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昌
魯燕遠在廣西,任教于一個海濱小城的二本院校,上工程制圖課。一周六節(jié),周而復(fù)始,教大學(xué)生繪制三視圖。接她媽媽的電話時,她正高舉三角尺,面色潮紅,向眾學(xué)生解釋:線條如此密集的前視圖,其俯視圖竟簡單到只是一個圓和正方形相切,這多么像咱們的人生呀。她在課堂上常脫口一句諸如此類的莫名其妙的話。
掛了電話之后,她離開教室,去了天臺。站在天臺上看遠方的海,被海風(fēng)包裹。再次確認自己并不感到難過,長舒一口氣,釋然了。有只鳥忽然飛過,應(yīng)該是燕子。她馬上想到爸爸“燕子燕子”地喊她。魯燕,遠在山東的燕子,飛到遙遠的南方,不知道她爸爸當(dāng)初為她起名時,是否想到她后來會離鄉(xiāng)背井,一去千里。這名字叫她不要忘,她是一只家燕,飛得再遠,也是要飛回去的。她媽在電話里說,爸爸在菜園里拔草時,一頭栽在絲瓜架上,再也沒醒轉(zhuǎn)過來。媽媽當(dāng)時的語氣就像是在抱怨打麻將輸了。爸爸死后,媽媽就是在放羊和打麻將中度過了余生。
她繞道廣州白云機場,飛往山東老家,看到爸爸被一道藍布蒙在靈床上,依稀可見他身體起伏的曲線。當(dāng)時,她想到的就是三視圖。那些被遮蔽的線條,一道道漸漸清晰起來。她爸爸高聳的額頭、尖銳的顴骨、方下巴,這讓她想到爸爸咀嚼時,發(fā)達的咬肌在聳動,再往下,粗壯的后脖頸、倔強的肩胛骨、受過傷的尾椎骨、大腿骨、小腿骨。記得爸爸在某個雨天里蹚水,褲腿卷起,腿細得讓她心驚,她竟然從未察覺。那似乎是她第一次對父親的身體有感:兩條讓她錯愕不已的細腿。她在靈床前,一直在想象藍布下兩條男人的細腿。
偌大一副骨架,怎么就成了幾塊骨頭和一把灰?其中一塊也許就是他小腿上的脛骨。燒不化,堅硬如鐵。她掃過一眼那些殘存的骨頭。不知為何,她總覺得這些燒不掉的骨頭和她有關(guān)。爸爸尚有未竟之事,或者說,還有想說的話沒來得及說。她是他的獨生女,媽媽生下她后,就再也沒懷孕,喝了很多服湯藥都無濟于事。其實他們父女倆很少對話。不知為何,爸爸面對她時似乎總有一種羞愧感,像是做過曾傷害過她的事,想彌補但又不知從何下手。有時魯燕打電話過去,爸爸會說,你媽不在。讓她后悔的是,她也從未說過“這次我找的是你”。她哭得很傷心,也許就是因為想起了這樣的對話??伤仓?,說了這樣一句話,難免會更尷尬。她真的不知道,還能和她這個爸爸再說些什么。想捶胸頓足的背后,不是悲傷,是太多的無可奈何。
她在棺材前跪著守靈,感覺一回頭就能看見爸爸的身影,從很遠的地方趕回家,在拍打身上的灰塵。他一聲聲叫她,燕子,燕子。她想在人群中找到他,這讓她有一種是她將他弄丟了的感覺。她發(fā)現(xiàn)很多人在盯著她看,但又擔(dān)心和她眼神碰撞,都躲著她小聲說話。也會有人當(dāng)著她面說,這閨女真是沒白養(yǎng)。她想讓說這番話的人滾遠點。她知道,他們在背地里議論什么。她又感覺特別需要他們,走在送葬隊伍里,像是真的在哭給他們看。讓他們曉得,她是他們宋家的驕傲,考上了大學(xué),榮歸故里。她哭得驚天動地。
不經(jīng)意間,她在人群中看見了她媽。她媽正和別人竊竊私語,偶爾也會瞥一眼她。爸媽是怎么走到一起的?他們這輩子究竟是為了什么?風(fēng)吹得花圈嘩啦啦響,她一度失神,感到痛徹心扉的難過。這么多年過去了,她一次次懷疑過那些瞬間是否真的存在,就連她媽和張鎖站在一起,也只是她的錯覺。在她印象里,她媽根本沒有披麻戴孝,而是穿了一條花裙子,在人群里擠來擠去,始終和張鎖緊緊挨著。這在情理上,是根本說不通的。但很奇怪,她就是那么想那一場葬禮的。也許是她媽在葬禮后,提起過張鎖。張鎖這個人,在她心里就扎下了根,從此再也揮之不去。
他們村里不止一個人叫過張鎖。她只認識他們的鄰居三叔家的張鎖。她媽說的也就是他。張鎖姓宋不姓張,和魯燕是本家。張鎖該喊她姐。為啥那么多人叫張鎖呢?張姓是老天爺?shù)男?,沾仙氣,閻王爺不敢收。叫鎖,意思可能是給這個人上了把鎖的意思,鎖在這塵世上,別想輕易走。叫張鎖的人,在虛歲九歲時還要舉行一個開鎖的隆重儀式。張鎖開鎖時,魯燕見識過。她那時在讀高中,趕上假期,也恰巧趕上了這難得一見的開鎖禮。張鎖在前面跑,有個比他略大點的哥哥搖著穿了很多銅錢的鞭子,在后面追。銅錢散落一地,一群小孩瘋搶。魯燕就記得你追我趕,接著就是一群小孩搶銅錢。這也是她僅存的關(guān)于張鎖過往的一些記憶片段。在她爸爸的葬禮上,張鎖緣何和她媽站在一起,也許和張鎖的身世有關(guān)。張鎖不是親生的,是抱養(yǎng)來的。張鎖他媽是四川人,嫁到山東后,一直不孕。張鎖其人就是他媽從自己妹妹家抱養(yǎng)的。也就是說,張鎖他媽其實是他大姨。而他爸和他一點血緣關(guān)系也沒有。魯燕他爸去世時,張鎖已成年,曾娶過一個外鎮(zhèn)的媳婦,后來媳婦跟男網(wǎng)友跑了。媳婦跑了之后,張鎖就有些犯傻。也有人說,他從前就有些缺心眼,只是不大看得出來。媳婦就是嫌棄他愚笨,腦袋里缺根筋,才離家出走的。張鎖這人長得倒英氣十足,濃眉大眼,連心眉,給人一種心狠手辣的感覺。他站在人群里常不知所措,摳手,咬嘴唇,一個人待著的時候,會自言自語,看一些動畫片會笑得前仰后合。他個頭比他爸高,臉圓脖子粗,說話甕聲甕氣。魯燕和他媽說,也許他只是不合時宜。這也讓她想到自己,在那所遠在天涯海角的高職院校里,她也是不合時宜。她是那種北方人的長相,臉闊,頭大,身形魁梧,其實她不高,卻有種魁梧的感覺。她短發(fā),離子燙,頭發(fā)蓬松。說話鎮(zhèn)定自若,叫人很難親近。張鎖讓她覺得更像是自己人。其實,他們從沒有說過話,只遠遠瞅見過。張鎖像是有些怕她,看見她就一閃身躲開了。當(dāng)然,這也很可能是魯燕多想。她一遍遍回憶過葬禮前后。后來所有的經(jīng)歷似乎都和那一場葬禮有關(guān)。
媽媽在葬禮后的第二天就和她說了實情。她也許一直在等待這樣的塵埃落定。媽媽說她根本不是她爸親生的。親生父親另有其人。魯燕從前也不是未有耳聞,可聽她媽媽親口說出來,還是感覺無比震驚。就是這些話,讓她意識到整場葬禮很像個笑話。原來她才是這場葬禮的主角。所有人都把目光聚焦在她身上,包括她媽媽,人人想看一個養(yǎng)女的哭喪。當(dāng)然,媽媽也許心情更為復(fù)雜。這也是魯燕一直在琢磨的事。媽媽究竟在那場葬禮上,在想些什么。她后來的理解是,媽媽在第二天就告訴她這樣的重磅消息,就是為了羞辱她,讓她有一種認賊作父的感覺。媽媽也許覺得,她的哭喪過于夸張,更像是在表演,而這表演又毫無意義。在她想來,他們父女感情并不深,沒太多真正的心靈交流。為什么他一死,反而讓父女顯得舐犢情深,而她反倒被晾在一邊。她有些受不了。
魯燕問過她媽,問她的親生父親是誰。媽媽說,被地雷炸死了。她大致了解了一些關(guān)于他的消息。是個當(dāng)兵的,和她媽媽相好過,后來上戰(zhàn)場踩了地雷。據(jù)她媽說,他們縣烈士陵園里有他一張相片,魯燕后來去找過,沒找到。找遍了整個陵園,也沒她媽說過的那個人。難道這一切都是她媽媽虛構(gòu)的?這讓她感覺無比沮喪。她本來以為,能到廣西工作,也是冥冥中有誰在指引??赡苁怯H生父親的靈魂在召喚她,畢竟他就死在中越邊境的叢林中,而那片叢林離她所在的大學(xué)很近很近。等她媽去世后,她在收拾遺物時,發(fā)現(xiàn)了一封古怪的信。不過只有信封,里面空空如也。信封上有字,寄給一個叫程秀娟的人。程秀娟應(yīng)該就是魯燕她媽,這名字讓她覺得陌生,她在這個村子里有另外的名字,叫萬群兒。也弄不清楚究竟是不是這兩個字,家鄉(xiāng)話念出來,兒化音,像是在叫一種奇怪的蟲子。魯燕從不喜歡她媽這個名字。信封上寄信人是孫少勇,看來的確是曾有過這么一個當(dāng)兵的。寄信地址是部隊番號,白信封早已泛黃,也許媽媽不止一次拿出過這些信,一遍遍仔細閱讀。信封上的字寫得很方正,像火柴棍,一筆一畫都像是傾盡了全力。看得出,寫字的人不是常寫字的人,對寫下的每個字都很珍視。為什么這封信只有信封,里面的信紙卻不翼而飛?魯燕想象過多種可能,比如被她媽燒掉了。那又為何不燒信封呢?要不就是信紙被人偷走了,而偷走信紙的人就是她爸,這樣的話,她爸就成了一個一直佯裝不知的人。
那場葬禮讓她成了和張鎖一樣的人。有時,魯燕也會陷入深深的懷疑,這個親生父親是不是她媽媽的虛構(gòu),媽媽只是一時賭氣才這么說的。若是這樣,該多么不負責(zé)任。不過,她媽也的確做得出來。在她媽體內(nèi)有兩股力量一直在糾纏,一輩子為此所困:有時她特別保守,誰也不得罪,善于忍讓;有時又會特別瘋狂。她做過最讓魯燕震驚的一件事是,一個人坐大巴車,經(jīng)兩個多小時車程,趕往魯燕后來的婆婆家,貓在他們家門口,見她婆婆從家里出來,一個箭步?jīng)_過去就是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完就急匆匆地往回走。她婆婆在后面追,追不上。平日里她媽媽都是在和羊較勁,她婆婆笨手笨腳,哪里是對手?魯燕每念及此,就忍不住大笑一場。魯燕這么懷疑,還有另一重要依據(jù),就是她發(fā)現(xiàn)歲月漸長,她竟越來越像她爸:首先是在長相上,爸爸方臉,額頭高,兩鬢很深,她的臉也漸漸變方了,兩腮的線條越發(fā)分明;再者,她的脾性也像她爸,有耐性,善于妥協(xié)。不過,她又會想起她媽那番異常堅定的話。當(dāng)時的場景是這樣的:葬禮后,紙屑飛得到處都是,魯燕在院子里打掃,她媽則安坐在房檐下。那里有一張?zhí)梢危K窒矚g坐在那里,手邊有茶和煙。那么坐著,可以看見前院的瓦房房頂、炊煙,以及一大片天空。媽媽像爸爸似的半躺著,喊,“燕子,你過來”。她像是在學(xué)爸爸,口氣也很像。等魯燕過去,立在她身前。她說,“他不是你親爹”。后來魯燕常常琢磨這句話。她想,媽媽對爸爸是有怨氣的,甚至是憎恨。她以他的方式給了與她過了一輩子的男人最后一擊。告訴他的女兒,說她根本不是他親生的。
