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傳明
(1.山東大學歷史文化學院 山東濟南 250100;2.長沙市文物考古研究所 湖南長沙 410005)
內(nèi)容提要:皖北地區(qū)淮北市和蕭縣發(fā)現(xiàn)的抱鼓石祠堂有著前室后龕的獨特造型,通過前室后龕畫像的配置情況可知,工匠并沒有將祠堂構建為人間宅院的前堂與后室,而是前室的人間世界與后龕的西王母和東王公的神仙世界。前室的人間世界是祠主后人所能到達的最遠之地,后龕的西王母和東王公的神仙世界是祠主所升往和新生之地,并且可以乘坐車馬來到人間世界,享受其后人供奉的酒食與祭祀。這顯現(xiàn)出建筑結構與畫像所構建世界的割裂。祠主與其后人在前室人間世界的共存與發(fā)生關聯(lián)明顯有別于山東蒼山元嘉元年畫像石墓題記所表達的“長就幽冥則決絕,畢壙之后不復發(fā)”墓主與其后人的“決絕”關系。這些都為審視漢代地上祠堂與地下墓葬的建筑結構、畫像配置和喪葬邏輯等問題提供了非常有價值的新材料。
近幾年,《東南文化》連續(xù)刊發(fā)了皖北地區(qū)淮北市發(fā)現(xiàn)的保存在原地的3 處四座抱鼓石祠堂的發(fā)掘報告[1]。據(jù)這些發(fā)現(xiàn)可知,完整的抱鼓石祠堂由9 塊石構件組成,為前室蓋頂石1、左右側壁抱鼓石2、基石1、后龕蓋頂石1、左右側壁石2、后龕基石1 和后壁石1。雖然此前在淮北市和蕭縣有著一些發(fā)現(xiàn),但只為這類抱鼓石祠堂的散件,不能對祠堂整體的畫像配置與內(nèi)在邏輯形成全面且有效的認知。這四座祠堂的發(fā)現(xiàn)為探討上述問題提供了契機。筆者不揣淺陋,就抱鼓石祠堂特殊建筑結構下的畫像配置、空間屬性和喪葬邏輯等問題略抒淺見,敬請方家指正。
關于漢代石構祠堂的形制,信立祥分為四種:第一種是小型單開間平頂房屋式祠堂,以山東嘉祥宋山1 號小石祠為例(圖一∶1);第二種為單開間懸山頂房屋式祠堂,這種祠堂在山東、江蘇和安徽地區(qū)都有發(fā)現(xiàn),以山東嘉祥武梁祠為代表(圖一∶2);第三種是雙開間單檐懸山頂房屋式祠堂,以山東長清孝堂山石祠為代表(圖一∶3);第四種是后壁帶有方形龕室的雙開間單檐懸山頂房屋式祠堂,以嘉祥武氏祠前石室和左石室為代表(圖一∶4、5)。此外,信立祥還引《水經(jīng)注》所載漢荊州刺史李剛石祠為三開間。只是此石祠未被發(fā)現(xiàn),亦無其他三開間的石祠發(fā)現(xiàn),故不列出[2]。蔣英炬和楊愛國所著《漢代畫像石與畫像磚》一書對漢代石構祠堂形制的劃分也用此說[3]。除了這四種形制的祠堂,應該還存在一種將墓前祠堂和后部封土雕刻于一起的小祠堂,僅有一例,為山東臨淄出土的東漢王阿命祠堂(圖一∶6)。關于這件刻石的性質,學界有著其為東漢造像等不同認知[4],筆者贊同楊愛國、鄭巖的觀點[5],為一小石祠。
圖一// 五種不同形制的祠堂
將上述五種石構祠堂與抱鼓石祠堂進行比較,會發(fā)現(xiàn)抱鼓石祠堂的建筑結構和畫像配置都有獨特之處。首先,抱鼓石祠堂前室后龕的建筑結構形成了進深的層次感和結構空間;其次,前室頂部高于后龕,形成了錯落的層次感;再次,其前室后龕的建筑結構使得畫像配置不再如武梁祠一般,只有上下排列的“上天征兆”“神仙世界”和“人類歷史”三個單元[6],而是有了畫像的前后布局;最后,抱鼓石祠堂有建筑上的三個立面和前室后龕兩個空間,其中前室蓋頂石和左右側壁抱鼓石的正面形成祠堂的最外側立面,后龕蓋頂石和左右側壁石的正面形成中間立面,后壁石正面為最內(nèi)側立面。而三個立面和兩個空間的畫像卻將這座實體的祠堂區(qū)分為外側的人間世界與內(nèi)側的西王母和東王公神仙世界,顯現(xiàn)出建筑結構與畫像世界的割裂(圖二)。下面,依次來觀察這三個立面和兩個空間的畫像。
