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詠梅,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江西省作協(xié)會員,出生于70年代,江西遂川縣人。作品發(fā)表于《人民日報》《中國藝術(shù)報》《散文百家》《北方文學(xué)》《西藏文學(xué)》《短篇小說(原創(chuàng)版)》等報刊,有作品入選《新世紀(jì)江西女作家作品選》等選本。獲第九屆“觀音山杯·美麗中國”海內(nèi)外游記征文佳作獎、全國首屆“羨林杯”生態(tài)散文獎等獎項。
一
清晨,見一枝青荷沾滿露水,散溢清香。她少女初發(fā)的香沖進我鼻孔,這一瞬,我仿佛找回了十二歲的自己。
十二歲起,我再不肯露天洗澡。弟弟們?nèi)哉驹诶衔蓍茈A上洗澡,嘩嘩的水聲在耳邊響起。直等夜深人靜,大人依次洗完,我才拎一大桶熱水進暗室,關(guān)門,站青石板上,黑暗中,面對真實敞開的自己。
靜夜里,褪下粗布衣裳,熱水還沒澆上身,黑暗中,恍然聞到胸口幽幽一股甜香從每一個毛孔散溢出來,深海一樣的夜里,臉上潮熱,發(fā)光。這光,穿透四面進風(fēng)的房間。
那扇薄杉木門板,右下角一缺口,關(guān)不住春日少女一身灼燙。夜氣襲人,澡堂屋后,山路上晃著手電光的男人,停下腳步,空氣中咳嗽兩聲,仿佛聞見一縷花香。
沒敢點起燈盞的少女,隱身暗室,噤若寒蟬。這間澡堂,倚著一道山墻搭起,三面泥墻裂開縫,離老屋百步遠,屋頂蓋松樹皮,透光漏雨。屋后一條山路,夜里總有人走過,山墻縫隙間掃進來一束手電光,射在身上,雪白,刺眼,如芒在背。
大人總說,屋內(nèi)沒燈,屋外照進來的光,啥也看不清,怕啥?可身處黑暗中,一束光,好似男人貪婪的眼睛附了體,從山墻縫隙間瞄過來,看見一身赤裸的自己,一種莫名的恐懼,令我產(chǎn)生拔腿逃離暗室的強烈沖動。
就像一枝青蓮,一生將自己緊緊裹纏,從來不曾將自己完全打開,不曾遇到可以盛放青春與激情的人。
二
省城讀書四年,畢業(yè)前夕,踏遍整個南昌城,從北到南,一條一條小巷子走遍,尋訪一家中意的手工裁縫店定做一件白裙子。細軟的雪紡料子,不透,第一回上身,走在縣城讀書時無數(shù)次走過的一條老巷子,泥路狹長,一時,千般意緒像油紙傘上的雨水,簌簌地滑落。
對一條白裙子的渴念來自一本小人書。偶然翻到一頁插畫:池塘里,碧波蕩漾,一陣風(fēng)來,花香彌漫,白的,粉的,蓮一朵接一朵盛開著,直開到遙遠的天際。我對一朵蓮的渴慕,也緣于這一幅畫。
我想,這世上哪有那么美的花兒?一朵又一朵,開在綠葉間,清雅,明麗,脫俗。
很久以來,我做夢都想要一件白裙子;再有一條紅綢巾,薄紗似的,打成蝴蝶結(jié)的紅綢巾。
鄰家小姐姐早就有了一條紅綢巾。
夜里,夢見跟著母親上山砍柴,山崖上竟飄動著一條紅綢巾,它就掛在一叢灌木林梢,我鉆過一個刺蓬窩,懸空半個身子,撿著那條紅綢巾,和小姐姐頭上的一模一樣。我將它揉成一團,攥進手心里。
清晨醒來,張開手,空空的,手心里全是汗。
