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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光影

2023-09-13 12:27:15馬曉燕
飛天 2023年9期
關(guān)鍵詞:咖啡館叔叔咖啡

馬曉燕

在“高叔叔的別野”

據(jù)說所有悲傷的故事都發(fā)生在雨天,這肯定是一個巧合,或者一種自然反應(yīng),每當(dāng)秋雨滴落之時,心情就莫名地難過。這一年,立秋已經(jīng)一個月了,小城一直下著雨。你尋找咖啡館,無意中逃進了“高叔叔的別野”,一杯滾燙的咖啡,托住憂郁。

秦興街233-235號,高叔叔的別野,這是老板高叔叔自己取的名字?!皠e野”,有一種身在他處,離群索居、獨自幽處的意味。

咖啡在煮,小城里時光有了香氣。一進門,你直奔靠窗的位置。你貪戀落地窗外那一叢蓬勃的風(fēng)車茉莉,若是夏天,它們細(xì)巧的青色藤蔓上會開出白色小花。有位作家說,那是思念的樣子。你想起了三月桐花,夏初的七里香,還有屋頂小花園里的薔薇,一律是你喜愛的綠枝白花模樣?;ǘ浼?xì)密、糾葛,卻又是明艷、動人的,像是年輕時,穿著白裙,留著黑短發(fā),坐在梧桐樹下寫信。信寫了足足半月,又在路上提心吊膽地走了半月,可到了千里之外那個人手里的,不過是些淺淡的問候與無關(guān)緊要的寒暄。世間最好的東西,只適合沉在心底,最重要的話,不會輕易說出來。一如素白的信箋上,那一團風(fēng)干了的墨跡,曾經(jīng)的飽滿,只有你自己知道。

你喜歡在咖啡館里讀書。新的期刊到了,你會拿到咖啡館里,氤氳著咖啡的香氣,慢慢品讀。等一本書,就像等一個人。書籍從來不會辜負(fù)你,像信守誓言的老友,每月都會如期而至,且總有溫暖和驚喜打動你。而你等待的那個人,至今沒有重返的消息。

讀一本書,更像是在讀一個人。這么多年過去了,那本期刊里,總是雷打不動地出現(xiàn)那個人的文章。其實,無論在哪里,只要看到他的名字,你都會情不自禁地微笑。是的,這個世界上與你距離最遙遠(yuǎn)的人,用他遲到了十多年歲月,把你喚醒,他讓你懂得,讓你慈悲,亦使你覺悟,使你重生。此前,你見過太多的愛情,被愛之人,有恃無恐,而愛人者,別無選擇。村上春樹說:“如果真心愛一個人,哪怕對方不愛自己,人生也至少不會是地獄?!碑?dāng)你從地獄里爬出來后,終究是明白了,愛情無所謂公平,也無所謂不甘心。愛,本身就不問值不值得。

晴朗的黃昏,陽光會任性地穿透落地窗,照在咖啡館質(zhì)地細(xì)密的橡木桌子上。陶罐里抻出來的綠蘿枝條,泛著鵝黃的柔光,一副不諳世事的樣子。你聽到了咖啡豆蹦跳的聲音,是脆生生的歡喜。九歲那年,你第一次喝咖啡,是父親從縣城里開會時帶回來的雀巢速溶,他怕你覺得苦,就在沖泡的時候,加了許多奶粉和方糖,以至于后面很多年,你以為咖啡都是這般香甜可口。殊不知,咖啡的本質(zhì)是苦的,就像生活,就像愛情之中的澀、痛和難以自拔。

有一段時間,你迷上了星座,交朋友,要先看看各自的星座是否匹配;哪天過得不順,就后悔沒有事先查一下星座運勢;連選擇咖啡,也要找跟星座對應(yīng)的……因此你只喝象征冰與火的墨西哥咖啡,如同你壯烈天真,愛憎分明,不撞南墻絕不回頭的天蝎座性格。殊不知,墨西哥咖啡里面有一種配料是龍舌蘭酒,美其名曰喝咖啡,倒不如說是變相地喝烈酒。