抱鼓石祠堂的建筑結構是相對開放式的,前后構件之間幾無遮擋。這種開放性不只是針對祠主的子孫親朋,還包括附近的鄉(xiāng)鄰、過路者及不相干之人。所以,才有山東東阿薌他君祠堂題記“唯觀者諸君,愿勿敗傷,壽得萬年,家富昌”[7]和嘉祥許安國祠堂題記“唯諸觀者,深加哀憐,壽如金石,子孫萬年。牧馬牛羊諸僮,皆良家子,來人堂宅,但觀耳,無得刻畫,令人壽,無為賊,禍亂及孫子”[8]之語。前述五種祠堂除了王阿命石祠外,其余四種祠堂的外壁幾無畫像,觀者只有進入祠堂內(nèi)部方可看到內(nèi)壁和頂部的畫像。由是,本文也遵從這種觀看習慣,從外向內(nèi)(從前向后)觀察抱鼓石祠堂的三個立面。
由三篇發(fā)掘報告可知,四座保存在原地的抱鼓石祠堂為淮北相山區(qū)洪山祠堂C1、洪山祠堂C2、烈山區(qū)鄧山祠堂和相山“永元八年”祠堂。四座祠堂的構造和形制相同,但保存狀況不盡相同。其中洪山祠堂C1 保存較好,9 塊祠堂構件均保存在原地;洪山祠堂C2 早期遭到破壞,現(xiàn)存5石;鄧山祠堂存6石;“永元八年”祠堂僅存4石。
洪山祠堂C1 的前室蓋頂石正面的瓦壟和檐頭下方正中雕刻一羊頭,兩旁各有一魚,再旁各為一青龍和白虎;前室左側壁抱鼓石正面刻一龜和白虎,右側壁抱鼓石正面刻一蹶張與青龍。故洪山祠堂C1 最外側立面的畫像組合為上:羊頭、魚、青龍、白虎+左:龜、白虎+右:蹶張、青龍(圖三∶1)。
圖三// 皖北地區(qū)四座抱鼓石祠堂外側立面畫像
洪山祠堂C2 最外側立面的畫像組合為上:羊頭、魚+左:蹶張、白虎+右:/(圖三∶2)。
鄧山祠堂最外側立面的畫像組合為上:/+左:力士+右:/(圖三∶3)。
相山“永元八年”祠堂最外側立面的畫像組合為上:一隊羽人和神怪騎乘行列+左:/+右:神怪、白虎(圖三∶4)。
以上就是淮北市保存在原地的四座抱鼓石祠堂最外側立面的畫像配置狀況。此外,《漢畫總錄》37 和38 兩卷收錄了淮北出土的一些抱鼓石祠堂構件,其中淮北市南山漢文化博物館收藏的一蓋頂石瓦壟下方只雕刻菱形連環(huán)紋樣(圖四)[9]?;幢笔写筇齐姀S發(fā)現(xiàn)的一前室右側壁抱鼓石的正面上部刻蹶張,下部刻一白虎(圖五)[10]。
圖四// 淮北市南山漢文化博物館藏蓋頂石
圖五// 大唐電廠右側壁抱鼓石正面畫像
為方便觀察抱鼓石祠堂最外側立面的畫像組合狀況,制表如下(表一)。由表一可知,淮北地區(qū)抱鼓石祠堂最外側立面的畫像配置還是具有一定規(guī)律性的,為上部:以羊頭為中心對稱分布的魚、青龍、白虎或羽人、神怪騎乘動物以行+左側:上部的蹶張或力士(間有龜)和下部的白虎+右側:上部的蹶張或力士和下部的青龍或白虎。雖然材料不多,但是可以看出抱鼓石祠堂左、右側壁石下部的青龍、白虎并沒有嚴格按照它們的方位屬性配置,這值得注意。
表一// 抱鼓石祠堂最外側立面的畫像組合
洪山祠堂C1 后龕蓋頂石正面刻西王母和東王公的神仙世界。除了二位主神,還有羽人、九尾狐、三足烏、天馬和搗藥的二玉兔。左、右側壁石對稱地刻有水波紋、柿蒂紋和鋪首銜環(huán)(圖六∶1)。
