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柳岸

2023年5月20日，央視《新聞直播間》以《遇見你，父子倆的送單路》為題，報道了這樣特殊的一家人——父親黃少禮、母親郭華英，帶著患有孤獨癥的兒子黃志能，一起做閃送跑腿員。

7年風(fēng)雨路，這是一個草根之家的自救之路——

家有星星的孩子，磕磕絆絆

對于黃少禮、郭華英夫婦而言，2009年11月10日是人生的分水嶺，兒子黃志能在深圳市兒童醫(yī)院被確診為“孤獨癥”。

“是不是拿錯了報告？”郭華英情緒激動地問丈夫，“好好的孩子，怎么會是孤獨癥？”黃少禮紅著眼圈，緊緊抱住了失聲痛哭的妻子……

黃少禮是廣東汕頭人，郭華英是廣西柳州人。兩個年輕人在深圳相識、相戀，2004年結(jié)婚，2007年生下兒子黃志能。

工作穩(wěn)定、夫妻和睦、孩子可愛，一家人的日子欣欣向榮。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小志能2歲多了還不說話，也不和別的孩子玩。奶奶不以為意：“這孩子語遲，不礙事?！?/p>

夫妻倆不放心，帶著小志能去醫(yī)院檢查，竟然是“孤獨癥”，俗稱“星星的孩子”。

夜晚，黃少禮躲進衛(wèi)生間，借著嘩嘩的水流，壓抑地哭出了聲。那張診斷報告，像一個燒紅的烙鐵，炙烤著他的心?？捱^后，他逼著自己接受了現(xiàn)實。

黃少禮工作時間彈性大，孩子由他負責(zé)，郭華英繼續(xù)上班掙錢。

黃少禮帶著小志能去上干預(yù)課。打眼望去，家長們不管是愁眉苦臉，還是麻木疲憊，個個守著孩子寸步不離。孩子動作沒做到位，要么火冒三丈，要么喋喋不休。

黃少禮是個異類。每次課，他都默默在樓梯間看書。他有自己的考量：孩子將來總是要一個人獨立面對生活，得從心理上擺脫對父母的依賴。

欣喜的是，通過干預(yù)，志能進步很快。大概是兩三個月后的一天，志能突然開口了，清晰地叫出了“爸爸”。黃少禮激動地緊緊抱住兒子。

兒子的進步讓黃少禮夫婦信心大增，之后的干預(yù)課，志能一堂都沒有缺過。

這天，黃少禮在廚房做飯，發(fā)現(xiàn)志能盯著洗菜盆看得很認真。黃少禮試著把洗菜盆和一把鍋鏟遞給他，志能接過去哐哐敲起來，咧開嘴笑了。黃少禮忙不迭地和妻子分享了這個喜訊。之前，他們給志能買過很多玩具，志能從來看都不看一眼，這是志能第一次對這個世界產(chǎn)生興趣。

為了讓志能更好地融入外面的世界，黃少禮特意辦了一張歡樂谷的年卡，每個休息日，他都帶著志能去玩。

開始時，志能對眼前的熱鬧無動于衷，視線總是自動忽略人群。黃少禮不厭其煩地和志能說話：“寶寶，看，大家排隊的地方是摩天輪?！薄澳鞘切D(zhuǎn)木馬，小朋友們都喜歡，寶寶要不要去坐一坐？”

志能慢慢對外界有了反應(yīng)，只要一靠近人多的地方，就會緊緊地抓著爸爸媽媽的手，而且顯得很開心。

自閉癥患兒的康復(fù)十分緩慢，而且稍不注意就退化。一天，黃少禮帶著志能去超市購物，一邊走一邊教他認東西。突然，志能朝前猛跑幾步，一把將貨架上的物品全部扒拉到地下?！罢l家的孩子這么沒教養(yǎng)？”“這是把超市當游樂場嗎？家長管不管??？”大家對著父子倆指指點點，越說越難聽。

志能對周圍的聲音充耳不聞，他把貨物從地上一個個撿起來，整整齊齊地往貨架上擺放。黃少禮沒有責(zé)怪兒子。他知道，那樣兒子會被激怒，大喊大叫吵鬧不休，場面只會更加混亂。他也沒有向周圍人解釋，一兩句話說不清楚。他只是一邊說著“對不起”，一邊彎腰幫兒子撿拾物品。

貨架整理好后，黃少禮牽著兒子離開超市，身后的目光猶如芒刺在背。

在黃少禮氣餒之時，志能又給了爸爸驚喜。下樓梯時，志能突然說道：“爸爸，我要抱。”并飛快地掃了黃少禮一眼。這短短的5個字加一眼，讓黃少禮驚喜交加，他愣在那兒，不知所措。直到志能張開雙臂，他才反應(yīng)過來，把兒子緊緊抱在懷里。

志能終于學(xué)會了主動與人交流。

草根之家的自救，一路坎坷

在持續(xù)不斷的干預(yù)和陪伴下，黃志能恢復(fù)得很好。7歲時，他順利通過了一所普通小學(xué)的面試。但是，沒有家長在身邊陪伴，志能能不能適應(yīng)？會不會闖禍？

