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眼
漢娜那時候很小,我們還記得她那時的樣子。她那么小……她只有一歲半,是個小寶寶。
勞拉說這話的時候捧起深藍色馬克杯,眼光移向窗外,仿佛那里有什么給她帶來了回憶。窗外是半個院落。在灌木遮掩的圍欄那一邊,可以看見鄰家的屋頂和露臺。通向前院的矮木門被風吹動,吱呀吱呀地晃來晃去。院子另一邊的角落里垂著一棵巨大的楓樹,有一些蒼黃、卷曲的枯葉緩緩地落下來,那姿態(tài)像是整個世界就要入睡了。
我起初不明白勞拉為什么和我說這些。她給我講過一些事,她和她的先生米勒在貴州的事,還有漢娜小時候的事。在2006年前后吧,她和米勒來中國旅游,偶遇一位在中國生活將近二十年的瑞典人。那次相遇改變了勞拉和米勒的生活軌跡。在我看來,勞拉和米勒對生活有一種輕率的態(tài)度,他們對未來沒有明確計劃,隨時理解并接受生活所賜予的改變,那是一種我不熟悉的生活方式。我以為那甚至是危險的,看看漢娜,你就會明白他們給自己帶來了什么。第二次的中國之行,在那位瑞典朋友的引介下,他們留在貴州,作為一家公益機構的志愿者在貴陽和畢節(jié)之間往返。那年秋天,在一個孤兒院里,他們見到了一歲三個月的漢娜。
我告訴勞拉我是四川人,一直到我出國前,沒有去過貴州,對那里毫無了解。但不管我怎么聲明,她似乎都認為我是合適的聽眾。她是一個柔和的女人,有著蓬松隨意的銀白色短發(fā),說話時雙眼常常下垂,不像有些白人那樣咄咄逼人。她的臉上始終微帶著笑意,我起初以為那是一種教養(yǎng),某種高于我能實行的和善。后來才意識到,她只是一個深陷美好愿望的苦主。
他們除了漢娜也沒有別的孩子。原因不言自明,照顧這樣一個孩子,已經(jīng)耗盡了他們的金錢和精力。他們大概五十歲,而米勒的頭發(fā)全白了。他們家的客廳里掛著三人的大幅合照,三個人都笑得很開心。米勒更放松,勞拉俏皮地歪著腦袋。漢娜坐在父母當中,她的細眼睛笑成了一條縫,黑發(fā)上側扎著一個紅色蝴蝶結。他們?nèi)斯餐踔恢c燃的粗大的蠟燭。有一次勞拉告訴我,那是漢娜十歲生日時照的。我當時想,這是個很幸福的家庭。
“艾米,‘輸血中文怎么說?”漢娜半靠半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時這么問我。我說給她聽,她就學著念?!把弊值囊羲偸前l(fā)不準,我教她幾遍她才算說得接近一些。也難怪,英語里沒有漢語拼音里聲母“×”的這個發(fā)音。她努力說著“血”字,連著說了好多遍,還一直看著我。我說:“很好,你說得很棒了!”她馬上笑起來,把右手里的毛絨貓頭鷹貼在臉上,又念了幾遍,聽起來像是“書舍”。在她病床的左側,監(jiān)測儀表上的數(shù)字不停閃動。深紅色的血漿在輸液袋里一點一點滴落,仿佛踏著歡快的步伐;載滿鮮血的柔軟的輸液管盤繞在漢娜的左臂,在幾層醫(yī)用膠帶的纏裹中進入她的身體。護士走過來,伸手彈彈輸液袋,調(diào)整一下說:“我們讓它快點,這些血都在賽跑,想要趕緊鉆到漢娜身體里去?!睗h娜失聲笑了,伸出右臂讓護士給她量血壓。
那天上午我在學校圖書館寫作業(yè),一面走神盤算著母親何時會寄來下月的房租,忽然接到勞拉的電話,說漢娜又要去醫(yī)院了,但她忽然有些事走不開,問我能不能帶漢娜去??梢越幸惠v出租車,車錢她會付,而且也會算我的時間。我巴不得從那些討厭的數(shù)理方程式、經(jīng)濟學報告中逃走片刻,立刻就答應了。
漢娜對醫(yī)院里的程序駕輕就熟,護士也都是熟識的,我只是一路跟著她,看著她坐上輪椅,被帶到這間病房,被安頓在病床上。我坐在漢娜對面的扶手椅上,這時候應該跟她說些什么?繼續(xù)學中文嗎,還是說些別的、輕松點的事?我看著這個瘦小、膚色棕黑的女孩(后來我知道那是由于長期輸血造成的血色沉著),真的找不出話來。我從來就對小孩沒有熱情,做漢娜的中文老師純粹是為了一小時二十塊的收入。通常孩子使我感到手足無措:你不能期待他們會對你的寒暄、你刻意尋找的話題報以禮貌的回應,他們總是出乎意料,讓你難以應付。
我們之間這巨大的空白使我不安,我想應該和這女孩多聊聊,像個有智慧的老師那樣去了解她,她是個可憐的孩子。但我立刻發(fā)現(xiàn)這事的難度,我和她差距這么遠——我們之間幾乎毫無共同點。造成隔閡的不僅是語言,更是一種陌生的距離,那是兩個黃皮膚黑眼睛的女子之間隔著太平洋的距離。
“漢娜,你將來想做什么?”我看著護士走出房間,問了一個毫無意義的問題。漢娜揉著毛絨貓頭鷹,想也沒想說:“我要當宇航員,我的第二愿望是醫(yī)生,醫(yī)生太重要了!我希望做一個能夠醫(yī)好我自己的醫(yī)生。”我知道這些都不可能,像她這樣體質(zhì)的人,有時走路也會摔倒,戶外活動極為受限。如果有未來的話,恐怕也只能做簡單的工作,比如說文秘之類的。但我也不能打擊她,既然她的父母讓她擁有這種幻想,揭穿它未免殘忍。
我正費力想著怎么延續(xù)這個話題,護士走進來給漢娜打開電視,把遙控器交在她的手上。漢娜津津有味地看著動畫片,時不時笑出聲來。我從背包里掏出經(jīng)濟學課的閱讀材料,是離開前剛從學校圖書館里復印出來的,還微微溫手。動畫片喧嘩的聲音使我沒法集中精力,我放下材料,開始刷手機。不一會兒漢娜扶著輸血架去上廁所,回來的時候她俯身看我腿上的課本,評論道:“這么厚的書。”我說:“這才不是最厚的一本哪?!睗h娜歪著身體又看看那課本,然后直起腰,一本正經(jīng)地問我:“上大學是怎么一回事?”她隆起的前額莊嚴得有些發(fā)亮,下嘴唇皺起來,那神情一點不像十二歲的孩子。這倒把我問住了,我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彼宦纷呋夭〈踩ィf:“我還不確定要不要去呢?!蔽易哌^去幫她安頓下來,發(fā)現(xiàn)剛才飽滿的深紅色血漿袋已經(jīng)癟下去了。護士又進來,檢查一遍后拔下針管,說:“小姑娘,一切都很好!”又給漢娜量體溫、血壓,然后問:“怎么樣漢娜,有沒有頭暈、惡心、想吐的感覺?”漢娜搖搖頭,臉上一絲笑意也沒有,把毛絨貓頭鷹抱緊在胸前,說:“拉努,我們可以回家啦?!?/p>
護士笑呵呵地伸出右手,和漢娜擊掌,然后讓她從一個小箱子里挑禮物,明顯是一元店的廉價玩意兒。漢娜挑了一個棒棒糖,答應回到家里才吃。然后她換好衣服,五月的天她還穿著羽絨衣。我們慢慢從醫(yī)院大廳走出來,我一路觀察著漢娜,護士說過有什么異常要趕緊回去。
等我們到她家里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四點了,勞拉和米勒都還沒回來。他們家的金毛拉布拉多犬親熱地圍上來舔著漢娜的手,我應該走了,卻還是留下來,給漢娜讀了一個中文故事。那是一個小熊、狐貍和公雞的故事,來自一本勞拉從中國帶來的帶注音的童話選,大概相當于國內(nèi)學前班的水準。我曾想過給漢娜讀《西游記》,可她一點也不喜歡和尚取經(jīng),還有什么豬和猴子。
我給勞拉打電話,告訴她我們回到家里,一切都好。勞拉說她很快就到家了,請我再等待片刻。漢娜還不能自己待在家里,特別是輸血以后,恐怕有什么并發(fā)癥。但是漢娜不想再聽中國故事了,她倒在沙發(fā)上捧起《哈利·波特》,雙眼緊張地在字里行間搜索。她看了一小會兒就累了,合上書本睡過去。
那個夏天,勞拉給我講了漢娜的事。后來在漢娜病危前,勞拉給我看過一張漢娜小時候的照片:那時她身體瘦弱,皮膚蠟黃。她長著一雙分得很開的細眼睛,矮鼻梁,有著分外隆起的額頭和突出的顴骨,無論怎樣都算不上一個好看的寶寶。米勒抱著漢娜,正往她手中塞一個玩具。而小小的漢娜好像沒什么興趣,她看著不知什么地方,眼光茫然,我從來沒有在小寶寶臉上見過那種茫然。
勞拉說:“是米勒最先發(fā)現(xiàn)她的?!痹诠聝涸旱囊蝗汉⒆永?,米勒一眼看出漢娜不正常。除了外形與其他孩子不同之外,她反應遲滯,少有聲息,因此常常被人們遺忘,有時他們甚至忘記給她喂吃的。饑餓時她也不太哭,而是發(fā)出急切的“呵,呵”聲?!拔覀兿蚬聝涸涸儐査臓顩r。一歲多了,她才不到九磅重,她的肚子也總是鼓鼓的。”他們征得孤兒院的同意,帶著女孩去云南、廣州的大醫(yī)院治療。醫(yī)生診斷她患了地中海貧血癥,開始給她輸血。女孩精神狀態(tài)好了許多,慢慢地胖了一些。他們與這孩子朝夕相處有了感情,于是領養(yǎng)了她,帶她回到加拿大。
這就是米勒一家選擇的命運。以前的我也聽說過這類事情,對這些高尚的人充滿過敬佩之情。但在我走進這個家庭之后,我看到的沒有光榮,只有日復一日的疲倦和永無休止的磨難、忍受。他們并不是我想象中的英雄。實際上,我時常揣測他們在后來的歲月中是否感到過后悔。
米勒一家是我頭腦中始終存在的一個問題,好像上帝布置的一道必須完成、使我不得安寧的作業(yè)。那時我也在琢磨著些別的事;我初次醒悟到人與人之間的鴻溝,醒悟到一個人的思考是多么繁雜而又自成世界,一個人是如何生活在他自己所營造的,也是他的監(jiān)獄的世界里。
那段時間正是我在溫哥華安頓下來的第二年。這個海濱城市四季溫潤、風光旖旎,可我覺得我是走在風景邊緣的一個紙片人。在風景里的那些人,比如米勒和勞拉一家,他們是真實的,帶著重量和溫度;而我的日子是多么千篇一律,卻無處可逃。
貴州省黔西市金碧鎮(zhèn)724縣道的西面,滿是密密麻麻的房子。有的是住戶樓,雖說不那么新了,也還算整齊;更多的是歪歪扭扭、低矮的老房,像快塌了似的。縣道東面一座樓也沒有,一眼望去是大片的梯田。早春時節(jié),蒙蒙小雨把梯田和空氣浸得濕漉漉的。胡瑞坐在皮誠起的摩托車后座上,頭盔下露出黑亮的馬尾辮。她手里玩著頭盔帶子,看見老皮從街面的摩托店里出來,手里拿著一瓶鏈條油。胡瑞接過油瓶,裝進挎包,又把頭盔給老皮戴上,系好了。老皮跨上摩托。胡瑞雙手緊抱老皮的腰。摩托很快加速起行,風聲唰唰在耳邊響起。胡瑞看見雨星又落下來了。
他們住在鎮(zhèn)北端的一條小街上,離堰塘灣不遠。說是街道,隔著半里地才能看見一戶人家。房東錢家只剩了一個老人,帶著孫子孫女,其他人都去貴陽打工了。房子不大,他們住在后面小屋里。小屋常年沒有陽光。胡瑞也懶得收拾,屋里就一張床,一個五斗櫥,墻角一張小桌和一個爐灶。屋門口有個小水池。
正是晌午時候,小孩都不在家。錢老頭子在房間里哼哼唧唧,也不知是身上疼,還是閑得沒事自說自話。老皮把摩托車擺在院里,給車子上油。胡瑞在灶臺上煮了面,下點青菜,找出辣椒油。就這一小會兒,她的左手臂就痛得難受。做好了她招呼老皮來吃飯,他還在外頭擺弄摩托車的鏈條。胡瑞在小桌邊坐下來,想起昨天還剩的一小碗過油肉,也端過來。舍不得吃,都留給老皮。