圖六// 洪山、鄧山抱鼓石祠堂中間立面畫像
洪山祠堂C2 的后龕蓋頂石正面也刻西王母和東王公的神仙世界,畫中物象與C1 相同,只是位置略有不同。左右側壁石均不存,故畫像不可知(圖六∶2)。
鄧山祠堂后龕蓋頂石正面中間陰刻帶狀菱形紋,兩端有多個圓圈,左端和右端的數(shù)量分別為12 和9;左側壁石和右側壁石正面均刻帶狀菱形紋(圖六∶3)。
相山“永元八年”祠堂后龕蓋頂石和左右側壁石均不存,故畫像不可知。
由上可知,這些抱鼓石祠堂后龕蓋頂石和左右側壁石正面組成的立面畫像的配置情況有著繁簡的差異,簡單者如鄧山祠堂只為簡單的裝飾紋樣,而復雜者如洪山祠堂C1 和C2 則為上部:西王母和東王公的神仙世界+左側:鋪首銜環(huán)和裝飾紋樣+右側:鋪首銜環(huán)和裝飾紋樣。造成這種繁簡差異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可能是工匠使用的“粉本”的差異,也可能是祠堂耗資差異造成的繁復與簡化。
洪山祠堂C1 后龕后壁石正面刻樓閣雙闕宴飲圖。樓閣頂部有一羽人戲二鳳鳥,屋檐上有二猿猴,樓閣內(nèi)有二人側身對坐而飲,外側檐下各有一正面端坐之人;樓閣下方有二女子側身對飲,旁有一犬,樓梯旁有一人,手持肉串,旁有一人、一壺。雙闕的頂部都有一鳥,上層懸有一駑,下層有一盾和戈(圖七∶1)。
洪山祠堂C2 后龕后壁石不存,故畫像不可知。
鄧山祠堂后龕后壁石殘斷為三塊,余兩塊。其上刻廳堂雙闕宴飲圖。廳堂內(nèi)有二人正面憑案跽坐,欣賞廳堂前方一鼓瑟者、一人吹竽者和二起舞女子的樂舞表演,廳堂外側有一人佩劍、一人拱手而立。雙闕的上層蹲立有一人,下層有一佩劍或拱手而立之人(圖七∶2)。從廳堂外側和雙闕下層佩劍或拱手而立之人的服飾來看,佩劍二人為男子,而拱手二人為女子。這種男女侍從分立兩側的配置暗示著廳堂內(nèi)對飲二人的性別也有著男女之別。故佩劍侍者一側為一男子,拱手侍女一側為一女子。具體到他們的身份,則為墓主夫婦。因此,鄧山祠堂后龕后壁石上畫像所描繪的是墓主夫婦對飲欣賞樂舞表演的場面。
4、相山“永元八年”祠堂后龕后壁石不存,故畫像不可知。
淮北地區(qū)兩座抱鼓石祠堂的后龕后壁石正面畫像都為樓閣(廳堂)雙闕宴飲圖,宴飲的主角是樓閣或廳堂內(nèi)的祠主夫婦,這也是整個宴飲場景的主畫像。值得注意的是鄧山祠堂的祠主夫婦為正面像。巫鴻將對稱和正面構圖的西王母、東王公稱為“偶像型”[11],依此來觀鄧山祠堂的祠主夫婦,他們似乎被偶像化。換句話說,他們一定程度上具有了神格,而非人間普通的墓主夫婦。觀察上述其他五種形制的祠堂后壁,會發(fā)現(xiàn)非常多的祠堂后壁主畫像為樓閣拜謁圖,畫中的祠主為側身像,接受他者的拜謁。這顯現(xiàn)出鄧山祠堂后龕后壁石正面墓主夫婦像的特殊。當然,雖然這種正面墓主像在東漢早期非常少見,但也并非孤例。如河南洛陽新安縣鐵塔山新莽壁畫墓的后壁正中有一憑幾正面端坐的高大男子,兩旁跪有一持棒男子和一捧杯盤女子。該高大男子為墓主[12]。也就是說,古人試圖將墓主神格化的正面偶像式構圖在新莽時期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但是如鄭巖所言“東漢晚期出現(xiàn)了越來越多的正面像,至魏晉北朝時期的壁畫墓中,大多數(shù)墓主畫像演變?yōu)檎娴男问健保?3]。