春天,漫山開滿映山紅的日子,年幼的我曾攀上夢中那座懸崖,采摘幾枝最美最艷的花兒,插進兩只小毛鬏里,權(quán)作我的蝴蝶結(jié)吧,和紅綢巾一樣美。
從山上下來,還沒走到家門口,花兒蔫耷了,遇見大人往頭上瞧,急忙跑回老屋門前,跨過一堵矮墻,往池塘邊土坎上躲起來,臉埋進矮墻外青藤里,墻頭探出幾枝映山紅。
爺爺早看到了。從我頭上搶走一枝,別在耳根。我臉上火辣辣的,一把扯下蔫了的花兒,丟進身后池塘里。
老屋坪場外,一垛矮墻下,一口半月形池塘,養(yǎng)著青魚、鰱魚,還有紅鯉魚,愛結(jié)伴出來轉(zhuǎn)圈圈。
記得那年,夏夜,月亮圓了,月光照得地上雪一樣白。坪場當(dāng)中,竹躺椅上,爺爺仰面靠著,點起煙斗,搖起蒲扇,眼光跟隨水塘中一群魚兒游走。
坪場西頭,幾把干透的新稻草燃起火堆,等火光暗下去,母親扯起衣襟兜來六七個紅薯,扔進稻草灰里,嘭,火星躥起老高。吃完夜飯,八九點鐘光景,地里還升騰著熱氣,坪場上鋪著草席,四仰八叉躺著,聞著火塘里散發(fā)烤紅薯香,聽見魚兒出水戲耍的聲響,我想起小人書上那幅美麗圖畫,一骨碌起身,翻找出來給爺爺看。
爺爺吸完一袋旱煙,哆哆哆,往矮墻磕煙斗,照著月光,湊近畫兒仔細看。
是荷花。我們山里的野花,就數(shù)映山紅最好看,它比荷花可差遠了。
爺爺語氣十分肯定,不像是哄我玩兒。爺爺不識字,他連名字也不會寫,只識得那三個字的形貌,黑墨水涂在籮筐四壁,刻在白瓷碗底;最后一個“記”,屬于大家的,前面三個字,獨屬于他的,他因此認得出自家物件,從沒出過差錯的。
青年時,他是出過遠門的,當(dāng)然也見過荷花?!皳P州夜巿”“贛州老城”,他捻著長須講過的故事里,這兩個地名反反復(fù)復(fù)出現(xiàn)。
三
爺爺說得更多的是贛州老城。說解放前,他曾在駐防贛州的國民黨某一高官手下當(dāng)過傳令兵,每月軍餉兩塊大洋,是個大肥差。終因不識字,干了不到一年就被打發(fā)回家了。他記性再好,背熟一個個固定投遞地址,送信時,卻難免張冠李戴,又不能到處問旁人,出過幾次差錯,就沒法干下去了。
因為有爺爺許多傳奇故事墊底,我對山里沒有的“荷花”存在的真實性,便沒有更多的懷疑。月光下,望一眼魚兒不時鉆出水的池塘,嘆一口氣:這水塘里,會不會開出來一朵荷花?
夏夜里,水浮蓮分分秒秒吃水,嗞嗞響著,發(fā)瘋似地生長,好幾朵浮蓮越過邊界,往另一半水面擴充地盤。
當(dāng)年冬天,爺爺干塘,收魚。霜打過的浮水蓮撈起,甩塘坎上曬干,堆在岸上靠河邊的菜園里,壅土作綠肥。塘泥瀝起,半畝水塘,變得干凈,空明,大了好多。
近年關(guān),太陽快要沉到后山嶺下,東坡邊老柿子樹下,露出半個禿頭,爺爺逢墟回來了。他右手臂彎里挎只四方角谷籮,我照例伸手去摸,可摸到的不是桔子、甜姜,也不是豆餅、薄荷糖。涼涼的,胖鼓鼓,深褐色,像半截手臂,莖節(jié)處幾根黑觸須,是啥東西?
老藕根。爺爺說。把它埋進水塘底,明年就有荷花看,有新藕吃。藕節(jié)有股甜味兒,帶點泥腥味兒。
第二年,上春。爺爺日日坐矮墻上,看向一口水塘。
爺爺你看什么?