老皮一面擦著手,一面進屋來。坐下吃了一口面,皺眉頭說:“啥子味道?”胡瑞說:“涼了吧,熱熱?!崩掀ね崎_她的手,很快把幾塊肉狼吞虎咽下去,稀里呼嚕連湯帶面也一股腦吃完了,抹了抹嘴。胡瑞看看西面墻上的鐘,起身去洗碗。再回頭看時,老皮倒在床上睡著了,小腦袋朝后仰在枕頭上,頭發(fā)打著卷兒,胡子拉碴,口水順著嘴角滴下來,瘦身板隨著呼嚕聲一起一伏。胡瑞把抹布扔在水池子里,噗啦濺起臟水。她生了一會兒悶氣,還是把碗洗完了。
胡瑞想出個主意,穿上外衣準備出門,沒想到老皮醒了。他滿眼迷糊地看了看周圍,當看到她時,那眼神立刻尖利起來?!澳愀隳臉樱俊彼麊?。
胡瑞站定了,抱著一線希望,她賠笑說:“去家具店?!崩掀]聽明白,雙手撐起來坐直了身體,哼哼道:“賊溜溜,偷人去嗎?”胡瑞趕緊分辯:“我替你上班去,你只顧睡著,老張再不要你了……”老皮發(fā)了一會兒怔,伸手抹抹臉,嚷著:“滾!”抓過床上他脫下來的褲子,一股腦扔過來,那褲子連著皮帶,拉拉扯扯飛起來,撲在小飯桌上。
胡瑞躲出門外,坐在門檻上,雙手來回搓著臉,然后埋頭在臂彎里。她想也想不明白。小院里兩棵榆樹間的晾衣繩上掛著老皮帶窟窿的汗衫,地上兩只麻雀伸著腦袋,一走一停找食吃。雨又下起來了,煩人的雨。過了一會兒她進屋里來,老皮靠著床頭在抽煙。
她過去跪在床邊,抬臉看他,問:“到底咋個想哩?”老皮一直把煙抽到根上,扔到地上,這才看見她似的,說:“懶婆娘,誰要你管?”“老皮,再撐一陣子。要不咋個掙錢哩?……”她忽然又問:“咱回你家去唄,你家那地多大?再怎么分,也有你一塊吧。咱不嫌小,多大點兒,能種啥是啥。你不愿意種,俺來?!崩掀ふf:“你個傻樣,讓人賣了還給數(shù)錢!老張個狗東西,雞賊!我要跟他打官司哩!”胡瑞想,一定又出什么事情了。老皮打開手機,可能給家具店老張送了信兒過去。胡瑞還是問:“要得回來不?明天咱到你兄弟家去,評評理去。你家老輩上還有啥人,一股腦請過來,大家一起評個理,他總不能不認你。”
“不去。”老皮想都不想?!暗降诪樯栋??”胡瑞有點著急?!皣Z叨婆娘,就你事多。別惹老子煩?!崩掀り幊脸恋卣f,轉(zhuǎn)過眼珠來看她,看得她心里發(fā)毛,“老子有主意,你個娘們整天瞎吵吵,煩死了。”胡瑞聽他說有主意,心里又安定些,還是問:“啥主意?咱在這兒待到多久?還回不回去貴陽?”老皮靠在床頭發(fā)了呆,嘴角浮起一絲笑意,但又不是那種真的笑,一下子又不見了。他掀開被子,拿起扔在飯桌上的褲子穿上,緊了緊皮帶。胡瑞想,他又瘦了。
他們就這樣又過了三天。有天晚上她半夜尿急,醒來發(fā)現(xiàn)老皮不見了蹤影,茅廁里也沒有。看鐘表半夜一點,這去了哪里?胡瑞怔忡不安地等到下半夜,老皮推門回來了。她趕緊阿彌陀佛。老皮身上帶著一股寒氣,手上攥著個東西,嚇得胡瑞一激靈,那是一把刀。她顫巍巍地問:“哎呀,你去哪兒了?為啥帶著把刀???”老皮也不答言,胡瑞看見他的手臂還在發(fā)抖。過了一會兒老皮終于說:“狗日的皮老大?!彼酉碌?,從褲兜里掏出一沓鈔票,啪嗒打在飯桌上。胡瑞數(shù)了數(shù),有三千多。她有點高興,馬上又不安起來。
老皮在矮凳上坐下來,直著脖子喘氣說:“……老子今日回來了,沒那么好對付!”胡瑞問:“去找你兄弟了?”她一下子又泄了氣,指望著能要回來一塊地,可這只有三千塊錢,不值啊??蠢掀つ菢觾海兑膊桓艺f,心里就是不明白,為啥老皮不光明正大地去,趕在三更半夜,還帶把刀,萬一出了人命可咋辦。老皮盯著她看,見她不滿意,一腳踢翻了地上的臉盆。臉盆哐當當滾到門邊。錢家老頭在前屋里哼哼著問:“咋了——?”胡瑞不作聲了。
第二天老皮出門去找老張算工錢,錢家孫子孫女在院子里玩一個舊輪胎,錢老頭敲門來要房錢。胡瑞咕囔道,屋子這么小,房租太貴了。錢老頭瞇縫著眼,蘸著唾沫把鈔票一張一張數(shù)過去。胡瑞又說:“我家老皮原先也是這村里的,村東頭的,他家三個兒子。還有一塊地?!崩项^沒牙的嘴咧開來,像是冷笑了一會兒。胡瑞不自在起來:“笑啥呢?”老頭說:“俺讓你住,都是好心。誰還讓皮混混住,要不缺錢,這張老臉也不要了?!焙痼@訝地伸長脖子,盯著老頭。老頭把鈔票卷起來,揣進褲袋里,摸摸禿腦袋,口里慢悠悠說:“你不曉得吧,你男人偷了他嫂子,被皮家趕走了?!闭f著滿臉帶笑,又怕她發(fā)怒,邊說邊走了。胡瑞面上唰地紅了,好像偷人的是她,臊得沒地方鉆進去?!澳銊e胡噴!”她沖著老頭說。臉上糊著泥巴的男娃跑過來拉扯老頭,女娃跟在后面,裙子扣子開了,露著半個上身。兩個娃都餓了,一人拉著老頭的一只胳膊,硬把老頭拽走了。老頭笑呵呵地,遠遠地說:“問你男人去吧?!?/p>
胡瑞坐在床上半天回不過神來,老皮是這種人?……剛認識那會兒,她還在貴陽郊區(qū)的模具廠做工。老皮壓斷了左手小指,不給算工傷,去找廠方理論。胡瑞替他害怕,他倒有些辦法……怨不得老皮這些年不提家鄉(xiāng),也從不帶她回來……胡瑞轉(zhuǎn)念又想,鄉(xiāng)下人吃人不吐骨頭,不能信。八成老皮是給冤枉的,不然哪有臉皮回來。她又尋思著,在外頭時好像老有人指點他們,難不成是為這個?這樣左思右想,心煩意亂,一個上午就過去了。老皮咋還沒回來呢,她又擔心起來,老皮這些年脾氣越來越壞,要提起來,總歸是一番大吵,不能讓她揭了短去。一想起他半夜出去,手里那把刀,她就心驚肉跳,可別出岔子了。還是早點走的好。這三千塊錢,能還些債了,剩下的再說吧。
她不敢跟他鬧,說起過去,誰不是一屁股屎?她又有什么好嫌棄老皮的?她懵懵懂懂地把老皮偷嫂子這回事,跟她年輕時不懂事混在一起,心里倒平靜了。年輕,年輕啊。她不敢怨他。她從床底下找出蛇皮旅行袋,把幾件鍋碗、電熱毯、指甲刀、舊布娃、小廣播和擦臉油都收進去。去買票,回貴陽吧。胡瑞想起貴陽像鉛一般沉的日子,他們只能回去了,閉著眼睛過吧。
她沒忘記把窗臺上幾塊膏藥、一把散香也裝進塑料袋里。味道很沖的膏藥是從街邊老道士攤上買的。手臂一天比一天疼,就指著這幾塊膏藥了;路上多半會有和尚廟、尼姑庵,這把香還派得上用場??珊鹪絹碓綉岩?,老天看不上她。
漢娜對中文沒什么興趣,一切都是為了完成勞拉的心愿。這我早就看出來了。漢娜說:我是加拿大人;勞拉糾正她:你是加拿大華人。加拿大華人很多,那些第二代長著黃面孔、黑頭發(fā),可行事做派和中國人大不相同。不用開口講英文,一眼就能看出來。漢娜十二歲了,除了勉強能說出自己的中文名“胡美華”之外,中文詞匯極其有限。勞拉說,如果漢娜將來能讀寫中文是最好的。至少他們想讓她聽懂中文,可以用中文交流。為了學費打工的我,一直也沒告訴他們,這要求還是太高了。
“我們?nèi)ブ袊鴮びH,發(fā)現(xiàn)語言太重要了,早些讓漢娜學中文就好了?!眲诶@么對我說。我問她尋親是怎么回事,她說:“我們想找到漢娜的親生父母?!蔽覜]好意思問為什么?!拔覀儙缀趺磕甓蓟厝?。”勞拉還說。
我問漢娜對中國印象怎樣,她說:“還好,還好啦?!薄白钕矚g什么吃的?”“嗯……不知道,也許……不知道?!蔽矣謫査既ミ^哪兒,回答說她去過北京、上海、貴陽,還有貴州的一個縣城。我猜想就是在那個縣城里,米勒和勞拉遇到了漢娜。
我開始做漢娜的中文老師的時候,是2017年。那年漢娜除了輸血以外還必須注射除鐵劑。除鐵劑通常在晚上注射,副作用很大,肌肉痛和關節(jié)痛讓她沒法去上學。勞拉就在家里教她小學課程。有一兩次我準備去上中文課前,勞拉來電話臨時取消了課程,說漢娜剛結束了又一輪除鐵,她還沒恢復過來。
下一次上課之前,我跟勞拉電話確認還要不要過去,又問她是否需要加時,因為上周的兩次課都取消了。勞拉說,那今天就算四小時吧。
他們家住在溫哥華東區(qū)的一間老房里,前院有一棵櫻花樹?;ㄆ谝堰^,細葉爬滿了枝丫,草地上鋪著一層粉色的花瓣。那只拉布拉多犬伏在門廊的地上,有氣無力地瞅著我。它瘦得有點丑,可能很老了。勞拉來開門,她望了望外面,含笑說:“多好啊,太陽出來了。今年雨水太多?!蔽乙娝y白色的劉海在陽光下絲絲閃亮。
漢娜躺在臥室的床上,還穿著睡衣,跟平時大不一樣。我用中文問好,她抬眼看看我,嘴角牽動,說你好艾米。我從窗邊的書架上抽出一本中文《動物故事》,想著重讀兩周前讀過的幾個故事,但她似乎看也不想看那本注滿拼音、畫著花花綠綠插圖的中文書?!皾h娜,”我有點不高興,“你還好吧。你要是不舒服,我們今天就不上課了?!蔽乙詾樗龝o所謂、笑嘻嘻地抬起頭(她常有那種表情),說:“好——吧。”可她扭扭身體,把頭埋進枕頭和毛絨玩具里,嗡嗡地說:“不好,我不好?!蔽野褧呕貢?,正準備走,勞拉進門來,遞給我一杯果汁。我沒有接。勞拉盯著床上的漢娜,眼神嚴厲,一言不發(fā)。我想我該走了。勞拉說:“抱歉艾米,你在客廳等我一下好嗎,我跟漢娜談談。先不要走,好嗎?”
他們家的客廳有著一個很現(xiàn)代派的壁爐,和這座老舊的房子有些不搭調(diào)。我坐下來等待勞拉,先是端詳側面墻上的全家合影,再看壁爐上擺滿的大小各異的鑲框照片。正等著,米勒進門來換了鞋,顯然他剛剛下班。他有著一張不動聲色的臉,筆挺的高個子,穿著整整齊齊。我初次見他時以為他是教授,后來才知道他是一名學生服務中心的工作人員。他彬彬有禮地說:“艾米,你好。很久沒見你了。”兩年前我去學校服務中心詢問找工作的信息,他跟我聊起來,問我是否愿意教他女兒學中文。那么多中國留學生,他找到我,我想只能是緣分。
我們聽到樓上勞拉和漢娜吵起來了。米勒皺了皺眉。我說:“漢娜好像不太好?!泵桌照f:“上周輸血時她忽然發(fā)燒,打寒戰(zhàn),渾身痛。醫(yī)生暫停了輸血,改輸生理鹽水,排除了溶血反應和細菌污染,想盡一切辦法來降溫……漢娜在醫(yī)院里住了兩天,體溫降下來以后,第三天才重新輸血。”他說話比較緩慢,似乎在斟字酌句。我遲疑著問:“她輸血……經(jīng)常這樣嗎?”米勒攤開手臂,說:“大多數(shù)時候還好,有時會出些問題。”他示意我坐,自己也在沙發(fā)上坐下,又說:“上周輸血之后,檢測出她的血清鐵蛋白超標,必須連續(xù)輸除鐵劑。輸除鐵劑的副作用很多,她的關節(jié)痛得厲害……這個孩子,”他低頭看自己的雙手,然后抬頭看著我,說,“她所受的痛苦超過許多成年人?!蔽也恢绾伟参克?,想了想,說:“等她好好休息一段,恢復了以后再上中文課吧?!泵桌諈s說:“漢娜不去學校上學,比別的孩子晚一點。不過我們希望她的中文還能跟上,這很重要。”為什么?我想,這樣重的病情,她還必須學中文。這有什么意義?