如此,抱鼓石祠堂的三個立面構成了前后演進的畫像層次。最外側立面前室蓋頂石正中的羊頭或羽人出行寓意此為吉祥之地,可以祭死者、佑后世。另,《論衡》有云:“觟?者,一角之羊也,性知有罪。皋陶治獄,其罪疑者,令羊觸之。有罪則觸,無罪則不觸?!保?4]所以生雙角的羊頭是否也具有獬豸識別善惡的能力,以保護祠堂和祠主的周全,也值得思考。左、右側壁抱鼓石正面下方對稱分布的青龍、白虎則明確表達古人祛除邪祟的意愿,因為東漢時期的銅鏡上有一類“青龍白虎辟不祥,朱雀玄武順陰陽”的銘文。
中間立面的帶狀菱形紋、水波紋、柿蒂紋和鋪首銜環(huán)是后龕之門的裝飾,鋪首銜環(huán)既有分割和啟閉門戶之用,又有鎮(zhèn)墓驅邪之意。而西王母和東王公以及其他神異動物都表明這門戶之內(nèi)便是西王母和東王公的神仙世界。西王母和東王公常見于信立祥所定義的四種祠堂的兩側山墻或墻壁最上層,不似抱鼓石祠堂這般具有界定其后空間屬性的功能。有的畫像石墓如山東沂南北寨村漢墓的左、右門柱石刻西王母和東王公,其功能與抱鼓石祠堂相同(圖八∶1)[15]。陜西神木大保當M16 墓門門楣上層左側刻端坐于云氣之上的西王母,在她的對面有一仙人持節(jié)乘龍,后有一人御三飛鳥拉車以行,車上端坐有一人,最后為一仙人持旄騎鹿(圖八∶2)[16]。該畫像描繪的是墓主乘云氣車進入西王母神仙世界的場面。洪山祠堂C1 和C2 后龕蓋頂石正面雖無祠主的身影,但其上物象同樣表明了后龕內(nèi)是祠主升往的西王母和東王公的神仙世界。
圖八// 沂南北寨漢墓和神木大保當M16墓門畫像
最內(nèi)側立面的樓閣(廳堂)雙闕宴飲畫像也與其他形制祠堂后壁的樓閣拜謁圖不同。關于樓閣拜謁圖,巫鴻和信立祥分別作過系統(tǒng)的梳理和總結,綜合來看有清代馮云鵬、馮云鹓的“王侯宮室”說[17],波西爾(S.W.Bushell)和黃明蘭的“穆天子會見西王母圖”說[18],容庚和費慰梅費慰梅(Wilma Canon Fairbank)的“敬拜墓主”圖說[19],土居淑子的“禮拜天帝使者圖”說[20]和長廣敏雄的“禮拜齊王圖”說[21],并且都得出了自己的認識。巫鴻認為樓閣中貴人的身份是君王,且地位超過了歷史上的所有統(tǒng)治者,他是以原廟中高祖畫像為原型創(chuàng)作的皇權象征[22]。而信立祥則根據(jù)嘉祥焦村出土祠堂后壁石所刻“樓閣拜謁圖”中被拜謁者身后樓柱上的“此齋主也”題記(圖九∶1)和嘉祥五老洼發(fā)現(xiàn)的第三石上層所刻“樓閣拜謁圖”中被拜謁者身上的“故太守”題記(圖九∶2),將這類圖像推定為祠主受祭圖[23]。與常見的樓閣拜謁圖進行對比,會發(fā)現(xiàn)洪山祠堂C1 和鄧山祠堂不見拜見之人,只有祠主夫婦飲宴的場面。且鄧山祠堂祠主夫婦的形象也不是樓閣拜謁圖中的側身像,而是正面像。這都顯現(xiàn)出抱鼓石祠堂畫像的獨特。
圖九// 山東地區(qū)刻有祠主身份題記的祠堂后壁石
工匠以石材構建了抱鼓石祠堂的前室和后龕兩個建筑單元,同時在這兩個建筑單位內(nèi)以畫像描畫了外側人間世界和內(nèi)側西王母、東王公的神仙世界兩個宇宙空間。
抱鼓石祠堂前室側壁抱鼓石的內(nèi)側和基石上面刻有畫像,蓋頂石素面無畫像。
洪山祠堂C1 的前室左側壁上部有一負臿之人,下部有一大樹,樹上有一猴,樹下有一馬,朝向內(nèi),旁有二犬逐二兔;右側壁上部有人首蛇身之人,可能為伏羲女媧,下部有羽人持魚飼鶴和車馬出行圖;基石的右后方鑿刻一耳杯(圖一〇∶1)。
