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范俊強
相較于滋潤廣袤大地、孕育人類文明的大江大河,故鄉(xiāng)那條穿村而過的小河,真是名不見經(jīng)傳。那條清澈的小河,像一條逶迤連綿的玉帶,從西到東,沿著河床,維系著兩岸的人情世故和無數(shù)希望。
它發(fā)源于哪里,沒有人關(guān)心;它匯入哪里,也鮮有人提及。它沒有名字,沒有標(biāo)志,只有瘦小的身姿,肉眼可測的流量——知道它的,多數(shù)是生活在它兩岸的人。
平心而論,被它澤被恩惠的,不只是兩岸高高低低的樹、五顏六色的花草,它還是鴨子、鵝的歡樂天堂,是魚蝦的棲息地,是風(fēng)的自由滑板。浣女們在家長里短中,洗去往昔的油漬、灰色的心情和麻木的態(tài)度,留下干凈的笑容和煥然一新的精氣神。
和萬萬千千的小河一樣,這條村河,走過四季,路過一代代人的悲歡,歲月未老,它卻已在風(fēng)中露出滿面皺紋。明媚的陽光,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灑下一片金黃。此時的小河,像一條流光溢彩的路,在藍(lán)天白云下,曲折蜿蜒至遠(yuǎn)方。
一只翠鳥像守望者,用河邊的一根蘆葦撐住自己,用一雙犀利的眼睛,把握著一天的食糧。
悠悠前行的流水,彈唱著嘩嘩的歌謠,唱出了花紅柳綠,唱出了鴨子的一路歡歌笑語,唱出了年年月月的日出星落。
猶記得,夏日驕陽似火,傍晚放學(xué)路過小河,我和小伙伴們會蹲下來玩一會兒被太陽曬得暖暖的河水。膽大的孩子會三五成群地,脫衣下水,在河邊撲騰著,歡笑著,你追我趕地打水仗。水性好的小伙伴,會潛水去摸魚,鯽魚、河蝦所獲不多,但在水中技能高人一籌、風(fēng)頭出盡的自豪感和歡樂是無須贅言的。少年的歡樂,大多簡單、直接,甚至可以就地取材。
河,之于村人而言,有歡喜也有憂傷。
記得有一個八九歲的女孩子,在學(xué)游泳時,因為腳下打滑,滑入深水區(qū),溺水而亡。這給別的孩子敲了一次警鐘,留下了一段陰影,也留給其家人一生的懊悔和痛苦。她媽媽時常去她失足的河岸邊,看河,或輕喚其乳名,或喃喃自語。對此,小孩子大多不解,用奇怪的眼光等閑視之;大人們大都心照不宣。
春夏豐沛,秋冬枯瘦。秋天的小河,模樣清瘦,岸高水低,但絲毫不影響成群的鴨子置身其中嘎嘎地歡叫,不影響一只只大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不影響村民在水中洗衣、洗手、洗腳。
每到冬天,河面結(jié)冰,且一日厚過一日,走在上面,有堅硬堅實之感。在我們眼中,這是一座大自然平鋪在河面上的橋。那橋是晶瑩剔透的橋,更是充滿刺激和趣味的橋。
記得上五年級那年冬天的一個早晨,吃過早飯,和小伙伴有說有笑地走在河冰上,我一不小心,腳下一滑,一個趔趄,失去平衡,摔了個“四仰八叉”。雖然棉衣厚,但起身之際,我發(fā)現(xiàn)身下冰面還是裂出一條細(xì)而白的裂紋,惹來同伴們一陣歡笑。我羞紅了臉,慌忙拍了拍被摔得生疼的屁股,又若無其事地背著書包,繼續(xù)和小伙伴馬不停蹄地去學(xué)校了。河冰,沒有言語,依舊迎來送往,依舊在寒冷中縫補裂縫,“厚”待自己。作為一個過客,我的疼痛已深入身心,苦楚已嵌入記憶,教訓(xùn)已蟄入余生。
如今,距離故鄉(xiāng)越遠(yuǎn),離開故鄉(xiāng)越久,我越發(fā)想念那條無名小河,以及與它朝夕相伴的人們。想起沈從文先生在《邊城》中寫的:“一個對于詩歌圖畫稍有興味的旅客,在這小河中,蜷伏于一只小船上,作三十天的旅行,必不至于感到厭煩。正因為處處有奇跡,自然的大膽處與精巧處,無一處不使人神往傾心?!毕壬P下的河,不僅是旖旎風(fēng)景,更是被寄予了無限深情。
也許,一條穿過童年的河,真的可以貫穿一個人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