在一段尷尬的空白中,勞拉走下樓梯,我頭一次覺得她蒼老而憔悴。她坐在我身旁說:“艾米,很抱歉。今天漢娜很不舒服?!蔽艺f:“米勒跟我講了?!眲诶f:“其實她身體恢復過來了,主要是情緒上的?!彼檬种钢改X袋那里,“也許是在房間里太久了。我想帶她出門轉(zhuǎn)轉(zhuǎn)去?!彼f著拍拍米勒的手臂,像是在征詢他的同意??墒敲桌諞]有說什么。
我很想立刻就走,說:“那今天就不上課了。下周再看吧。”勞拉擺擺手臂,示意我不要走,說:“我跟她講了,她明白過來了。她有點羞愧,上次課后安排的書她沒有讀。我們這兩周都在醫(yī)院里……過一會兒她換了衣服,我讓她下來,你們聊聊天就好。我會付錢的,沒問題?!蔽业共缓靡馑计饋?,苦笑一下說:“漢娜其實不怎么喜歡中文。”勞拉馬上說:“她是中國人。”米勒看著勞拉,鎮(zhèn)定地說:“我們不想讓她把自己當作是一個病人。她要學習承擔責任了。”
這樣一個把大部分時間花在醫(yī)院病床上的孩子,她要承擔什么責任呢?我實在無法了解這些白人的看法。又何必浪費錢呢?我聽說地中海貧血癥的患者活不過成年。讓她快快樂樂,隨心所欲不好嗎?
漢娜下樓來了,穿著牛仔褲和套頭衫,手里抱著拉努。她到我面前來,沉著臉,輕聲說:“艾米,對不起?!蔽铱粗菹鳠o力的面容,真想知道她怎樣想,有關這一切,疾病、疼痛、中文……我在她臉上尋找哭過的痕跡。她倔強地笑了一下。勞拉伸出手臂摟著她,吻了她的鬢角,說:“親愛的,今天你跟艾米聊一會兒?!睗h娜就在我身邊坐下了。
勞拉和米勒離開了,漢娜玩了一會兒拉努。我說:“漢娜,你把故事書拿來好嗎,我給你念幾個故事?!彼齾s突然一字一句、清晰地說:“為什么要活下去?”我吃了一驚,看她低眉垂目、捏著沙發(fā)套的皺褶問出這個問題,竟然忘記了我要做什么、說什么。我有點驚慌,趕忙笑笑。漢娜接著說:“我但愿從來沒有出生,那樣就好了。”她說著也笑笑,一副憧憬的模樣。我的神經(jīng)高度緊張起來,身體也僵硬了。勞拉和米勒怎么還不回來……漢娜繼續(xù)說:“我也不喜歡中文,對不起……媽媽說我們還要去找親生母親,我不想去。你知道為什么嗎?”我明白她,只是不能說出來。她又笑了,露出一排整齊白亮的牙齒。我趕緊岔開話題,問她最近有沒有更新Instagram。她打開手機給我看,最近的帖子是一張照片——她的左手臂,手臂因為常年輸血扎針,布滿了針眼。天哪,我簡直想要逃走。她卻好像放松下來了,問我是否有中國的照片,說她想看看:“艾米,我想看看那些我沒去過的地方,中國是個很大的國家?!蔽以谑謾C里翻出兩年前在長城和成都草堂拍的照片。原來她也去過長城,有著模糊的印象。我又給她看大熊貓,她一下子咯咯笑起來?!昂每蓯圻希婵蓯?!”她不斷地說。我暗下決心,下次回國給她帶個毛絨熊貓回來。這里也有,但都沒有成都的好。
正說著,我的手機來電。室友楊曦靈又忘記帶鑰匙了,在門外等著我回家。我看著漢娜,說我還在上課。楊曦靈半帶威脅半撒嬌地說:“親愛的,要下雨了,我可要感冒了呀?!贝巴夤辉茖拥统?,陽光無蹤;我便借此離開了。
路上楊曦靈又打電話過來。我說我已經(jīng)往回走了,她才罷休。她也在經(jīng)濟系讀書,比我還早來一年。去年我剛來時總聽她抱怨:“哪兒哪兒都是中國人,國際學生?有一大半是國內(nèi)來的!”我勸她說:“至少咱作業(yè)還是英文的??偙饶阍跐细偻饨虒W英文強?!蔽壹傺b不知道她的作業(yè)是找人做的。她那么看看我,兩只圓眼睛滿是戒備:“長著一張白臉,誰敢說人家不是真的?要說吧,他們的口音真怪,不會是東歐人吧。”說著說著她自己笑起來。
她站在公寓外面等我,腳下是大包小包,Maxwell,還有Michael Kors,果然又去血拼了。我?guī)退奄徫锎岬椒块g里。她說:“今天多謝你呀,親愛的是不是少了鐘點?禮拜六我請你吃下午茶。”我說:“禮拜六我還有一大堆作業(yè),再不做我就死定了?!彼鋸埖貜埓笞?,眼珠亂轉(zhuǎn),一會兒說:“哎,你吃飯了沒?我來叫外賣,成都小館吧,你要什么?”我點了麻辣粉,她點了小籠包和紅油抄手。
我們兩個坐在我的沙發(fā)上,掰開一次性木筷。楊曦靈小心翼翼地一口吃一個小籠包,避免弄臟口紅。“太難吃了,越吃我越饞?!蔽覈@氣說,“逼得我要自己做?!睏铌仂`幸災樂禍地笑。吃完了她給我看新買的大衣,還要展示油管上彩妝博主的視頻。
我正想趕她回去,看到洛廣風發(fā)微信問:“我一會兒去你家,你在家吧?”他的頭像是《海賊王》里綠頭發(fā)的羅羅諾亞·索?。ㄕ娌恢罏槭裁催x那么丑的頭像)。
洛廣風進屋的時候抽抽鼻子,看著我們坐在被蓋毯、吹風機、襪子包圍的沙發(fā)上,一副不以為意的樣子。他瞟著楊曦靈,對我說:“要不要出去兜風?要不要買菜?”我知道他買了新車,是輛路虎。楊曦靈撇嘴說:“我懶得考駕照,不然一定買寶馬?!甭鍙V風說:“寶馬有什么好,都爛大街了。有本事你買輛保時捷。”我起身收拾碗筷,盼著楊曦靈早點走。可她不會看眼色,還要跟我們一起去。
傍晚的風吹得人的臉酥酥癢癢,路邊公園里有很多奔跑笑鬧的孩子。我忽然想起漢娜,她蜷縮在床上的樣子……楊曦靈坐在后座,像個大媽似的喋喋不休:“思潔可是成都女孩兒,洛廣風,你有口福了。我跟她住這么久,只吃過一次她做的飯。哎,上次你給我做什么吃的?”我說忘了。她狡猾地說:“哎,你可不像是四川女孩呀,主要是……長得不像。”我的臉沉下來,看見洛廣風給我使眼色,勉強忍住了。一路上我都想著反唇相譏,我知道她是怎么混到大三的,小抄、手機、補習班的小老師……都是她自己告訴我的。
回到家里,我們把各種食物塞進冰箱之后,楊曦靈終于回屋了。洛廣風站在我的門口——我住在這套一居室的客廳,在客廳與廚房的交界處有一排充當墻壁的書架,所謂的屋門就是書架間的厚簾子。他的臉在燈光的陰影下面,笑容模模糊糊,使我驀地緊張起來。他矜持地遞給我一個紙盒,好像那是一盒國家機密。我覺得這很奇怪,但又不知道還能怎么辦。打開看時,里面有一條銀手鏈,做工還算精細。我有點震驚,有點高興,盡量裝作平靜地收下了。一條銀手鏈而已,如果太當回事,會被人笑話吧。
他的臉上帶著期待落空、為安慰自己而放大的笑容。然后不等我請,就進到我房間里,坐在椅子上刷抖音,我不好意思直接趕他走,我滿腦子都在想我和他到底是什么關系,帶著一種狐疑,一種莫名的緊張。忍到九點半,我說:“明天微觀經(jīng)濟學作業(yè)要交了,我還沒寫完呢?!彼麊栁铱刹豢梢粤粝聛?。我又假裝平靜地說:“你看看我,住著客廳?!彼f:“到我那兒去唄,我的是主臥,帶獨立衛(wèi)生間的?!蔽亦托φf:“開玩笑吧?!彼孟胥蹲×恕?/p>
我送他出門時,他悄悄說:“那人依賴性太強,別讓她占你便宜?!蔽艺f:“沒那么嚴重?!睏铌仂`的好處只有一個,就是房租特別低。這套公寓是她爸買給她的。照她的說法,她一點不缺錢,只是一個人寂寞,所以才找室友分租。而我正好需要這樣一位房東。父親去世一年了,家里寄來的錢越來越少。我不想直接問媽,我的第六感告訴我,家里的生意出了問題。
洛廣風走后,我關好門,去上廁所。我看著鏡子里的人發(fā)呆,心不在焉地忘了洗手。我們是怎么回事?我看著那只裝著銀手鏈的盒子,心想也許剛才應該拒絕……我沒想到這一天就這樣來了,但又不確定這一天是不是就是“這一天”。不久前我還在想,一個像我這樣的女孩最終會戀愛,還是會孤獨終老。沒有人知道我多想要一個男朋友,從中學開始,沒有男朋友就是一件使我很困惑也很沒有面子的事。
但是,洛廣風,我對他有感覺嗎?是有,還是沒有……我們一起組團寫作業(yè),有共同的朋友,也看了很多好玩的視頻,好像我們喜歡的東西也差不多(除了他的索隆頭像)。但我們至今也沒怎樣調(diào)情,更沒有拉過手、接過吻。我忽然懷疑,他是不是也會給其他女孩送手鏈……而且我意識到,這不是他頭一次暗示我到他家里去了??晌也恍枰谟眩蚁胛沂莻€性冷淡的人。
回到貴陽后,皮誠起要去五金廠。胡瑞沒法回鞋廠去,鞋廠加班時間特別長。別的廠子也不行,主要是她的左手臂疼痛發(fā)作,就算進了工廠,也堅持不了一兩天,到時不是說走就能走的。頭兩個月的工資,大多數(shù)廠子都扣著不發(fā)。說起來,胡瑞身體的問題,都是十多年在玩具廠、塑料廠、模具廠做工留下的后遺癥。
后來一個老鄉(xiāng)聽說老皮做過司機,給他們介紹了個承包巴士的活兒,路線是從貴陽到龍崗鎮(zhèn)。累也是累的,但比在工廠做好多了。他們沒錢買車,硬是借了高利貸把舊車買下來。老皮算計著,他開車,胡瑞賣票,夫妻生意,干上大半年就回本了。去年在工廠做工那會兒,胡瑞睡工廠宿舍,一年到頭也就三五次才能單獨見到老皮。猴急的老皮拉著她在借來的卡車后面搞,就算是租個小旅店也舍不得。不用在工廠做苦工,還能和老皮睡在一塊兒,胡瑞對老皮的老鄉(xiāng)感激涕零,一個勁兒讓老皮好好謝謝人家。老皮磨著工具刀,斜眼過來,虎起臉說:“咋這么麻煩,想倒貼?”胡瑞也不敢提了。
頭一個月忙得腳朝天,買車、辦證、各種費用,花錢如流水;第二個月漸漸好起來。再后來老皮被一個神經(jīng)病打得差點肋骨骨折,光看病花了好幾千,沒好利索就從醫(yī)院跑出來,在家躺了五天,硬生生不能出車,還得賠付公交公司一筆錢。好起來之后胡瑞催著老皮多跑幾趟,一個月下來,除去費用總共拿到三千多塊。這就算不錯了。胡瑞每天在車上喊,嗓子啞了,滿身出了一種紅疹子,一睡到床上就疼。
一個月連軸轉(zhuǎn),每天早晨五點出車,半夜十二點收車,兩人都累得不行了,又舍不得停車。還是老皮說:“再干下去腦殼燒掉了,不能了不能了,要睡個好覺。”于是這天晚上九點就收了工,老皮在街口小店買來白酒、花生米、醬牛肉、罐頭午餐肉、幾個小菜。兩個人你一口我一口喝得眼紅心熱。胡瑞感嘆說:“老皮啊,跟著你跑了大半個貴州,差點跑廣西去了。啥罪沒受過,啥沒見過?”老皮說:“自從跟上你,我就倒了霉運。干啥啥不成。”胡瑞就說:“好好,都是俺不好,拖累你,看病花了快一萬還沒還上,都要靠你哩。”老皮低聲吼道:“別提那糙事!”胡瑞一縮脖。她打個嗝兒,發(fā)了會兒呆,又問:“咱從金碧回來,我琢磨著,那塊地可不止三千塊。你是老皮家兒子,地有你一份,這是法律上的事嘛,就算跟你嫂子……”直撞見老皮瞪著眼,趕緊把話咽回去,低頭喝了一小口,又給老皮敬一回。老皮喝得眼紅了,也不說話。胡瑞想來想去,傷心起來,說:“唉,俺命苦啊……說起來也是個高中生哪!趕上爹出事死了,媽急瘋了,村里的狗東西把家偷光了。退了學到叔家去,窩屈死了……先前家境不錯哩……我姐命好,嫁到四川,老公生意好得很?!崩掀し畔驴曜樱敝壅f:“頭一次聽說你還有個姐,你姐在哪兒,找她借錢去?!闭f完“呃——”地打嗝,胡瑞也打嗝,晃晃腦袋說:“別提了,攀了高枝,早把我這妹子忘了。當年她做姑娘,趁著爹媽不在掐我。她親娘死了,心里恨哪?!崩掀ぱ霾备闪诵”锏木疲謫枺骸八拇膲K?”胡瑞看他那樣,頭上是汗,滿腦袋紅到脖子根兒,再看一瓶貴陽大曲只剩了一小半。正想勸他別再喝,卻也晚了。老皮瞪著紅眼一伸脖一張口,吐在地上。
天蒙蒙亮時胡瑞醒過來,正想著“哎呀,晚了”,要趕緊起床,才意識到今天中午才出工,于是放松下來,耳聽老皮在身邊鼾聲大作,小巷口賣烤燒餅的一聲一聲叫賣。她可睡不著了,對著小窗戶的亮光,舉起雙手端詳。這雙手粗得很,像個五十歲的老太婆了。她正在心里嘆氣,老皮翻了個身,一只胳膊搭在她的肚子上,嘴里嘰嘰咕咕。胡瑞握住他的手,揭開汗衫,把他五個手指頭貼在自己肚皮上面。阿彌陀佛,但愿偏方管用。跟著老皮有六七年了,最早老皮也是疼她的。她最愧疚的就是沒給老皮生個兒子。她三十三了,老皮快四十了。沒有娃可是這輩子的短處。她配不上老皮,過去的事就不提了,生不出孩子,難怪男人氣大。有幾次打罵得狠了,她差點告訴他,不是她懷不上——可她到底不敢。
她輕手輕腳地下了地,穿上褲子、外衣,胡亂包個頭巾,到外面解了手。四月的清晨還冷冷的,她給凍出一大串鼻涕。她抹著鼻涕剛要進門,聽見房東叫她,只好站住。那女人穿套粉紅的棉睡衣,頭上扎著帶點的蝴蝶結,果然又來催租。她心里別扭,說我老公還睡著,想趕緊進門再躺會兒。那女人已把一只腳跨進門里,防她關門。她只好摸索著找到錢,遞過去時心疼得很。女人點了錢,讓她把缺角的、爛了的全換掉,這才一笑,把腳收回去,走了。胡瑞心里嘀咕:這女人在賓館上夜班,做銷售,也不曉得什么銷售要半夜做。
老皮也醒了,先吸了一支煙才起身。胡瑞從煤爐子上端起一碗藥,遞給老皮。他問啥玩意兒。她沒好意思說,只讓他喝。“想謀殺老子?”他嘟嘟囔囔。她央求他喝下去,悄悄說(怕隔壁的人聽見):“偏方,從老中醫(yī)那兒買來的?!庇执了难@掀っ靼琢?。他喝是喝了,嘴里還說:“俺沒病,要喝你喝去,不下蛋的母雞!”