爸爸去世后的第二年,魯燕有了男朋友。相處了不到三個月,他們就結(jié)婚了。男朋友比她小兩歲,其實是四歲。她比身份證上的年紀(jì)還要大兩歲零兩個月。她倒是很想知道,徐建飛一旦獲悉她的真實年齡,會不會翻臉不認人。他一直對她比他大耿耿于懷。也就是說,是她騙他在先的。她結(jié)婚那年已經(jīng)三十五,不,是三十七了。有時連她自己也忘了,她竟然有這么老了。這也值得慶幸,歲月并沒在她臉上留下多少痕跡。不過也可以這么說,她很早就已經(jīng)老去了。她說話鎮(zhèn)定自若,不矯情,頗通世故,關(guān)鍵是,她黑,黑胖黑胖的。她二三十歲時,就像是四十來歲的樣子。她永遠都是四十歲的樣子,在她真正將要四十歲的時候,竟讓她有些怡然自得。
幸運的是,徐建飛不嫌她黑,也不嫌她胖。徐建飛很白,白胖白胖的。他們都胖,站在一起倒是很有夫妻相。他們第一次抱在一起,在床上滾,是在魯燕的單身宿舍,徐建飛大半夜闖了進去。那天夜里兩點,他們還在QQ上聊天,不知道聊到什么,聊得興起,徐建飛突然在網(wǎng)上消失了。魯燕頓覺沒趣,準(zhǔn)備睡覺,剛躺下去沒多久就有人敲門。徐建飛立在門外,氣喘吁吁。門一開,他們尷尬了幾秒鐘,迅速就抱成一團。你來我往,徐建飛就趴在魯燕的身上,盡興處,啪嗒一聲巨響,床塌了,床板裂開。他們都摔得不輕。這也讓他們有了心理陰影,每次想親熱時,總要摸摸屁股下的床。這事后來不知怎么傳出去了,鬧了很大的笑話。他們有很長時間感覺灰溜溜的,像是學(xué)校里很多同事都不懷好意。
徐建飛的老家也是山東的,在山東泰安,離魯燕老家不遠,兩個多小時車程。不過他們能好上,也許和他們是老鄉(xiāng)并沒太大關(guān)系。他們一同去深圳出差,浩浩蕩蕩幾十個人,坐著大巴車去的,下到各個工廠給學(xué)生找頂崗實習(xí)機會。她在工廠里認錯了人,以為徐建飛是廠里給他們介紹情況的負責(zé)人,沒想到他也是和她同行的人。真叫人哭笑不得,很多人都笑她,一個大巴車來的,況且還是多年的同事,竟然認不出來。這么多人笑她,她也知道,是想說她就是在裝,豬鼻子里插根蔥——裝相(象)。像她這樣的大齡單身女青年,很讓人放心不下,應(yīng)處處小心才是。徐建飛呢,可能是感覺到一種挫敗感,接下來開始故意接近她,也許是在自我求證。
徐建飛很隨和,體態(tài)肥胖,算得上是肥頭大耳,四方大臉,戴著眼鏡,有點碎嘴子,說個事,會翻來覆去說。她想,他該是個精于算計的人。不過,魯燕覺得有意思,不是他這人有意思,而是發(fā)覺事情有些吊詭,在推著她走。當(dāng)時她認錯人時,的確是有幾分戲謔的成分。其實她覺得他眼熟,認錯他,似乎是她在和他開玩笑。可她分明又極其認真,連她自己也上當(dāng)受騙了。那時,她才知道他也是山東人,這讓她倍感親切。
出差回去后,第三天就是六月初一。在山東老家時,這是新麥節(jié),也是“小年”,是要包餃子的。魯燕在路上碰上徐建飛,開玩笑說,要不一起包餃子。徐建飛也愉快地答應(yīng)了。他后來說,是她坐在案板后面包餃子的樣子迷住了他。他突然感覺,美好的生活是從包餃子開始的;或者說,美好的生活怎么能沒有包餃子的人呢?她就是他要找的人。不過魯燕卻沒這么想。她起初也為他這番話感動過,并一直信以為真??捎幸淮危恍⌒目匆娝鸔Q上的聊天記錄,才知道他剛和一個女孩子分手,是那種死去活來的分手,他給人下跪過,為的是能挽留住對方。看完那一刻,她就知道,她是個替代品。她擔(dān)心自己這輩子都活在那個女人的陰影之中。奇怪的是,她也沒難受多久。也就是說,她很可能也不愛他。他們只是年歲到了,誰也拖不起,湊合到一起過。這也沒什么,最令她難以接受的是,他給人下跪過,還有什么他干不出來的?從那時開始,她已經(jīng)對他有所提防。她表面越若無其事,內(nèi)心越警惕。
他們很快結(jié)婚還有另一個原因,是學(xué)校組織了一場集體婚禮。為了湊夠十對璧人,校領(lǐng)導(dǎo)到處游說。為什么是十對呢?是為了慶祝新校區(qū)成立十周年。他們在魯燕和徐建飛身上下過不少功夫。其實,他們都沒想好,尤其是徐建飛。她長相平庸,膚黑體胖,年齡還大;人也沒什么背景,農(nóng)村出身。據(jù)現(xiàn)狀分析,她在學(xué)校里也沒啥前途,屬于可有可無那一類人。徐建飛不可能想不到這些。那他為何就義無反顧地向她求婚?魯燕分析來分析去,理由有二:首先,徐建飛也不是什么好貨色,沒什么好挑揀的;其次,她坐在案板前包餃子的樣子的確迷人,她讓他看到了山東家庭婦女的勤勞樸實,當(dāng)然還有性感。結(jié)婚后,當(dāng)她發(fā)現(xiàn)徐建飛的聊天記錄時,她才知道他們能走進婚姻的另一條原因是,他剛被人甩了,被人拋棄也沒什么,可被一個如此深愛過,非對方不娶的人拋棄讓他徹底沒了心氣,也就是說,他選擇魯燕完全是破罐破摔,魯燕就是他隨手能撿起的一只破罐。而這個原因又是至關(guān)重要的,甚至是唯一的原因。她不敢再往下想了。好在他們已經(jīng)結(jié)婚了,事情再無轉(zhuǎn)機,只能硬著頭皮過下去。她佯裝不知,而且她發(fā)現(xiàn)自己擅長于此,這讓她想到她爸。她爸就是一個一直佯裝不知的人。
他們結(jié)婚時,徐建飛他媽沒來,借口說是身體不舒服,坐不了飛機。他爸一個人來的。他爸長得憨厚,也是四方大臉,額頭上的皺紋很深,讓人覺得像是一直在沉思。他是一所鎮(zhèn)中心小學(xué)校長,過去當(dāng)過多年的民辦教師,教小學(xué)語文。他給魯燕留下過好印象—— 一個清醒的老實人。但后來證明這是她的一廂情愿。當(dāng)然,她也一直這么看他。無論他做出什么讓她難堪的事,她還是一如既往地敬重他。也許是他額頭上道道深紋,讓她不由自主地想他終歸是個靠譜的人。徐建飛他媽不來,她也不怪罪。她知道,這是下馬威。反過來想,他媽也是無可奈何的。徐建飛非要娶魯燕不可,而他媽是從一開始就不同意,堅決不同意。首先她覺得魯燕難看,以她兒子的條件,不該找個這樣的人,和自己站在一起,像是姐妹,不像婆媳;其次,魯燕顴骨朝天,長相克夫,兒子是獨子,她不能讓他以身涉險。不過,她最終還是沒拗過她兒子。她不來,除了要給魯燕一個下馬威,還是因為生她兒子的氣。徐建飛也說過,他生平最受不了的就是媽媽生他的氣。他們真的是母子情深,這是魯燕難以想象的。魯燕在婚禮上就一直在想,徐建飛他媽一個人在老家干什么,也許一直在盯著墻上的鐘想象他們的婚禮。她應(yīng)該會哭,會傷心。想到這里,魯燕就覺得她這個婆婆并沒那么可惡。后來讓她徹底釋懷的一點是,徐建飛堅定地站在了她這一邊。在婚禮上,他一直和她緊緊相偎,有那么一刻,她竟感覺他們深深相愛,有情人終成眷屬。她也哭了,在舞臺上擁吻時,她是最后一個放開男方的人(十對璧人在舞臺上接吻定情,所有人都一一分開了,只有他們倆還在戀戀不舍,惹來臺下一陣哄笑聲)。
不知不覺三年過去了?;仡^想想,雖沒什么大波瀾,也有不少變化。他們搬過一次家,之前住的是單身宿舍,后來住進了兩居室。關(guān)于多出來的那間房,他們有過爭議,魯燕覺得做書房,徐建飛卻想讓他爸媽來住。搬進兩居室,魯燕就想多讀讀書。徐建飛嘲笑她,家里除了一些教材就沒什么像樣的書。魯燕說,爸媽又不來,再說了,他們一旦來了又能在這里干啥?徐建飛說,咱們沒說讓人家來,人家怎么來?不過從前沒地方,想來也來不了。魯燕又說,他們來了會無聊的。徐建飛說,去種菜。學(xué)校后勤樓后面有一片空地,沒人管,很多教師親屬開疆辟土,在那里辟出了菜園。后來那間房還是弄成了客房,他們倆都在客廳里辦公。不過徐建飛他爸媽終是沒來。魯燕覺得他們不來,就是沖著她。
三年來,魯燕和婆婆也不是見不上面。放寒假時,她會跟徐建飛回老家看看他父母,一住就是二十多天。對她來說,簡直是一場牢獄之災(zāi)。她不僅要面對婆婆那張陰晴不定的臉,還不能隨意出門透氣。徐建飛他媽不想讓他們出去見人。她這意思魯燕懂,嫌媳婦上不得臺面見不得人。徐建飛是他們村第一個大學(xué)生。像他這樣有頭有臉的人娶個媳婦,不如花似玉也要看得過去。在婆婆眼里,魯燕是那種看都看不過去的人。這讓魯燕感覺分外窩囊又無可奈何。魯燕索性將計就計,不刷牙不洗臉,蓬頭垢面,穿的衣服也以深灰色、土黃色為主,她人就顯得更黑。
能在徐建飛家一天天待下去,似乎是她爸給了她勇氣。她想到了她爸。徐建飛老家還有一條和她很要好的田園犬。她偷偷給它起了個名字,叫陳世美。為什么叫陳世美呢?是因為他們家過去養(yǎng)過一條叫包青天的狗,包青天不是鍘了陳世美嗎。叫這條狗陳世美的時候,她是有些得意,感覺像是報了一箭之仇似的。在那段日子里,她想她爸,想包青天。她知道,不開心的時候,才最容易懷念過去。包青天一身黑,別人送來時,電視上剛好放電視劇《包青天》,她就靈機一動,叫它包青天。她還給它的狗腦袋上畫了一個黃色的月牙。后來她爸也叫它包青天。她覺得她不在家的時候,她爸一叫包青天,肯定會想起她。她一想起這個場景就會偷偷落淚,這都被徐建飛瞧見了,他還安慰她說,忍一時風(fēng)平浪靜。那條叫陳世美的狗比徐建飛更會安慰人,在她哭的時候,也和她一樣陷入了悲傷,蹲在她身邊,不聲不響,垂頭喪氣。她感覺叫它陳世美有些冤枉它。她和陳世美也真是有緣,它第一次見她就親切地在她身上蹭來蹭去。和陳世美有緣,那么她和徐建飛也是有緣的。這樣想下去,婆婆再面目可憎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徐建飛他媽不到六十,頭發(fā)很黑很長,扎著一根大辮子,很顯年輕。她個頭不高,可身形直溜,說話時總眨眼睛,給人一種像是說了假話后愧疚的感覺。魯燕第二次見她時才發(fā)現(xiàn),婆婆左眼上有顆美人痣,頗為顯眼,她想,也許這才是婆婆一直在眨眼的原因。她叫巧芝,村里人都喊她三嬸,因為建飛他爸在家族里排行老三。她常描眉畫眼,有一次他們回去時,她還燙了大波浪??幢秤?,魯燕更像是婆婆。婆婆喜歡唱豫劇,每天早上魯燕就是被一聲聲高亢的豫劇唱詞喚醒的。婆婆唱的是《穆桂英掛帥》,這是她最喜歡的唱段,唱得嘹亮動人。魯燕覺得這就是唱給她自己聽的,意思是,休想在家里睡懶覺。徐建飛說她多想,說他們不在時,她也這么早就開唱。農(nóng)村結(jié)婚早,巧芝生徐建飛的時候才二十一。怎么會嫁給他爸?媒妁之言。也有傳言說,她是“活人妻”,婚前和別人好過?!盎钊似蕖笔切旖w他們老家對一些不潔女子的蔑稱。還有人懷疑魯燕也是,可能是二婚,不然怎么會這么顯老。這真讓她哭笑不得。魯燕曾看過婆婆過去的一張照片,說是結(jié)婚前照的,扎著兩個羊角大辮,眼睛很迷人,桃花眼,看樣子很會勾引人。她是相信那些傳聞的。這也讓她突然心平氣和了很多。她看婆婆年輕時那一對大眼,炯炯有神,看著看著心里開始發(fā)毛,像是很早就知曉遲早會有魯燕這個讓她不如意的人出現(xiàn)。
