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夏
張子楓是演著戲長大的女孩。戲劇和現(xiàn)實之間的關(guān)系在她身上是微妙的、變換的、充滿無限可能的。表演的過程也是閱歷的拓展和自我的成長,在與不同角色相遇、融合又抽離的過程中,真實世界與想象的故事交匯又分流,而她像一朵云,暢游在奇妙的天空,讓時間沖刷著白己,一點點地成長。
在《志愿軍》的拍攝過程中,所有演員都會回到監(jiān)視器前,細致地去審視自己的表演狀態(tài)。張子楓看向屏幕時,突然看到了一個陌生的女孩。她是李曉,眼神中流露的并不是張子楓的狀態(tài)。那一刻,張子楓感覺自己短暫地跳出了角色—下下。她以一個觀眾或她自己的視角看到了那個戰(zhàn)火中的女孩。李曉,眼睛亮亮的,在表達著她的某種情感?!拔矣X得那一刻她特別堅韌,這讓我挺激動的”,張子楓說,在準(zhǔn)備角色階段的時候,陳凱歌導(dǎo)演非常強調(diào)“年代的狀態(tài)”。當(dāng)時為了更好地出演角色,她會想盡各種辦法更好地融入那個時代。那段時間,她手機里存了很多紀錄片,每天回到家電視上放的也都是關(guān)于這段歷史的講述,“無時無刻不在看,都是在找那個感覺”。所以,這個看向“陌生的女孩”的瞬間,對張子楓而言很奇妙。情感上,它是一種相遇,又是一種抽離,能夠被描述,但又不可被描述。在工作技巧層面,它為她打開了一種新的工作方法。以第三視角看自己,不再意味著干擾,她已經(jīng)可以用這種方式發(fā)現(xiàn)繼續(xù)往前走的空間。
《志愿軍》長達一年多的拍攝,對這位年輕的演員而言,是不斷發(fā)現(xiàn)、學(xué)習(xí)、精進、對照而后積累信心的過程,是很多個這樣的奇妙瞬間串聯(lián)起這段時間。陳凱歌導(dǎo)演摳表演摳得非常細致,同時會給到演員很多嘗試的可能。對同一場戲,他會給到演員多種處理的選擇。張子楓發(fā)現(xiàn),當(dāng)嘗試過各個層次,熟悉了各種可能,在技術(shù)上學(xué)到更多,她最終還是要回到最本真的原點——相信和真誠。
幾個月前,張子楓憑《我的姐姐》中的安然獲得了華表獎優(yōu)秀女演員榮譽。再講起那個時刻,這個姑娘依然眼睛亮亮的。她在北京的一個雨天來到工作室接受采訪,穿著復(fù)古的古巴領(lǐng)襯衫,清清爽爽的。剛在沙發(fā)上坐下來,她就發(fā)現(xiàn)那超過了人與人之間正常聊天的距離,便說了句“會不會太遠”,然后拿著她的粉色小水壺坐了過來。
上臺領(lǐng)獎的時候,張子楓的感受是奇妙的。內(nèi)心深處的平靜到了臺上變成了無法克制的情緒漣漪。和所有意外的久別重逢一樣,她一直以為電影拍攝結(jié)束后,和安然就該做一個合適的告別了,她沒想到還能和這個女孩一起走這么長的路。幾年過去了,當(dāng)她看向某個地方,居然還能與她視線交錯。那天,張子楓是戴著電影里安然的手鏈去出席典禮的,結(jié)果其實已經(jīng)不重要,“我和她有一種特別好的相遇,在上臺的一刻,內(nèi)心里的平靜和很開心的情緒交匯,我感覺和她有了比較圓滿的句號了?!?/p>
張子楓和她的角色之間,總保留這種質(zhì)樸的儀式。當(dāng)一部戲結(jié)束,她就特別喜歡去“動頭發(fā)”,同時會從劇組帶走一樣屬于她角色的東西?!段业慕憬恪防锇踩坏囊粭l手鏈,《盛夏未來》里陳辰的兩副近視眼鏡都成為了張子楓的信物,變成了她生活的一個角落。她也有點近視,偶爾也會戴上陳辰的眼鏡,“那時我就會突然想,陳辰現(xiàn)在在干嗎?”張子楓是演著戲長大的女孩,戲劇和現(xiàn)實之間的關(guān)系在她那里或許有更微妙的可能。那些角色仿佛從她的人生里走出去了,但又仿佛沒有散去。她說自己不會回想過去,但有時候會想她們現(xiàn)在的樣子,會去猜猜她們的未來,對她們有一個很好的祝福:希望她們過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已經(jīng)有了自己想要的工作。有時候,二十出頭的張子楓會想,如果現(xiàn)在的自己去演安然會是什么樣子?答案肯定是會和那時不同。但對于她來說,十幾歲的她給出的安然,同樣有一種不可復(fù)制的狀態(tài),也是自己的一種成長的見證。角色看似定格在殺青那一刻,但少女的成長是真實且綿延的。她也曾焦慮焦灼,打開自己的一切試圖去走進她,過程里她激活了角色,角色也給了她經(jīng)歷和力量。而當(dāng)時間流淌,她依然會在想起時自豪地說“我應(yīng)該是最了解她的人”,這或許就是相遇這件事的美好吧。