忽然外面有人砰砰砰砸門,嚷嚷著:“皮球、胡婆子,開門開門!”他們互看一眼,屏聲靜氣不敢說話。外面那人雙手扒在窗玻璃上,使勁透過糊著的報紙朝里看。胡瑞和老皮動也不敢動。可能是房東出來了,那人沖著樓上叫:“有個姓皮的住在這兒?”房東沒理。胡瑞心里直阿彌陀佛。想這女人不像看著那樣討厭,給她的房租值了。那人跑到樓上去又下來罵罵嚷嚷半天才走。胡瑞和老皮一直躲到中午,估摸著安全了,才穿上棉襖,拿好票夾子,去車站開車。開門時只見陽光燦爛,天藍得透徹,風還是凜凜的。地上有一張紙條,上寫著:“皮誠起你個老渾蛋,再不還錢老子宰了你!”旁邊歪歪扭扭畫著幾把菜刀。老皮把紙條撕碎了:“呸!”吐在地上。
人都走光了,老皮把車再往前開些,停到路邊,走到深草叢中解手去了。胡瑞低頭數(shù)今天的票子,有人敲車門,她想著老皮回來這么快。剛打開車門,沖上來三個兇神惡煞似的男人。胡瑞嚇得發(fā)抖。一個男人上來捂住她的嘴,另外兩個搶過她手里的票子,又扯過她身上的小背包,相互使個眼色,三人飛快地跑了。
胡瑞坐在車臺階上大哭。老皮趕回來了,問賊跑哪邊去了,胡瑞指了指——除了遠處小加油站昏黃的燈光,四下里是黑黢黢的夜,完全看不見人影。老皮連著幾巴掌扇在胡瑞的腦殼上。胡瑞感到腦袋嗡嗡直響,又悔又氣又羞慚,她也不敢哭了,一邊罵自己,一邊振作著疼痛眩暈的腦袋努力張望。夜風呼呼吹過來,吹到看不見邊緣的樹林和草叢深處。在風里,她似乎聽到遠處飛跑的腳步聲,她恨不得殺了他們。
第二天老皮蒙著頭不起床,也不想開工。胡瑞好說歹說安慰他,求他咬牙扛過去,再好好干上幾個月,總會補上的。
他們最終沒能還上高利貸。兩個月以后他們賣了車,連要交的利息,總共虧了五千塊。
作為一個紙片人,大部分時間我忙于學業(yè),無暇顧及其他。也有那么幾個夜晚,我什么也做不下去,心里躁動不安,忽而浪濤翻滾,忽而灰心喪氣。我的成績大部分在B+左右,不算好,也不算太差??晌以谧鳂I(yè)和考試上花費了太多時間,我懷疑(但愿不是真的)我比別人笨。我昏頭漲腦地在圖書館里瞪著酸痛的眼睛,絞盡腦汁琢磨著該用哪些英文詞擴展干枯的文章。那些流暢、豐富、優(yōu)雅的英文都藏在別人的書里和報告里。我就像坐在街角的乞丐望著富人的華宴,既焦急又絕望。
這些時候楊曦靈在朋友圈里曬新包包、新鞋子,去了哪個新開的甜點店打卡,又和誰一起在海邊漫步,每天至少四五個新帖……我嫉妒她和她的朋友不比我差的成績和比我好得多的生活。有一兩次我厭惡地關掉手機,但沒過多久我就又不由自主地刷下去,好像那些赤裸裸的炫耀是海底的藻陣,作為一尾魚我難以在它以外生活。
我給洛廣風發(fā)微信,我們有一搭沒一搭聊一會兒,我反倒更泄氣。很多事情不能跟他講,我也不能沖他發(fā)脾氣,我們還沒到那個地步。有幾次他提出過來陪我,我本能地拒絕了。我想象他雙臂搭在雙膝上,兩手交叉合攏,以一種學生會干部的模樣告訴我該如何進行職業(yè)規(guī)劃,如何與老師和助教搞好關系,然后問他能不能留宿……我搞不清楚為什么不喜歡他的遠見卓識,也搞不清楚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這使我對他和自己都有些惱怒。
后來洛廣風直接來到我家樓下按對講機,我只好請他上來。打開門的一瞬間,我看到他臉上閃過一秒不安,然后刷滿了志得意滿——他拿出一束鮮花。我順從地配合他的得意,很快和他接吻,然后倒在床上讓他撫摸一陣。一切到此為止,我不能給他更多機會。即便他用那種電影里的迷?;靵y的眼神和聲音求我,使我內(nèi)心慌亂,我也能坐起身,整理好衣服,離開他。他沉下臉,說:“王思潔,你是不是有問題?”或者:“王思潔,你是不是想耍我?”這時候我不敢看他,小聲說:“我太累了?!比缓筠D(zhuǎn)換話題。我看過太多女孩糊里糊涂跟誰睡在一起,不是墮胎就是搞上了婦科病,整個人都完蛋了。我不想那樣,我媽辛苦賺來的錢,我自己模糊不明的未來(不管怎樣,我還有這么一個未來)不能葬送在這些傻事上。
可是我也離不開洛廣風,他是個怎么看都合適的男朋友:有錢、有風度,學習也不差。有一次我問他為什么喜歡我,盼著他說出“你很特別,你很清純,你有魅力”之類的話,但他什么也不愿說,好像那條銀手鏈和鮮花足以承擔他對我的看法了。我戴上了手鏈,那是一種終于有了男朋友的喜悅,還有未來不可預測、我正在冒險的不安。
在我努力使自己安心的時候,勞拉告訴我暫時不必去給漢娜上課了。她發(fā)生了一次大面積的感染,同時發(fā)現(xiàn)脾臟腫大,醫(yī)生建議切除她的脾臟,以免情況進一步惡化。
手術之后正好是學期結束的假期,我去醫(yī)院看望漢娜。病房里沒有別人。漢娜閉著眼睛,像是睡著了。她黝黑瘦小的身軀裹在白色的床被中,周身連著一些通向儀器的管子,如同一個外星人不幸墜落地球。我馬上意識到:這次和以前的狀況不同。她身旁的小桌上放著沒吃完的病員餐盒。窗簾半拉開,外面正是下午時分慵懶的、沉沉的陽光。天空很藍,馬路上的汽車轟鳴而過。我不想吵醒她,把帶來的花束放在床邊,找了張椅子坐下。
一會兒勞拉來了,她推門見我在,先是笑笑——那笑容和平時沒什么兩樣。我正要說話,她伸出手指做出“噓”的樣子,又看床上的漢娜。我跟她出了病房,我們到醫(yī)院餐廳里,找了個靠窗的小桌坐下。勞拉起先仍笑著,說:“艾米,謝謝你來看漢娜。她可能沒法和你講話,手術以后她精神一直不太好。手術中……發(fā)生了大出血……”我和勞拉面對面,離得這么近,頭一次注意到她額頭層層的皺紋,還有嘴角邊深長的法令紋?!罢婵膳?,我們一度喪失了希望……我們……”她的雙手一會兒緊緊互扣,一會兒攤開在桌面。桌上不知誰留下了一小片咖啡漬,我想她沒有看到。
我該如何安慰她呢?我的英文實在不夠好。勞拉的臉頰忽然抖動起來,她抽出桌上的紙巾,把臉埋在里面。我趕緊說:“沒事的,沒事的,都會好起來的?!彼芸戽?zhèn)定下來,將紙巾收在手里,說:“對不起,我有點……我主要是擔憂她?!比缓笏嬖V我,醫(yī)生給漢娜輸血兩千多毫升,他們最終切掉了漢娜的脾臟。由于漢娜身體很弱,至今恢復得比較慢。我看著勞拉臉上沒擦干的一點淚痕滑到了鬢邊上,重復說:“會好起來的,會好起來的。”勞拉稍稍振作起來,撩了撩劉海兒,說:“我和米勒商量了,不能總是這樣下去,常年輸血問題太多。我不忍心看漢娜這樣一輩子,太難了。她受了太多苦?!蔽业戎f下去,她卻停下來,出神地看著窗外的什么地方。
“你們也太不容易了?!蔽艺f。勞拉的臉上浮起一層微薄的紅色,她說:“醫(yī)生建議做骨髓移植?!薄澳苤委熅秃冒?。”我輕快地說。勞拉轉(zhuǎn)眼看我,雙眼眨也不眨:“也不是那么樂觀,有很大風險,百分之二十的概率會失敗?!蹦蔷褪钦f,五人里會死去一個,但她現(xiàn)在生不如死。“我覺得應該試試?!蔽艺f,卻見勞拉眼圈又紅了,她有點生硬地說:“骨髓配型很難?!?/p>
我立刻就明白了。勞拉吸吸鼻子,說:“過去十年,我差不多每年去中國貴州尋找漢娜的父母。我有她媽媽寫的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她的中文名字,胡美華?!彼o我看手機里的一張照片。那字體歪歪扭扭。我看了一眼,說:“拋棄孩子的父母都很狠心?!毙南脒@樣冷血的父母怎么可能給她捐獻骨髓呢?勞拉說:“也許他們有什么難處,可能他們很窮,沒法給漢娜治病,把她送到民政局的門口,這是給漢娜一條生路。不然……”我不知該如何說了。她又說:“中國人很看重孩子的,雖然他們不喜歡女孩,不過聽說情況在變化?!彼粗?,好像等待我的肯定,“你看,現(xiàn)在這么多留學生來讀書,好多女孩。他們的父母都很愛她們,對吧。這里的學費對國際學生來說很貴,我知道?!蔽蚁肓讼?,以盡量平靜的語氣說(一提起漢娜的親生父母,我就很憤怒):“城里人很少重男輕女的,農(nóng)村人有的很愚昧?!蔽覇枬h娜是在哪里被撿的,勞拉說:“聽說她的父母把她放在民政局的門口。后來我們在福利院見到她,是在貴州省的天柱縣。”
我在手機里查地圖找天柱縣,勞拉在一旁看著說:“對,對,就是這地方?!彼謫栁艺f:“艾米,我最近看到一個新聞。一個被美國人領養(yǎng)的女孩回中國尋親,有二十多個人來找她。很多人搞錯了。不過也給我希望。會不會是我們以前尋找的方法不對?”我心里冷笑,說:“這女孩在美國讀大學吧?”勞拉說:“好像是吧,她二十歲了?!币欢ㄒo她潑點冷水了,我說:“那些人覺得在美國讀大學,是很有面子的事,所以爭著……”勞拉說:“總不會都這么想吧。他們可能沒法忘掉孩子,畢竟是父母,總是有些難處吧。”我受不了她那頑固的天真,又不能離席而去,只能勉強忍住了不再說話。后來勞拉終于承認,她無法了解漢娜親生母親的想法,對她來說,這就算是中等程度的譴責了吧?
