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偉哲
在中華傳統(tǒng)法律文化中,人們尤其重視冤案昭雪。許多真實案件經過文學和戲劇演繹,往往能深入人心,在百姓口中代代相傳,起到良好的法治宣傳作用。唐朝是中華法系的巔峰時代,為了防止冤案發(fā)生,唐朝制定了嚴密的司法審判制度。比如在《唐律疏議》的“斷獄”篇中,立法者用一整章的篇幅,共33個法條來預防司法舞弊。此外,當事人還可以叩闕直訴,使冤案上達天聽,由皇帝親自裁決。當然,再好的法律制度設計,也必須由人來執(zhí)行,特別是要依靠法律業(yè)務精熟并且敢于擔當?shù)姆晒ぷ髡?。在唐代司法實踐中,就發(fā)生過一些沉冤昭雪的經典案例,可以為今天的公正司法帶來歷史的啟迪。
崔碣,字東標,博陵安平人。博陵崔氏自漢朝起,便是著名的世家大族,能人輩出,崔碣之祖、父亦曾在朝中任職。崔碣進士及第,宦海幾經沉浮,歷任鄧城令、商州刺史、右散騎常侍等職。在河南尹任上,崔碣平反了一件陳年冤獄,使他在法律史上一舉成名,博得了史家“古之循吏,孰能擬諸”的美譽。
當時,崔碣轄區(qū)內有一個大商人,名叫王可久。此人以販茶為業(yè),常年奔走于各地,由于經營有方,積累了萬貫家財。某年,王可久前往徐州販貨,不幸遭遇了戰(zhàn)禍。原來,唐懿宗咸通四年(863),朝廷從徐州地區(qū)募集了八百名士兵,派他們戍守桂林。事先約定,戍邊以三年為期,期滿后,就另派兵馬替換他們回家團聚。三年以后,朝廷卻一再推脫違約,不允許他們回家。戍卒們平時就得不到良好待遇,忍耐了一段時間后,雙方矛盾終于無法調和。于是這些士兵便揭竿而起,推舉龐勛為首,由桂林殺向徐州老家,史稱“龐勛之變”。晚唐藩鎮(zhèn)割據,朝廷吏治腐敗,前往鎮(zhèn)壓的部隊連連受挫,竟然拿這么支小部隊毫無辦法,導致戰(zhàn)火蔓延千里,龐勛起義軍居然一路殺回了老家。
兵事驟起,道路不通,商人王可久毫無防備,不但連人帶貨被困在了徐州,就是回家捎個信也無法做到。王可久的妻子年輕漂亮,在家中許久得不到丈夫的消息,心中十分焦慮,便出高價請人前往各處打探丈夫消息,卻都沒有回信。有人便說,兵荒馬亂,王可久肯定是被人謀財害命了。當時,洛陽城內有個叫楊乾夫的算命先生,據說神機妙算。某天早晨,王妻持重金前往楊乾夫處,請他幫忙算一下丈夫的下落。楊乾夫對此事早有耳聞,他既貪戀王妻的美色,同時又想霸占王可久的巨額財富,遂心生奸計。楊乾夫先是裝模作樣,擺出一副認真占卜的架勢。過了一會,他徐徐開口道:“你是擔心丈夫的安危吧?從卦象上看到了墳墓,他已氣絕多日,被人謀財害命了?!蓖跗蘼犃T,號啕大哭,起身便要離去。楊乾夫見對方已經中計,便裝出一副好心模樣,勸慰王妻道:“夫人不要過于傷心。今日天色已晚,怕是卦象不準。我選個良辰吉時,再為您重新占上一卦?!?/p>
王妻不知其中有詐,還以為楊乾夫是心懷良善,于是某日再去楊乾夫處占卜。楊乾夫裝模作樣亂算一通后,便告訴王妻,王可久的確已經命喪九泉。王妻心中大悲,只得著手為王可久張羅后事。王妻方寸已亂,見楊乾夫心誠可靠,便將此事全盤托付給他。楊乾夫遂替王可久辦了一場風風光光的“葬禮”。不久,楊乾夫便對王妻講道:“夫人孤身一人,卻守著萬貫家財,現(xiàn)在天下大亂,這是取禍之道啊。你應當忍痛割愛,另擇佳偶來安身保家?!毖酝庵猓闶窍M麑Ψ郊藿o自己。王妻起初堅辭不從,楊乾夫便想盡一切辦法,恐嚇利誘,最終使王妻答應嫁給了他,霸占了王可久的嬌妻與家產。
第二年,“龐勛之變”被官府平定,天子下詔息兵安民。王可久遇到戰(zhàn)亂,的確財貨被劫,所幸未傷性命。不過,此時的他早已窮困潦倒,衣衫襤褸,靠著一路乞討才得以返回家鄉(xiāng)。誰知到家一看,自己的房產早已改換門庭,妻室也不知所蹤。王可久饑寒交迫,在路旁痛哭。不久,有好心的知情者告訴了王可久事情真相,并把他帶到了楊乾夫置辦的新居門前,王可久果然看到了自己的妻子和楊乾夫。王可久趕忙向前相認,竟然遭到楊乾夫的抵賴與辱罵。王妻本想相認,卻因受制于楊乾夫,只好錯愕作罷。王可久身負冤屈,只得前往官府告狀。官府接下案子后,楊乾夫用重金收買了辦案人員,制作偽證,不但打贏了官司,還使得王可久因“誣告反坐”之律身陷囹圄,遭受酷刑。
