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士躍
在院里的赤楊樹上發(fā)現(xiàn)了一種附生植物,模樣甚為奇特,舒展著肥大的葉子,像一叢大葉萵苣泛著油亮的光澤。
我問約翰,這是什么植物?他回答是“肺衣”,又稱“樹肺草”。接著用他的園藝學的專長給我講了一通地衣的知識。植物學有一種古老的理論:自然界的植物與人體器官有一種神祕的對應性,是上帝創(chuàng)造世界時特別發(fā)明的,為對應的人體器官疾病預備的自然草藥。這個神祕的藥草理論可以追溯到古希臘時代,稱作“植物形象學說”,流傳至今。肺衣的形狀、葉脈都與人肺有幾分相似,青翠的色澤仿佛隨時滴下綠汁,如此晾曬在空中的肺葉,讓人心里覺得怪怪的。
奧林匹克半島生滿了千姿百態(tài)的地衣和苔蘚植物,最常見的便是氣生植物,其實就是墜掛樹木的地衣。比如老人胡須、女巫頭發(fā)、冰凌苔、松蘿、西班牙地衣等等,它們吊掛樹梢,在老林中飄呀飄,像永遠晾曬著的一方一方紗巾和帳幔。它們靠著那些密匝匝、游絲般的藻須,終年飽吸云霧雨露,集天地之靈氣,浸日月之精華。
樹干、樹樁和地面上更是充滿了生機,各種苔蘚植物形成了綠油油的苔原。大約一百三十種地衣和二百五十種苔蘚生長在奧林匹克半島上,大多數(shù)對我而言仍是未知的世界。與真菌有所不同,青苔吸取的多是空氣的濕氣和養(yǎng)分,很少損害宿主,這也是附生植物有別于寄生植物之處。仿佛一個矮子定要踩著巨人的肩膀才能夠到空中的果實一樣,苔蘚和地衣與樹木形成一種默契互助的關系,植物學稱這為“共棲共生”。
這片美國本土最大的溫帶雨林,一年平均降雨可達十四英尺,在高峰季節(jié)一個月就會砸下三英尺的豪雨,這相當于我曾經(jīng)生活過的“天無三日晴”的貴陽市全年降水量。黔都的天空堪稱一條泄河,雨季來臨時,苦雨難挨,可是相比于奧林匹克半島的淫雨連綿,卻是差了一個等級。太平洋的濕潤暖流從西海岸長驅直入,碰遇高山阻隔和冷氣流降而為雨、為霰、為雪、為霧滴、為葉露,滴答不停。奇異的葉露會在艷陽高照之時,由林梢瀟瀟而落,化作和降雨同樣密集的晴雨現(xiàn)象。
半島居民的生活深受綠色浪潮的入侵,苔蘚漶漫似海,可是他們根本不去費力耗神地消滅,而是將其作為綠地保留,有的干脆運來了巨石和木墩置于院落一角,讓它們變成石苔藝術,如此青草反被當作雜草予以清除。半島有一座著名的青苔主題公園稱作布洛德保護區(qū),將奧林匹克山脈五花八門的苔蘚和地衣盡收其中,數(shù)目龐雜,舉世罕見。奧林匹克半島和大西雅圖地區(qū),甚至整個美國西北版圖,所到之處皆碧樹成蔭,苔衣成毯,因此不必奇怪為什么西雅圖被昵稱翡翠市,而華盛頓州的別號為常青州了。
在日本旅行的時候,發(fā)現(xiàn)園藝工人精心地清理和修飾著寺院中的綠苔,那副專心的模樣就像美容師在修剪挑剔顧客的唇髭。苔園千百年來保持著同樣鮮潤的光澤和質地,成為世界園林藝術上的一枝獨秀,青苔是日本人的精神創(chuàng)可貼。
對于奧林匹克半島而言,青苔存在的意義卻遠遠超越了單純審美的范疇,它變成生態(tài)系統(tǒng)完整性的一個基本要素,肩負著太平洋西北氣候鏈不可或缺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它是遼闊的海岸山脈古老而神祕的地質密碼,漫長的演化決定了這塊奇特洋陸的生態(tài)基因和譜系,它的重要性對于奧林匹克半島來說,就如同冰雪相對于北極一樣必不可少。