圖一〇// 四座抱鼓石祠堂外側空間畫像
洪山祠堂C2 左側壁有一負鉞牽犬的高大人物,下部為車馬出行圖;右側壁畫像不可知;基石近后龕處鑿刻二耳杯(圖一〇∶2)。
鄧山祠堂左側壁上部有一枝葉繁茂之樹,樹下有一人張弓射鳥,下部有二常青樹,樹上各立一鳥;右側壁畫像不可知;基石近后龕處鑿刻二耳杯(圖一〇∶3)。
相山“永元八年”祠堂右側壁的內(nèi)外都刻有畫像,其中內(nèi)側上部刻一神人端坐于高座之上,下有一三足烏,下部刻七異獸;外側下部刻車馬出行圖;左側壁畫像不可知;基石素面無紋(圖一〇∶4)。
除了這四座祠堂外,安徽淮北市、蕭縣還發(fā)現(xiàn)有一些零散的抱鼓石祠堂前室側壁石,有的可以確定屬于同一祠堂。以下簡要介紹。
前述大唐電廠右側壁石的上部刻一神人端坐于高座之上,旁有一樹、一人,下方有一九尾狐,下部刻狩獵圖和車馬出行圖(圖一一)[24]。
圖一一// 大唐電廠右側壁抱鼓石
杜集區(qū)石臺鎮(zhèn)程村出土的一對祠堂側壁石,其左側壁上部刻二人持兵器相擊,下部有二持棨戟和二持他物之人;右側壁上部有一銜蛇之人,下部刻三持物之人(圖一二)[25]。
圖一二// 程村出土一對祠堂前室抱鼓石(1)
程村出土的另一對側壁石,其左側壁的上部刻羽人、天馬、鹿和云氣紋,下部為車馬出行圖;右側壁的上部刻一鳳鳥,立于下部枝繁葉茂的大樹之上,樹枝間有五鳥,樹下系一牛、一人張弓射鳥,旁有一常青樹,上立一鳥,旁有五飛鳥,樹下系一犬(圖一三)[26]。
圖一三// 程村出土一對祠堂前室抱鼓石(2)
程村出土的又一對側壁石,其左側壁上部殘,下部刻車馬出行圖;右側壁上部亦殘,原刻有二人首蛇身之人,下部刻一獸身人面的神怪、二龍和一常青樹,樹上立一鳥,樹下有一人(圖一四)[27]。
圖一四// 程村出土一對祠堂前室抱鼓石(3)
程村還發(fā)現(xiàn)有三左側壁石,其一上部殘,下部刻車馬出行圖(圖一五∶1)[28]。另一上部、后部皆殘,下部第一格刻一獸、一龍,第二格刻車馬出行圖(圖一五∶2)[29]。再一上部、前部皆殘,下部刻車馬出行圖(圖一五∶3)[30]。
圖一五// 程村出土的三塊左側壁抱鼓石
白頂山村發(fā)現(xiàn)左、右側壁石各一,但不屬同一祠堂。左側壁上部、后部皆殘,下部有一大樹,枝上有一物,似為一鳥巢,樹下系一馬,旁立有一人(圖一六∶1)[31];右側壁上部殘,下部斷為左右兩塊,刻狩獵圖和車馬出行圖(圖一六∶2)[32]。
圖一六// 白頂山村出土祠堂抱鼓石
梧桐村發(fā)現(xiàn)一左側壁石,該石上部殘,下部刻一樹,樹下系一馬,旁有人持物或柱杖而立(圖一七)[33]。
圖一七// 梧桐村出土祠堂抱鼓石
徐州博物館藏蕭縣征集的一對側壁石,左側壁刻一神人端坐于高座之上,旁有二人跪拜,下方有九尾狐和三足烏,下部刻一大樹,樹下有一馬,前方的樹枝上掛一斗,馬后有一人,持一物而立,似在撿馬糞,上有一龍;右側壁上部刻二人首蛇身人物,可能為伏羲女媧,下部刻車馬出行圖(圖一八∶1)[34]。
圖一八// 徐州博物館、漢畫像石藝術館藏祠堂抱鼓石
徐州漢畫像石藝術館藏一對側壁石,左側壁下部刻大樹,樹下系一馬,一人持斗喂馬;右側壁上部刻一人憑案正面端坐,下部刻車馬出行圖(圖一八∶2)[35]。另外,武利華的書中提到一座抱鼓石祠堂,其前室基石后端鑿刻二耳杯,左右側壁石畫像據(jù)說為胡漢戰(zhàn)爭圖,只是未給出圖片;還提到宿州發(fā)現(xiàn)的一對前室側壁石[36],但是畫像的分層布局和內(nèi)容實屬怪異,疑為作偽之石,故不用。