勞拉還說,米勒去年找我做漢娜的中文老師,是因為他覺得我長得像漢娜。這可不是對我的恭維,我越發(fā)笑不出來了。我問勞拉是不是該看看漢娜去,她打開手機,果然護士剛才打電話過來,她的手機靜音,所以沒聽到。
漢娜非常虛弱,眼睛只張開一點點。我跟她說話,她微微點點頭。我真的可憐她,她沒有正常孩子的生活,不能去學校,不能跑步和運動,可能連朋友也沒有。日復一日的除鐵、每月一次的輸血,忍受著無休止的疼痛,隨時面臨著感染和惡化的病情。我理解她那天對我說的話,實際上,正是從那天開始我發(fā)現(xiàn)我們之間相通的地方。如果我是她,我會怨恨自己的生母,為什么生出我來;說不定也會怨恨養(yǎng)父母,當年不如一死了之,還少受些痛苦。
此時米勒也來了,說讓勞拉回家休息,他在這里陪著漢娜。勞拉開車送我回家,路上我們談了些輕松的話題。她說年輕時他們?nèi)ミ^很多國家,自從有了漢娜,除了中國,幾乎再也沒有旅行過。她還說起漢娜在這次手術前開始畫丙烯畫:“她很喜歡呢,我看她的色彩感很好,技巧還需要長進,我準備給她買網(wǎng)上的繪畫課程,等她稍微好點的時候,又多了一件她喜歡做的事。”她說著嘴角輕翹,雙手叩打著方向盤。節(jié)奏明快的音樂聲中,車子在綠樹的濃蔭下穿梭。街邊的路燈桿上掛著鮮艷的花籃。我們從推著嬰兒車的女人身邊飛速而過,又越過她手里拽著的、在樹根下磨蹭不前的男孩……夏天就要過去了。
我進了房間感到有些異樣。楊曦靈的屋門緊閉,但里面有動靜。我出門前擺在沙發(fā)上的灰毯子現(xiàn)在搭在沙發(fā)背上。楊曦靈動了我的毯子嗎?莫名其妙。我叫:“曦靈,你在家嗎?”屋里有聲音回答,卻不像往常那么大聲。我走到門口,說:“你把水池里的碗收了好不好?都堆了一天了。我都沒法做飯。”她哼哼答應著。我叫她快點,我馬上要用水池。
等我從廁所出來,大門正在快速關上,應該是楊曦靈出去了。我嘟囔說:“洗了碗再出去鬼混吧!”卻聽見臥室里傳出更響亮的音樂聲——她還在里面。這是玩哪樣?……會不會是……她有了男朋友但不想讓我知道。這真有可能……我嗅到房間里某種熟悉而陌生的味道……也許,我轉(zhuǎn)念一想,她的男朋友太差,拿不出手,或者他們正好在屋里干什么。我眼前浮現(xiàn)出楊曦靈和一個男的赤身裸體抱在一起的樣子,挺惡心的。其實我才不想管她那么多。我打開水龍頭,又叫她洗碗。足足叫了三四遍,她總算出來了,一點兒也不樂意,靠著門框說:“用洗碗機不就行了?”我說:“那也把你的臟碗擺進去啊,難不成我給你收拾?”她扭著屁股走過來,拍拍我肩膀,說:“你干嗎老那么著急!我給你說,我現(xiàn)在啊,沒情緒洗碗。”她從冰箱里拿出一瓶巧克力奶,一邊喝一邊觍著臉笑。后來她終于在我的怒視下慢吞吞地將臟碗從水池挪進洗碗機里,水淋淋地灑了一地。她只顧說著:“思潔,給你安利一個新劇,《知否知否》,特別好看!趙麗穎特適合古裝……”我問她:“你剛才干什么呢,我進門的時候?”她看我一眼,忽然閉嘴了。然后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繡花拖鞋淋濕了,求我?guī)兔Υ驋叩孛嫔系哪菙偹N遗滤戎教幾?,弄濕了整個地板,只好拖了地。
那天晚上我睡得不安穩(wěn),夜里醒來數(shù)次,連做了幾個古怪的夢。有漢娜,有我媽,還有一些分辨不出面貌的人。
早上起來我接到母親的微信電話?!皾崫?,你好久不給我電話,我打過去你也不接,怎么了?”她果然一上來就抱怨。我說:“我忙著考試,半夜兩點才睡,剛考完?!薄澳敲葱量喟?,你可要注意身體,吃好點!吃好點才有精力?!蔽液鷣y應著,問她身體怎樣。她說自從做了子宮肌瘤手術以后感覺好多了,但胃潰瘍還常犯,換了好幾種胃藥也沒有起色,有時要去醫(yī)院檢查?!斑@天氣,跑一趟一身汗哪!最近看了個中醫(yī),說我體虛得厲害,給我開了個方子,還沒去抓藥呢?!蔽宜坪蹩吹教撆值乃诳釤嶂凶铣鲎廛嚕闹伪?,要司機開空調(diào),還讓他快點開。我沒問那個人是否陪她去醫(yī)院,還是她只能自己去。我們已經(jīng)習慣了避免談到那個人。其實,是我不愿談論他,而她服從了我。
我終于說:“媽,下學期要注冊了?!彼nD了一下,說:“我知道,我知道??!月底我就把錢給你匯過去。最近加幣又漲了……沒問題,你哪天要?”我沒提還有生活費。她說:“生活費也寄過去,你放心。你媽這點本事還有,供你出來沒問題?!蔽揖驼f:“這邊政府有限制,我打工也賺不了多少。”她大聲說:“我不是問你了,哪天要?”我說:“最遲九月初要交學費。如果不行的話……”如果不行的話,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也許趁著暑假的最后幾周做代購,我聽說有人賺了不少,而且政府也不會知道。她說:“別的你別管,好好學習,早點畢業(yè)就行?!彼€說鄰居家老梁的女兒在多倫多待了四五年還沒畢業(yè),也不知道干啥,就是不回國。她絮絮叨叨地說著這些和我八竿子打不著的人。“我回去看看你吧?!弊詈笪艺f?!皠e回來,你不用看我,”她直截了當?shù)卣f,“把飛機票省下吧?!庇旨恿艘痪洌骸爱斄慊ㄥX?!?/p>
一周之后我打電話問漢娜怎樣,勞拉說她回到家里,現(xiàn)在穩(wěn)定下來了。他們一家正在嚴肅考慮骨髓移植這事。“我們跟漢娜談了,把所有的風險都告訴她,她也愿意冒險試一試。你知道,這是一個很困難的選擇。但我們必須試試?!蔽蚁胂髣诶陔娫捘穷^深鎖雙眉卻微微含笑的模樣,說實話,她年輕時應該是個美人。
“我們先在加拿大找骨髓配型?!蔽覄傁胝f好,她卻說,“希望渺茫。我們還要再去中國,希望這次能找到希望……她不能再等了?!蔽腋械揭魂嚤??!澳銈儧Q定了?”我清清喉嚨,我不可能總是那么冷酷。我說:“試一試也好……要想辦法讓更多的人知道這件事,機會就大一些。”勞拉馬上問我:“有什么辦法呢,你從中國來的,你比較了解。”我使勁兒想了想,說:“盡量用社交網(wǎng)絡,在中國,微博和微信有很多人在用?!眲诶穯枺骸霸趺匆鸫蠹易⒁饽??”其實我并沒有什么好主意,我說:“發(fā)帖子出去,轉(zhuǎn)的人多了就有希望?!眲诶f:“對了,中國也有臉書、推特那種,你剛才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吧?嗯,你對中國比較了解。我們也覺得要換一種方法,也許會出現(xiàn)奇跡,我們每天都為這事祈禱。”
我跟楊曦靈說起這事,她特別興奮,連連說:“這家人太難了,好人沒好報,太難了?!蔽艺f:“你認識的人多,你有什么辦法?”她嘰里咕嚕轉(zhuǎn)著眼珠,一會兒說:“我朋友多,也沒有貴州的呀……扔孩子的都是屌絲往下,跟我們可不是一個層次?!蔽乙矄柭鍙V風,他說:“這事挺不容易的,我來想想辦法……也不能用學生會的名義去做……這樣吧,你寫個帖子我發(fā)到我的微博上去。多艾特幾個哥們兒請他們轉(zhuǎn)發(fā)。看運氣了,沒準轉(zhuǎn)著轉(zhuǎn)著就碰到流量大咖了,哪個良心好的大咖給吆喝一聲,這事就能傳遍半個中國,成為現(xiàn)象級事件。這就是傳播的力量。”
我請勞拉寫了一封給漢娜親生父母的公開信,我翻譯成中文。
……她和你在一起有一年時間,后來她病得非常厲害,你可能沒有別的辦法了。我能理解那是多么困難的一件事。漢娜現(xiàn)在是個快樂的女孩,她馬上就要十二歲了。她每月都要輸血,每天要注射除鐵劑,骨髓移植可能救她。
……您能幫我們給漢娜一個健康的生活嗎?
要我說,這封信太輕描淡寫,完全沒有描述漢娜的痛苦,讓人以為她過著幸福的生活。漢娜切除了脾臟,幾乎病危,將來很有可能再次感染或者器官衰竭。即便沒有意外,常規(guī)輸入除鐵劑也已成為巨大的負擔。再說,隱性的血制品問題隨時可能進一步毀壞漢娜的身體。如果不進行骨髓移植,她的壽命不會太長,而且她會生活在無休止的痛苦中。
勞拉說,她不想寫得過于悲慘,不愿給漢娜的親生父母造成壓力。米勒說:“壓力會把他們推得更遠。只要他們愿意見面,和勞拉、漢娜見面聊聊,我相信他們會明白這對漢娜多重要。他們很可能會有疑慮,你知道,骨髓配型本身也有風險。我們只想讓他們知道,沒有道德判斷和怨恨,只是懇求幫助?!?/p>
我平心靜氣地想了想,承認他說得有道理。
我把這封信發(fā)在朋友圈里,希望有人轉(zhuǎn)發(fā)。洛廣風也發(fā)到他的微博賬號上,好幾天過去了,也沒有什么轉(zhuǎn)載。洛廣風說我們還缺個網(wǎng)紅朋友。楊曦靈說她在一個美妝網(wǎng)紅直播的粉絲團里,她還真的聯(lián)系了那個像妖精的主播(我一點兒沒夸張)??扇思艺f這事讓粉絲們聽了感覺太慘;她不想讓粉絲們誤會,她要傳播的是美好生活的正能量。
一周以后,一位貴州的企業(yè)家轉(zhuǎn)發(fā)了公開信,終于有人給勞拉寫電郵了,而且人數(shù)越來越多。勞拉充滿了謹慎的希望,這一次顯然更有可能。不過她很快發(fā)現(xiàn),寫信的人主要是被勞拉和米勒感動,想感謝他們,也發(fā)些感慨。有些人希望打聽到更多消息——公開信顯然太簡單,他們想了解更多,這樣才能幫上忙;有人熱情地請勞拉到貴州時住在自己家里;有人問了些奇怪的問題;也有人提供建議,比如找民政局、找當?shù)氐牡仡^蛇,還有的說一定要上電視臺。
漢娜的身體恢復得不錯,就在她們母女要回國的最后幾天里,勞拉接到貴州天柱縣一位政府官員發(fā)來的電郵,大為贊揚勞拉和米勒的愛心,說他深受感動,可以幫助他們把漢娜的照片和勞拉的信做成小布告張貼、發(fā)布出去,也會動用政府的信用,鼓勵人們提供消息。他說在縣城這是很管用的。勞拉大受鼓舞。那位官員保證,他會記下任何提供線索或有可能是漢娜親生父母的人的聯(lián)絡方式。
這些郵件勞拉都轉(zhuǎn)給我,由我給她翻譯。她說愿意按時間付費,我拒絕了。怎么可能收錢呢?我愿做任何事,洗刷那冷血的親生父母帶給中國人的恥辱。
胡瑞坐在小凳上洗衣服,大塑料盆里搭著一個搓衣板。這是給建筑工洗衣服的活兒,一次洗五六件,件件又臟又爛。她舍不得打太多肥皂,這樣就要拼命搓。左手臂最近好些(總算有一種膏藥管用了),但還不能老使勁兒,主要靠右手搓,結果越搓越慢。
房東從二樓走廊上走過,朝底下吐了幾口唾沫。胡瑞曉得房東嫌她水用多了,自言自語說:“干凈是要洗干凈的么?!蹦桥擞殖磉呁鹿献悠?,揚著聲調(diào)說:“洗洗洗,破衣爛衫,洗也洗不出個人樣?!焙鹧鲱^看看她,把盆里的臟水潑了,就著水龍頭又接了一盆水,把帶著泡沫的臟衣服放進去涮。房東氣急敗壞,大喊:“我操你媽,我的水你這樣瞎用!再洗你就給我搬家!”胡瑞經(jīng)不得嚇,手里加勁兒搓著,馬上說:“不洗了,不洗了。”說著將水淋淋的衣服擰擰,一盆水倒掉,準備進屋。房東箭步?jīng)_下來,擋在她面前,叫:“你看老娘好欺負是吧!水費漲了多去,還想浪蕩我的水,沒那么便宜!”女人的小眼睛好像一只烏沉沉的紐扣貼在胖臉皮上。