生活在高度工業(yè)化的社會,周圍環(huán)境時常出現(xiàn)各種危險信號,比如空氣污染,誰能想到苔蘚和地衣會率先向我們發(fā)出警告?苔蘚最忍受不了空氣的毒污,它將變色、腐爛,它提醒著人類必須要凈化空氣,改善環(huán)境。正如古老的印地安人諺語所說:”當植物來到你面前時,要明白它們帶給你的益處。”
青苔與土地之間深層的親密關系,不為我們的肉眼所見。它能將土地所需的氮營養(yǎng)等有機物質吸收轉化,注入大地體內,好比人類衰老的肌體獲得了豐富的補養(yǎng)和各種微量元素,奧林匹克的森林和土地立即又變得肥沃、變得生龍活虎起來了。
到了冬季,青苔為奧林匹克雨林穿上厚實的棉袍、棉帽和棉靴,比樹葉還要厚重,風雪撲來,反復擊打樹干,卻根本穿不透這套天然保護層。半島上的好多房屋任由青苔蓋頂,既有野趣也能保溫。中國黃土高原有暖涼窯洞,美國西北則有環(huán)保苔屋,節(jié)能降耗既是硬道理,也是民間智慧。正如亨麗埃塔·杜蒙的那首青苔詩所寫的:“青苔是母愛的標志,當冬天的嚴寒降臨時,當夏天的朋友離開時,她溫暖了我們的心靈”。
奧林匹克半島有一個神奇的“霍河雨林”,雨林的中心有座舉世聞名的苔蘚麋聚王國名叫“苔堂”。從這里我們會發(fā)現(xiàn),在大氣暖化、水源稀缺的今日,青苔起到了蓄水海綿的作用。此處正位于太平洋潮雨的鋒頭,被當?shù)厝朔Q作“雨盆”,巔峰時節(jié)的降雨曾達到十七英尺,這個最高紀錄如今還矗立在雕有印地安人圖騰的雨林紀念柱上。茂盛的青苔高至及膝,墜掛的地衣深邃如洞,穿行其間恍如闖入一個奇幻仙蹤世界。
此地多生古楓,樹齡都在千年以上,雖經(jīng)歷數(shù)次枯水旱亢之災,卻蒼勁挺拔,翠蓊盎然。我?guī)状紊钊胩μ眯凶?,總是好奇地湊近觀察,發(fā)現(xiàn)古楓周身裹滿了厚達十英寸的石松苔,它們依靠著苔水和養(yǎng)料,健壯生長。樹身伸出無數(shù)大小的枝椏,不是向外舒展枝葉,而是歪肩扭脖鉆入濃苔之中,就像口含吸管一樣允吸著豐盈的苔液,堪稱一絕。一株成年的道格拉斯冷杉可以蓄存數(shù)千加侖的水分,只相當于樹木體重的百分之二十,可是一公斤的青苔卻可以貯存十五公升的水量,足足超過自身重量的十五倍!
青苔給奧林匹克雨林帶來了無比的益處,可是它本身極不起眼,易為人輕忽。在所有的根莖植物和隱花植物世界中,它處在最卑微的地位;在廣袤恢宏的奧林匹克森林之宮中,它們活得就像常被忽略不見的影子、像灰塵;在尊貴的植物和花草佳麗們面前,青苔扮演下層的拾荒者、清道夫的角色。但它們可以生長在極端險惡的環(huán)境,無論是颶風嶺的藍冰川或是索爾德克熱泉噴口旁,都能安身立命,它們鮮有競爭對手。
著名的苔蘚專家羅賓·沃·金默勒曾在《聚集的苔蘚》一書中為我們生動地描述了青苔的前世今生,在論及苔蘚作用于巖石的奇妙關系上這樣寫道:“在青苔和巖石之間進行著一場古老的對話,確切地說是富有詩意的對話。是關乎光與影和大陸漂移的一場對話。這被稱作巖苔的辯證法——是一種龐大與弱小、過去與現(xiàn)在、柔軟與剛硬、安靜與活力、陰與陽的會合交融。”
就是這么一種微弱的生命,卻成為了滄海變桑田的地形大師,自創(chuàng)世紀以來就不斷地化石為土,更新地貌,綿延生態(tài)。
青苔無所不在,在酥雨中席卷了整個奧林匹克半島,如一道清亮的地光射向天空,映耀著半島的生命世界,烘托著山之凹凸和林之斑斕,在閃爍中講述著古老的傳說,森林在傾聽,山海也在傾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