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凌仕江

我是個不太相信奇遇的人，可那只藏獒的出現(xiàn)徹底改變了這一切，它使高原上的那個晚秋成為我生命中最為奇異的記憶。

當(dāng)我喘著粗氣從海拔五千多米的查果拉哨所下到三千多米的時候，坐在一塊泥石流導(dǎo)致的巨石上打盹，突然一個黑咕隆咚的東西一溜煙從我眼前晃了過去。它的速度快如一道閃電，我睜大眼睛仔細(xì)看了看，太陽依然強(qiáng)烈地照在亮光光的冰山上，這的確不是幻覺——那只狗模狗樣的家伙，體積像剛滿雙月的小豬仔，褐黑色的毛，黑色的爪子，頭頂那一撮毛像黑色的絨布，尾巴一直緊緊夾在兩腿之間。當(dāng)它停在不遠(yuǎn)處用疑惑的眼神打望我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它雙爪抱著一顆血淋淋的兔頭，那模樣又臟又丑，看上去既可憐又可怕。

我從沒見過這么怪的動物。望著它，我在腦海里長時間搜索記憶，終于想起電視上介紹的那種比狼還兇猛的動物——藏獒。當(dāng)我一步步走近它時，它并沒有退縮、逃跑或尖叫?？匆娢揖徛紫律恚皇翘痤^不冷不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又自顧自地低下頭來，它的眼神簡直迷茫得像一個被遺棄的情人。當(dāng)半山上路過的牧人走過時，它卻耷拉著腦袋，瘋狂地尖叫不停，那副兇相真讓人納悶兒：怎么它不咬我？是不是因?yàn)槲掖┑倪@身軍裝？在這冰雪相依的荒山野嶺，它一定是找不到回家的路了。當(dāng)我意識到這是一只迷路的小藏獒時，良心在不斷敲打我的善良。它是餓壞了？還是生病了？我想我不能在這種地方扔下這只可憐的小藏獒。思忖良久，于是決定帶著它上路。

我對著它吹口哨，它豎起耳朵把頭轉(zhuǎn)過來。當(dāng)看清我的眼睛時，它的耳朵又垂了下去。它是否也在祈求我把它帶走呢？我離它近一點(diǎn)，它卻走得遠(yuǎn)一些。我朝著它大聲喊道：小可憐，如果信得過我，就跟我走吧。這時，它一動不動地打望著我，那眼神里流露出一種親近。當(dāng)我突然加快速度跑出好遠(yuǎn)，驀然回頭，它向著我的方向縱身躍了過來，那一刻，我感覺藏獒與我仿佛成了老朋友似的。它那雙燈泡似的大眼睛在不停地打探我，那意思好像在懷疑我對它的真誠。多看它幾眼，我分明又感覺它有什么心事要讓我知道。直到我在公路邊攔下車，它才信任地隨我一起跳上了車。

就這樣，我?guī)е淮未螕Q車，像當(dāng)年別人帶我向邊防開進(jìn)一樣。一路上我用自帶的干糧喂它。那些有著光榮傳統(tǒng)的干糧伴著它，一直到了拉薩。

我不顧自己渾身發(fā)冷和疲勞饑餓，迅速取來干毛巾把它潮濕的身體擦拭干凈，給它午餐肉，可它不吃。我找來了部隊(duì)發(fā)給我出差路上一直沒有舍得吃的黃桃罐頭。它吃黃桃的時候，很聽話地坐在地上，兩個電力充足的燈泡散發(fā)出熱烈的光芒直射我的眼睛，讓我突然有些難過起來。我問自己，你這樣用心良苦地幫助一只動物會不會適得其反？小藏獒一定是有主人的，我懷疑它是被拋棄或者掉隊(duì)甚至被獵人引誘出來的，或許它一直在尋找自己的主人呢。我一邊想問題，一邊用“飄柔”給它洗澡。然后，用梳子給它梳毛，直到弄干凈它尾巴上的傷口，足足用了三個小時。在窗前的陽光下，它不停地舔我的臉表示感謝，這時，它的叫聲成了我在高原上聽到的最動聽的音樂。見它如此溫柔平靜，不到一天我就把它放出門去自由活動?？蓭滋煲院?，我便有些力不從心起來，畢竟我身處的環(huán)境是軍營啊，不是用來養(yǎng)寵物的地方。再說雖然我在機(jī)關(guān)上班，但每天還要面對那么多細(xì)碎的工作，而且隨時都有可能被上級指派到邊防體驗(yàn)生活。

接到電話要去那個與尼泊爾相鄰的昆木加哨所采訪的那天，我的心情并不舒暢。這一走就是十天半月的，誰來照料小藏獒？想來想去，我就想到了禮洋。

禮洋是剛調(diào)到我們機(jī)關(guān)食堂不久的一個上等兵炊事員，平時空閑時間比我多，只要有空他就會到我的宿舍幫我打理一些小事。也許他感覺我這人沒有什么老兵作風(fēng)吧，久而久之，我們就成了無話不說的好兄弟。我尋求他如何處理小藏獒的建議，他聽了這只藏獒的來歷，表情特別驚訝，幾乎沒有多考慮便答應(yīng)替我照顧它，這讓我的昆木加之行可以帶著愉快的心情上路。