她和徐建飛的結(jié)婚三周年剛過,婆婆就說要來廣西。她再三和徐建飛確認,他們真的要來嗎,還說,現(xiàn)在廣西這么熱,對他們的健康不利。徐建飛反問,他們想來能不讓他們來?他們互相對視。也許,她就是從那時候就開始有一些不祥的預(yù)感的,感覺有什么不尋常的事要發(fā)生。再說,徐建飛總是偷偷摸摸和他媽聊天。她是很難理解這種母子情深的。他什么話都要和媽媽嘮叨嘮叨,而且不想讓她聽見。當(dāng)然,她也懶得聽。那種母子的膩歪讓她倒胃口。像她這樣很少給媽媽打電話的人,也是少見。有時她會想,不正常的那個人更可能是她,而不是徐建飛。魯燕她媽也不想接電話,說沒事打什么,一打電話就在打麻將,嫌魯燕煩(這也是她當(dāng)年不想回老家的原因,一家三口在一起,讓她很尷尬,她也不明白這種尷尬的原因)。后來魯燕在媽媽的葬禮上,也是哭得死去活來。那時候她才感覺,媽媽嫌她煩,也許是擔(dān)心她嫌媽媽煩。
她一個人開車去機場接的公公婆婆。徐建飛臨時有事,要去開一個培養(yǎng)計劃答辯的會。去機場也就半個小時的路程,讓魯燕開了一個多小時。在路上,她一直在想,見到他們時該怎么說話,說什么樣的話。她的手心一直在出汗,而且在方向盤前微微發(fā)抖。她都開始嫌棄自己了,怎么這么沒出息?她在機場出口等呀等,一直在跺腳,天這么熱,感覺像是冷風(fēng)徹骨。終于等來了,她用力招手,大聲叫喊,爸,媽。他們向她緩緩走過來,帶著一絲尷尬的笑容。徐建飛他爸抱著個孩子,看上去一歲左右。他們是三個人,這一點,出乎她的意料。她想,這很可能是徐建飛他姐家的孩子。她的第一個感覺就是嫌惡,想到自己接下來的生活是在孩子的哭鬧聲中度過,她就有些受不了。她想不明白他們?yōu)槭裁匆@么折磨她。她一只手插進褲兜里,攥成拳頭,手心濕漉漉的。不過她很快意識到,她這么想真是有些自私。讓他們這么兒孫繞膝地過幾天,也算是盡孝了。這么一想,她變一副笑臉迎上去,想接過婆婆手上的行李,沒想到人家一閃身躲過了。婆婆不領(lǐng)她情,說還是自己來,沒那么老,提得動。說完沖著那小孩的方向揚了揚下巴,魯燕會意,張開懷抱接了過來。婆婆讓她抱著那孩子。那孩子和她不熟,一抱就咧嘴哭了起來。孩子一哭,魯燕就慌了,忙又把孩子遞過去。她幾乎很少抱孩子,這一抱也讓她很快想到他們抱著孩子來必是有備而來,是來催生的。她和徐建飛結(jié)婚三年了,一直沒孩子。對她來說,似乎也沒什么,也不是說她不焦慮,是她不愿面對,一直在逃避。他們夫婦倆去醫(yī)院檢查過,幸虧是徐建飛有些問題,少精癥,不然他媽媽肯定不會善罷甘休,也許還會逼他們離婚。
此時,婆婆湊過來了,手上拿著撥浪鼓。嘴上嘟噥著,寶貝張鎖,張鎖寶貝,不哭不哭,這是媽媽。魯燕問了一句,叫我啥?婆婆對著那孩子說,當(dāng)然叫媽媽了,不然還能叫什么?婆婆說的是普通話,記得她從不說普通話的。魯燕也是突然想起來。她隨后問了一句這孩子叫啥。問完就后悔了,為什么這么問?不由自主,像是這么快就欣然接受了。婆婆很快回了她的話,小名叫張鎖,大名你們起。你們都是文化人,大學(xué)老師,名字還是你們起。是不,張鎖?張鎖竟然不哭了,揚著小臉望著魯燕。魯燕的臉鐵青著,冷眼相看,心里想著,什么鬼東東。她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辦。她想的是,是否要開車逃走,把他們?nèi)齻€人丟在機場??伤娌恢劳睦镩_。她想了想,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上竟沒有能收留她的人。她問了一句,他到底是誰的孩子。在她不知情的情況下,他們竟然抱養(yǎng)了一個孩子。在農(nóng)村,他們似乎有的是辦法。婆婆像是被她的語氣震懾到了。也許她早就能想到會有這樣的對峙。婆婆回過神來,輕描淡寫地說,我們不違法,孩子來路很正。再說了,你們不是一直想要個孩子嗎,我們也都急死了。魯燕快哭出來了,說,我想要個自己的孩子。婆婆說,是你們不爭氣。公公這時把孩子接了過去,說,咱們先回家再說。他們從機場走出來,南方的太陽很大,婆婆罵了一句。魯燕沒聽清,但感覺像是在罵她。她氣呼呼打開車門,一屁股坐進駕駛位,深呼吸。
她給徐建飛打電話,沒打通。他還在開會,不方便接電話。當(dāng)然他也很可能故意不接。他們開車上了路,魯燕的心情也漸漸平復(fù)了一些。真是太荒唐了,她不停地摁喇叭。她突然想到這孩子叫張鎖,竟兀自笑了起來。他們一直都沒說話,只有那孩子在哭鬧。汽車在疾駛。有那么一刻,魯燕很想一撥方向盤,讓這車死死撞在路邊的大樹上。她想,他們眼里根本沒有她,這么大的事,都不和她商量。更可氣的是,徐建飛必然是知道的。他也不聲不響,瞞著她。想到他有時躲躲閃閃、吞吞吐吐的樣子,也許他還有很多秘密。那一刻,她覺得日子是過不下去了??梢幌氲揭托旖w分開,她又不知道接下來的日子該怎么過下去。
沒過多久,魯燕已經(jīng)開始和他們開玩笑了。她都有些不相信自己,竟然真的做到了。她說到他們老家的鄰居張鎖。說到他時,她還真有些想念那個人。想他多年前開鎖子時,拼命往前跑,后面的人死活也追不上。后來他們就不追他了。他自己溜回來,還問他們?yōu)槭裁床蛔?。記得他跑得快極了,一溜煙就不見人影。等他再次回來的時候,一群人都在笑他。他爸他媽站在旁邊,像是傻了一樣。后來他們開始教兒子說,別跑太快,你得讓后面的他們追上你,給你一鞭子。張鎖直著脖頸問為什么。他們說,沒為什么,你就依照我們說的做。坐在后排的婆婆此時插嘴說,這張鎖是不是有點傻呀。魯燕說,那時候我沒覺得他傻,等他長大了我才看出他傻來,腦袋缺根筋。說完看了一眼小張鎖。她是說給他們聽的。婆婆說,我們張鎖可不傻,聰明著呢,是吧。魯燕陰沉地問了一句,他為什么也叫張鎖。婆婆說,別人能叫張鎖,我們就不能叫嗎?她還是在跟魯燕賭氣。魯燕很納悶,該賭氣的不該是她嗎?這人反倒惡人先告狀,倒打一耙,而她還賤兮兮地附和人家。這時,她又想到有一次張鎖曾跑進他們家,大聲叫救命。他爸隨后跟了進來,手里拿著一根繩子,嘴角一直在冒白沫,大聲嚷著要吊死他,吊死他這個白眼狼。那孩子躲在魯燕她媽身后,小眼睛忽閃忽閃的,身子在發(fā)抖。那時他有十四五歲了。她想到十五年以后,身后的小張鎖也這么看她,就感到脊背發(fā)冷。
他們一家人進了電梯,電梯上行。很奇怪,魯燕覺得電梯里那十秒鐘極其漫長。也許是她婆婆一直在端詳她,端詳她那粗壯發(fā)紅的腿。接他們的時候她也沒多想,穿的是肥大的家居短褲,裸露著肥大臃腫的膝蓋。她自己也低頭看,難以置信,它們竟然長在她身上。她抬起頭來,剛好撞上婆婆咄咄的眼神。婆婆的臉上露出一絲難以察覺的微笑。那一刻,她真的想沖上去,扼住眼前這個老女人的咽喉,用盡全身的力氣。她咬了咬牙,聽到了牙齒在咯吱咯吱響。她婆婆很可能也聽到了。
她帶他們進了家,借口說去找徐建飛了。一出門,就瘋狂向樓梯上飛奔。她沒坐電梯,似乎喪失了進入電梯的勇氣。她也沒想到,十一樓竟然有這么高,無休無止地轉(zhuǎn)彎。她粗壯的腿像波浪一樣。
那晚魯燕沒回家。她去了海邊。被海風(fēng)吹拂,讓她瞬間感覺,她也許錯失了生活中的許多美好。比如,大海近在咫尺,她卻好久沒來過了。她坐在礁石上,那雙粗腿自然地向前伸。她想到了美人魚,想到美人魚在這世上行走,就在海風(fēng)中笑出了眼淚。也許都是這雙腿的錯。她輕輕撫摸它們,像是在安慰它們。她從沒想象過,這雙粗腿竟讓她想去死,因羞愧而死。
后來她決定什么都不想,只是看海,聽海。沙灘上人不多,她一直在打量一個戴帽子的女人。她也是獨自一個人,在沙灘上來回踱步。她年齡比魯燕小一些,三十出頭,也許不到三十歲,偶爾也像她一樣發(fā)呆,心事重重。這人突然扔掉了帽子,向大海深處跑去。她沒穿泳衣,看來事先沒做好下海的準(zhǔn)備。大海淹沒了她的腿、她的腰、她的胸。魯燕看不見她這個人了。這時,她才醒悟過來,也許這人是去尋死的。她瘋了似的,向海邊沖去,一邊跑,一邊叫喊,有人自殺了,有人自殺了。有幾個人也向她這邊跑過來。她指著那女人消失的地方,說,她就在那里。有人準(zhǔn)備下海救人,邊走邊回頭看。不一會兒,那女人在遠處竟然又出現(xiàn)了,頭一躍而出,并向岸邊招手。下海準(zhǔn)備救人的人一揚手,很失望地往回走。他們都怪她大驚小怪。她一動不動,等那女人向岸邊游來。等她看清女人那張臉的時候,發(fā)現(xiàn)女人也似乎在笑她。
她打開手機,開機。出門前,她就關(guān)了機,不想接徐建飛的電話。她都猜得出來,他會說什么。開機后,她發(fā)現(xiàn)徐建飛并沒給她打過電話。她號啕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給一個保安打電話,只知道他姓周,別人都喊他老周。他們只是在跑步的時候遇見過,遇見過不少次,這讓他們很像是約好了一起跑。她怎么有他的電話?因為有一次,他給她打電話,說她的汽車天窗沒關(guān),晚上很可能會下雨。她很感激他,但又一想,他是不是一直在關(guān)注她,甚至是跟蹤她,這讓她突然很害怕??衫现苁潜0惭剑屗P(guān)天窗,是一個保安該有的提醒,想到這里,她才稍覺心安。最初的時候,他們也沒在一起跑,跑著跑著就開始并肩跑了。他很照顧她,和她慢悠悠地跑,也不多說話,就這么無聲地跑在她身邊。也許他這人本來就很會照顧人,不像徐建飛。她也不知道自己緣何拿他跟徐建飛比,沒什么可比性呀。不過,他的確給了她一直跑下去的動力。他們雖然從沒約過,但魯燕還是很想在操場上看見他。當(dāng)然,她也知道,老周也想看見她。他是這個學(xué)校里唯一會跑步的保安。年紀(jì)比魯燕大,四十來歲,聽口音像是湖北人。說話結(jié)尾處常帶個“撒”字。他們說話并不多,最主要的原因是老周話少。這也是讓魯燕覺得能和他一起跑步并一直跑下去的原因。她討厭話多的男人。老周翻來覆去就那么幾句話:宋老師來了撒,宋老師加油,宋老師再見。