胡瑞知道,又碰到了房東心情不好的時候。按說這會兒太陽快到頭頂了,她該睡著,這時候不睡就不是好兆頭。胡瑞忍氣吞聲說:“不洗了還不行嗎,還不讓人洗衣服?”這時老皮回來了。那女人悻悻地看著老皮,又喊了幾句走了,她知道老皮也不是好惹的。
兩人進了屋,胡瑞把濕手擦干,問老皮今天咋樣。自從開中巴的事干不下去,老皮就跟人在火車站倒票。有時候能拿回來上百塊錢,有時候一天一塊也沒有。老皮嗡嗡地說:“五十。今天碰見警察,幸好我跑得快?!焙鸫篌@失色,問:“給抓住就完了呀,要罰好多錢吧?!崩掀ず俸僖恍Γ峙蘖艘豢?,說:“今天運氣壞,明天轉(zhuǎn)運?!焙鹫f:“可別,咱別做這個了,萬一哪天……”老皮不理她,找了口蒸糕吃下肚,又給自己倒了杯水,喝完就倒在床上,和衣睡了。
胡瑞心里惴惴不安,若是老皮出了事,進了牢房,她還不如死了算了。這日子過得跟豬狗一樣,哪有什么盼頭?她撿起老皮脫在地上的褲子,臟得不成個樣兒了。老皮只有一身衣服,等再掙點錢,先給他買件外套,再買條褲子。外面東西貴得很,不過舊衣市場去淘一淘,七八十塊錢的也還有。又一想:穿成這個樣子,警察不找他找誰!今天大太陽,這會兒洗洗,明天早晨就干了。她一面想著一面在衣服口袋里一一掏過去,左邊口袋里是一沓火車票,從貴陽到畢節(jié)的,這都是老皮掏錢買來的。右邊口袋里是他的小米手機,還有一張藍色的紙,像是小廣告。她把它打開。
尋親:女孩原名胡美華,今年十二歲,2007年在貴州省天柱縣民政局門口被發(fā)現(xiàn)。
……你有過一個小女孩,她喜歡吸吮手指嗎?從這張照片上,你能認出她就是你的小女孩嗎?……
這張紙在胡瑞的手里發(fā)出簌簌的聲音,因為她的手抖起來了。紙上還有一張照片,她不敢往下看。她抬眼看看窗外,報紙沒有完全糊著的角落里漏出一小片藍天。外面嘈雜陣陣:一輛摩托車轟鳴而過,當媽的在訓斥小孩,大喇叭喧嚷著賣彩票……屋里是老皮起伏的鼾聲。
她定下神來想了想:這不是一回事,這個名字她不認識。不過2007年、天柱縣民政局、吸吮手指……她的肚子忽然餓得咕咕叫,又感到一陣眩暈。啊,多年前她決定忘掉那件事。忘掉、忘掉。
她還是往下看那張照片,藍紙上的照片模模糊糊。那是一個頭顱鼓起、眼距很寬、細眼睛、黑皮膚的女孩,她正嘬著兩個手指,定定地從那張紙上看著她;透過十一年的歲月,透過許許多多讓她發(fā)瘋的夜晚,透過撕心裂肺的但不出聲的哭號……女孩看著她;沒有問題,沒有怨恨,也沒有感情地看著她。
胡瑞感到淚水布滿了她的臉。她聽到內(nèi)心深處孩子喃喃叫的聲音。那時候她還不會叫媽,她高興時發(fā)出咯咯的笑聲,更多的時候她無聲地笑;她嗚嗚呀呀地找奶嘴,她指著要巴掌大的布娃娃;她也常惱怒地尖叫、大哭。那種號叫的哭聲胡瑞一輩子也忘不了。后來她想到,那時娃娃身上疼,她是個病孩子。都是你個鬼造的孽,當她忍受不了時,她就這么跟自己說。
她叫她妮兒。她一邊養(yǎng)著妮兒,一邊替人照顧老人,給人搭手做婚喪宴席,勉強掙些糊口錢。所幸的是她奶水充足,每當妮兒急餓的小嘴搭上來,脹痛的乳房立時就通透爽快了。她想她可以養(yǎng)好這個娃兒,可她也憂心妮兒是個沒有戶口的孩子。將來,將來她不敢想……
后來胡瑞發(fā)現(xiàn),妮兒哪里長得和別的娃不一樣。再到后來,妮兒變得蔫蔫的,布娃娃也不玩,喝奶也不起勁兒了。她咬牙給妮兒買了個電動新玩具,孩子看著它,愣愣的。胡瑞知道她病了。她帶孩子去看醫(yī)生,花了好多錢,做了好些檢查。醫(yī)生說她得了一種貧血癥,必須經(jīng)常輸血,不然她會死。她問輸一次血要多少錢。一次要幾百塊。即便如此,她的壽命也不會長,也就是十幾年吧。醫(yī)生一面寫病歷一面說。
她夜里咬著枕巾哭,白天還得忙活掙錢。她想過帶妮兒自殺,可她怕死。妮兒越長越瘦,越來越愛哭,抽抽搭搭,哼哼唧唧。胡瑞除了恨自己,也開始怨恨她。有個算命的說,這女娃命犯天煞孤星,自己命苦,還會給家人帶來厄運……
老皮翻個身,嚇了她一跳。她趕緊抹干眼淚。老皮并沒有醒來。胡瑞看外面天色暗下來了,她心慌得要命。世界上真的有輪回、報應這回事嗎……到底要她怎么樣?這是皇天上帝神佛在提醒她,別忘了自己造的孽?她造孽、該死,而且還想忘記自己的罪過,神佛看不過去,要懲罰她……不過,外國人寫這紙條又是為啥?
不久之后老皮遭了殃。他沒被警察逮住,卻被同伙使壞坑了。舊債主找上門來,打掉他兩顆牙。房租要交不起了,他們先躲著房東,后來偷偷搬出來,到一家舊工廠邊上和人合住。地方更小了,但債主一時不會上門。老皮有時出去,有時不出去,家里眼看沒進賬了。胡瑞偷偷把手機賣了,微信里的錢換成現(xiàn)金,三百多塊縫在棉衣衣角里,每天拿出來一點買吃的。她必須算計著花,買一袋面,去菜市場揀點便宜菜,跟賣豆腐的套套近乎,他高興時給她一小塊豆腐角……他們有半個月沒吃肉了。老皮心情不好,想喝酒,逼問她錢在哪兒,她一被打就招了。老皮立時有了精神,用手扯開縫衣線。蹦蹦的紙幣掉出來了,大的小的,還有一張紙片。
老皮瞪著滿是血絲的眼睛把那張揉皺的紙看來看去,他早忘了這是哪兒來的。沒等他追問,胡瑞放聲大哭起來。她哭得像大壩崩了,所有的水決堤而下;她哭得像來了龍卷風,天昏地暗。老皮給她嚇住了,呆看了一會兒;終于看煩了,沖她的后腦勺一把劈過去。她的聲音立刻降下來,她實在也哭累了。
這些日子她像中了邪一樣想過去的事,一件一件都想起來,那人、叔叔一家、爹媽。爹媽在時她家是村里的富戶。爹媽相繼去世以后,她從縣高中退學回家務農(nóng),住在叔叔家。吃的穿的他們都給她,又一邊滿懷警惕地防備她。村上人都知道,叔叔占了她家的房子和宅基地,可沒人說什么,誰讓她家沒有男人。叔叔家有三個愣小子,沒人會為她一個孤女得罪他們。
那人從縣城來,是鄰居的高中同學,畢業(yè)以后做化肥生意。他面皮紅軟,總是跟在她身后,絮絮叨叨說些以前學校里的事,她喜歡聽。后來她懷了孕,跟叔叔翻了臉。叔叔給她五千塊錢,以后老死不相往來。肚子里的娃兒快六個月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那人偷了錢,逃得無影無蹤。
她痛痛快快把這些向老皮交代了。老皮一邊聽一邊呸呸吐唾沫。最后他揪她的耳朵,她咧著嘴求饒。老皮把她甩向一邊,大巴掌打過來:“跟老子玩心眼,啥都瞞著老子,賤人!”她尖叫一聲。老皮不再打臉,只踹她下身。她坐到地上,“哎喲哎喲”喊疼。他終于不打了,拿了錢出去買肉吃買酒喝。
半夜時分老皮推她,問:“外國人找親媽,咋回事?”她迷迷糊糊醒來,只唉唉地哭。老皮打開燈,舉著那張紙,瞇縫著眼一字一句讀過去,又湊到胡瑞身邊問是咋回事。胡瑞捂著臉,死活不說話,她也想不清楚。
老皮卷起舌頭,在缺牙的嘴里搜索肉屑,一邊望著窗戶上的舊報紙,發(fā)起呆來。
秋季開學后,很快就到了期中考。我早出晚歸,在環(huán)境經(jīng)濟學、博弈論、微觀經(jīng)濟學的論文和課本里昏天黑地,差不多成了考試機器,而且是個不中用的破爛機器。環(huán)境經(jīng)濟學我考得很差,拿到成績的那天外面下著雨,我回到家,只覺得渾身發(fā)冷,甚至有點哆嗦。我打開淋浴,希望洗澡能讓自己溫暖一些,平靜一些。水聲嗞嗞嘩嘩,我的淚水藏在大片的水霧底下,它們也感到羞恥。
不到五分鐘,水在浴缸里積起來,漫過了我的腳踝。這事發(fā)生過幾次,每次都是楊曦靈的頭發(fā)堵住了下水道。我趕快洗完澡,穿好衣服,在濕淋淋的頭發(fā)外面裹上浴巾,又找出一只修眉夾,從浴缸水道下面鉤出一大團頭發(fā),又黃又硬,可不是楊曦靈的?頭發(fā)掏出來了,浴缸里的半缸水還那么靜靜地不動。我用修眉夾挑著那團頭發(fā)——廁所垃圾桶不見了,我走到廚房去,那兒有個大垃圾桶。
討厭的黃毛扔進了垃圾桶,我好像看見了熟悉的字……重慶渝中區(qū)渝中花園十單元……我的頭一個念頭是:她又搬家了。我爸去世三個月之后,她搬去重慶跟那人住了,當時是在沙坪壩。我立刻想起來,不記得打開過這個袋子啊。我忍住臟,把袋子拎出來查看,果然來自“胡萍”,加拿大郵政的郵戳是在一周以前——誰偷偷撕開了我媽寄給我的包裹?我忽然想到,好久沒見到楊曦靈了。
正在這時,楊曦靈鬼鬼祟祟地進了門,看也不看我一眼,想悄沒聲地鉆進臥室里去。我叫住她,把包裝袋舉到她面前,問是怎么回事。她沖著我嬉皮笑臉。我氣急敗壞地追問:“你開了我媽給我的包裹?”她說我最近沒回家(我只是回家比較晚,她都睡了),有一天她實在餓了,就打開了?!澳愠粤宋覌尲慕o我的東西?”我氣得直嚷嚷?!皼]有沒有,我只吃了半袋,還給你留著呢?!彼龔呐P室里拿來剩下的一點燈影牛肉,做出還給我的樣子。
我想她這么蠢,偷了我的包裹,還把包裝袋扔在我能看到的地方。我咬牙切齒地說:“小偷!”“別說那么難聽好吧,你不是也吃過我的東西?”她翻個白眼,又笑了,“我送你一條絲巾吧,就算扯平了。哎,我才買的。一百塊,絕對高品質(zhì)。行了,別生氣了?!闭f著她舉起手里的紙袋,拿出一條花里胡哨的絲巾,還讓我看她新買的內(nèi)衣。
我說我不要她的破絲巾,叫她趕緊找人來修下水管道,再這樣下去廁所都不能沖了。她哼哼著進了臥室。我使勁敲門,說:“楊曦靈你馬上去找人修,我受夠了!”她在里面放開了音樂。我想著她一扭一扭對著鏡子試內(nèi)衣的樣子,越發(fā)氣得要命。
她終于出來倒水喝,見我坐在那兒瞪她,奚落我說:“王思潔,你老這樣,跟什么似的……誰愛看你那副臉啊?!蔽译p手叉腰,走到她面前:“哪副臉?你給我說說,你還有理了。”她看了看我,立時軟下來,哼哼唧唧地說:“哎呀,也不是那么回事?!薄霸趺椿厥??”我問她。她瞪著無神的圓眼睛,呆了一下,又狡猾地笑,說:“咱倆談談?!?/p>
這真可笑,我說:“談什么,像你這么臟的女的,世間少有。”楊曦靈像一只貓那樣縮頭拱背,把臉湊過來,湊到我面前,冷笑說:“你說話注意點,小心我趕你走。”我本能地想到要忍一忍,可是又有一種東西讓我不能縮回去。我也把臉湊到她面前,故意慢慢地說:“好啊,我早受夠你了。你這個笨蛋?!彼阎讣状恋轿夷樕希衅饋恚骸澳氵@土鱉,丑八怪!男人會要你才怪!做夢吧!”我忽然想到了——洛廣風!真的,我已經(jīng)狐疑了一段時間,有一陣子他沒有聯(lián)絡我了。
我看到楊曦靈脖子上的一條銀項鏈?!罢鎵虿灰樀?!”我咬著牙說。她像一只忽然發(fā)作的刺猬,撲上來抓我的胳膊,我們倆扭打起來。我力氣比她大,一下把她推到墻邊。她踹我一腳。我后退一步,她沖過來抓扯我的頭發(fā)。我們在搏斗中發(fā)出氣急敗壞的喘息聲,咬牙切齒的咒罵聲——我罵她“賤女人”,她罵我“傻×”。我朝一邊扭著臉,生怕她把我的臉抓破了。她那十只紫艷艷的指甲仿佛滴著血的武器。我干脆埋下腰,朝她肚子頂過去(我沒想到自己學會了這種招數(shù))。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摸著大腿號啕大哭?!案F鬼!我操你媽,窮鬼!”我氣急了,撲上去雙手按住她,她動彈不得。我故意把唾沫噴在她臉上,喊道:“你個賤人、笨蛋、騙子!作弊,我去學校告你?。∧氵€敢罵我!”我恨不得摳爛她那張涂滿名牌化妝品的丑臉,她偷了我的男朋友,還敢罵我,這是什么世道。