看花。
哪有花?爺爺您老眼花了吧?葉子也沒有一枝。
快了。有,水底下。年前就栽下半節(jié)藕,埋在塘底,淤泥糊著。
它在水底下爛了吧?沒有光。
不會爛,蓮藕是睡在水底下的,哪會爛?
它凍死了吧?過年那天還下了大雪,水塘結(jié)了冰,冰蓋兒幾寸厚,它不冷嗎?
不冷,它躺在淤泥里,魚兒也躺在淤泥里,暖和著呢。正月里下塘捉魚吃,還摸過的,它還睡著呢。
我可沒耐性。水底,一絲兒響動也沒有。老藕根,怕是被貪嘴的魚兒啃了,填了肚子,冬天那么冷,魚兒從不出來水面游蕩,它們睡在淤泥底,最深最軟的窩,蓋著厚棉被,暖和。
夏天來了。某天早上,爺爺眼睛放光。有了,他喊,手中長煙桿一指,順?biāo)种阜较蚩慈ィ黄导t色的,小而圓的葉子,微卷,鉆出水面,像初發(fā)的浮萍,悠悠蕩蕩。
有什么?爺爺你老花眼了,是水草新出的嫩葉子啦。
再過幾日,爺爺又喊。哈,暗紅色小葉子,變成巴掌大的圓,明亮鵝黃中,泛出新綠,軟乎乎地躺著,水波一動,它也柔柔地顫動;它身旁,又探出來幾枝,暗紅的,貓耳朵似的。
去年種下的老藕根,并沒有被魚吃掉,也沒爛掉,也沒被地面的冰雪霜凍打蔫,它的根須抽出新葉,一枝趕一枝。
心里懷著的一點酸澀、悵惘,隨水中一抹抹新綠,漣漪般蕩開。
紅柳葉子綠得發(fā)黑。水塘里,四枝荷葉出離水面兩尺高了,當(dāng)中立起一支青綠花苞,扎向天空,尖利小嘴,抿緊緊的,仿佛藏著一個秘密,任誰也撬不開;仿佛就這么倔強地閉鎖心扉,任憑初夏陽光溫?zé)岬氖衷趺磽崤?,也沒法讓她敞開心事。
可不由自主地,她抽條了,長高了,離泥塘更遠了,膨脹的心事?lián)纹魄嘁拢蚓o的小嘴兒輕啟;她在微笑,再這么憋下去,她就吃不消了。她的甜美芳香,藏得太久,終于在一個陽光清透的早晨,微風(fēng)輕搖著,外緣四瓣粉色花瓣兒敞開,中間重瓣仍緊擁著,輕輕地,她裂開個小圓孔,傾吐濃香。
四
蓓蕾初開,她高高立于青圓荷葉上空,四枝葉子簇擁腳下,像熱烈的情人,仰頭凝望,等待她一點一點打開,怒放。
那天,大早,我坐矮墻上,身子傾斜太過,一個筋斗翻下去,咚的一聲,掉落塘坎邊菜地里。
干脆坐石坎上,兩腿懸空,晃蕩著,荷香,甜美芬芳,從水中央升騰,沖我飄來。右手伸向空中,扇來香氣,攏向鼻端,張嘴,大口吸氣,貪婪地吸著。
恍然化身為穿著白裙子,頭系紅蝴蝶結(jié),小手伸向荷花的小女孩。她在微風(fēng)拂動的池塘邊,擁有滿塘盛開的荷花,也是在太陽剛剛升起,荷葉清露滾動的清早吧?她有美麗的白裙子,還有艷紅的蝴蝶結(jié)。
而我,只要一朵,一朵半開的粉荷,便已忘了身上穿的粗布衫子,頭上扎的裸色皮筋了。
從金黃花蕊全看得見的那個清早算起,我沉醉了整整十九天。
一個同樣清涼的早晨,太陽從后山林子里斜照池塘,一陣風(fēng)來,她十六片粉紅霓裳一霎全飛散,飄蕩田田荷葉間,撒落清水池塘。
水底一群紅鯉魚得了訊息,箭一般地鉆出水來,你爭我趕,嘴里咬住一瓣兒紅,倏然隱入水中,再也不見。
花兒都落了,它們還跑出來干啥呢?