魯燕給老周打電話,把她自己也嚇了一跳。不過她翻遍了通信錄,也找不到能打電話訴苦的人。電話接通了,一口很重的地方口音。魯燕又后悔了,就把電話掛掉。老周又打過來了。她還是接了。老周說,宋老師今天沒去跑步撒。她被這句話打動了,回說,家里有事,沒去。老周問,宋老師找我,什么事呢?她忙說,沒事,不小心摁錯了。老周說,沒事就好。沒再說話,他們也都沒掛電話。魯燕感覺他那邊有風(fēng)聲,一直沙沙響。魯燕說,那我就掛了。老周說,宋老師,我覺得你還是有事。魯燕說,真沒事,老周再見。老周說,聽著像是有很大的風(fēng),你是不是在海邊呢?魯燕就開始哭了。老周在電話那邊沒說話,像是很認真在聽她哭。魯燕說,老周,你有空嗎?老周說,我有空。掛了電話,發(fā)現(xiàn)天色將晚,太陽像個大火球在海上漂著。魯燕想起一句古文,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眼前的景色讓她震驚。她覺得要不是老周要來,她可能會去跳海的。死在這一刻,讓她死得其所。她在等老周,可不知為何要等。但等老周,讓她感覺好受了很多,甚至有那么一絲怪異的幸福。
她見到老周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她卻忽然想趁黑逃走,假裝不認識這個正向他走來的粗壯的中年矮漢子。他一身煙味,還有一股說不上來的餿味。他一個人在學(xué)校里生活,衣服也不常洗。魯燕想,他來見她為何不換件干凈衣服呢?她為此感到沮喪。他一直向前湊,她呢,就往后躲。先前她還有一肚子的話要說,可當(dāng)她真正想說的時候,卻只是寥寥幾句,而且已經(jīng)說清楚了。她見老周,也許根本不是想和他說這件事。說她婆婆沒和她商量,就幫他們抱養(yǎng)了一個兒子。她到底想說啥呢?她也許什么都不想說。他們默默地在沙灘上漫步。這讓她想到,他們在操場上并肩跑。她一邊走一邊盯著手機看。她恍然大悟,她等的不是老周,而是徐建飛的電話。他怎么還不打來電話,和她解釋這一切?
月亮升起來了。老周說了一些勸慰她的話。魯燕聽不清他在說什么,他們距離有點遠,海風(fēng)又很大。當(dāng)然,她也不想聽。可奇怪的是,老周卻一直在說。他從沒一口氣說過這么多話。她突然向老周走了過去。有那么一刻,她覺得自己是一條魚,游了過去。她繞著老周轉(zhuǎn)了一圈。其實她是想拉他的手,不,是想咬住他的嘴唇,不讓他說話。她沒有,很快轉(zhuǎn)身,向海里跑去,像那個扔掉帽子的女人。她扔掉了背包。海水淹沒了她肥大臃腫的膝蓋、讓她羞愧的大腿、徐建飛口口聲聲說的水桶腰,還有她那像是懷胎五個月的肚子、她寬闊下墜的乳房、松垂的脖子,最后是那顆碩大的頭顱。就在這時候,一只大手卻緊緊抓住了她的胳膊。像一只鐵鉗、一只錨。她也因此變得很輕盈,像一條魚、一只鳥。她順勢也抓住了他。海水讓眼前的男人變得更加陌生。她知道,起初他只是拉住她,拼命向岸邊拖曳。接下來他就開始推她,把她往海的方向推。他在海水里進入了她,有些難以置信,竟然這么輕而易舉。他們在海水里撕扯。魯燕咬他的耳朵,咬他的肩膀。他們隨著海浪起伏。等他們回到岸上的時候,有人在遠處吹口哨。也許有人一直在偷看他們。他們躺在沙灘上,一身濕漉漉的。
那天晚上魯燕并沒跟老周在一起。從海灘上回來,他們就分開了。魯燕讓他回去。老周不想走。她威脅他說,你知道你干了些什么嗎?你強奸了我。老周灰溜溜地走了。他走了之后,魯燕去酒店開了間房,海景房。在酒店房間里,她一直默默地看海。后來天亮了,她才回去睡覺。
魯燕再也沒找過老周。奇怪的是,老周也沒找過她。也許是那句“你強奸了我”把他嚇壞了。魯燕感到不安,有一絲隱隱的失落。她在第九教學(xué)樓上課,憑窗就能望見空曠的操場。她想在操場上看見一個保安跑步的身影,可惜他再也沒出現(xiàn)過。等意識到自己也許一直在尋找他的時候,她會拼命搖頭,認為自己莫名其妙,不可理喻。他和她又有何干呢?他們本來就是兩條路上的人。她必須把老周這個人徹底忘掉,后來她似乎的確做到了,不再刻意看窗外的操場,去找一個跑步的身影,也不會因為看見任何一個穿保安服的人而感到慌張。這一點,她隨她爸,善于躲避和忍耐。有些事不去想,也就不存在了。
她還漸漸接受了自己“媽媽”的身份。最初她像躲老鼠一樣躲著那孩子。有時她也會勉強抱抱他,盡管很不情愿。她不太會抱孩子,樣子很怪,像是在掙扎,似乎她才是那個被抱緊的孩子。當(dāng)然,孩子也不喜歡她,被她一抱就咧嘴哭。在她婆婆看來,她是有意為之。她越不想碰那孩子,她婆婆越是硬塞給她。她們的關(guān)系越發(fā)緊張,一觸即發(fā)。有次婆婆夜里犯了頭疼病,頭痛欲裂,在房間里叫喊。魯燕在另一個房間里,屏息凝神,竟有那么一絲竊喜,想當(dāng)著她的面大聲笑出來。那晚他們叫了救護車。救護車把婆婆帶走的那一刻,她們四目相視。婆婆的眼神陰冷得可怕。魯燕忽然被嚇住了。那是她見過的最可怕的眼神。婆婆似乎猜得出她心里在想什么。眼神告訴她,即使我死了,做鬼也不會放過你。魯燕不知道,這徹骨的恨意究竟由哪兒來。后半夜,她躺在床上,一直在瑟瑟發(fā)抖。小張鎖在身旁熟睡。她緊緊抓著他的小手。他的小手肉乎乎一團。她想掰開他一根根手指,發(fā)現(xiàn)它們堅實有力。那一刻,她覺得這孩子也許是被派來保護她的。一股暖意在心底升騰。就是那時候,她清醒地感到自己是個“媽媽”。有個柔軟的小身體和她緊密相連。沒有她,就沒有他。也許是反過來,沒有這孩子,也就沒有她自己。
婆婆的病只是虛驚一場。接婆婆回家的那天,魯燕一直抱著小張鎖。抱著抱著,那孩子突然沖她笑了,笑個不停,猝不及防。沒幾顆牙的嘴,淡粉色的舌頭。她被小張鎖的笑迷住了。這是她見過的最動人的笑容,一歲大的男孩的笑,讓她魂不守舍,讓她想大哭一場。她突然覺得半輩子白活了。她渾身充滿力量,感覺自己沒什么好怕的。也是從那時候,她開始直視婆婆的眼神。這讓她們之間的天平開始傾斜。
除了變得勇敢,魯燕也越來越和藹可親。她會抱著小張鎖在校園里到處晃悠,和見到的每個人熱情打招呼,并親切地呼喚兒子,逼著他叫叔叔阿姨。若是有人駐足停留,她就開始談?wù)撔堟i,像個熟練的媽媽。她甚至和一個不怎么熟悉的同事,說過一句話:只要他叫我一聲媽媽,我就負責(zé)把他養(yǎng)大。她從來不怕別人知道這孩子不是她親生的。說完這句話,連她自己也嚇了一跳。她后來想,她是惡狠狠地說出這句話的。她到底想說什么呢?何況這孩子還未曾叫過她一聲媽媽。他只會奶聲奶氣地叫奶奶。喊奶奶的時候,那個叫巧芝的女人會看一眼魯燕。魯燕這句誓言是對她婆婆莫測眼神的回應(yīng),還是僅僅為了安慰自己,生命里有了小張鎖也沒什么不好?也許這已經(jīng)開始演變成了另外一場戰(zhàn)爭——和婆婆搶奪小張鎖。小張鎖是婆婆帶來的,但她會把他搶過去。
小張鎖和魯燕漸漸熟悉起來,后來終于喊出了第一聲媽媽。這讓魯燕大喜過望,在房間里又跳又叫。要不是有婆婆在,她也許會撲到徐建飛的懷里,親他一口。徐建飛也被她的歡樂情緒感染了,逼著那孩子叫爸爸。小張鎖小嘴一噘,硬是不叫。徐建飛假裝生氣,吐舌頭,做鬼臉。魯燕立在一側(cè),看著徐建飛,忽然覺得他很可憐。沒為他生下一兒半女,她為此感到深深愧疚。他也老了,臉上的肉松弛下垂,像只哈皮狗。自從有了小張鎖,徐建飛像變了個人。他會看著小張鎖久久發(fā)呆,也會看著魯燕凝神。他有些失神落魄。小張鎖拒絕叫他爸爸的那一瞬間,魯燕的心感覺到鉆心的疼。她不禁伸出手,輕輕撫摸徐建飛的后脖頸。他的脖子看上去肉乎乎的,卻很堅硬。他的身體讓她覺得陌生。婆婆在旁冷冷看她,不過,又像是憋著笑。后來婆婆還是對她笑了,不太自然,但終究是笑了,歡樂地笑。那時,橫亙在她們婆媳之間的某些東西開始溶解。魯燕感受到婆婆臉上難得一見的慈祥,她為此欣喜若狂。她覺得自己真是個賤骨頭。她“媽”“媽”地叫了起來,比叫自己的媽媽還親切自然。她除了覺得自己是個賤骨頭,還察覺到自己其實很善于表演。她也許從來都不是個誠實的人。
小張鎖開始學(xué)走路了,蹣跚學(xué)步。魯燕扶著他,“兒子”“兒子”輕輕喚??此焖さ箷r,她一把摟住他,嬌軟一團,呼著熱氣。她摟住他,他在她懷里叫嚷,“媽媽”“媽媽”地喊。她眼含熱淚。陪兒子學(xué)走路的那些日子,她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很多情緒她無法說清楚。她時常覺得自己命苦,在被命運放逐,但自打有了小張鎖,又讓她滋生了一種母子間相依為命的美好感覺。
她也不總是喜歡小張鎖。他還是和他奶奶親近。在奶奶身邊時,他更加自如。而且,只有奶奶才能哄他入睡。奶奶輕輕哼唱著那些豫劇小調(diào),那是他的催眠小夜曲。半夜醒來,奶奶若不在,他就哭鬧個不停。這時候,魯燕是無計可施的。她知道,他是屬于奶奶的,她根本搶不過來。更要命的是,他和奶奶在一起時,常偷偷看魯燕。躲在奶奶身后,朝她張望。在他眼里,她還是那個陌生的存在。他的目光里甚至還有些挑釁。這時候,她就有些恨他,覺得他是個白眼狼。她已經(jīng)付出了全部的熱心,他還是這么不知好歹。好在這種時刻倏忽而過,大多時候,她會被他感動。
某天,她帶著小張鎖在操場上玩耍。孩子剛學(xué)會走路,感覺一切都很新鮮,興奮地在草坪上走來走去。她蹲著,眼望著孩子失神。這時,有人在背后喊他,很熟悉的男低音,叫她宋老師。她一回頭,就看見了老周。第一眼,她覺得自己根本不認識眼前的人。愣了一陣,她才恍過神來,他是老周。他變樣了,剃了胡子,頭發(fā)染黑了,一臉明亮的笑容,眼神里閃著柔和的光彩。給魯燕的感覺是,他是準(zhǔn)備了好久才來見她,是來赴約的,似乎一直在等待這一天。她慌忙站起來,向后退了一步。她擔(dān)心他是為她而來。另外,他的干凈整潔也讓她難以忍受。胡子剃了,鼻毛卻更突兀,頭發(fā)染了,染那么黑,以為是顯得年輕了,其實更讓人覺出他的衰老。魯燕說了句“Hello”,想閃身離開。老周說,最近怎么不跑步了,宋老師?魯燕隨之就說起了身邊的小張鎖,說話時目光溫和,表情幸福。說著說著,她開始覺得有些不對勁。她想起了那一晚,海邊那一晚,他們在海水里像兩只瘋狂的海豹。有一種想法在她心底冒出來,是他救了她。老周像個救命恩人又一次出現(xiàn)在她眼前。她都在說些什么呢?