開學(xué)后，黃少禮提心吊膽。果然，很快他就被請到了學(xué)校。黃志能和同桌鬧別扭，把同桌的橡皮給扔了。黃少禮小心翼翼地給老師解釋，志能不是個壞孩子，他只是感知不到別人的情緒。

老師表示理解，對志能很關(guān)愛。同學(xué)們偶有小摩擦，但相處還是很愉快。志能很喜歡上學(xué)，交到了朋友，功課也能跟上。

黃志能升入初中后，學(xué)習(xí)變得很吃力。面對沮喪的兒子，黃少禮安慰他：“功課不重要，交朋友才重要?！钡┥霞铀氖?，黃志能和同學(xué)的關(guān)系也惡化了。

2019年的一天早上，黃志能拒絕去學(xué)校：“我不想上學(xué)了?！备改竸袼?，他大哭起來：“班主任在全班面前說我的事情，我不想再辜負這個班級，給這個班拖后腿?！?/p>

又是哄又是勸，黃志能怎么都不聽，不依不饒地只有一句話：“我再也不上學(xué)了。”

黃少禮只好求助專家。專家聽完后建議道：“他不想去上學(xué)，就休息一段時間吧?！?/p>

那種無能為力的感覺再次襲來，前路，似乎無處可走。志能的能力本來就比別的孩子差，現(xiàn)在書也不讀了，以后怎么辦？絕望之際，黃少禮想起之前的兼職經(jīng)歷——

那是2016年，一次偶然的機會，黃少禮聽親戚說起閃送：“從這棟樓下來，取個文件從另一棟樓上去?！秉S少禮覺得有趣，想著能夠補貼家用，就注冊了賬號，接到了第一單閃送。

從小和爸爸形影不離的志能，自然而然跟著開始跑了。和以往一樣，黃少禮做的每一個步驟，都會清清楚楚地告訴兒子。

黃少禮換上工作服，戴上信息卡，將事先準備好的剪刀、膠帶、固定繩索裝進背包，并告訴兒子：“這是今天工作所需要準備的東西?！?/p>

接單后，黃少禮告訴兒子，現(xiàn)在需要給寄件人打電話聯(lián)系取件。兒子那天很乖，跟著他到達寄件人家里。那單是一把折疊椅，黃少禮父子倆提著折疊椅，坐了5站地鐵，送達指定醫(yī)院。

交椅子，索要收件碼，完成送件。收件人看見黃志能一頭的汗，笑著對他說：“我給你五星好評。”得到陌生人的表揚，黃志能咧開嘴笑了。

第二個周末，黃志能主動要求跟爸爸一起去跑單。一出門，黃志能就顯得興致勃勃，還搶過手機自己接單。接到訂單，黃志能似乎變成了一個正常孩子：“喂，您好，我是閃送員，您這邊要運送什么物品呢？您的地址是XX路XX號嗎？我預(yù)計30分鐘到達，請保持手機暢通?！?/p>

黃少禮愣了，兒子這一番通話，幾乎與自己接單時的話術(shù)一模一樣。沒想到他只跟著自己跑了一單，連流程都記得這么清楚！

黃志能雖然喜歡這個工作，但畢竟要以學(xué)習(xí)為主，這個兼職做得斷斷續(xù)續(xù)?，F(xiàn)在志能已經(jīng)失學(xué)了，黃少禮想，那不妨就專職帶著他做閃送吧。

黃少禮給兒子網(wǎng)購了閃送工裝服，并將接單流程告訴他。誰知兒子不耐煩地說：“你別說了，我早就知道?！秉S少禮無可奈何。

閃送的工作看起來簡單，但是帶著孤獨癥的孩子一起，黃少禮還是有些忐忑，因為隨時可能會有一些計劃外的小狀況讓黃志能失控。

有一次天氣很熱，父子倆接到了一個送蛋糕的訂單。蛋糕盒子里放滿了冰袋，提在手上很重，黃志能有些不開心。路上堵車，公交司機開開停停，黃志能覺得司機是故意耽誤時間，一下子情緒來了，嘴里罵著各種難聽的話。廣東話，客家話，還有英語，他幾乎罵了個遍。

孤獨癥患者控制不住情緒，黃少禮沒辦法，只能默默陪在兒子身旁，讓他慢慢消化。

看到周圍的乘客頻頻皺眉，黃少禮精神高度緊張，既怕兒子惹惱了旁人挨揍，又怕弄壞了蛋糕賠錢。那天，將蛋糕送達后，收件人不停表示感謝，黃志能才恢復(fù)平靜。黃少禮提著的心終于放下了。

盡管一路磕磕絆絆，但閃送跑腿，成就了這個草根之家的自救之路。

剛開始做閃送，黃少禮還有顧慮：街頭環(huán)境嘈雜，會不會讓兒子的康復(fù)之路退化？

黃少禮深深記得一次讓他崩潰的送貨經(jīng)歷：地鐵坐到一半，黃少禮突然發(fā)現(xiàn)兒子不見了。那一瞬間，他蒙了，感覺像天塌了一樣。黃少禮按捺住狂跳的心，多次撥打志能的電話后，他終于接聽了：“我坐公交車。”黃少禮一路狂奔到終點，發(fā)現(xiàn)志能早已經(jīng)在那里等他了。