連遭劫難,王可久已經命懸一線。不久,舊官離職,新官上任,王可久以為迎來了沉冤昭雪的機會。未承想新任府尹也是個糊涂官,一味偏聽手下胥吏之言,這些胥吏早已被楊乾夫收買,王可久再次因“誣告”受刑,眼睛都哭瞎了。本案其實并不復雜,卻因司法腐敗,導致沉冤難雪,遭到了百姓的唾棄和強烈不滿。直到崔碣上任,此案終迎來轉機。崔碣很快查清了案件真相,揭發(fā)了楊乾夫及相關贓吏的惡行,把他們判處死刑。同時,崔碣詳細清點了楊乾夫霸占王家的財產,親手把單據交到王可久的手中,并讓其妻與之復合。史載,當時淫雨霏霏,崔碣判決下達后,天氣也恰巧逐漸轉晴,百姓奔走相告,載歌載舞,甚至有痛哭流涕者,這便是法律成語“崔碣霽潦”的來歷。
袁滋,字德深,陳郡汝南人。袁滋同樣出身于著名的世家大族陳郡袁氏。他博聞強記,工于書法。出仕之后,曾擔任侍御史之職。某日,刑部、大理寺處理案件有失公平,忌憚袁滋剛直守法,就請托權貴之人向袁滋求情,袁滋終不為所動,不肯簽署批準。當時,朝廷有意派人前往安撫西南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唐德宗一連挑選數(shù)人,都畏懼不敢前行。選到袁滋時,他慨然應允,順利完成了任務,深受皇帝嘉許。此時唐朝藩鎮(zhèn)割據,戰(zhàn)亂多發(fā),人心不穩(wěn)。袁滋施政,便以寬仁為本。擔任華州刺史期間,他從不擾民,清政簡約,有流民過境,便劃撥土地給他們耕種,把這些村落命名為“義合”。百姓偶有違令犯法,他多寬容處之,因此深得民心。
宗親名相李勉鎮(zhèn)守鳳翔期間,某日轄區(qū)農民耕種時,竟從地下挖出一大甕馬蹄金。村民們把金子送到縣衙,縣里又連忙向上級匯報。這甕金子本應封在官倉,但是縣令想以此為政績,生怕官倉看守不嚴,要誤大事,于是便把這甕金子封存在自己的私宅內。到了第二天,縣官與同僚啟甕查看,馬蹄金竟然全部變成了土塊。大甕出土之時,確是馬蹄金無疑。如今變成了土塊,大家都驚駭不已。上級官府知道情況后,急忙派人前來嚴查。眾人為了盡快擺脫自己的干系,紛紛指認縣令私吞黃金。在眾人指責下,縣官痛哭流涕,大呼冤枉,卻也百口莫辯。在酷刑的威脅下,縣官只好認定自己私吞了黃金,在供詞上畫押。同時,上級也嚴刑拷問了縣官的下屬,追查黃金的下落。有的說藏在糞坑里,有的說投到了水中,眾說紛紜,難以核實。辦案人只得封存案卷,向上匯報請示。
李勉接到匯報后,憤怒不已。偶爾在筵席上,李勉向同僚們說起了這件案子,大家都當作笑談,認為這只是一個基層官員貪污的丑聞小案而已,不足驚訝。當時,袁滋也在席間,卻表情肅穆,一言不發(fā)。李勉敏銳地注意到了這一點,關切地問袁滋:“這個縣官是您的親友嗎?”袁滋回答:“不是。”李勉說:“既然如此,為何悶悶不樂呢?”袁滋回答:“這個案子聽起來疑點重重,請相國詳查?!崩蠲愕溃骸鞍盖榉浅G逦?,如果您覺得有問題,那么復查這個案件的任務非公莫屬了?!痹堂税旬Y抬入府中,發(fā)現(xiàn)里面有二百五十多個像金子一樣的土塊。他詳細查問了最初挖到金子的人,認定了這些土塊的大小形狀和當初挖到的金子基本相符。袁滋命人尋來大小類似的黃金,只稱了其中一半,就已經重達三百多斤。事先已經查明,大甕是由兩個農夫用扁擔挑到縣衙的,如果當初甕中所裝的確是黃金,則絕非兩人用扁擔所能挑動。也就是說,大甕上路之前,金子就被換成土塊了。經過袁滋一番解釋,眾人豁然開朗,縣令的冤屈也得以洗刷。李勉聽取了袁滋的匯報后,對他的才能嘆服不已,此后每每向人提及自己的才智遠不如袁滋。后來,袁滋也官拜宰相。
當然,歷史上也有人對此案提出質疑。宋朝法學家鄭克在編寫《折獄龜鑒》一書時,就曾指出“夫六百斤金,固非二人竹擔可舉,若在路時已化為土,則到縣時自當驗實,雖色未變,而輕重頓異,亦易知矣,令何故尚慮公藏主守不謹,而置之私室乎……不若唐書本傳為得其實也”。袁滋稱金的典故最早出自晚唐學者康駢的筆記《劇談錄》,在五代人所著的正史《舊唐書·袁滋傳》中,有“部有邑長,下吏誣以盜金,滋察其冤,竟出之”記載。北宋修撰《新唐書》,也沿用了《舊唐書》的表述。其實,正史與筆記的記載并無太多沖突,只是由于史料記載比案件卷宗要簡單許多,使得本案看起來有一些疑點。這些疑點當時人自然也能想到,既然袁滋的解釋得到眾人肯定,恐怕也自有原因。此案的全貌或許已永遠成為歷史之謎,但是袁滋所體現(xiàn)的疑罪從無與公正擔當?shù)木窭砟?,卻值得后人傳誦弘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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