次開電燈,她總是擔心開關(guān)上吊著的那根麻繩會串電燒到她;第一次看電唱機,她小心翼翼地拿起唱片對著光照,想看看里面是不是有個唱戲的人。這些都成為章老三百說不厭的笑話,每當這個時候,春娟也會覺得自己蠢——為什么連這個都不知道呀。
其實,無論從長相到人品,章老三都配不上春娟。有人甚至將他們這樁婚事與武大郎和潘金蓮作了對比,并且得出了結(jié)論——除了身高之外,章老三沒一樣比得過武大郎,而武大郎的勤勞本分與善良,卻是章老三沒有的。春娟無論長相身材都勝過潘金蓮,而為人處世待人接物和恪守婦道這方面,強過金蓮千倍。這種顯而易見的差異,被一張城市戶口給抹平了,這一對完全不般配的人,因為那一張紙而被拉扯在了一起。配不上春娟的章老三,總覺得對方配不上自己。
這種不可思議的事,發(fā)生在上世紀七十年代簡直是一點違和感都沒有,連當事人春娟本人也沒覺出其中的不妥來。她每日勤扒苦掙,四處打零工掙錢,或從娘家搬米搬菜回家,做好端上桌,緊著章老三一家子一邊吃一邊嘲笑她種種與城里不一樣的做菜手法,天一句“你不懂”,地一句“你們鄉(xiāng)壩頭”,搞得春娟心里十分郁悶,覺得在城里做飯不如在鄉(xiāng)下煮豬食,同樣是飯來張口,豬卻不會說恁多難聽話。
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期,政策有松動,私人可以自己做生意了。春娟看鄰居易三毛的媽媽大清早去鄉(xiāng)下四分錢一斤買來的蘿卜,拉進城擺到家門口,一角錢一斤,小半天就賣完了,十幾元錢就到手,那可是八級工人一個星期的工資。春娟見過的收入最高的,就是隔壁的毛三爺,八級電工,腰上掛一排工具,走哪都是別人羨慕和佩服的樣子。以前春娟也佩服他,但最近改佩服易三毛的媽媽了。她決定也學(xué)她的樣子,回老家拉菜來賣,她出馬,連四分本錢都不用花。
易三毛的媽媽看多了這么強勁一對手,自然是不愿意,就悄悄給春娟說:“瓜女子,你那么心靈手巧,做的菜又香又好吃,不如去開個館子,哪用得著起早貪黑去整菜,跟沒嫁進城有啥區(qū)別?”
易媽媽號稱畫眉鳥轉(zhuǎn)世,天上的麻雀都哄得下來,老實巴交的春娟哪經(jīng)得住她轟炸,一句話,連標點符號在內(nèi)52個字,卻戳中春娟幾處痛點——春娟進城以來,還第一次有人夸她心靈手巧,而且還下血本表揚她做的菜能達到開館子的水平。最重要的是,嫁進城里,確實也應(yīng)該有嫁進城的樣子,至少不用天天在地里和菜打交道噻。
春娟于是打消販菜的想法,一心打起開館子的主意。這當然又成了章老三的笑話,他說:“你那個腦殼,跟易婆娘斗,人家把你賣了你還幫她數(shù)錢!開館子?人家是抽狗下茅廝?!?/p>
抽狗下茅廝的意思,大致與捧殺同義,但春娟卻并不理會這些。和章老三相處了七八年,她漸漸不像最初那樣,對方一笑話她,她就閉嘴或止步不前了。很多事例表明,章老三并不總是對的,而自己也并不總是錯的,吃商品糧的也并不總是比種糧的聰明多少。
小飯館在各種阻力下很不順利地開業(yè)了。
因為沒錢,租不起好店面,春娟就以每天管三頓飯為代價,在小巷深處一個雜院里擺開了生意。小院的主人是個孤老,平日一個人在院子里數(shù)自己的心跳聲也數(shù)得煩了,正樂得有點人煙氣,春娟來院里架上鍋灶,煙熏火燎,人聲喧嘩,每日里好茶好煙,三頓暖食,早晚兩頭有熱水洗臉燙腳,被祖宗般敬著,樂得跟個神仙似的。
這事被章老三看了,笑得如喝醉的熊,說春娟腦子不好使,找了個鬼都不上門的老院子,還免費給人家當孝子。
春娟并不理他的茬,只管捅開爐灶,排開菜案,開始做生意。