3000單的陪伴，終抵繁星

原來，黃志能發(fā)現(xiàn)地圖導(dǎo)航的“坐地鐵直達”并非最佳路線，他便沒管父親，中途下車換乘了一趟公交車，提前到達了終點。

通過跑單，黃志能探索出了他與這個社會特有的相處方式。

黃志能雖然不愛說話，但對公共交通路線有著驚人的記憶力，去什么地點、走哪條路線最快，他能過目不忘。如何換乘，從哪個地鐵口上去最快，在車頭還是車尾上最方便，哪里有升降梯……黃志能幾乎沒走錯過。

每次上了地鐵，黃志能像出去旅行一樣開心。一說起地鐵，黃志能就如數(shù)家珍：“最近又有幾條新線開通了?！薄?4號線有無線充電，手機放在上面就可以充，12號線上也可以充電，要自帶數(shù)據(jù)線?！彼恰吧钲诘罔F”微博的鐵粉，有什么活動都要去參加。

他的故事上熱搜后，大家夸他“腦海里裝著一張深圳地鐵線路圖”。黃志能十分開心。

不僅熱衷軌交大小事，黃志能還熱衷“搶單”。不管周末還是晚上，他都時刻準備著搶單，比黃少禮還積極。

有一天晚上十點多了，黃志能搶到了一個大單，他興奮地拉著爸爸就出了門。送完貨，已經(jīng)是凌晨，公交和地鐵都停運了。黃少禮試探著問：“沒車了，我們騎單車回家吧。”黃志能欣然同意。

路燈明亮，涼風(fēng)習(xí)習(xí)，父子倆單車踩得飛快，在無人的街頭飛馳。十幾公里的路程，到家已經(jīng)是凌晨一點半，黃志能絲毫不覺得累。

黃志能飛速成長，從黃少禮身邊的“小跟班”，變成了領(lǐng)著爸爸走的“志能牌導(dǎo)航儀”，比手機上的導(dǎo)航軟件還要智能。

黃志能興致勃勃說起他們送單換乘最多的一天：從橫崗到大芬、大芬到華強路，從上海賓館到田面、田面到廣電大廈、廣電大廈到上沙、上沙到海岸城，從后海到白石洲、白石洲到塘坑……光是坐公交和地鐵就花了快70元。

那一路，黃少禮累得夠嗆，黃志能可是開心壞了?；丶液?，他告訴媽媽今天去了很多地方，一站一站如數(shù)家珍，說到開心處，高興地哈哈大笑?？吹絻鹤拥男δ槪S少禮覺得再累也值得。

跑單，成為黃志能最用心做的事情。他會留心路過的每一站、每個客戶，會把送單的注意事項牢記在心里。遇到刮風(fēng)下雨，他也開心出門送單。黃少禮手機里存了每次他們送貨的照片，紀念兒子每一次的成長。

黃志能還喜歡上了拍視頻，把跑腿時看到的風(fēng)景見聞拍下來，發(fā)到個人視頻賬號上：9號線列車進站、崗廈北地鐵站人山人海、列車行進前方的地鐵隧道、坪山云巴列車開通……形形色色的鏡頭視角，過半都與地鐵有關(guān)。

慢慢地，黃志能積累了近7000名粉絲。他有了除家人以外的精神世界。

現(xiàn)在，黃志能已經(jīng)能獨當一面了。他還和一些蛋糕店老板變得熟絡(luò)起來，蛋糕店經(jīng)常直接打電話給他，讓他送單?？臻e的時候，黃志能還受到社區(qū)邀請，參加公益活動，鼓勵他人積極向上。

2021年，郭華英也加入了跑單的行列，夫妻二人輪流帶著兒子跑單。7年來，黃志能和爸爸媽媽一起跑了近3000單。

跑單給了黃志能工作，也慢慢治愈了他的病情。只要一換上閃送工作服，他仿佛變了一個人，精神了、穩(wěn)重了、禮貌了。就算路上有情緒波動，但到了客戶門口，他也能平復(fù)心情，禮貌地敲門，完全看不出是一個孤獨癥患者。

黃志能不僅鍛煉出了獨立生活的能力，也慢慢學(xué)會了關(guān)愛爸爸媽媽。

有一次，媽媽試探著說：“明天爸媽就不陪你跑了，你一個人可以嗎？”“爸媽累了，可以停下來休息，讓我來跑。”黃志能胸有成竹地說。看著兒子臉上自信滿滿的樣子，黃少禮覺得看到了希望。

“孤獨癥”曾經(jīng)像一個魔咒一樣籠罩在一家人的心頭。未來，他要怎么養(yǎng)活自己？這個問題，從黃志能確診孤獨癥那天起，就在黃少禮心中盤旋。

14年后，黃志能用自己的行動交出了回答：只要這個行業(yè)還在，他就能獨自接活，靠跑單養(yǎng)活自己。

編輯/李雪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