你本是一碰酒就會醉,一醉就莫名傷心的人,但你很感謝世間竟有如此奇特的飲料,可以讓你打著喝咖啡的幌子,借機發(fā)泄累積的糟糕情緒。于是你一不開心,就躲在昏暗的角落里,偷偷喝醉,埋頭飲泣??Х瑞^老板高叔叔總是趁你不注意時端來一杯透著檸檬香氣的清水,或者添加一盒柔軟的紙巾。你紅著眼睛去吧臺結(jié)賬,他假裝很忙的樣子,只顧著低頭做事,故意不去識破你的偽裝。你心里一暖,方才進咖啡館時,他還興高采烈跟你說,要安靜,這樣才可以遠(yuǎn)離生活的是非風(fēng)雨。

來高叔叔別野的,多是些青蔥少年,也有老主顧,比如你,從高叔叔開第一家咖啡店開始,你就是這里的??土?。那時你還很年輕,是十八九歲的驚鴻少女,是小城皎潔的白月光。而如今,歲月神偷,正悄悄拿走你許多東西。女人都要遲暮,你總是比一般人更覺悲涼和觸目驚心,從前引以為傲的,現(xiàn)在都以無可救藥的速度凋零。你性格中的硬傷,注定你會與生活發(fā)生更多的碰撞。從前的生活兵荒馬亂,被幻想無情地嘲弄,墜入真誠偽裝的陷阱,頹然、醒悟后眼前一片海市蜃樓。所幸時間并沒有拿走你的所有,浮華褪去,它讓你甘心渺小和黯淡無光,在欲望面前收放自如。

你不再相信星座,你開始關(guān)心植物和氣候,有趣的書和電影。你還是會每周來一次咖啡館,下雨的時候就成天泡在那里。比起喝咖啡,你更加注重一杯咖啡的誕生過程,仿佛那是諸神眷顧的時刻,你的態(tài)度變得莊重,姿態(tài)變得謙卑,行為變得恭敬。你恍然大悟,只有干凈的靈魂,才能實現(xiàn)自我救贖,才能再次獲得精氣神的奇妙復(fù)活。

你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幸福過。想泡咖啡館了,就去高叔叔的別野里待著,一個人坐在那里,可以什么都不想,也可以什么都去想。喜歡的刊物里,恰好也增加了介紹各種咖啡的專欄,省去了你四處搜羅碎片信息的煩惱。家里的冰箱長年存著咖啡豆,柜子里塞滿了你從網(wǎng)上淘來的各式咖啡杯,你可以由著心情,輪換著喝各種風(fēng)格的咖啡。即使不喝咖啡,你也能熏著咖啡香,隔壁詩人每天也都浸泡在咖啡里,寫出的詩歌也透著咖啡的醇香。他為很多事物寫動情的詩歌,大到尊貴的女皇,小到一只白鷺,或者風(fēng)信子,每一首都能恰到好處地打動你。你渴望擁有那樣的錦繡之筆,你愿意一輩子只去歌頌一個人。

花店老板會把快要枯萎的玫瑰放在水里泡上一宿,就讓它們又恢復(fù)了往日的鮮亮與濃烈,好在小城里還有高叔叔的別野,咖啡又讓你活了過來。你決定從這個秋天開始,不再消沉,要繼續(xù)寫著適合去猜,適合減一點高度的小散文。

然后繼續(xù)等待一個人,人生除了等待,似乎也沒有更好的選擇,何況哲人說,只要還有等待,人生就有希望。如果等待的那個人再也不會來了,沒關(guān)系,那就等待他曾經(jīng)是來過的——你假想中的那個人。

小城的“天堂”

圖書館不一定是最安靜的,但一定是最高貴的。它和世俗有著若即若離的關(guān)系,也是諸多事物和靈魂無中生有,或空靈或沉實的最大疆域。在博爾赫斯看來,所謂的“天堂應(yīng)該是圖書館的模樣。”他的這句話,大致是年老之時說出的,一個人在暮年所有的懷想,除了他的經(jīng)歷之外,大抵都是最終的去所了。