以上就是目前皖北地區(qū)所發(fā)現(xiàn)的前室側壁抱鼓石,計16 座祠堂的22 石,其中左側壁石13塊,右側壁石9 塊。整體來看,抱鼓石祠堂前室側壁石上部的畫像題材多樣且不統(tǒng)一,下部則較統(tǒng)一,主要為車馬出行圖和大樹或常青樹。其中刻車馬出行圖者12,大樹或常青樹者8(表二)。據(jù)此可知,車馬出行圖和大樹或常青樹是皖北地區(qū)抱鼓石祠堂前室最流行的畫像組合。只不過它們并不固定在左或右側壁石,具有互換性。這顯示出畫像內(nèi)容“格套化”和雕刻位置“可變性”的沖突性共存。另外,大樹或常青樹下常系有一馬(程村另一祠堂為一牛),這些馬除了徐州漢畫像石藝術館藏抱鼓石的朝向外側之外,其余都是朝向祠堂內(nèi)部的;而車馬出行圖無一例外都是朝向前室外側的。這構成一定的沖突性,且這種沖突性顯然是刻意營造的。關于此,后面會作討論。
表二// 抱鼓石祠堂前室側壁石內(nèi)側下部畫像組合
抱鼓石祠堂中間立面的西王母、東王公畫像昭示了后龕內(nèi)宇宙空間為西王母和東王公的神仙世界;最內(nèi)側立面后方無建筑空間,故其上畫像與后龕左右側壁和蓋頂石畫像一起描畫了祠主在神仙世界的日常生活場景。
洪山祠堂C1 后龕左側壁石上格刻建鼓,下格有二人對飲、二人佩劍而立;右側壁石刻樓閣六博和雜技圖(圖一九∶1)。
圖一九// 洪山、鄧山抱鼓石祠堂內(nèi)側空間畫像
洪山祠堂C2 后龕二側壁石不存,故畫像不可知。
鄧山祠堂后龕蓋頂石刻日月之相;左側壁石刻建鼓奏樂圖;右側壁石刻樓閣六博圖(圖一九∶2)。
相山“永元八年”祠堂二側壁石不存,故畫像不可知。
以上就是保存在原地的四座抱鼓石祠堂后龕左右側壁石和蓋頂石的畫像配置情況,可知為左壁:建鼓+右壁:樓閣六博圖。除此之外,淮北還發(fā)現(xiàn)有一些側壁石,如烈山區(qū)古饒鎮(zhèn)杜莊村一石刻樓閣拜謁、梳妝和車馬出行圖(圖二〇∶1)[37];相山區(qū)瑞景凱旋城工地一石刻廳堂六博圖(圖二〇∶2)[38];溝渠鎮(zhèn)戲城村一石刻樓閣宴飲圖(圖二〇∶3)[39];程村一石刻建鼓奏樂圖(圖二〇∶4)[40]。可以復原的相山區(qū)原上海餐廳建設工地小祠堂,其左側壁刻建鼓奏樂圖;右側壁刻樓閣對坐圖;蓋頂石刻日月之相;后壁石為雙闕樓閣對坐圖(圖二一)[41]。濉溪縣百善鎮(zhèn)柳孜村一后壁石也刻雙闕樓閣對坐圖(圖二二)[42]。這些祠堂側壁或后壁石未同出前室抱鼓石,故不能確定它們?yōu)楸Ч氖籼脴嫾km是如此,這些散石的畫像題材也不脫抱鼓石祠堂后龕畫像系統(tǒng),反映了這一地區(qū)的流行風尚。
圖二〇// 淮北發(fā)現(xiàn)的四塊祠堂側壁石
圖二一// 淮北相山區(qū)原上海餐廳建設工地小祠堂
圖二二// 濉溪縣百善鎮(zhèn)柳孜村一祠堂后壁石