有人進來了,但我不管,繼續(xù)臭罵她。她掙扎著、扭著臉哭,好像最委屈的是她。有人要拉開我,我拼命想甩掉他。可這人勁兒比我大,我馬上明白了是誰。我把一腔憤怒都拋在洛廣風身上,趁他不注意,狠狠推了他一下。他的長臉上五官失了形,眼看下一刻也要暴跳如雷了?!澳闶裁礀|西,還有臉過來!”我罵他。
“你他媽別太過分。”他理了理領口說。此時楊曦靈從地上爬起來,又朝我撲過來,被洛廣風攔腰抱住了。他讓楊曦靈別動,她順從地看著他,看那眼神,全世界都知道他們睡過了。我這才發(fā)現(xiàn)嘴角凜凜地疼,真被賤人摳爛了。我氣得又罵,卻沒力氣打了,他們兩個人合了伙,我也打不過。
楊曦靈哭啼啼地對洛廣風說:“我看她窮,只收她一點房租,便宜得不得了,她還敢打我!”我說:“我沒少給你一分錢!”我坐在沙發(fā)上,背對他們。我不想看見這兩個討厭的家伙。不知怎的,洛廣風在場,有些話我罵不出來了。我說:“老娘房租交到這月底,就住到這月底。到時候就搬。這種爛地方,我住得惡心!”楊曦靈哭著說:“我不要跟她住?!甭鍙V風皺著眉頭,俯身跟我說:“思潔,對不起。這事是我對不起你。你們倆不是閨密嗎,為我鬧成這樣……”他離我那么近。我看他那得意的樣子,更想扇他一巴掌。
后來洛廣風和楊曦靈也坐下來。洛廣風說:“我本來不想上來,你們倆鬧得整棟樓都聽見了,你們別給中國人丟臉了?!睏铌仂`一副花癡的模樣,乖乖看著他。我給他說得泄氣,硬撐著說:“你們還好意思說我?”洛廣風扭過頭來,沖我眨眼,又笑笑,楊曦靈應該沒看到。我們都明白,他還算不上我的男友,我們從來沒有睡過。
“這個月思潔還住在這兒吧??纪暝囋僬f,畢竟是我對不起你。”他說。我好像在某個無腦電視劇里聽到過這臺詞。我看著他那張童叟無欺的臉:“洛廣風,你倆蛇鼠一窩,正好?!蔽易屗麄儩L出我的地盤。
后來的幾天,楊曦靈特別巴結我。有一天還送我一塊芒果慕斯蛋糕,她知道我最愛吃這個。也許我該把蛋糕扔了,但我猶豫了一下就吃了,真的好吃。我想她是怕我去學校告狀吧。其實我哪有那精神,她高估了洛廣風的魅力。
但是我知道,我必須搬家了。
后來的幾天在混亂中度過,我必須去找房子,可我渾身無力,感覺自己生病了。我拿到博弈論成績的那天,約好了下午一點去看房。我坐在學校公交站旁水池邊的長椅上。天空晴朗而自如,像一塊從未沾染世俗的記憶。學校校旗、加拿大國旗、卑詩省省旗在旗桿上徐徐飄動。旗桿下,大叢藍紫色繡球開得熱烈,一只毛茸茸的、活潑的小狗在花叢中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不遠處是它的主人。我閉上眼睛,感覺微風繞耳,心里慢慢地、長長地嘆著氣。水池邊的人造瀑布發(fā)出嘩嘩的水聲……有人在叫我。
睜眼看時,原來是米勒——最近我?guī)缀跬怂麄円患?。我想到勞拉和漢娜幾周前該從中國回來了。米勒說,她們回來了,不過漢娜又出了狀況,所以中文課暫時沒再繼續(xù)?!拔矣浀茫蔽蚁肫疬@事使我不解的地方,說,“她們回中國前,有人給勞拉發(fā)電郵。后來你們沒再找我……你們找到別的翻譯了?”米勒說:“后來你開學了,我們知道你很忙,勞拉就不想再麻煩你。她們回到中國那段時間,遇到一些熱心人,幫了很多忙。再說后來電郵也少了?!彼f他并沒有同母女倆一起回去。省下一張機票錢,他們又補上些錢,給漢娜買了公務艙。他平靜地說著,但我確實聽出一些失望:“你的朋友幫我們散播消息,那封信收到很多關注,超過我們的想象。政府部門還印刷了小單張,到處去散發(fā)……有人幫助我們,可沒有找到……我們想找的人?!蔽荫R上說:“我料到不會有結果?!泵桌彰麥\花白的胡須,原本筆直的身體不自然地傾斜了。他望著水池說:“其實我們也想到了,但必須試一試?!彼槌楸亲樱÷曊f:“勞拉遇到過很奇怪的人。”
我說我想去看看勞拉和漢娜,米勒似乎沒有聽見。他若有所思地、緩緩地說:“在漢娜很小的時候,她的任務是活下來?,F(xiàn)在她的任務還是要活下來,但是……”我在他的眼神里看出了恐懼。一種不祥的感覺在我心中升起,也許漢娜活不了多久了。我害怕那個意念,趕緊說:“我就知道會這樣?!?/p>
我再也忍不住,問他:“你怨恨中國人嗎?”我以為他會說一個民族不該被輕率下結論那種話——他們永遠不會直接說出內(nèi)心的想法。他還是看著水池,說:“我從不這么想。漢娜,她是個中國孩子。如果我們不喜歡中國人,怎么會收養(yǎng)她呢?”他這么說著,居然沖我眨眨眼,“我始終認為,我們接納了漢娜,是我們而不是其他人,這是有天意的。”我相信這就是他內(nèi)心的想法。但我仍舊不能放下的是,這一切又是誰的錯呢?他轉(zhuǎn)而對我說:“艾米,你不必為此難過。”我有點生氣,馬上說:“我沒有。”
我們又聊了一會兒。米勒走到角落的提姆·霍頓快餐店去買吃的。旋轉(zhuǎn)門在他身后就要關閉,一群學生從店里魚貫而出,都是黃面孔,陽光照在他們的額頭、套頭衫和背包上面。他們?nèi)齼沙申牐舜苏勑χ?,有的大聲說話,有的含笑不語。他們的腳步輕快,影子沉沉地壓在石板地上??觳偷昀飩鞒鲆魂囉茡P的歌聲:
……永遠年輕,
我想要永遠年輕,
你真的想要一直活著?永遠,永遠……
有些人像水,有些人像熱
有些人是旋律,有些人是鼓點
或遲或早,所有的人都要離去……
纏綿而迷亂的歌聲使我感覺到冷了。我拉好外套拉鏈,背上背包。那只小狗仍在花叢中歡快地玩耍。我在強烈的陽光下瞇起眼睛,看見我要坐的那趟公交車開過來了。
胡瑞躺在床上昏睡。水壺里的水喝完了,她一點力氣也沒有,沒法到外面去接水。廁所也去不了,就撒在尿壺里。老皮走了……又一個男人從她身邊逃走了。他拿走了那張紙,她想再看看照片也沒了。他們的緣分已盡,她早有預感。
在半夢半醒中她看見那女孩朝她說著什么,她聽不懂,都是外國話。還有一次女孩沒了雙腿,像個乞丐一樣靠近她,求她施舍。她嚇得從夢里驚醒,口干舌燥,滿目昏沉。那是妮兒嗎?妮兒這名字,很陌生了。她是來審判自己的吧?跟外國人走了這些年了,還來找她……她沒臉去,沒臉去啊。“作孽,作孽……”她念念叨叨,哭一哭,翻個身,想再睡過去。她想起女孩的照片,就是妮兒啊。她不哭的時候一直吃手,把半只手都塞進嘴里去。眼睛、嘴巴長得和我一樣。孩子還活著,這樣我的罪孽會少些吧?妮兒還活著啊。胡瑞微笑了,但她馬上又嚴厲地咒罵自己。
……一陣打斷她記憶的響聲;屋外的街燈把一個影子推進門來,像廟里的泥胎讓人害怕。但她不怕,不是別人,是老皮。老皮掀開她的被子,叫:“懶婆娘!餓了,弄點吃的去。”她唉唉說:“下不去床了,頭疼得快死了啊?!毙睦镞€是歡喜的。老皮買了吃的回來,她聞著那股怪味道,求他給她倒點水喝。老皮出去接水,半天才進來,在爐子上燒水。她又求他把尿壺倒了,尿滿溢出來了。老皮說哪有男人給婆娘倒尿壺的??伤锏靡?,又出不去門。老皮咒罵著,最終還是出去倒了。
第二天她稍微好些,問他這兩天去哪里了,他不吭氣。胡瑞求他把那張紙還給她。老皮在看抖音,一邊樂著,一邊甩手讓她一邊兒去。她繞著他,左左右右地求他。老皮在身上摸了半天,掏出皺得不成樣的藍紙,扔給她,咕噥說:“鐵公雞,一毛不拔?!焙鹦⌒牡匕涯菑埣堔悠?,難過地看到上面的字跡已不清楚了?!澳膫€?你說哪個?”她問。老皮關了抖音,說:“外國女人,摳。”
胡瑞心驚肉跳,忙問:“咋啦?你干嗎去了?你去問外國女人要錢?”她頭一次劈頭蓋臉地罵他:“你還要不要臉?哎呀,你還要不要臉???”老皮給她罵得一怔,反倒正兒八經(jīng)地說:“她為啥找你?你個笨蛋不曉得?要你的骨髓!從這里抽出來——”他從脊椎骨往上比畫著,“都是寶貝!”真的,這是胡瑞一直在想的問題。可她不要那么想,她問:“你真的去找人家了?你怎么干這種事?……真的不要活了,真的不如死了……你干嗎去?問人要錢?”老皮把手機放在桌上,慢悠悠地說:“我打聽清楚了,骨髓移植只能是親爹親媽。從骨頭里抽出來,這么大的功德,要了老命去,還不給點錢?”胡瑞明白了,以前也聽說過這些事。老皮瞪眼說:“不能白送。這么大的事,救她一條命,哪兒能白送?”胡瑞拉扯著老皮的袖子,說:“你到底說啥了呀?你跟人家說啥了?”老皮甩開她:“說是那孩兒的爹,要骨髓、腦髓可以,給五萬塊錢,不多。外國人的錢都值錢!為治病都花了好些錢了。她給錢,咱救她孩兒。”胡瑞吃驚地看著老皮,嗓子抖起來:“你咋胡說!”老皮眨巴眨巴眼睛:“看她到底給多少撒……商量都不商量,呸!”他說得口干舌燥,從爐臺上拿起水杯,咕咚咕咚喝了水,這才緩下來;又尋思著,兩眼冒了光:“你去吧,你去。不信我,不能不信你哩。”胡瑞眼珠都要爆出來了,她撲上去撕扯他,說:“我才不去,我沒臉去!我早就沒法,我不如死了去……”胡瑞一直哭,哭得昏天黑地。她干脆朝著墻頭撞過去,老皮也驚到了,他攔住她、扯她的衣服。零零落落掉出來幾張票子,老皮一張一張撿起來,又來胡瑞身上摸,一定要再找些,果然又給他搜了些過去。
老皮拿了錢,心情好些了:“你個死倔婆娘,也不想想……也不問問到底咋個事。病沒好!那不是你親閨女?她給錢,咱幫忙,你個傻婆娘!”胡瑞拼著胸腔里的一口氣,沖著老皮狠狠“呸”過去:“我就是死了,也不去做這虧心事!我沒臉去,沒臉去!”她扶著床頭,身體抖得要倒下來……
等胡瑞身體好起來,腦袋也清楚些了,她才想明白,這正是她贖罪的機會。妮兒,不管她現(xiàn)在叫什么,是從她肚里爬出來的娃兒啊。孩子的病是她造的孽……就是他們打她,罵她,她也忍著;就算是抽骨髓死了……反正她胡瑞已是個廢人。這輩子能為可憐的娃兒做點什么,也值了……她思來想去,告訴老皮愿意去。
老皮樂開了花,馬上說給她外國人住在哪兒。她喝了點酒,壯著膽子去了。誰知外國人一家已經(jīng)走了。上禮拜天走的。黃毛服務員斜眼打量她,以為她是又一個想跟外國人攀親的騙子。
接到楊曦靈的電話時,我很慌亂,想馬上把電話掛了。但我沒有,我也沒有罵她。我曾反復練習過一套精準而惡毒的話,現(xiàn)在機會來了,我卻說不出口。楊曦靈不停地叫我,有氣無力:“思潔,思潔啊?!蔽冶荒欠N怪異的感覺罩住了,呆了幾秒,掛了電話。她為什么找我?我從她家搬出來半年了。在學校偶爾遇見時我們裝作看不見彼此,我也拉黑了她的微信。我還留著洛廣風的微信,不知為什么,我對他不怎么恨得起來。
楊曦靈又打過來。第三次的時候我按了接聽,卻不說話。她還用那種微弱但急切的聲音叫我:“思潔,思潔!”我還是不吭聲。她說:“對不起,我錯了——王思潔我錯了?!蔽蚁胨赡芨F(xiàn)任室友鬧矛盾了,或者她有什么事求我。我憋著一直不說話,直到聽見她說:“我快死了,你來幫幫我吧。求你了,思潔!”我又震驚又解恨,停了一會兒才說:“找我干嗎?”