這話說起來令人感傷,但圖書館是確實存在的。其中陳列和存放著,都是一部部妙不可言的人間悲喜劇,不論是紀(jì)事還是虛構(gòu),是抒情還是敘述,書籍總給人妥帖的安全感。世上最好的事情,肯定是一個人可以在書中自由出入,與書中的人物、器件等等,不斷發(fā)生緊密的聯(lián)系,從而洞徹整個世界,尤其是大自然的秘密、人世間的悲喜和歡愉、人心世道和深邃、復(fù)雜的人性,如此等等。

如此說起來,我倒是很榮幸的。當(dāng)年,在縣文聯(lián)工作的時候,單位樓下恰好是圖書館。那是一座退臺式設(shè)計的現(xiàn)代建筑,其中主要是藏書。各種的書籍,被區(qū)分成各個門類,分別擺放。每次走進去,人就變得異常安靜,好像一聲咳嗽、一串腳步聲,都顯得特別突兀,不小心發(fā)出了,心里的歉意比籠罩小城的晨霧還要濃重。

那是極其安靜、肅穆的所在,每一本書,不打開,就像是一個封閉的王國,打開就是一個世界。大致是為了方便,青川小城的圖書館、電影院、文化館、美術(shù)館都集中建設(shè)在文化路,其中,唯有圖書館距離喬莊河最近,目的是避開車水馬龍的主干道,驚擾了沉浸在書中的人們。心有靈犀,諸多的書籍,竟然也使得滔滔的喬莊河,也在途經(jīng)此地時,自覺地舒緩了很多。

生活瑣碎而忙碌,可一閑下來,我總是會繞道去二樓的圖書館,有時候在高大的書架前站老半天,挑揀、翻看。一本本的書籍,好像沉默的智者,面對我,我也面對他們。一頁頁地翻看,有時候一句話入心,有時候則沒有任何感覺。讀者和書籍,也是有緣分的,而且多數(shù)時候是命定的邂逅。時間久了,慢慢覺得,上午來圖書館讀書最好,大致人們都在上午忙事情,來圖書館的人不多,空蕩蕩的大廳里就我一個人,心底會暗自生出些許的竊喜和得意,仿佛這是我的私人圖書館。若是夏天,我會在樓下采幾朵梔子花,帶到圖書館,花香撲鼻,書香幽然,感覺此生所求的生活,如此最好不過了。許多工作日的下午,圖書館也還有一些讀者,有好幾次,我都看到一個青澀的少年,坐在窗戶邊專注地讀書,坐相端正威嚴(yán),令人肅然起敬。有一次夕陽正好從他的側(cè)面照過來,余暉落在長長的睫毛上,凝成了晶瑩的秋露,高挺的鼻梁異常峻拔。他長久望著窗外,一動不動。許是那白沙處的白鷺,成對漫步或比翼齊飛,擾得他偷偷動了情。

周末,館里的人自然要比平時多一些。常有刻苦用功的高中女生,專挑靠窗位置,有時讀書,有時練題,除了喝水,連頭也不會抬。山里孩子的學(xué)生時代是非常辛苦的,唯有拼命讀書,才是改變命運的捷徑。圖書館里,也設(shè)有專門的兒童讀物區(qū),小讀者眾多,讀書的眼神真誠,沒有大人的那份裝腔作勢。中途起身,在兒童館逗留一陣后,甚覺羞愧。

1998年秋天,我陰差陽錯地去了離家六百公里的川南小鎮(zhèn)讀幼師,身邊一個朋友都沒有。所幸,學(xué)校的圖書館是安放靈魂的地方。我將《飄》和《簡愛》翻了三次,還特別喜歡詩歌,手抄本里寫滿了好多詩人的成名作。