要之,抱鼓石祠堂后龕內(nèi)畫像表現(xiàn)的以祠主現(xiàn)實生活為鏡像的神仙世界的日?;顒樱悍驄D宴飲、六博和欣賞鼓樂表演。前室的畫像則較復雜,大樹或常青樹表現(xiàn)的人間世界的墓地,而車馬出行圖則為從仙界而來的祠主,到人間享受其后人供奉與祭祀。常青樹正是墓地象征,因為雖有《禮緯含文嘉》“天子墳高三仞,樹以松;諸侯半之,樹以柏;大夫八尺,樹以欒;士四尺,樹以槐;庶人無墳,樹以楊柳”[43]之語,但從上述薌他君、許安國石祠題記“負土成墓,列植松柏”或“負土成墳,徐養(yǎng)凌柏”來看,常青樹是為墓前所植的松柏。至于樹下多系一馬的大樹,信立祥曾指出這些樹木就是普通的樹……圖中所表現(xiàn)的場景就是墓地,樹木和樓閣雙闕一樣,都不過是墓地的象征物[44]。筆者贊同此觀點,抱鼓石祠堂前室內(nèi)常青樹和大樹圖像的共存或替換也說明它們的寓意是相同的,都是墓地的象征。墓地也是祠主后人送別祠主所能達到的最遠之地,再往前就是祠主會升往的西王母和東王公的神仙世界。他們不得不下馬停駐并送別和祭祀祠主。所以,祠主和他的后人在前室畫像構建的人間世界發(fā)生關聯(lián)。這明顯有別于元嘉元年(151 年)畫像石墓題記“長就幽冥則決絕,畢壙之后不復發(fā)”[45]和陽嘉二年(133 年)鎮(zhèn)墓文“生人得九,死人得五,生死異路,相去萬里”[46]描寫的生者與墓主的訣別之態(tài)。古人對待祠主和墓主的不同心態(tài)反映出地上祠堂和地下墓室營建的喪葬邏輯的差異性。
當祠主后人站立或跪拜于祠堂前方的時候,他們最先看到的是整座祠堂以及最外側立面畫像。它們提醒著祠主后人以及其他觀者,這是一座為祠主修建的祠堂。立面畫像守護著祠堂門戶,昭示此為吉祥之地。
向內(nèi),是人間世界。如前所述,前室常青樹和大樹象征著墓地,祠主后人到此下馬送別或祭祀祠主。關于此,信立祥提及日本學者藏田信吉在長清孝堂山下發(fā)掘出一座小石祠堂,其后壁下層刻一幅祠堂祭祀圖。畫面左半部為一座土木結構祠堂建筑,門前跪拜有一人和一缽、一燈,其身后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樹下有一侍從正在喂馬,表示祭祀者是騎馬而來(圖二三)[47]。雕有耳杯的基石象征的是供奉和祭祀祠主的祭臺,石刻耳杯表達著為祠主提供永續(xù)不竭的酒食之物的美好祈愿。車馬行列中的人與馬均無神異色彩,但其上部端坐于高座上的神人、九尾狐、人首蛇身之人、羽人、天馬都昭示著他們是從仙界而來的祠主行列。祠堂為祠主而建,畫像所描繪的自然也是祠主亡故升仙之后的活動。關于死后升仙,漢晉文獻多有所載。如太史公有云:“自齊威、宣之時,騶子之徒論著終始五德之運,及秦帝而齊人奏之,故始皇采用之。而宋毋忌、正伯僑、充尚、羨門高最后皆燕人,為方仙道,形解銷化,依于鬼神之事?!保?8]又如漢武帝時期方士李少君的故事中,武帝對少君之死的反應“居久之,李少君病死。天子以為化去不死”[49]。再如道教的觀點“重生者獨得道人,死而復生,尸解者耳”[50]和“下士先死后蛻謂之尸解仙”[51]。這都表明漢晉時期死后尸解成仙信仰的流行,抱鼓石祠堂畫像有此設計也就不難理解了。
圖二三// 藏田信吉發(fā)掘小石祠堂后壁畫像(局部)
再向內(nèi),是進入西王母和東王公神仙世界的門戶。中間立面畫像將實體的后龕之門轉化為進入西王母和東王公神仙世界之門。祠主通過此門,便可升入仙界成為仙人。重慶巫山發(fā)現(xiàn)的一類鎏金銅牌飾的中心為一圓璧,上方有“天門”榜題,下方端坐一肩生羽翼之人。最為特殊的是巫山土城坡南東井坎出土一件中間有橫欄的銅牌飾,銅牌的中心沒有圓璧,但是橫欄下方的雙闕間有“天門”榜題,下方同樣端坐一肩生羽翼之人,而橫欄上方為端坐于龍虎座頭戴勝的西王母(圖二四)[52]。據(jù)此可知,川渝地區(qū)稱西王母神仙世界的門戶為“天門”。此處或也可稱為“天門”。天門之后,就是西王母和東王公的神仙世界了。