她說她快死了,真的快死了。
大門沒有鎖,我推門而入??蛷d也就是我當時住著的地方一片狼藉。顯然,我走后她沒有再招房客。以前當作房間隔擋的書架現(xiàn)在順墻擺放,上面散亂放著零錢包、頭飾、一把口琴;沙發(fā)上、地板上堆滿粗紙盒子;餐桌上扔著外賣飯盒。剩飯菜散發(fā)出臭氣,塑料刀叉和藍色、暗紅色的廣告單張粘在一起。廚房的水龍頭沒有關嚴,滴答滴答發(fā)出響聲。
我聽到臥室里發(fā)出聲音,隱約覺得是楊曦靈在叫我。我在一片狼藉中找到落腳點,走到門口,聽了一下,推開門,見她半靠在床上。這間臥室我進來過,里面總是亂糟糟的,扔著各種購物袋和鞋子。如今,靠墻處壘著一排粗紙盒。打開的紙盒里、地上和床上密布藍色的小瓶,都是手掌那么長的圓柱形金屬瓶子,猛一看嚇人一跳。
我再看楊曦靈,被她的不修邊幅驚呆了。黑油的長睫毛、粉撲的臉蛋、精致的發(fā)型,這些都不翼而飛。這個從聲音可以辨認出是楊曦靈的人,完全是變異的邋遢版。頭發(fā)好像一個禮拜沒梳了,臉頰上有一團像是眼影的臟東西,嘴唇是藍紫色,但不是唇膏的顏色。她把眼珠轉(zhuǎn)到我身上,嘴里哼著我的名字,然后咧開嘴,既不是笑,也不算是哭。
“你叫我來干嗎?”我站在那里問,感到一陣恍惚?!澳恪獊砝病!彼绷松眢w,從枕頭下面摸索出一個金屬瓶。想了一會兒,下了床,跪著爬到窗口,在一排紙箱子里找來找去。她終于找到開瓶器,坐在地上,打開瓶子,抱著就對嘴吸起來,發(fā)出一陣咕咕噥噥、像野獸在吃食那樣的聲音。她一刻不停地吸著,臉上滾過一陣陣似笑非笑的波浪。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她,終于狠狠地問:“洛廣風呢?”她根本不回答我,一會兒從箱子里又抽出一瓶。
我想奪下楊曦靈手里的瓶子,可明顯是徒勞,她可以馬上拿到另外一瓶。這時有人提著塑料袋進來,是餐館送外賣的。我這才明白她不鎖門是為了方便他。她吸完了這瓶,瞇著眼睛用微信付了款,起身去上廁所,回來后把一整罐珍珠奶茶喝了個精光,然后吃飯。她偶爾抬頭,一句話也不說。
我沖她叫:“你叫我來干嗎,怎么回事?你到底干什么?你都快變傻了!”說到最后我害怕起來,她那樣兒真像個傻子,眼神不知看著什么地方,既不是我,也不是房間里的任何東西。我想把紙箱子、藍瓶子搬出去。她拼盡了全力跟我搶,劈了的長指甲戳在我臉上,凜凜地疼。我松了手,她抱著紙箱子,像一頭拼死護著食物的野獸,絕望地喘著氣。我不勝其煩,問她:“你找我來干嗎?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俊睏铌仂`打開又一只小瓶子,吸著吸著忽然嗆住了,然后她就哭起來,那面容真是奇怪:臉上本來帶著模糊的笑意,眼淚流經(jīng)臉頰,那笑意和皮膚都抖動起來;好像淚水是一道滾燙的河流,瓦解了她的麻木。
我給洛廣風打電話,才知道他們倆分手幾個月了。我心中輕快起來,又無聲冷笑。我們決定把楊曦靈送進醫(yī)院。她都站不起來了,洛廣風背她下樓。她坐進車后座時,他拍拍她的腦袋,嘆了口氣,好像她是個不聽話的女兒,而他是她的爹。嫉妒刺痛了我,我說我不去醫(yī)院了。洛廣風堅持要我去,說女孩子有些不方便的地方,央求我一定和他一起去。
我們都沒有去過醫(yī)院急診室,聽說要等很久。還好護士很快來了,非常年輕的白人醫(yī)生也來了,過一會兒又來了一個黑皮膚的中年醫(yī)生,他們問了些問題,又讓她做一系列的測試。最后我們被告知,楊曦靈由于過量吸食笑氣導致神經(jīng)功能障礙,必須住院治療。
我和洛廣風從急診室出來,我們順著醫(yī)院大樓外的弧形彎道走下來,晚風獵獵,吹得我的圍巾飄起來,我一把抓住圍巾,塞進外套領口。洛廣風跟在后面說:“你還好嗎?”我嗤地冷笑。他以為我們在演電視劇嗎?我問他楊曦靈怎么變成這個樣子的。他說他也不知道。我追問緊了,他才說,他們以前在爬梯上玩過笑氣,也就是玩玩而已?!岸己脦讉€月了,我們早就分手了。我還是不適應她,我挺后悔的,你知道她有點那個……”我不搭話。他又說:“我可不知道她陷得這么深,如果我知道的話……”他馬上警惕地閉嘴了?!澳銕斓倪@口,又甩了她?!蔽遗み^臉盯著他,有點厭惡。“她不是你閨密嗎?”洛廣風反唇相譏。我馬上說:“我們早崩了。裝什么裝!奇怪,她怎么不找你呢,都睡過那么多次了,嗯?”路燈下他的眼鏡片反著光,整個人明顯地不自在起來。我們走到他的路虎前面,他在我身后嘆氣,說:“女人哪?!边€無可奈何地笑了。我趁上車的工夫偷看他,他的側面還算清秀。汽車開動前他語重心長地對我說:“思潔,你就是太較真了。你這個人吧,有點讓人為難?!?/p>
我不想再說這個,告訴他我們要通知楊曦靈的父母。學校有她父母的資料,我們可以先通知學校。洛廣風說這事由他來辦。我沒怎么聽楊曦靈提起過她的父母,想象著兩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彼此對泣,耳邊是洛廣風滔滔不絕地說著他的家、他的父親、學生會……我又輕視他了。不過,他這樣說個沒完,會不會是因為緊張,因為和我在一起?還是擔心楊曦靈出了這么大的事,她的父母會找他麻煩?
快到我的住處時,洛廣風終于問起了我;還有,他問起那個尋親的小女孩,她怎么樣了,找到親生父母了嗎?我告訴他,她沒希望了,可能快死了。
胡瑞坐在長板凳上等待的時候,看見衛(wèi)生院的窗戶有一扇快掉下來了,搖搖晃晃地半墜著。護士從她身邊匆匆走過,帶點嫌棄地打量她。胡瑞咬牙忍著涌上來的疼痛。終于護士推來一張床,扶著她躺上去。她松了一口氣,又緊張起來。她想起很多事。據(jù)說胡萍的親媽在生胡萍的時候難產(chǎn)死了,多可怕……如今胡萍杳無音信,這姐比旁人還冷淡。她胡瑞沒有親人,既沒有可以報喜的人,也沒有為她擔心的人,甚至沒有被她丟了臉的。那人也找不到……在這種時候她盡量避免想起他。護士讓她留下姓名、孩子父親的姓名。這孩子有爹,可人們會叫他野種,將來連戶口也沒有。早知道這樣,她也許就……當初就做掉他。胡瑞難過地想。她從沒看過醫(yī)生,不知道是兒子還是閨女。給我個兒子,閨女命苦,將來還得受這茬罪。老天爺,不,不,我不敢要那么多,是個健康的娃就好。
越來越痛,她大叫起來。護士呵斥她幾回,她也管不了這么多了,如果不喊出來她怕孩子會把她撕裂。來了一個醫(yī)生,摸胎位,做B超,檢查說開了四指了。一陣一陣像地震一樣的海潮推過來,她的頭腦也快崩裂了,像一座山一樣崩裂,跟著身體進入地獄……可怕的疼痛,她緊緊攥住床側的扶手。又來了一個護士,她們圍著她看了一會兒,走了。她嘴里著了火似的,真想喝口水,然而她只能看著那扇快墜下來的窗戶。
在陣痛的間歇她把各個神靈求了一遍,也求小祖宗趕緊爬出來。但是他頑強地折磨著她,連護士們都不耐煩了,拍她的床說:“這個生了多久了?”另一個說:“四個多小時了吧?!边@個回來又檢查,說:“快了,大概八指了??吹叫『㈩^了。”另一個說:“產(chǎn)道撕裂,出血了?!蹦莻€說:“怎么回事?小孩還沒出來呢?!绷硪粋€說:“我去叫王大夫。”
年輕的護士喊叫:“出血了,出血了。趕緊止血啊!”醫(yī)生匆匆跑來。胡瑞想她一定是要死了。她不想死,她還年輕,可是死了也好。劇痛仍舊推著她,這一切什么時候才能結束?求求你,結束吧,結束吧!
護士叫她繼續(xù)使勁,她拼盡了最后一點力氣……噢,天哪,救我……救我……終于,就在她喪失最后一絲力氣,瀕臨死去的一剎那,她沖破了阻礙……巨大的疼痛……一陣眩暈……
她沒聽到哭聲,只看到醫(yī)生倒提著孩子的雙腳。那孩子渾身粘滿黏液和鮮血,身體黑紅。她有點害怕,這娃娃不哭……“女孩!”他們說,把孩子在她面前晃晃,然后放在秤上稱。很快他們抹干了孩子的身體。她顯得干凈些了,但仍舊很難看。
是個女孩……她看起來有點怪,會不會有問題?
……醫(yī)生并沒有說什么,那么可以安心吧??伤缓每?,不好看……胡瑞筋疲力盡、喪氣得想哭。她努力朝那邊望過去,希望看清楚些,希望她是個好看的孩子。
護士們走來走去,輕松地說笑著。一個護士把孩子抱過來給她看。胡瑞終于笑了,她碰到了嬰孩柔軟的手指。
漢娜并沒有死去,我再見到她的時候,她正在iPad上看TikTok,還說要學著視頻里的小姑娘那樣跳舞?!拔乙灿袀€賬號,我想著……我想著……我會貼一些我在醫(yī)院里的事,我一共輸血二百次了,我有照片,你看!”在她的Instagram賬號里有一張她笑瞇瞇地手持紙張的照片,上寫“200”。見我不說話,她又說:“南希說這是個好主意。她說有那么多人給我獻血,我的血管里留著所有人的精華?!蹦舷撌轻t(yī)院里的一個護士。
然后漢娜給我看她最近畫的幾幅畫。一幅是剪紙、勾畫和上色結合的作品:一只白色大花瓶,插滿了各色的花朵,背景的窗戶是暗紅、藍色和黑色的拼圖。我說很漂亮。她又給我看另一幅丙烯畫:灰黃的草地上一個女孩在奔跑,她的頭發(fā)在腦后甩開很長很長。我問她:“這是你嗎?”她抿起嘴來笑了。我說:“你的黑頭發(fā)真漂亮。”這是我頭一次自然地說出恭維她的話。
還有一幅,她說:“這是我和媽咪?!币粋€女孩子在病床上躺著輸血,一大袋鮮紅的血吊在頭頂,一排一排拉著手、帶著笑的“血寶寶”順著夸張的粗管道跑進她的身體。女孩是笑著的,旁邊站著她的媽咪,手里端著一盤水果。她也笑著。窗外有一棵樹。夜晚降臨了,除了樹梢上的月亮,整個天空涂得很黑。我正要贊她畫得好,見月亮旁邊的暗影里似乎有一張臉,五官分明,那張臉看著屋內(nèi)的漢娜。
這時勞拉推門進來,提醒漢娜吃藥。她看著那幾張畫,告訴我這只是漢娜畫作中的一小部分。她還是像以前那樣恬淡、平穩(wěn)。出門時我想問問漢娜的情況,她真的恢復了?一切都會好起來嗎……后來還是算了。
溫哥華的冬天陰雨連綿。那天我沒帶傘。在走去坐公交車的路上,小雨零零星星地落在我的臉上、手上。我想起和勞拉在醫(yī)院里的那次交談,那會兒她的臉上泛起一層微薄的、焦急的紅色。只有在那次,我離她很近?,F(xiàn)在,這感覺像是坐在行進的公交車上,看著那些正在遠去的街道……它們都過去了。
我知道生活不可能完美,可有時我真的難以忍受,甚至覺得絕望——很多事情都沒法改變了。
我們已經(jīng)永遠地跨過了那條最初的河流。
責任編輯 許陽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