第一個引領(lǐng)我走進圖書館的人,是幼師的一位幼兒文學(xué)老師,他說,女生最好看的樣子是“腹有詩書氣自華。”他還說,女生應(yīng)該多去圖書館,在那里熏陶時光。在幼師專業(yè)里,幼兒文學(xué)課是歸結(jié)為豆芽一類的科目。給我們上課的易老師,是一位面色紅潤,身材矮胖,胡子拉碴的老頭,女生嫌他不修邊幅,嫌他腔調(diào)怪異的普通話,嫌他講課時不自覺就冒出來的“迂腐”句子,她們甚至一改平日里選班干部的嚴(yán)苛挑剔,惡作劇地為他選了一個課代表——課堂紀(jì)律總是最差的。他也懶得管教,就自顧自地講著。

我最開始也是哄笑他的學(xué)生中的一個,后來才發(fā)現(xiàn),其實,他的那些“迂腐”的句子很有哲理。他同時也是校報的主編,每一次作文,都有一些同學(xué)的文字被選中,變成鉛字登在校報上。我的文字是平庸的,從來沒有被選中過,不過這并不影響我對他教授課程的喜愛和暗地里對他本人的崇敬。

我開始每周都盼著他的課,我希望他多講些內(nèi)容。但他講的越來越少,很多時候都是讓我們自習(xí)。我覺得很失落,一次在他經(jīng)過我座位的時候,鼓足勇氣對他說,易老師,我好崇拜您哦,您給我們多講些嘛。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了一句,我講的都在圖書館里,你多去看就是。

我聽了他的話,幼師三年,我的大部分空閑時光,都在圖書館度過。

畢業(yè)之前,家鄉(xiāng)傳來了中師不包分配的確切消息,這意味著我們一畢業(yè)就失業(yè)了。想著兒時的伙伴即將奔赴大學(xué)的象牙塔,而我這個最努力最要強的學(xué)生卻要淪為無業(yè)游民,心里詛咒命運不公。所以,最后一次作文,我沒有按照易老師的命題去寫,而是坐在圖書館的角落里,哭著寫下了一篇十幾頁的自白,如實描述了我十年寒窗苦讀,最終卻被命運捉弄的凄涼,言辭之間,充滿了對夢想湮沒的絕望和控訴。我沒想到,易老師會認(rèn)真看完,并且在作文最后一頁上寫下長長的批語。他說,“無路的時候,往往是嶄新的開始?!彼€翻看了我之前的所有作文,并標(biāo)識了其中幾篇,讓我投到校報,我沒有那樣做。

畢業(yè)多年,我再也沒有回過學(xué)校。甚至在很長的年月里,一想起那里,內(nèi)心就無端地恐懼和莫名地抗拒。但,二十多年過去了,我還是會時時想起易老師,每次都覺得溫暖。

最近一次去圖書館,是去年冬天。剛走到樓下,就見一只小鳥的尸體躺在冰涼的水泥地上,我不忍心,決意埋了它,地方選在了女貞樹下,此時,枝頭正結(jié)著紅色小果,該是它生前喜歡的食物。旁邊還有高大的香樟、還在開花的月桂。我嘗試用樹枝挖開凍土,卻因手患腱鞘炎而使不上勁,無奈只好給樓上的詩人打電話,請他幫忙想想辦法。我怕他嫌麻煩不愿搭手,就誑他說,今世你埋了它,來世它就會來做你的媳婦哦!或許也帶著對來世的緣分的期待,詩人提著小鏟子下來,與我一道,專注而虔誠地完成了關(guān)于一只鳥的葬禮。

后來,詩人寫了一首題為《在花園埋一只無名鳥》的詩:“有人預(yù)言,那只鳥,說不定是我來世的媳婦/我故意路過小花園,像赴約,果然有女子含笑認(rèn)出我/她穿兩片榕樹葉,幾粒桂花養(yǎng)著肌膚和容顏/初冬的天氣不適合分離,過兩天誰有生日,應(yīng)一場轉(zhuǎn)世/……想來,昨日黃昏,該在薄土枯葉下,再埋一點我的憂傷?!毕雭?,該是因為我們恰好身在“天堂”——圖書館,不自覺地,靈魂也有了香氣,內(nèi)心里也對萬物懷有愛心與善意。

責(zé)任編輯 維 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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