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敏洪
我的岳父姓楊,十幾歲就當了兵,趕上了抗日戰(zhàn)爭的末尾和解放戰(zhàn)爭,在死人堆里爬出來無數(shù)回。
有一次他們一個排打得只剩下兩個人,其中一個就是他。岳父的第一支槍是用大刀殺到敵人中間奪下來的,后來成了有名的快槍手。由于打仗勇敢,立了不少戰(zhàn)功,從戰(zhàn)士變成班長、排長、連長、營長。新中國成立后,他被調(diào)到天津警備部工作,最后升為團長。
岳父和岳母大概是組織牽線的婚姻。但看到他們年輕時的結(jié)婚照,一個英俊,一個美麗,顯得蠻般配的。我第一次見到岳父、岳母時,他們的頭發(fā)已經(jīng)有點花白了。在看《激情燃燒的歲月》時,我頭腦中怎么也抹不去岳父的身影。后來我跑遍天津,買到了這套電視劇的光盤,又買了一臺VCD機,拿去放給岳父看。他看著就激動起來,臉憋得通紅,雙手微微地顫抖。
岳父、岳母一輩子生養(yǎng)了五個女兒,妻子排行老四,是五個女兒中唯一上了大學(xué)的,上的還是北京大學(xué)。岳父對軍人充滿了敬意,他先后把兩個女兒嫁給了軍人,又把三女兒送到部隊去鍛煉了一番。
聽說岳父年輕時脾氣火爆。部隊上有一些兵誰都治不了,岳父被派去當了連長。那些兵看到來了一個比他們還年輕的軍官,根本就沒把他放在眼里,明著暗里欺負他,他也一聲不吭。
直到有一天大家一起打靶,那些兵大部分人槍槍落空,岳父拿起槍來,呯呯幾槍,幾乎槍槍十環(huán)。正在大家拍手叫好時,岳父一把抓住平時領(lǐng)頭鬧事的一個兵,要和他赤手空拳比個高低。那個兵沒有辦法只能應(yīng)戰(zhàn),結(jié)果岳父三下兩下把他打倒在地,從此奠定了在連隊的領(lǐng)導(dǎo)地位。
我第一次見到岳父時,他對我并不十分看好。他大概更喜歡那種孔武有力的人。倒是岳母對我更加愛護,覺得我盡管尖嘴猴腮,但架著眼鏡還有點文質(zhì)彬彬。
岳父對我產(chǎn)生好感來自于一件小事。當時他們住的房子冬天沒有暖氣,在入冬時要儲備很多蜂窩煤球,因此要在房子后面搭建一個煤池子。我一個人認認真真不聲不響把煤池子砌好,再把煤球在池子里碼放得整整齊齊,結(jié)果自己弄得一身漆黑。岳父覺得我一不怕苦,二不怕臟,從此認為我是個能干大事的人,再也不允許我做零碎的家務(wù)活,一到家就讓我進房間讀書。
我果真沒有辜負他,慢慢做成了新東方學(xué)校。岳父把我砌的煤池子保留了很多年,逢人就說:煤池子是我四姑爺砌的,就是那個新東方學(xué)校的校長。其實聽他講話的人,大多根本就不知道新東方學(xué)校。
1988年,岳母病了,得了腦出血,被拉到醫(yī)院搶救了兩個月。她終于被從死神手里搶了回來,但從此就癱瘓在床,并且失去了語言能力。當時全家都比較窮,沒有財力可以請得起保姆,所有的女兒、女婿都要上班謀生。岳父已經(jīng)轉(zhuǎn)業(yè)到一家工廠當廠長,為了照看岳母,他義無反顧地辭掉工作,回到家里開始一心一意照顧老伴。
岳母行動不便,岳父幫著端尿盆、擦身子,還要做各種各樣的家務(wù),從來沒有做過家務(wù)的他一切都從頭開始學(xué)。過去岳母身體好時,都是她照顧岳父,現(xiàn)在一切都反過來了。岳母失去了語言能力,表達任何意思都需要不厭其煩地去猜。溝通不暢,老太太有時就會發(fā)脾氣,岳父原來急躁的脾氣卻消失殆盡,從來都沒見他對老伴發(fā)過火。這相依為命的精心照料,一直持續(xù)了整整18年。
在18年的6000多個日子里,除了到周圍的菜市場買東西,岳父沒有離開過家門一步,也沒有睡過一次完整的覺。他臉上皺紋越來越多,頭發(fā)越來越少,我們心痛卻幫不上忙。我們看著他從一個健步如飛的軍人,變成了一個步履蹣跚的老人。
后來我們開始掙了點錢,大家商量著請個保姆照顧岳母,但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岳父的照顧,任何保姆都沒法做到像他那樣精心。岳父就干脆拒絕再找保姆,一身重擔(dān)繼續(xù)扛在自己的肩上。只有在過周末或節(jié)假日時,女兒、女婿才能去幫一點忙。
一年又一年,岳父承受的壓力越來越重。岳母滿身是病,腦出血、心臟病,后又得了乳腺癌,癌細胞逐漸轉(zhuǎn)移到肺部,多少次被送到醫(yī)院,多少次又從死亡線上掙扎了回來。
在18年的歲月里,他們兩個人變成了一對不可分割的靈魂,誰都離不開誰,互相依靠著,和死神進行著堅韌不拔、艱苦卓絕的抗爭。
圖片來源于網(wǎng)絡(luò)
2005年3月,岳母再次被送進醫(yī)院。醫(yī)生在對病人進行全面檢查后,對我們說,她能夠活到今天真是個奇跡。但這一次老太太再也沒能走出醫(yī)院,2個月后,岳母握著岳父的手離開了人世。
我得到岳母病危的消息時,還在北京開新東方董事會。
等我趕到天津家里,家里已經(jīng)設(shè)置成了靈堂,岳母的遺像,一張五十多歲時照的面帶微笑的照片,放在靈堂的中央。在對遺像三鞠躬之后,我走進岳父的房間。
正癱坐在那里目光失神的岳父看到我,顫顫巍巍地站起來迎接。我們的眼淚同時都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在他的眼神中我看到的不是18年辛苦后的解脫,而是一種失去依戀的絕望,一種親人永別后徹底的哀傷。
岳父一邊給我讓座,一邊說沒事,接著坐下來給自己點煙。由于雙手顫抖,點了三次都沒點著。我接過打火機幫他點著煙,自己也拿起一根煙點燃。
岳父說:“你不是不抽煙嗎?”
我說:“爸,我陪你抽一根?!?/p>
岳父說:“你不要抽,這樣對身體不好。”說完,伸手把我手里的煙拿過去,掐滅在煙灰缸里。我們倆一時都沒有了語言,呆呆坐在那里看著他手里的香煙散發(fā)出來的青煙,在房間里裊裊上升。
當天晚上我還要離開天津,因為接下來幾天我有兩個重要會議,上千人在那里等著我,我不能不去。面對親情和工作,我感到了無邊無際的迷茫,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樣忙,不知道為什么在親人們最需要的時候我卻不能待在他們的身邊,不知道我所做的一切到底有什么終極意義。
我茫然走出家門,突然覺得仿佛無家可歸了。在車里聽著劉德華的《男人哭吧不是罪》單曲循環(huán),我的眼淚終于沒有節(jié)制地流了下來……
(本文摘自2020年8月群言出版社出版的《生命如一泓清水》,有刪節(jié)。作者為新東方學(xué)校創(chuàng)始人,著名企業(yè)家)
編輯/吳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