禮洋抱走藏獒時的臉笑得如山桃花燦爛。那一刻，我站在陽光下，恍然感覺禮洋抱走的不是藏獒，而是他心愛的一個寶貝。可我怎么也沒想到禮洋剛走出幾步會忽然扭過頭急匆匆地倒回來對我說：這只藏獒我只能幫你養(yǎng)幾天。而且，他還一再囑咐我要盡快替小藏獒找到它真正的主人，否則時間長了他將拋棄小藏獒。

禮洋古怪的表現(xiàn)讓我把小藏獒交給他很不放心。

接下來的幾天，我利用空閑時間寫信給查果拉的哨兵，問他們是否認(rèn)得這樣一只藏獒。生活在西藏邊防線上的哨兵都有養(yǎng)動物的愛好，特別是查果拉哨所的哨兵，因?yàn)楣陋?dú)和寂寞的糾纏，什么野鴿子、小狼崽、雪豬等動物都是他們哨所貼心的朋友。據(jù)我所知，那里的哨兵最喜歡的動物就是藏獒。他們之所以把藏獒當(dāng)作自己的“戰(zhàn)友”，是因?yàn)闊o論刮風(fēng)下雪，黑夜白晝，藏獒都會同哨兵一起站崗，一起看流星滑過雪山，一起驅(qū)除寂寞和煩惱，一起守候同一片藍(lán)天和同一片云彩。

這種時候，找到藏獒的主人是我要做的十分重要的事情。

昆木加的日子，因?yàn)闋繏觳亻?，我仿佛是在夢中度過的，即使是白天，我也在做夢。夢中我看見藏獒和禮洋一起燒火做飯，一起打水洗菜，就連吃飯睡覺都在一起……

回到拉薩，果真如我夢里所見，禮洋首先告訴我的是，他愛上了這只小藏獒，并且已經(jīng)給它取名：扎西。在藏語里，扎西的意思就是吉祥。扎西德勒，就是吉祥如意的意思。事實(shí)證明，禮洋和扎西已經(jīng)成了形影不離的好朋友，這讓我深感意外和妒忌。扎西尾巴上的傷口也因禮洋的精心呵護(hù)而痊愈?？匆娢一貋碓髦睋u尾巴，明顯靈活多了。一番簡單的擺談后，禮洋的表情突然變得憂慮起來，他說扎西的能量一天比一天大，它每天吃的肉好比幾個戰(zhàn)士呢，炊事班的戰(zhàn)友嘟囔負(fù)擔(dān)不起了。我聽得樂不吱聲，感覺扎西在茁壯成長，這真是一件好事。

陽光和飄雪同時降臨的午后，禮洋突然急匆匆地撞進(jìn)我房間。他說，我不得不對你宣布：一周之內(nèi)，你必須找到扎西的主人。機(jī)關(guān)上下說閑話的人越來越多，這對扎西很不利。

我請求禮洋，能不能為扎西再供給幾天生活，查果拉的哨兵還沒回信。

禮洋蠕動了一下嘴唇，終究沒說出話來，我知道他表示同意了。

眼下的日子，我每天都在盼望查果拉來信，每天想著為扎西尋找主人。每當(dāng)碰到從查果拉方向來的人，我首先提起的就是扎西。然而一點(diǎn)用也沒有，沒有人像我這樣認(rèn)真關(guān)心一只藏獒的日常生活。結(jié)果更壞的事發(fā)生了，扎西咬傷了禮洋，被關(guān)進(jìn)了鐵籠子里。從此，除了我去看扎西，它會打起精神搖頭擺尾之外，誰也別想靠近它。每次我離開它的時候，它都會狂野得想從鐵籠子里飛出來，那眼睛好像在說，是你把我?guī)У竭@里來的，我懇求你將我?guī)ё?，免得我每天都要?jīng)受那么多冷漠的目光。那一刻，我不敢回頭，心里特別難受。后來的后來，情況變得更嚴(yán)重了，因?yàn)槲也荒芴焯靵砜丛鳎牰Y洋說，我不在的時候，扎西一直都在不停地狂叫，像瘋了似的撞鐵籠把尾巴上的傷口又弄破了。當(dāng)禮洋把它送到一個更大的空間調(diào)養(yǎng)時，它卻想越過圍墻逃出去。它抓壞了自己的腹部，還不停叫喚，最后什么也不吃，體重一下子降了十多公斤。扎西的情形越來越壞，它像是得了憂郁癥，而且一天不如一天。

我忽然覺得它快要死了。

禮洋說，死了倒好，就怕它不死。如果它不死，無論我們怎么努力都救不了它。

我們別無選擇的沉默了幾天。

落葉飄落地面的早上，我走進(jìn)炊事班，看見禮洋一臉憂傷。他把我悄悄拉到一邊，告訴我扎西已經(jīng)很不適合待在這里了，有領(lǐng)導(dǎo)說它吃了炊事班那么多肉，還咬傷了人，與其看著它慢慢死，不如給它痛快一槍，扎西死定了。我聽了十分焦慮。為了拯救扎西，我給我要好的戰(zhàn)友都打了電話，可他們都不愿為一只狗模狗樣的東西去說情，我忐忑不安地等著那一天的到來，心里很悲傷。