老周不想聽她再說下去了,擺擺手要走。她還在想,老周這些天是不是一直在她周圍窺伺,伺機而出。這下她真的有些失落了。看樣子他是來跑步的,不是來見她的。老周根本沒把她當(dāng)回事。他的干凈利落也和她無關(guān)。那天晚上他也只是逢場作戲。魯燕感到沮喪,但還是叫住了老周。她問了一句,老周,你這些天都去哪里了?說出來就后悔了,感覺像是一直在盼望老周。她尷尬地加了一句,好久沒看見你了。老周靦腆地笑了,很像得意的笑。他說,我回老家了。他站著沒動,想接著再聊幾句。這時魯燕卻不說話了。她是故意的。她在小張鎖身旁一直忙活著,喂他喝水,拍打他身上的塵土。這么兀自忙著,就像身邊什么人也沒有。她已經(jīng)輸了一陣,不能再輸了。老周沒走,卻蹲下身,意圖和小張鎖說話。后來他抱起了小張鎖。他抱得很好。小張鎖疑惑地望著這個陌生人。魯燕忽然意識到,老周不是她想象中那個人。他有家室,有兒女,甚至還有孫子。他回老家也許就是看孫子去的。他不僅是那個在操場上跑步的保安。小張鎖在他懷里很安靜。他們像是一對祖孫,在夕陽的樹影中。這時候,她急忙將小張鎖抱了過來。老周的雙手空蕩蕩的,有點無所適從。他說,宋老師,有空一起跑跑步吧。她沒回應(yīng)。老周悻悻地走了,轉(zhuǎn)身奔跑了起來。魯燕看著他跑去的背影,心中慌亂,抱著小張鎖急匆匆準(zhǔn)備離開。在離開之前,她還是回頭看了一眼。猛然發(fā)現(xiàn)老周的腿也細得嚇人。他的上半身魁梧,卻有兩條細腿。遠遠看他跑著,像是在踩高蹺。魯燕感到驚異,認識他這么久,怎么才注意到他那兩條細腿和她爸爸一樣。她有些害怕。這時,老周像是知道她一直看著他,也回了下頭,沖她擺手。她一時花眼,感覺就像是爸爸正沖著她擺手,遠遠叫她,燕子,燕子。她兔子似的落荒而逃。
很快到了學(xué)期末,魯燕想,這下有更多時間和小張鎖在一起了。沒想到,婆婆卻忽然要走,非要回老家不可,更要命的是,要帶上小張鎖。魯燕又走不開,學(xué)校還有不少事。她覺得這是婆婆故意的,眼看著小張鎖和她越來越親密,婆婆怕這孩子被她奪走。她也不是憑空瞎說。她能感覺到婆婆在背后盯著她們母子看時那凜冽的寒意。在她們祖孫倆走的那天,魯燕借口有事走開了。等她再回到家時,家中已空空蕩蕩,讓她直想哭。她給她媽打電話。很久沒打了,她媽在打麻將,根本顧不上和她說話。她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胡亂聊。這時,她忽然覺得她爸就在她媽旁邊。她能看見他抽煙的樣子,微瞇著雙眼,蹲坐在不遠處。他在思量遠方的女兒會說什么。這么一想,她就感覺和她對話的不是她媽,而是她爸。她和不存在的爸爸在談心事,說著說著就哭了。
那晚徐建飛回來得很晚。她一直在等他回來,她想讓他抱抱,感覺身體冷得要命。徐建飛嚷著很累,扭頭睡過去了。三天后,徐建飛出差去廣州,也走了。只剩下她孤零零一個人。她想起了老周。她又開始跑步了。他們倆肩并肩跑在夕陽的樹影間。樹影搖曳,他們的影子慢慢拉長。他們跑得很慢,很像牽手在走。不過他們跑完就會自然地分開,互道再見,誰也不多說什么??稍谀程欤牌艧o故拒絕了她的視頻請求。她想看看小張鎖的想法也被剝奪。這個可惡的老巫婆。兔子急了還咬人呢。她給老周打了電話,說在家等他。老周輕輕敲響他們家門。進屋后,小心翼翼地換鞋,縮在沙發(fā)一角。魯燕在拉窗簾,站在客廳另外一角。她突然覺得自己很美。她熄了燈,緩緩走向老周。她想摸摸老周那兩條細腿。
三個月后,魯燕懷孕了。對他們家來說,這是天大的好消息。魯燕的公公婆婆都從山東趕過來了。一進門,就搓著手,樣子很像是要對魯燕還未隆起的肚子下手。公公興奮得已將名字起好了,無論男女,都叫召來。在他們看來,這意外之喜源于小張鎖,是他召來的。在他們山東老家有這樣的風(fēng)俗,如果一直沒有生育,就先抱養(yǎng)一個,興許就有機會懷上。果不其然,他們的方法奏效了,都為此歡欣鼓舞,只是魯燕顯得分外慌亂。他們越是開心,她越是感覺不安。本來她也只是有所懷疑,但在那種歡快的氣氛中,她越發(fā)確定,那孩子不是徐建飛的,而是那個保安老周的。盡管算起來,他們都有可能。她的慌亂不安很快被復(fù)仇的快感替代了。她也跟著他們一起笑。她的笑溶解在他們的歡笑聲中,只有她知道,她是在冷笑。她也在笑自己,笑她的人生多像一個笑話。
她的肚子漸漸大了起來。小張鎖常常走到媽媽身邊,好奇地看著鼓脹的肚皮,和妹妹說話。他覺得那一定是妹妹。魯燕也覺得奇怪,這孩子有一種奇異的、讓她驚嘆的直覺。他是對的,那孩子就是個女孩兒。小張鎖和妹妹聊天的情景讓魯燕感覺幸福。但轉(zhuǎn)而一想,這孩子真來了,小張鎖就會是哥哥小張鎖,更重要的是,他不是親生的。他在家中的境況就會悄然變化。想到這里,魯燕就開始心疼起小張鎖來了。她一邊撫摸著小張鎖的頭,一邊撫摸著自己隆起的肚子,問他們,你們能永遠這么好嗎?小張鎖那時不到三歲,也許根本不懂媽媽真正想說什么。不過他說,我會永遠愛妹妹。他的聰明讓魯燕想哭,當(dāng)然也叫她害怕。他會很快知道真相的。他們瞞不住他。她有時候會覺得這孩子頭上長了一根天線,是天線寶寶。他能收到虛空里一些神秘的信號。魯燕希望這一天來得越遲越好。就是從那時候,她也開始在心中立下誓言,有了這孩子,要更加善待小張鎖。越是這樣想,她越覺得,她早已變了心。她滿腦子都是她肚子里的寶寶。她只是為自己這么想感到愧疚。但終究如此,這是無可奈何的事。
奇怪的是,從懷孕到女兒降生,她從沒見過老周。有一次,她鼓足勇氣問過一個保安,樣子像是隨口一問,感覺更像是在嘲笑老周。她說,那個成天跑步的人怎么好久不見了?老周是唯一堅持天天跑步的保安,這也讓魯燕感到費解。一個湖北農(nóng)民,連高中都沒讀過,普通話也說不好。就是這么一個人,卻成了阿甘一樣的人。她也從沒問過他為什么跑步。他也從來不說,就像跑步是天經(jīng)地義的。她想,究竟是什么在支撐著他風(fēng)雨無阻地跑在路上?她看見過他在雨中奔跑。那時她在上課,憑窗望見了操場上跑在雨水中的人。那個人自然是老周。她不知道這是為什么。她覺得他是個瘋子,可又對他懷有一種古怪的敬意。她被雨中跑步的人打動了,覺得這個世界上應(yīng)該有更多這樣的人,一個保安,一個跑步的保安,一個在雨中跑步的保安。她這么想的時候,不覺得他是她認識的那個老周。他成了她心中的某種理想。可老周真正出現(xiàn)在她眼前時,她會感到錯愕,那個在風(fēng)雨中跑步的人怎么可能是他?難道她后來找上他,只是因為他像阿甘一樣跑個不停?她又覺得不是,她找他,應(yīng)該是無人可找,而他是那個隨時能找到的人。
那個保安說,老周離職了。魯燕聞聽,恍惚了一下,接著就有些沮喪。她有一種被拋棄的感覺。那一刻,她很想罵人。保安接著說了一句,他離職后,有個中年女人來找過他,我們也不知道他為什么會離職,事先一點征兆也沒有。他為什么要說有個女人來找過他呢?就像那個來找他的女人也和魯燕有關(guān)。魯燕本來想問問,那是個什么樣的中年女人,想到這里,又覺得沒有任何必要了。老周就這么又一次消失了。后來她還在別人閑談中,聽到保安老周的一些傳聞,說他欠了很多很多外債,一直在逃亡。他的行蹤已經(jīng)被人發(fā)現(xiàn)了,不得不離開學(xué)校,換個地方。也就是說,他是逃走的。還說他也許根本不姓周,他改名換姓,連身份證都是假的。聽到這些消息,魯燕心中一凜,有受騙的感覺??扇思矣烛_她什么了?反過來想,她倒是騙了老周,她才是真正的騙子。老周可能再也不會回來了,不會給她添任何麻煩。一切都過去了。她在操場上散步的時候,還時常會想起他,那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讓她對老周充滿想象,想知道他究竟是個什么人。她還會想到,他們在床上時的場景。她是如何撫摸他那對細腿的。有一幕讓她記憶猶新,就是他在她身上高潮的時候,喊出了一句,張梅救我。一句老家方言,聲音很輕,但她聽得真切。她假裝什么也沒聽見。后來她總想起老周呼呼喘氣,叫喊出一句“張梅救我”時的急切神情。張梅何許人也?在老周最脆弱的那一刻,她被他當(dāng)成張梅了。她還有些嫉妒這個叫張梅的人。難道來找他的中年女人就是張梅嗎?