翌年,初夏。
我天天起大早,耐心地盯著池塘,盼老藕生發(fā)新芽,送出新葉,綻開半塘粉蓮。不知咋的,一點動靜也沒有。
仿佛前年種下的半截藕根,去年開過那么好的一朵,便開夠了,便累著了,永遠沉睡池塘之底。
爺爺老了。再沒力氣清理淤泥。池塘逼仄,魚兒轉(zhuǎn)個身也感到困難。再沒有一枝出水紅蓮來裝點水波輕浪。
只記得從省城返回縣城,歸家當(dāng)晚,洗好白裙子,晾掛于新屋橫廳門前廊檐下。夜里總有風(fēng)??傆腥颂嶂蛛娡玻咴诤舆呅÷飞?。河風(fēng)好大,記掛著白裙子的我,第二天天剛蒙蒙亮,一睜眼便去廊檐下看白裙子。衣架卡在鐵鉤子上,空的。
夏日午后,風(fēng)雨荷塘?;秀敝校‖F(xiàn)一個穿白襯衫的女孩子,和當(dāng)年的我一樣瘦小。就想起了我的白裙子,只穿了一次,再也沒露過面的白裙子。我想,若是被風(fēng)刮跑了,何至于跑得那么遠,跑過了小河,跑出了村口老柞樹下的深水潭?總會被路邊的柴草,屋坎下的苦楝樹,河邊的水柳掛扯住吧?
興許是哪個愛美的女孩子,夜里路過,一眼動心,順手帶走了。事后,我問過全村幾十戶人家,那么一條白裙子,料子、款式都是別個沒有的。收走的人,怕只能壓在箱底罷。
那以后,我有了很多新裙子。再沒穿過一條白裙子,世上再也找不到和我失去的那條一模一樣的白裙子。它像一個清甜的夢,永遠消失在那個夏天。
女兒兩歲時。爺爺死了。
五
河里,一塊暗紅盤石,蹲著四個孩子,頭低垂水面,捉小魚兒玩。一個小姑娘手舉礦泉水瓶,裝了幾條彩色花斑魚,聽見呼喊,猛地抬起頭,直起身,飛一般地沖向上游一棟小樓;橋頭,一棵細葉樟舉起大傘。
樹蔭下,一座單孔石橋掛滿青藤,半圓拱頂,白石砌出三個字:高升橋。
緊跟著,一個穿白T恤的男孩子,從身旁跑過,和我比肩高,背上四個大字:我爸超帥!
他的超帥的爸爸,十有八九進城打工去了。他是一個讓兒子想在夢里的爸爸。
我的童年,沒穿過一件好衣裳,一條白裙子成了奢望??晌矣幸粋€早上出門夜里歸家的爸爸,一個守著火塘剝開烤紅薯唏噓自己悲慘身世的爸爸。還有一個給我種過一朵荷花的爺爺。
好些年了。一到盛夏,定得挑個晴好日子,穿過干燥冒火的小城,鉆過一片房子擠著房子的大屋場,來到三十里外群山深處,隱身開滿荷花的花田。
女兒二十二歲了。爺爺死了二十年了。
老屋場矮墻外,那口池塘積滿淤泥,雜草枯朽,一層又一層。
又是一年盛夏,七月三日。再訪高升橋畔,那滿村盛放的蓮,紅的、粉的、白的花兒,那從東北山腳一直鋪陳到天邊的重重碧落,皆不見。
我家老屋,留下一堵矮墻。池塘里還有魚。魚兒還在泥水中艱難甩尾。
我的白裙子,還有那些花兒,就像大雨來臨之前天邊閃現(xiàn)的一道電光,也像正午太陽底下消失的一滴朝露。
它們是否真的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