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蓓容
小時候喜歡史料筆記叢刊,不喜歡正經(jīng)史籍。喜歡體面優(yōu)雅的風流才子,不喜歡冬烘學問家。一路混到大學,德行不改,在學校又散漫自由。按理應(yīng)當學習藝術(shù)作品生成與理解的機制,解釋它何以具有一部歷史。可結(jié)果,我是靠翻三百年前江蘇省省長家的書畫賬本兒和信札冊畢業(yè)的。
故紙堆無情極甚,告訴我誰的生命都不過是一襲華美的袍:許多風流才子都拍過馬屁,做過掮客,打過秋風??墒?,也正是它,一邊呈現(xiàn)俗世通行的游戲規(guī)則,一邊講述人們?nèi)绾午娗橐环髌?,有時從中汲取了精神力量,也確實靠它應(yīng)對風刀霜劍的人生。
它們又坦白又矛盾,誘引我久久停留,把亂翻書當成事業(yè)。起初只想知道書畫在一般文人世界里究竟有多重要,他們收藏什么,作何評論,怎樣處置。后來心野了,又想知道畫家如何應(yīng)對定制條件,怎樣向世人說明自己的工作。到了這個份上,只好嚴肅與活潑并舉,正經(jīng)調(diào)查起文獻來。舊有幾種工具書,堪為索引。古籍普查網(wǎng)站持續(xù)登載條目,又提供不少便利。數(shù)據(jù)當然不全,卻也不必等到全了再訪,一生當著幾兩屐呢!
去圖書館查閱古籍,和在家里看閑書,完全是兩件事,從容靜對少,囫圇吞棗多:工作人員入庫取書需要時間,讀者的“一天”,必須按小時來計劃。研究工作沒有下班一說,因此未曾打過朝九晚五的工,僅有的體驗全在圖書館里。大天亮進樓,薄暮時分離開,中間就和各種紙張字跡題跋印章載沉載浮。我好奇的那些問題,久而久之,漸漸看到解決的希望。南北奔走,每一次都算得上乘興而來,興盡而返。不過回想起來,記憶深刻的并不總是書,而是瑣碎的情境片段,以及揮不去的風月閑篇。
中國科學院圖書館早早闊綽,有一溜兒舒服的沙發(fā)。午間閉館,原只想坐著略作休息,等到醒過來,才知道已經(jīng)睡得半邊身子栽歪過去。此地有一位端方正直的專家,因我提了書,帶幾個學生順道掃一眼,其間問:是何版本?我答錯了,他不響。學生也錯,立刻收到一個惡狠狠的眼刀。
文津街七號最難忘。過去總是秋冬有空,照例乘車到團城,步行過金鰲玉蝀橋而去。四下里榆柳蕭疏樓閣閑,北海凝作一池冰。棱棱勁風,全招呼在花池里最后幾朵月季身上。晴日里,主樓上琉璃瓦湛然一碧,空地兩邊幾株柿子樹,高枝上十幾個紅果,點綴藍天。雪天里,正門口石獅子染了發(fā),小卷毛亮晶晶的白。凍云黯淡天氣,下半晌倒鉆出太陽來。玻璃窗上的日影一斑一斑折射在樓梯間,又一斑一斑往下跌。吱呀聲里推門出去,只剩下幾點寒鴉喚住余霞。
孤山古籍部四時常往,兩座小樓見證一個人怎樣從云水襟懷到土木形骸。去時經(jīng)慕才亭,上西泠橋,春天繞過孤山的梅樹,夏日受用一大片荷葉清香。館區(qū)里高樹上有松鼠,空地上開過白花二月蘭。白樓被蕓香味籠罩,儲物柜已經(jīng)投幣開門,水杯架還是木格柵。每桌上一支青花瓷筆筒,里邊放些裁成長條的宣紙,供人當作書簽。曾在這里翻到昔賢夾在書中的花瓣。長窗下數(shù)聲啼鳥,教人明白什么叫門心皆水,物我同春。
復旦去過。預先聯(lián)系好了,到時仍舊愕然。但見提閱的書已經(jīng)全部出庫,整整齊齊碼在一輛手推車上,一分鐘也不舍得你等。當然是玩命看了一天,又怕來不及,又愛史料好,心如秋草遍山長。樓層高,閉館時出門一望,金紅色的日輪正要西沉。學生下了課,正在走廊里打水買飲料。這些活潑的人聲合力一拽,使我回了魂。同樣的待遇,在天一閣受用過一次,那是燈院雨昏,小城歲晚,門外茶花一萼紅。
蠹魚生涯在三年前戛然而止。手邊有一張中國政區(qū)地圖,標滿了目的地。東北西南,中原海隅,都沒去成。人總是為自己想做的事賦予太多意義,幸而我還記得亂翻書的初心并不偉大,做不了就先停下,不必為自己臉上貼金。
可是,在圖書館摸過的書,如同已經(jīng)愛過的人。要當作從未相逢,卻不可能了。甚至還想印它出來,以便逐行逐字細細檢閱。承蒙許多師友相助,妄想居然成真。那些令人嘆惋的賣畫底賬、行李清單、假貨大全、愿望清單,單看不是廢紙,也是閑篇。放在一起比較著看,倒能顯出見識長短,品位高下,文人相輕或者相親。再往下講,就是冬烘學問家的話題,此處不表。且說推進影印工作,和四處看書一樣,都要與人聯(lián)絡(luò),爭取機會,因此明白了體面優(yōu)雅究竟多難。掮客倒還不曾做,圖文資料的秋風已經(jīng)打了不少,馬屁也沒口子地應(yīng)拍盡拍。風流韻致應(yīng)當怎樣培養(yǎng),迄今只是茫然。人間的各色應(yīng)酬、揖讓與堅守,倒?jié)u漸飲水自知。道行之淺,自己心里有數(shù)??墒且娺^了好榜樣,也就知道怎樣是可敬可親。
天一閣的庫管員老師說:“保護藏書是我職責所在。除非不再做這份職業(yè),否則館藏不容有失?!鄙蠄D的老師看我在卡片柜前徘徊,四角號碼極不熟練,問了要查什么字,四個數(shù)脫口而出。文津街的存包處曾設(shè)在屋門以內(nèi),負責看管的老師溫柔親切,不疾不徐,再七上八下的心也能被她撫平。北京有位親近長者,知道我在翻尋故紙,一日忽然提示:某圖某書是否知道?那書有個顯赫名頭,但聞見者少。倘若利用者骨頭輕,不免要視為獨得之秘??墒呛髞韱柫藰I(yè)師,他也說:“多年前就看過了,未敢深信,所以存而不論。”
什么是職業(yè)道德,怎樣叫業(yè)務(wù)精熟,應(yīng)當如何以學術(shù)為公器,多加思考而不輕下結(jié)論,都是在這項工作的過程中體會到的。想象古人,認識他人,同時也就探尋了自己。這是意外的收獲,它與每一個展卷讀書的長日同樣刻寫了我的生命?,F(xiàn)在,至少從道理上明白,應(yīng)當讓自己更加開闊,才能更好地面對各種各樣的人和書,做更豐富真誠的討論,過好自己選擇的生活。
也曾想,要改改愛慕才華,一味八卦的毛病嗎?我與我周旋久,到底不行。
(源自《文匯報》,潘光賢薦稿,有刪節(jié))
責編:楊一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