后來孩子順利降生了,果然是個女孩,叫召來。魯燕不喜歡,但也沒辦法。她覺得心中有愧,他們說什么是什么吧。他們一家人都很歡喜,無論怎樣,畢竟有了自己的血脈。婆婆在得知是個孫女的時候,臉上也曾顯現(xiàn)過一絲失落。她和魯燕的公公相視一眼,攤攤手,表示無可奈何。那時,魯燕有一種被嘲笑的感覺,想找個地縫鉆進去,想抱著新出生的女兒逃走。逃走前還要狠狠掌摑他們的臉,一人一個響亮的耳光。她能想象他們在背地里如何談?wù)撍?。她還想到了自己的爸爸,也忽然明白他對她的愧疚之情是怎么一回事。他多么希望她是個兒子呀!想到這里,她就癱在了床上,感到渾身疲憊,覺得后半生無望。好在徐建飛還算殷勤周到,一直在她身邊,隨侍左右。越是這樣,她越覺得他是個窩囊廢。她都不知道他成天在想什么??匆娮约号畠撼錾?,也沒想象中那么興奮。盡管看上去體貼有加,可感覺心并不在這里。魯燕也是從那時候有所察覺的。他很可能是有了什么人,手機不離身。不過據(jù)她對他的了解,頂多是小打小鬧。她想,由他去吧。
婆婆很快有了轉(zhuǎn)變,將一頭秀發(fā)剪掉了。這都是為了方便照顧孩子。她過去一直是長發(fā),最近還燙了大波浪。她很在意發(fā)型,頭發(fā)發(fā)質(zhì)也好。婆婆頭發(fā)一短,像是變了個人,親切動人起來。她也沒那么可惡。魯燕躺在醫(yī)院的床上,看著婆婆抱著孩子搖晃。那也是她第一次覺出婆婆的可愛。有一次她還湊過來,不知是否有意,莫名其妙摸了下魯燕的額頭。魯燕被這突然的溫存感動得熱淚盈眶。情急之下,她卻很尷尬地推開了婆婆,翻身過去,眼睛里有淚珠在打轉(zhuǎn)。魯燕恨自己沒出息,小小善舉就收買了她。婆婆肯定是看見了她的慌亂,也猜到她被自己打動了。她得逞了。從那以后,婆婆也更加收放自如。魯燕深知自己再無還手之力。
她是剖宮產(chǎn),在醫(yī)院里住了一周。小張鎖只來過一次,是她公公帶來的。一見小張鎖,魯燕就想抱抱他。他瑟縮的樣子,讓她很難過。這些天,他像是被人忘記了,包括被她。見到小張鎖,她才真正想起他,想知道他這幾天都是怎么過的。跟爺爺在一起,有沒有哭鬧,吃得好不好,睡得安穩(wěn)嗎?她叫小張鎖湊過去,看看熟睡中的妹妹召來。他怯生生地向前。幾天沒見,魯燕覺得他有些陌生了。也許這孩子也是這么想的。他頭發(fā)亂糟糟的,小襯衫臟兮兮的,褲子還穿反了。魯燕有些怨恨,嘟嘟囔囔,叫徐建飛幫他整理下。魯燕捏著他的小臉蛋,問他,喜歡妹妹嗎?他毫不猶豫地說喜歡。他伸出一只手,想要摸摸妹妹,卻被奶奶一把打掉了,厲聲告訴他,不能摸。小張鎖就縮起手來,淚汪汪地看。魯燕說,誰說不能摸的,來。她拿著他的小手,輕輕撫摸召來的小紅臉蛋。婆婆白了一眼魯燕。小張鎖笑了。魯燕摸他的腦袋,說,兒子,你是男子漢,你要保護好妹妹。小張鎖鄭重地點頭。他跟爺爺走的時候,頻頻回頭,魯燕知道,他是想留下來,想和妹妹在一起。那時候,她就知道這孩子很會察言觀色,善于隱藏自己。
小張鎖一走,魯燕覺得心里很空。她也就是這時候看見老周的。老周在門外一閃而過。他向病房里看了一眼。這一眼叫她心里發(fā)毛。他也許根本沒走,一直在她周圍晃悠。他到底想干什么?后來她也沒弄清楚,那個人究竟是不是老周。她安慰自己,一定是看花了眼。不然,他為什么再也沒出現(xiàn)過呢?可她心里有個很小的聲音,一直在說,他就是老周,他就是老周。等她稍微能走動的時候,她就在醫(yī)院里來來回回找,找那個一閃而過的身影。當(dāng)然,她什么也沒找到。
召來三歲左右時,有過兇險時刻,一直高燒不退,血小板減少,醫(yī)生懷疑是急性淋巴細胞白血病。魯燕都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出醫(yī)生辦公室的。那天趕上臺風(fēng),風(fēng)雨交加,天空中有響雷。她在醫(yī)院停車場的電動車車棚子里獨坐。她坐在別人的電動車車座上,望著晦暗的天空。她忽然就想到了張鎖,老家那個張鎖。頭些天,媽媽來電話說,張鎖死了。當(dāng)時她也沒多想,一直忙著手中的事,有些顧不上。她在忙什么呢?好像是在爭取一個出國培訓(xùn)的名額。談起張鎖的死時,她卻在想著她會遇到的競爭對手。想起那一張張陌生的臉,對他們逐個進行SWOT分析(企業(yè)戰(zhàn)略分析),分析優(yōu)劣勢,分析她在他們中間贏的概率。在車棚里,她覺得自己荒謬可笑。張鎖的死都讓她無動于衷,她是個多么可怕的人。此時此刻,她才感覺到,再也見不到張鎖了。那一道虛張聲勢的連心眉,一副莫名其妙又惡狠狠的笑容,都不復(fù)存在了。她有一種撕心裂肺的感覺。
他是怎么死的?據(jù)她媽媽說,死得蹊蹺。他在建筑隊上班,是個搬磚的小工。他也只能干搬磚的營生,砌墻這種活兒,他也干不了。農(nóng)村的建筑隊都是到人家家里去修房蓋屋,那天他們上梁大吉,主家要請酒。張鎖喝多了。他酒量不太好,但似乎沒人知道,連他自己也不甚了了。就那樣喝多了,喝得不省人事,回不了家。有人想辦法,像拖死狗一樣,將他拖進了一輛面包車?yán)?,讓他醒醒酒。后來那些人就把他給忘了,到第二天,才想起他來。到面包車?yán)镆豢?,人就死了。他是被悶死的。他們都把他忘了——一個叫張鎖的人,老天爺?shù)男攀?。魯燕止不住地流淚,想張鎖死得好凄慘呀。一個人躺在面包車?yán)?,孤獨地死去。記得媽媽說過,其實他死得并不慘,后來他們家人向那個主家索賠,要了二十萬。人家認倒霉,也給了。張鎖算是給他爹娘盡了孝,沒白養(yǎng)。媽媽是在說,他死得好,死得妙。她想起了那些話。媽媽在說起這些話時,多么輕描淡寫,甚至有些揚揚自得。那時,也許她還在打麻將,在等著吃牌。魯燕忽然恨起了她的媽媽。她想到爸爸的葬禮,想到媽媽在他的葬禮上的無動于衷,像個小丑似的跳來跳去,想到了她和張鎖的竊竊私語。他們像是在密謀什么。他們那么要好,交頭接耳,就像一對母子。她一直覺得媽媽和他之間有一種秘而不宣的聯(lián)系。媽媽根本不是喜歡張鎖這個人,而是將他當(dāng)成一個玩物、一個笑料。有了張鎖,她的人生就沒那么乏味。這么想下去,她有些驚恐,覺得一切都是從爸爸的葬禮開始的,是從他們的竊竊私語開始的。張鎖的死是個預(yù)兆,和她有關(guān)。媽媽為什么打電話特意告訴她。打完那個電話的第二天,召來就開始發(fā)燒了。召來是難逃一劫嗎?這是報應(yīng)。她快要暈過去了。她開始祈禱,祈禱張鎖在天之靈能放過她的小召來??蔀槭裁词欠胚^呢?她一直在雙手合十。
這時,有人走進車棚,一身雨衣,默默地推車出去,向雨中騎行。魯燕很想叫住他,讓他停下,她想跟他一起走。一想到自己想逃離,她恨自己不爭氣。小召來還在病床上等著她。孩子剛睡著,睡在眼前這棟大樓的十二層的兒童病房里。她向上仰望,恍惚看到了張鎖的身影在空中飄。后來那人又騎回來了,把車子鎖好,在車棚里呆立。過了一會兒,他走過來了。撩開雨帽,一張清俊的瘦臉,棱角分明。眼窩深,鼻梁高挺。北海本地人。魯燕覺得驚奇,在這邊緣小城,常能看到一些這樣混血兒的臉。這讓她想到更遠的過去,這片土地上究竟發(fā)生過什么。潿洲島上的天主教堂,修建醫(yī)院的法國人,幫助麻風(fēng)病人的傳教士,領(lǐng)事館里喝咖啡的洋大人。他叫她宋老師。他認識她。她疑惑地望著那張俊臉。他說,我看著像您。接著說,我不能就這么一走了之,也許我再也見不到您了。
他是她的一個學(xué)生。她叫不出他的名字,也絲毫不關(guān)心??伤驮谒媲翱蘖耍栠罂?。也許是那句觸動了她:我再也見不到您了。這學(xué)生手足無措。在車棚里,他一直抱著她。樣子古怪,后來他們一直在車棚里說話。天慢慢黑下來,雨也停了。西天卻忽然一片紅亮,耀眼得很??粗@一大片詭異的紅色,魯燕呆住了。方才她還在和那個學(xué)生一同回憶過去的時光。她并沒和他談起她女兒的病情。她想讓生活看起來正常,一切如意。白血病,不會發(fā)生在召來身上。吉人自有天相??删驮谶@一片紅光中,她知道,一切皆有可能。他們家可能就要毀于一旦了。
就在她正胡思亂想的時候,徐建飛帶著小張鎖從他們家汽車?yán)镒叱鰜砹?。他們來接她班,替她照顧小召來。先前他們在電話里約好了。魯燕想回家洗個澡,換身衣服。她已經(jīng)在醫(yī)院里堅持兩天兩夜了。說到這里,魯燕就很來氣。明知道小召來發(fā)燒了,公公婆婆卻非要離開北海不可,回了泰安。婆婆說,這還沒到四月,就熱得心慌,再住下去就要死了。他們始終受不了北海的夏天,空氣濕漉漉、黏糊糊的,潮氣直往骨頭縫里鉆,又熱得透不過氣。他們倆總是說走就走的。一個星期過去了,小召來的燒還是沒有退。公公婆婆在電話里還說他們大驚小怪,小孩子發(fā)個燒,稀松平常。魯燕知道,他們又在責(zé)怪她。醫(yī)生懷疑有可能是白血病,魯燕很想馬上打電話告訴他們,讓他們后悔,讓他們自責(zé),讓他們嚇個半死。可她沒那么做,她不敢說出“白血病”這三個字。她害怕會一語成讖。她多希望是虛驚一場呀!