圖二四// 巫山出土的兩件鎏金銅牌飾
最內(nèi),即為西王母和東王公的神仙世界。其他五種形制的祠堂都沒有前堂后室的建筑形態(tài),所以也就沒有對應的畫像。而抱鼓石祠堂雖有前室后龕的建筑造型,畫像描畫的卻是與建筑形態(tài)割裂的人間和神仙世界。但是,這種建筑構造還是在抱鼓石祠堂留下了印記。工匠在后龕之內(nèi)用畫像構建了祠主在仙界的一座前堂后室布局的宅院:側壁畫像為祠主在前堂開放空間的宴飲賓客、與之六博、對談及欣賞鼓樂表演,后壁畫像為祠主夫婦在后室私密空間進行的對飲和欣賞樂舞表演活動,蓋頂石上的日、月則為這座宅院提供著光明與溫暖。不僅如此,祠主還從仙界的宅院出來,乘坐車馬來人間享受后人的供奉和祭祀(圖二五)。
圖二五// 洪山祠堂C1所示祠主與其后人動向的差異與交疊
所以,一座祠堂,兩方世界,既為祠主而建,又指涉他的后人。這不由得讓我們想到“永元八年”祠堂題記“永元八年十月,癸卯朔十三日乙卯,都鄉(xiāng)平基里孝子渡(度)大公,三口,六年十二月五日終,七年三月九日葬,大公身獨無弟兄,思慕惟無用報父母恩,慕使石工相蔣石子、碭高次等十五人采石壘冢、為食室,功勞費用凡值錢三十二萬三千,傳告后子孫毋得壞敗,口以報慈父之厚恩。后世貪財不顧義,欲壞厧(塚),皆天所覆、地所不載,宜思利害。時太歲在丙申谷旦五十。此內(nèi)刻畫口上下口口口口皆食大倉”[53]。這應是抱鼓石祠堂畫像配置與喪葬邏輯的最好注解。
皖北地區(qū)的淮北市和蕭縣在東漢時期流行一種小型的抱鼓石祠堂,其前室后龕的建筑形態(tài)有別于其他五種形制的墓上祠堂?;幢彼淖4嬖谠氐谋Ч氖籼茫瑸樘接懰鼈儶毺氐慕ㄖY構、畫像組合和喪葬邏輯提供了非常有價值的新材料。從建筑結構來看,其前室后龕的結構形成了三個立面和兩個建筑空間。從畫像配置來看,三個立面的畫像界定了內(nèi)外兩個宇宙空間:外側的人間世界與內(nèi)側的西王母和東王公的神仙世界。人間世界描畫了祠主后人到墓地祭祀祠主和祠主從仙界來到人間享受供奉之物的場面;仙界描繪了祠主在仙界的日常生活狀態(tài)。這些畫像有祠主和祠主后人兩條主線,它們在前室交疊,讓祠主與祠主后人同時空共存且發(fā)生關聯(lián)。
當祠主后人到祠堂祭祀祠主時,他們會對整座祠堂和最外立面辟除不祥及昭示吉祥的物象感到欣慰,會對前室基石永不朽壞的石刻耳杯提供永續(xù)不竭的酒食之物以饗祠主感到滿意,也會對祠主在神仙世界的生活狀態(tài)和來到人間世界享受供奉和祭祀感到滿足。值得注意的是,這類祠堂的體量都非常小,很明顯人是無法進入的。不過,當祠主后人俯身把酒食之物擺放于前室基石之上以祭祀祠主時,祠堂的畫像還是可以被看到的。誠如薌他君祠堂題記“堂雖小,經(jīng)日甚久……財立小堂,示有子道”和“起立石祠堂,冀二親魂零有所依止”的表述,祠主及其后人的需求與表達都得到彰顯,這正是東漢時期生死觀念、神仙信仰、對孝的推崇與厚葬之風的集中體現(xiàn)。
(附記:本文圖片的收集得到淮北市博物館解華頂研究館員、徐州市文物保護和考古研究所田二衛(wèi)副研究館員、北京大學漢畫研究所徐呈瑞博士的幫助。初稿完成后,2022 年10 月20 日筆者在山東大學考古學系“現(xiàn)代考古學講談會”上宣讀,導師白云翔教授及同學們提出了寶貴的修改意見。在此謹表謝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