春娟的飯攤每天只賣四樣?xùn)|西:一份鹵肉、一份涼拌豬肺、一份回鍋土豆,外帶一鍋白水菜。幾樣菜加上油色鮮亮的蘸碟,色香味都有,三四元錢一套,白米飯敞開舀,三四個人吃,人均一兩元錢。這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也算中檔消費,但因為味道好分量旺實,深巷中的小院也別有幽趣,很快就打出了名氣。小店沒有招牌,人們沿襲老規(guī)矩,就喊它作“章老三飯店”,“章老三家的”開的飯店,肯定叫“章老三飯店”噻。
章老三看著每天嘩嘩的鈔票,聞著竄來蕩去的酒香和肉香,也動了心思,一改往日不屈不撓的架勢,將躺椅往飯館里一端,每日泡上茶,二郎腿一蹺,與孤老房東并排坐著,當起了蹺腳老板。
偶爾茶喝累了,他也會起身來指導(dǎo)一下工作,無非是挑剔哪里做得不對。但春娟嘴上應(yīng)承著,卻并不照著做,因為章老三出的主意和他的為人一樣,很餿。
比如,他對春娟總用二刀座墩肉做鹵肉很不理解,覺得那樣成本高沒啥利潤,其它部位也照樣可以鹵,人們照樣搶起搶起地端。比如,他覺得心肺湯來來回回連洗帶泡要過六次水,又是芡粉又是白醋地洗,太過于繁瑣和費水,洗三次就可以了,哪個吃得出來?至于涼拌,一定要用當天早晨帶露的小香芹和敖平的頭鍋醋,也是自找麻煩。白水菜里的嫩南瓜一定要嬰兒腦殼那么大的,而且一定要用拳頭砸開,也是在裝神弄鬼。
他最有意見的,就數(shù)回鍋土豆。那個年代,哪家人不會做這道菜?他就自認為自己是做這道菜的高手,頂瞧不順眼春娟的謹小慎微,選土豆,大的不要小的不要,只選中不拉的。選好之后,居然用刷子洗,一洗二洗不過癮,還要三洗。大家都是煮,唯獨她用蒸,蒸之前還裝瘋迷竅用刀兒在土豆腰上車一刀。熟后下鍋炒,大家都用的幾毛錢一斤的生醬,也就是辣椒打成泥再加鹽拌勻,曬兩天即可。她卻要用熟油豆瓣,而且一定要她媽媽親手做的,一個一個選辣椒,泡胡豆制霉豆瓣,又是好酒又是好油,還喪心病狂地往里加了牛肉末和漢源貢椒,還要曬上一兩年,那成本算下來,賺個鏟鏟的錢???你們鄉(xiāng)壩頭……唉,沒生意頭腦?。?/p>
春娟并不理會,依然我行我素,她始終不忘媽媽多年前教她的一句話,再粗糙再簡單的飯菜,你只要用心做,就會好吃。這世上沒有窮吃食,只有懶飯菜。懶飯菜不是給人吃的!春娟覺得這話說得很有理,于是認認真真地打理著小飯館,大到進米進肉,小到盆景擺布方向,都一絲不茍、認認真真,不管章老三的瘋言瘋語。
幾年后,房東去世,將房子遺贈給春娟,但因為春娟沒城市戶口,房本上就只寫下了章老三的名字。章老三憑此更覺得自己居功第一,沒他飯店根本開不下去,混存在感的意識越來越強烈,每日什么都不干,被人章總章總地叫著,好酒好菜吃著,錢柜里的錢想拿多少拿多少,但卻總還是不過癮,總想讓春娟聽他的經(jīng)營之道,張嘴“鄉(xiāng)下人”,閉嘴“你不懂”,直到有一天,春娟臉上帶著如釋重負的笑意,把離婚申請書擺在他面前……
小院子,連同“章老三飯店”的招牌,春娟都沒要。她在小巷對面不遠的地方開了一家飯店,大大方方地在店招上寫上自己的名字:“春娟飯店”。有人建議她寫上幾個小字——“原章老三飯店”,她堅決不干。
章老三終于可以按他的思路經(jīng)營“章老三飯店”了,直接效果是員工走了一多半,顧客幾乎走完,全去了“春娟飯店”。
“春娟飯店”經(jīng)營越來越好,不僅賣川菜,還賣小城難得的海鮮,后來擴大店面,做起了包席。春娟后來嫁給縣里一個學(xué)校的校長,還忙中偷閑在年近五十的時候生了個大胖小子。之前,她和章老三在一起始終懷不上,一說這事,章老三就說是她的問題。
她飯館里被點得最多,并且最讓人難忘的,始終還是回鍋土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