落霞遲遲不肯離去的晚上，就在我為扎西命運(yùn)想得難以入睡的時候，我忽然想出了一個連禮洋也沒想到的主意——我要把扎西偷偷放回雪山去，是死是活由它去吧，總比眼睜睜看著它死在領(lǐng)導(dǎo)的槍口下要欣慰得多。天亮之前，我十分隱秘地來到扎西被關(guān)的地方，把長長的鐵鏈斬?cái)?。不料，就在此時一束巨大的手電光忽然打在我臉上，讓我一時睜不開眼睛。我掏出隨身攜帶的紅外線偵察袖珍手電朝著電光方向射過去，對方的手電光，頓時熄滅。我隱約看見一個模糊的人，他躲在墻角，臉上流滿了淚水。當(dāng)我剛要向他移去時，對方側(cè)過身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拉著扎西火速跑出軍營。背后傳來急速的起床哨音。

天，漸漸泛紅，泛藍(lán)，泛白。

扎西不時回過頭來張望。這時我聽見背后有腳步聲追來，但仍然看不清對方的臉。我加快腳步，扎西時而回頭像是在問候后面追來的人，它的眼神里有種戀戀不舍的東西。此時，西天一縷通紅的曙光已經(jīng)徹底越過藍(lán)色的地平線，溫暖的晨曦沐浴在一個上等兵的臉上，原來那人是禮洋。

禮洋從炊事班給扎西帶來了一塊肉，扎西吃得很香。我知道禮洋很喜歡扎西，但扎西為何傷害禮洋卻成了一個難以破解的謎。每次問到這個節(jié)骨眼上，禮洋就避而不談，或是巧轉(zhuǎn)話題。從禮洋的舉動來看，扎西咬傷他的事他早已忘得一干二凈了，或者說他完全原諒了扎西。

我毫不猶豫地解開扎西脖子上的皮帶，用力拍了拍它的頭說，好兄弟，去吧。

扎西用力甩了一下脖子，對突然獲得的自由有些不適，它看看四周，緩慢走了幾步，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和禮洋向它揮手，示意它上路。

它撒開四蹄，狂奔而去。我和禮洋一時不知所措，我們怎么也沒想到它會這樣絕塵離去。從內(nèi)心來講，我們都不愿離開它，可現(xiàn)實(shí)又讓我們不得不分離，這自然是殘酷的事情。

扎西跑出十幾米遠(yuǎn)，忽然一扭頭狂亂地吼著朝我們跑了回來。我再次感到意外。一條藏獒如此反常的舉動，讓我無法揣摸出它此時的心理。禮洋默默地看著扎西，那表情像嬰孩的臉。為了減少纏綿和凄楚割裂我的心，趁扎西觀望雪山的時候，我拉著禮洋的手迅速地朝相反的方向跑去。扎西在后面一邊追一邊吼，那聲音回蕩在西天，像天籟里飄出一團(tuán)絕唱的火焰，輕舞飛揚(yáng)……

我和禮洋飛快地躲進(jìn)了山洞。扎西跑到前面的山梁，向遠(yuǎn)處望了望，又猶豫著跑回了原處。它發(fā)現(xiàn)我們不見了，顯得無比慌亂和迷惑。我擔(dān)心它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獲得了自由，不懂得回到大自然中去，幾次想要爬出洞去和它握手說幾句心里話，可幾次都被禮洋顫抖的手狠狠拉住了。

扎西在原地徘徊了一陣，頭一揚(yáng)，便飛奔而去。

我們慢慢鉆出山洞，在雪山下默默枯坐，望著扎西在風(fēng)中搖晃的尾巴越來越模糊。我舉目仰望遠(yuǎn)處的雪山，奪眶而出的眼淚淹沒了我的雙眸。

禮洋緩慢站起身，背對雪山深處的扎西，揮手道不出再見，直到它越過山嶺，沒了身影，他才哽咽著說：當(dāng)扎西最無助的時候，我想到的是將他放回雪山，可是它不愿離開我，便一下子咬傷了我。

我聽了，心里空落落的，說不出一種什么感覺。

禮洋退伍不久，我收到一封來自查果拉的信，打開一看，信里夾著一張照片，一個笑容可掬的列兵抱著一只嗷嗷待乳的藏獒在雪線上顫動。

我對著照片尖叫了一聲：“好啊，禮洋，平時看不出來，關(guān)鍵時候，你小子卻把老兵蒙在鼓里！”

有人說，這是巧合，我說，這是奇遇！這就是人與動物的奇遇。動物受到了人的幫助是可以記住人一輩子的。盡管大家分離了，但為了愛，即使茫茫雪山也阻礙不了堅(jiān)定的信念，哪怕流浪也要找到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