在出演過《秘密訪客》里擅長畫畫的汪楚瞳后,張子楓也愛上了畫畫,為生活里的自己找到了一種新的表達方式。有時候,她的角色會某種樂器,所以她也去嘗試了,又或者她的角色會開車,所以她也去了解了開車拉貨的人的工作狀態(tài)。在張子楓看來,她于聚光燈下的成長或許在某些方面存在缺失,但是在成為演員的時間里,在演別人的過程里,真實的自我卻越來越清晰了。
“其實也是閱歷的拓展和變相的成長。在這種成長中,我對自己有了認知,會更能觸摸到我想要吸納什么,我要成為什么,我的個體形象也更明顯了。我不斷成為每一個角色,但是角色沒有把我壓過去,是她們讓真正的我出現(xiàn)了?!睆堊訔髡f。
她的家有一部分是木調(diào)的,有一些部分是五顏六色的。畫作和角色們曾擁有的小物品點綴在女孩的空間里,反而是這些和戲有關(guān)的事物幫助她剝離開一部分真實的成長的迷惘。在自我更加清晰后,張子楓覺得表演中的自己會更加直白和堅定。她不再把角色看作絕對的他者,也自信自己能夠走進她們——她會不會這么說話?她能這樣走路嗎?這一刻她該是這樣坐下嗎?……這些不確定,慢慢地找到了解法。“我會去相信,”張子楓說,“自己先愿意相信,然后才能讓所有事情變成真的,如果自己都沒辦法相信自己.你的表演也是不會真誠的?!?/p>
當(dāng)然,每個階段都有每個階段的功課。張子楓不久前完成了電影《穿過月亮的旅行》,在里面她是來自鄉(xiāng)村的女工秀珊,生活在上世紀90年代。在她看來,秀珊是擁有強大溫暖能量的女性,有自己的一套思維邏輯和語言體系。于是,她嘗試了一種新的表演方式,這帶來更多新鮮感,也帶來更多不確定性。
她穩(wěn)定自己的方法仍然是看大量的紀錄片,真實的故事是消解焦慮和不確定感的寶物。人與人的情感,人做出的各種選擇,人所面對的愛和離別會不斷告訴你,這世間就是有這樣豐富的情緒層次,就是有各式各樣的際遇。她曾和媽媽一起走進影院看過《生活萬歲》,不久前也在西寧看了短片紀錄片《當(dāng)我走近你的時候》。
“那些時刻,我會發(fā)現(xiàn)原來世界那么大,原來有這么多不一樣的人,他們在做著不一樣的事。我覺得演員就是應(yīng)該不斷把自己放進各種可能性中去,然后抽離出來。”她和角色的融合程度一直是很高的,但所謂“抽離”又總是來得溫和、順其自然,更像是一個閱讀自己的過程。張子楓說,在她心中她的角色們最后其實都完成了自洽或自我和解。“她們成功了,做到了,我甚至也從他們身上獲取了這樣的力量?!彼运嫯?、觀察、去看很多市井日常,在家閱讀劇本時會不自覺地把一句喜歡的臺詞讀出聲,體驗專屬于自己的舒坦自在的瞬間。她想,在嘗試去和觀眾共情之前,演員首先要尋找自我、表達自我,而這會是無比漫長的過程,也是特別大的人生命題,“我現(xiàn)在還給不了任何答案”,她說。
另一個張子楓正在面對的功課,是如何在拍攝極度專注的狀態(tài)中保持極度松弛。她覺得這很難,但又很有趣。相比小時候,她已經(jīng)成長了更多,知道了更多,腦子里會想的事情也更多了,所以生活里那些既空又滿,看起來平淡但又能抓住人所有感官注意力的瞬間就彌足珍貴。張子楓平日要么就一直待在家里,要么就會在外面漫無目的地四處晃悠。她常常去公園的角落坐一會兒,看老爺爺吹口琴、老奶奶唱歌:也會常站在窗邊看外面,發(fā)現(xiàn)下雨時馬路上的水像海浪,而夜里在街燈下有騎車的人路過時,會好像—下子把她和外面的世界連接在一起。那些路過的騎車的人在忙著送外賣嗎7都這么晚了他們要去哪兒?她會常常這樣問。“如果不是從事了這個職業(yè),我不確定我是否會變得這么愿意去感受生活,或者順暢地讓自己變得這么能去共情,這個是我沒想到的?!?/p>
采訪臨近尾聲,是時候回到張子楓多次提到的詞匯“真誠”了。到底什么是一位演員的真誠?“我覺得就是你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要在這個角色上,”她說,“當(dāng)你成為角色,跟她碰撞出的那一瞬間,你會發(fā)自內(nèi)心覺得這是屬于你和角色之間的東西,你會因此而熱愛,會愿意一直為此付出下去?!闭嬲\,是一種雙向的不辜負。她因為戲劇擁有了各種宏大或細微的體驗,更重要的是,在豐沛的情感流動中,她變得敏感、多思、柔軟、堅強。女孩的故事,因此更加奇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