徐建飛越來越胖了,走起路來像一只企鵝??善婀值氖?,魯燕覺得他走得鎮(zhèn)定自若。這讓她感到一瞬間的惡心。他還不知道,三個小時前發(fā)生了什么。她曾在醫(yī)生辦公室門口差點暈倒。醫(yī)生的那些話后來一直在她腦海里回蕩。她沒打電話告訴徐建飛,就好像這和他無關(guān)。她不敢面對,感覺像是她咎由自取,這一切都是她的錯。
小張鎖走在前面,輕快地小跑。他想見到她。他想媽媽了。想到這里,她內(nèi)心又是一陣悸動。她沒喊他們,任由其在她眼前走過。他的學(xué)生也沒說話,和她一樣,也被西天的霞光震懾到了。他最近常流鼻血,過來檢查,說是鼻竇有增生。嶺南這地方是鼻咽癌多發(fā)區(qū)。看得出來,他緊張不安,雙手一直在顫抖。他說他還在等結(jié)果。他們一同在霞光之中,像是都在等待,等待一個答案。
沒過多久,徐建飛的電話就來了。劈頭蓋臉地罵她,這么多年了,似乎還是第一次。病房里沒人,問她在哪里。小召來已經(jīng)醒了,在哭,哭得嗓子都啞了。“你這個媽是怎么當(dāng)?shù)??”魯燕想反唇相譏,問他這個爸是怎么當(dāng)?shù)摹?墒撬稽c吵架的氣力也沒有,沒在電話里吭聲。在回去的路上,她一直在想,明明是第一次罵她,可她感覺卻只像是無數(shù)次中的一次。
她很快就回到了病房。徐建飛抱著小召來,在哄她。小張鎖坐在一張凳子上,望著這一切,像個小大人。奇怪的是,小張鎖看見媽媽之后,并沒想象中那么熱絡(luò)。她以為他會撲過來??伤麤]有,小眼睛骨碌碌亂轉(zhuǎn),也不說話。他已經(jīng)上幼兒園大班了。他的眼神開始復(fù)雜起來。魯燕有些害怕他此刻的眼神。他在審視著他們。她也沒管小張鎖,而是徑直走向徐建飛。她摸了摸小召來的額頭,仍是很燙。小召來被她輕輕一摸,又睡過去了。她心驚肉跳,擔(dān)心她再也醒不過來了。她過去探了下鼻息。一個輕微小動作,還是被徐建飛發(fā)現(xiàn)了。他說了一句,你瞎想什么呢?是呀,她把自己嚇著了。她碰了碰他的胳膊,意思是有話和他說。徐建飛把睡著的小召來放在床上,隨后告訴小張鎖,讓他看著妹妹。他們倆一前一后出了病房門。魯燕走在后面,回頭看了下小張鎖。她呆住了。一個六歲半男孩的不動聲色的臉。魯燕轉(zhuǎn)頭的一剎那,差點吐出來。她的胃部一陣翻攪。她感覺那不動聲色的小臉背后是幸災(zāi)樂禍。這孩子像是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他似乎已經(jīng)洞悉,她會和徐建飛說些什么話。她扶了一下墻,緩了緩,還是走出了病房。
那天晚上,她回家了,把小召來留給了徐建飛。她回家洗澡,在浴室里滑了一跤,腳踝崴了,一瘸一拐地在房間內(nèi)來回走動。她沒穿衣服,就這么來回走。一個赤身裸體的女胖子。肚子上的肉像蟲子似的抖動。后來她盤腿坐在沙發(fā)上,給她媽媽打電話。她的一對巨乳懸掛在胸前。她就這么恬不知恥。她在電話里,不??卦V她婆婆的罪行。連她自己也覺得吃驚,那些過去的事紛至沓來,沒想到記得如此清楚,樁樁件件。她發(fā)現(xiàn)自己是個睚眥必報的人。她給媽媽打了兩個小時的電話,都在說她婆婆的壞話。那個老妖精,那個勢利眼,那個搬弄是非、指鹿為馬的老巫婆。她覺得自己走到如此田地,都是她婆婆一手造成的。甚至她身上那對惡心的巨乳也和她婆婆有關(guān)。她捶胸頓足。她沒說小召來有可能得上白血病的事。掛了電話,她才發(fā)現(xiàn),媽媽并沒和她說幾句話。也許她根本沒聽,也許她還在看人打麻將。她不打麻將,就觀看別人打麻將。她覺得觀看別人打麻將更有意思。她轉(zhuǎn)著圈地看,看看東家,再看看西家。她喜歡這種洞悉一切又懷揣秘密的感覺。她看得懂別人在等一張牌,而那張牌在另一個人手里死攥著不放。她在欣賞一個人空等一場。魯燕覺得,媽媽也在遠遠看著她,看著她等一張牌,而明明知道她是等不來的。她后悔給她媽媽打電話了。到第二天下午,魯燕就接到了來自山東老家的電話,是她婆婆打來的。她婆婆說,你媽是一條瘋狗。她這才知道,她媽媽坐了三個小時大巴車趕往泰安,就為了打她婆婆一個響亮的耳光。掛了婆婆的電話,她哭笑不得。她心疼起媽媽來了。她知道,昨晚她一直在聽。
三天后,小召來退燒了,虛驚一場。魯燕和徐建飛相擁而泣。她被徐建飛一抱,渾身起雞皮疙瘩。她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很久沒這么抱她了。那天晚上,徐建飛在醫(yī)院的廁所里解開了她的文胸,一只胖手伸了進去,摸了很久。魯燕從廁所出來,發(fā)現(xiàn)小張鎖一直在盯著廁所的門。他似乎知道他們在干什么。從那時起,魯燕面對小張鎖時,總心懷歉疚,像是直不起腰來。她自己知道,她討厭他。她怎么能討厭他呢?
在小張鎖七歲生日那天,魯燕給他買了輛自行車。他迫不及待,騎上小自行車在校園的操場上轉(zhuǎn)圈。小召來在他后面奔跑,手上拿著小風(fēng)車。魯燕在操場的國旗下,看著他們。小召來“哥哥,哥哥”地叫,像尖哨兒一樣,響徹整個操場。小張鎖將自行車停在路邊,回頭抱住妹妹,親了一口,被魯燕看在眼里。那一刻,她覺得自己是幸福的。一兒一女,夫復(fù)何求?她想,總算熬過來了。徐建飛去新加坡讀博士了。他們還分了新房子。爺爺奶奶和他們能分開住了。她自己帶著小召來住在原來的老房子,爺爺奶奶帶著小張鎖住新房。兩棟房子也不遠,在一個小區(qū)里。飯一起吃,都是奶奶做飯。爺爺奶奶在學(xué)校后勤樓后面開出一塊地來,種了不少蔬菜。很多教師家屬都在那里種菜。他們終于有事可干了。這讓魯燕輕松不少。至少他們的注意力不再放在她身上。她感到輕松愜意。她甚至盼著徐建飛也別回來了。這么一想,她又覺得自己可惡。想著想著,她自己在旗桿下就笑出聲來了。
一晃眼,她看見一個中年男人跑步的身影,心里一慌,不是老周跑回來了吧?她向后躲了一下,恐怕連她自己也沒發(fā)現(xiàn)。他跑過來了,沖她打招呼。原來是他們學(xué)校的一個同事,打過照面,只是臉熟。她在勤政樓的五樓上見過他,陽光明朗,一個愛打招呼的人。她喜歡這樣的人。這樣的人越多,世界就越美好。但她又為他們擔(dān)心,怕他們的一腔熱情沒回應(yīng)。她最怕熱情的人失望。有時她就會遇到一些人,和他們打招呼時,卻假裝沒看到,置之不理。那時,她就想找個地縫鉆進去。她常遇到這樣的事。也許她就是這樣的人,一個尷尬的人,一個熱臉貼冷屁股的人。這是她的命。想到這里,她開始親切地沖那個奔跑的人擺手,熱情得像個愛上別人的少女。
她在看著別人跑圈時,不禁想到了老周。小召來的嘴形像他,奶奶說,是鲇魚嘴。奶奶會說,奇了怪了,不知道這孩子隨誰,你們倆都不是這樣的嘴。她這么說時,并不是真的懷疑魯燕。這反而讓魯燕感覺氣憤,婆婆從來不會懷疑她出過軌。在婆婆眼里,她不可能。這根本不是出于信任。婆婆這是嫌她丑,嫌她沒人要。誰會看得上她呢?婆婆這么說的時候,她常笑而不語。婆婆就會接著說,鲇魚嘴挺好的,有福氣,不騎馬就坐轎。
老周自從在小召來出生時,在醫(yī)院病房門口一閃而過,就再沒出現(xiàn)過。他會不會已經(jīng)死了?魯燕又開始懷疑,也許在門口閃現(xiàn)的男人根本不是他。老周一定知道,小召來這個孩子是他的骨血。他們多年前在操場上相遇時,魯燕能清晰地察覺到。那時她還大著肚子。老周盯著她肚子時的眼神,熱切而嚇人。他無疑是了然的。那他為什么卻從來沒找過她們?難道一點好奇心也沒有嗎?這些年,他到底是怎么度過的?她開始想象那個一路在逃亡的中年男人,想象他一個人在無人的公路上奔跑。
晚上在小張鎖的生日宴會上,眾人給他唱生日歌。他坐在最中央,被一群人簇擁著,頭上戴著生日王冠。周圍是魯燕和爺爺奶奶,還有一些他的同學(xué)。生日歌唱完,燈一亮,小張鎖眉頭深鎖,晶瑩的淚珠往下滾。這小家伙哭了。那時,魯燕想沖過去,抱住他。這孩子多愁善感。他一直被寵愛著,奇怪的是,他卻始終給人一種備受冷落的錯覺。他越來越像個小女孩了。這也是爺爺有些不喜歡他的原因,常教育他,要像個男子漢,去喜歡汽車和槍。他偏不喜歡。給他買的那些汽車和玩具槍都不翼而飛了。也許是他送了人,或者讓他給扔了。若真是后者,魯燕就覺得這孩子是在默默反抗他們。他比她想象中的要勇敢得多。她傾向于此,這讓她陷入深深的不安之中。
她站在小張鎖旁邊,撫摸著他的脖頸兒。這孩子已經(jīng)七歲了。他正悉心地給妹妹切蛋糕。他回頭看了她一眼,充滿愛意。他是愛她的。她被他的回眸一笑打動了,這讓她心情舒暢。那晚她自己喝了不少酒,是因為高興,為小張鎖高興,后來就喝多了。她沒讓小張鎖隨他爺爺奶奶走,而是將他留了下來。她想抱著倆孩子一起睡,一左一右。他們也同意了。今晚她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媽媽。
小召來很快睡著了,張鎖卻翻來覆去睡不著。他突然坐起來,想要和媽媽說話,卻一句話也沒說出口。后來他起身跑去了書房,身體像蛇一樣扭來扭去。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是有些女里女氣。她笑笑,覺得這樣也沒什么不好。她是很開明的。但她很快想到,她能如此釋然,是不是還是因為他不是她親生的?想到這里,魯燕也搖搖晃晃地跟過去了。她在門口站著,看著小張鎖爬到凳子上,去夠書架上的東西。那東西放在書架頂上,藏得很深,他用力夠也夠不著。魯燕走過去,抱起了他,讓他更高一些。他終于拿出來了,是一本書,書的名字叫《一片樹葉的顫動》。魯燕從來不知道,他們書架上還有過這么一本書。小張鎖遞給她,就閃身走了,回到床上蒙頭就睡。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她開始翻書。書里有很多張照片,嘩啦嘩啦掉了一地。她跪在地上撿,一張又一張。一張張女人的艷照,半裸,風(fēng)情萬種,猥瑣不堪。她首先想到的是,小張鎖看過。他竟然看過這些裸照,這讓她痛心疾首。這個渾蛋徐建飛,為什么不藏得更嚴(yán)實一些?
她想好好看看那些照片,安靜地看。她像徐建飛似的端坐在書房的椅子上,打開臺燈。她從來不知道徐建飛還有這樣的秘密。不,是她沒想到他竟是這樣的人。一個多情種。一個登徒子。一頭種豬。照片里的她們,神采飛揚,艷若桃花,一直在笑。她翻來覆去也沒找到一張沒有笑臉的照片。先前她還心如止水,漸漸就開始感到灰心喪氣,繼而有些黯然神傷了。她不知道這些女人是誰。沒想到徐建飛還有這樣的怪癖。他在收集。他找到十一張不同的女人面孔。他一一比對。他甚至還對他們學(xué)校的一個宿管阿姨下了手。她認識那個阿姨。這時,她才如夢方醒,那個宿管阿姨看她的眼神緣何有些異樣。魯燕想到他們在三亞度蜜月,想到了多年前的QQ聊天記錄。她一直以為他是個深情的人,一直對過去深愛的姑娘念念不忘。其實他并不是。她原來以為,是她讓他有了家的歸屬。他累了,想找個避風(fēng)的港灣,想找個會包餃子的山東女人,而她也愿意為他這么做??吹竭@些照片,她明白了。他找她只是為了掩人耳目。想到這里,一切都可以說通了。這也是他為什么對收養(yǎng)小張鎖的事無動于衷。他對后來的一切都無動于衷。她木然坐著,想自己這一生真是一場悲劇呀!
魯燕有點怒不可遏了。她想燒了那些照片。她滿世界地找打火機,東翻西找,忽然有個聲音說了一句,我有。門內(nèi)有個小身影,在黑暗中立著。啪嗒一下,打著了火。小張鎖在暗影里瑟縮地靠墻站著,打火機的微光映紅了他的臉。一張陌生的小臉,甚至有些可怕。魯燕呆住了。一個惡童。她當(dāng)時就是這么想的。
她悶悶地說了一句不用了,火隨之滅了。她轉(zhuǎn)身回到了書房,坐在臺燈下,發(fā)呆。她知道,小張鎖在黑暗里想她。她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對她了如指掌,甚至是盡在掌握。他就是想讓她這樣。這是他給她設(shè)的局。一個七歲的小孩,一個小魔鬼,一條毒蛇。她迅即想到,他方才扭來扭去地跑向書房的背影。他真的像一條蛇??伤撬麐寢屟剑趺茨苓@么想呢?只要他叫她一聲媽媽,他就是她的兒子,她就要把他養(yǎng)大。這是她的誓言。她永遠不能忘。想到這里,心情反而放松下來。她開始默默地整理那些照片。一張一張翻檢。她甚至想給它們一張張編上序號,并開始想象徐建飛每次偷偷端詳這些照片時的樣子。她在冷笑,接著嘆了口氣,將它們一一夾在書里,夾好。夾好后,使勁拍拍那本書。她看了一眼書的封面。封面上寫著:太平洋變化無常,難以預(yù)測,就像人的心靈。她反復(fù)念叨這句話。她覺得自己永遠忘不了這句話。書的作者叫毛姆。記得他寫過一部叫《月亮和六便士》的小說。在上大學(xué)的時候,魯燕在圖書館的五樓一個角落里讀過它。她想起了圖書館五樓的那個小角落,想起了書里那個頑固不化,甚至鐵石心腸的畫家。她高高地站在椅子上,將那本書放回原處。
她躡手躡腳地回了臥室。在黑暗里,她發(fā)現(xiàn)小張鎖和小召來緊緊挨著。她躺在他們身邊,緩慢地呼吸。她怕吵醒他們。不,小張鎖醒著。她只是怕他翻身起來,和她說話。她一句話也不想和這個兒子說。她只想安靜地待會兒,想想那個躲到塔希提島的畫家。
張鎖七歲生日過后沒多久,小召來走丟了。最初魯燕也沒有懷疑這和小張鎖有關(guān)。當(dāng)時,他們家全亂了,瘋了似的四處尋找,打聽。他們報了警。警察調(diào)取了所有附近相關(guān)的攝像頭資料,也沒查出所以然。這孩子就像是在他們眼皮底下憑空消失了。她走丟時,是和小張鎖在一起的。他們在小區(qū)對面的馮家江濕地公園里玩耍。過去他們也常在那里逗留,離家很近,魯燕他們也沒放在心上。誰能想到會出這樣的意外呢?小召來走丟后,魯燕當(dāng)著他們?nèi)胰说拿?,揪扯自己的頭發(fā),說自己早就知道那里不安全,什么樣的人都有,來來往往。她恨自己。一綹綹頭發(fā)被她揪下來,這時候,小張鎖一頭撲倒在媽媽懷里,放聲大哭,拽住她的胳膊,讓她住手。兒子是心疼她的。她心如刀割,抱這孩子入懷,緊緊相擁,和兒子一起哭。
當(dāng)時,小張鎖也很自責(zé),說是他弄丟了妹妹。有個同學(xué)叫走了他,去便利店買東西。他一直以為小召來在他們身后跟著呢。等他們買完東西,出了便利店的門口,才發(fā)現(xiàn)小召來不見了,四處尋找,也沒見蹤影。小張鎖越是自責(zé),他們這些大人越不好怨恨他。這事還是要怪他們自己,疏忽大意。那些天,魯燕沒睡過覺,睡不著。她會在深更半夜走出家門,在濕地公園附近四處轉(zhuǎn)悠。她明知這是徒勞的,但她不想放棄。她盼望著,小召來會在公園里突然出現(xiàn)。后來,她真的感到絕望,就去了樓頂天臺。想到小召來可能落入壞人之手,在忍受折磨,她就不想活了。幸虧徐建飛來得及時。魯燕后來想,徐建飛若不來,她會不會真的往下跳?她覺得自己會。她是個不要命的人。
但那件事過后,在某個孤獨的深夜里,她忽然就想到了小張鎖。記得頭些天,他問過他親生父母的事情。他早就知道了,他是抱養(yǎng)來的。他偷聽到爺爺奶奶說話。當(dāng)然,在他聽到那些談話之前,他已有所覺察。為什么他會和魯燕說起呢?魯燕覺得,這是信任。這孩子信她。最初他是信任奶奶的??勺詮挠辛诵≌賮恚棠叹皖櫜簧纤?。他覺得奶奶背叛了他。而魯燕一直寵溺他,他在她身前,還有些肆無忌憚。
為了這份信任,她和他說了實情??珊芏嗍卖斞嘁膊皇呛苊髁?,比如關(guān)于他的親生父母。只知道他現(xiàn)在的戶口還在老家。他是寄養(yǎng)在他們家。據(jù)說他媽媽未婚先孕,懷上他的時候年齡還很小。而他爸爸是個已婚人士,更不幸的是,他后來死于一場意外。婆婆說他的死,也許和小張鎖的親媽有關(guān)。后來他媽媽把那孩子丟在老家,離家出走,再無音訊。他成了孤兒。這孩子的親姥爺就是魯燕婆婆的堂弟。后來他姥爺病重,就把這孩子托付給堂姐了。這也是魯燕很久之后才知道的。魯燕不想談及那些人。這有點像是鴕鳥,自欺欺人。她一直不敢承認,收養(yǎng)小張鎖的人就是她,不是她婆婆。但當(dāng)小張鎖問出口的時候,她才恍然明白,有些事必須直面。從那時起,她決定回老家一趟,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弄清楚。這么多年過去了,她竟然這么粗心大意。這真是非同小可。她越想越后怕,也讓她想到自己,想到那個從未見過面的親生父親。那個寫信的戰(zhàn)士是否真的存在過。有很多過去的事,都讓她感到迷惑。小張鎖漸漸長大。他就像是一個越來越大的問號,在追問。
還沒來得及弄清楚這些事,小召來就出了意外。她越想越不對勁,漸漸開始斷定,這事也許和小張鎖有關(guān)。她沒和家里人商量就自作主張,訂了兩張機票,飛徐建飛的老家山東泰安。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她一直是一個遇事猶豫不決的人。她偷偷帶走了小張鎖,和誰也沒說。小張鎖問她要去哪里,她說回老家。小張鎖反問,是帶我去見爸爸媽媽嗎?這句話讓魯燕感到心驚。爸爸媽媽,不一直在他身邊嗎?那時她才知道,這孩子其實一直在盤算著。魯燕點頭稱是。小張鎖信了,過來抓魯燕的手。他們的手緊緊相扣。在飛機上,他們也沒松開過彼此。魯燕心里很難過,又不能表現(xiàn)出來。她覺得自己馬上就要瘋掉了。她挾持了他。她要去干一件瘋狂的事。
她沒帶他去見他的親生父母。她都不知道他們是誰。她帶著這孩子上了泰山,是從后山爬上去的。他們?nèi)チ讼膳_嶺。它東依藥鄉(xiāng)國家森林公園,西靠拔山林場,原為齊魯南北通道。春秋時期,修筑齊長城時遇到了險峻的降山后,便再也修不上去了。傳說齊靈公就在這里將“領(lǐng)工大將”斬首示眾,并用大鐵釘釘?shù)綉已律狭?,后人稱這里為“釘頭崖”。齊長城于是“一降四十里”,正因此處較為平整,遂成為秦漢帝王封禪泰山時在此大建行宮、大修望仙臺的場所。后來,這一帶也成了隋末農(nóng)民起義軍竇建德部和唐末黃巢起義軍安營扎寨的地方。她曾來過仙臺嶺,上過釘頭崖,是徐建飛帶她來的。他們在釘頭崖上俯視徐建飛的老家,那個叫牛山口的村子。她不明白為什么這么做,就好像她已經(jīng)做好了赴死的準(zhǔn)備。她要和小張鎖一起死。想到這里,她竟感到一絲激動。她這么做,就是一石三鳥。首先,想讓徐建飛后悔,讓他什么也得不到,竹籃打水一場空;其次,她要報復(fù)她的婆婆,他們母子就死在他們家門口,讓更多的人都來看看;再次,就是劍指小張鎖。不過對于小張鎖,她一直拿不準(zhǔn)。小張鎖是她對付他們的棋子,她是心疼他的。反過來說,小張鎖也不是無辜的。小召來的走丟也許和他有關(guān)。魯燕打算在釘頭崖上質(zhì)問他,看他怎么說。也就是說,她是否向下跳,一切取決于小張鎖的回答,走一步看一步。他們還有一線生機。她多么希望,小張鎖正如她所想,知道小召來的下落。
他們母子在斷崖上相持。她雙手搭住小張鎖的肩膀,在風(fēng)里用力地搖晃他,逼問他,究竟有沒有撒謊,那一天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她嚇到他了。他的眼神里充滿驚恐。魯燕知道那種眼神,是一只臨危的山羊哀號時的眼神。她想到了已故的張鎖,在面對他爸毒打時,躲在人身后的樣子。
小張鎖緊閉雙唇,只是驚慌地望著媽媽。他漸漸地冷靜下來。他的目光開始陰冷,不屑一顧。他像是弄懂了眼前的女人。他會和她一起死的,只要她做得出來。他說的和之前一樣,他和同學(xué)去便利店買東西,回頭妹妹就不見了。斷崖上的魯燕絕望透頂。她知道自己再也沒什么退路了。本來是她逼著小張鎖到了懸崖邊,事實上卻相反,小張鎖讓她退無可退。
她轉(zhuǎn)身看了看山下的村子。她看見一輛大貨車在山腳下緩慢移動。小張鎖在她身后,問了一句,媽媽,你不是帶我來見我爸爸媽媽的。他喊她一聲媽媽。那一聲媽媽攪碎了她的內(nèi)心。她想到自己曾說過的那句話,他只要喊我一聲媽媽,我就負責(zé)把他養(yǎng)大。她有一股沖動,抱著小張鎖就往下跳。一了百了。這時,她突然想到了小召來。小召來要是有天回了家,再也看不到她了,怎么辦?小張鎖也許根本沒撒謊,是她自己胡思亂想。想到這里,她回身抱住兒子,說了一句,我想帶你看看你的老家。后來又說了一句,兒子,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他們下山了。
他們坐飛機返程,回廣西。在飛機上,他們?nèi)匀皇妇o扣。后來魯燕睡著了。醒來后,發(fā)現(xiàn)小張鎖給她披了毯子。小張鎖看著窗外,發(fā)現(xiàn)媽媽醒了,回頭和她說,白云真美呀。魯燕回了一句,是的,兒子,好美呀。她的腦袋一歪,歪在他小小的肩膀上,掉了幾滴眼淚。一下飛機,她打開手機,發(fā)現(xiàn)有57個未接來電,全是徐建飛打來的。她嚇壞了,手一直在顫抖。她撥過去了。徐建飛在電話里大吼,問她干什么去了。他還沒等她回答,就搶先告訴她,小召來找到了。她反復(fù)在電話里追問在哪里發(fā)現(xiàn)的。徐建飛說,在派出所。掛了電話,他們母子在機場里相擁而泣??蘖艘魂囎樱斞嗖欧砰_小張鎖。他們急匆匆往家趕。魯燕似乎聽見了小張鎖一直在說,對不起,媽媽,對不起,媽媽。
在坐車回家的路上,她想到了一個人。她早該想到他的。她知道,抱走小召來的人就是他——老周。她好害怕,害怕自己真的抱著小張鎖從仙臺嶺上跳了下去。她想,一切都還來得及。她不停地親吻小張鎖的額頭。
責(zé)任編輯 梁寶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