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禾水河往事

2023-09-01 12:15周齊林
雨花 2023年5期
關(guān)鍵詞:金輝老屋竹子

周齊林

1

1998 年的夏天露出一張猙獰的臉。

薄暮下,灰舊的老屋里,正在炒菜的竹子嬸爬上木制樓梯,夕陽的余暉映射出她蒼白的臉。樓板上的灰塵受到震動激蕩開來,她繼續(xù)往上爬,在一把斜放在墻邊的舊樓梯上停了下來。她用力推了推樓梯,老舊的樓梯發(fā)出“嘎吱”的響聲。重新擺正,固定好樓梯,她顫抖著從地上撿起一根麻繩。幾分鐘后,她一蹬腿,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

竹子嬸的死迅疾成為村里熱議的話題。村口的那塊空地是村里人茶余飯后聚集的地方。竹子嬸去世后,往日喧囂的空地變得寂寥冷清,身披黑色喪服的烏鴉在一棵梧桐樹上發(fā)出凄慘的叫聲,一聲緊接著一聲。

圍觀的人群潮水般散去后,母親一回到家就把所有竹子嬸接觸過的地方擦得干干凈凈,擦完之后又抹上酒精。這一晚,母親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燈亮了一整夜。

次日醒來,一睜眼,我發(fā)現(xiàn)屋子里空蕩蕩的,我驚恐著從床上爬起來,光著腳飛快跑到屋前的那塊空地上。母親和村里的幾個婦女正議論著昨晚竹子嬸上吊自殺的事。

村里有人把竹子嬸的自殺歸咎于屋子里的邪氣,也有人認為是無法調(diào)和的婆媳關(guān)系把竹子嬸逼上了絕路。

恐慌的氣息籠罩在村莊上空。夜幕降臨,踩著夜色歸來的村里人每當經(jīng)過竹子嬸家那棟老屋,便覺脊背發(fā)涼,不由暗自加快了腳步。急促的腳步聲回蕩在耳邊,總感覺后面有個模糊的人影跟著,匆匆回望一眼,便拔腿奔跑起來,直至跑到家門口,看到明亮的燈光,才停步。

村子里彌漫著的神秘恐慌氣息,讓我害怕又好奇。

幾天后的傍晚,堂哥、堂姐、哥哥和我去奶奶家看動畫片,我們被精彩的動畫片吸引著,看得津津有味,等動畫片結(jié)束時才發(fā)現(xiàn)屋外已伸手不見五指。

我們站在門口,不敢踏出半步。哥哥建議往反方向走,不經(jīng)過竹子嬸家。走了幾步,不遠處卻忽然傳來劇烈的犬吠聲。五寶家的兩條大黃狗很是兇猛,這段時間剛下崽。我們只能硬著頭皮往竹子嬸家的方向走?!芭率裁??!北任覀兇笕龤q、正上初一的堂姐說道。堂姐大跨步往前走去,我們緊隨其后,故作輕松,嘰嘰喳喳有說有笑地往前走。我緊握木棍的手發(fā)虛,人感到發(fā)毛。即將靠近竹子嬸那間老屋時,我們忽然沉默。夜風在身邊游蕩,不知名的蟲子在草叢里鳴叫著。走到竹子嬸老屋的門口,我低著頭,卻見有一絲紅光從眼前一掠而過。

“鬼來了!快跑!”堂哥突然惡作劇地一聲尖叫。突如其來的聲音讓我膽顫不已。我拔腿就跑,直至跑到家門口才停歇下來。堂哥的惡作劇換來的是我們的拳打腳踢。一整夜,我在驚恐中度過。我睡覺的位置正對著敞開的窗戶。我用被子蒙著眼睛,不時透過被子的縫隙偷偷朝窗口張望一眼,以此來減輕內(nèi)心的恐懼。

次日清晨,我發(fā)燒了,眼神呆滯,不時抽搐。母親焦急地把我?guī)У叫℃?zhèn)的醫(yī)院。連續(xù)服藥兩天后,燒退了,也不再抽搐,但我眼神依舊呆滯。

夜墨汁般迅速染黑了靜謐中的村莊,透過窗的縫隙,我隱約看見母親站在稻田邊喊著。

“林林,回來嘍?!蹦赣H喊著我的乳名,聲調(diào)細長而尖銳,穿透夜空,在房屋上空回蕩著。次日,我變得活蹦亂跳愛說愛笑。母親見了,緊蹙的眉頭終于舒展開來。

竹子嬸家的老屋自此成為恐懼的象征。此后晚上出去玩耍,我總會繞道而走。

2

彩貝金以會罵人而聞名于村,平常村里人都避而遠之。十二歲的我曾飽受彩貝金的咒罵。

彩貝金家的菜園子緊鄰我家。盛夏時節(jié),她家菜園子里的三棵水黃李樹結(jié)滿果子,有些果子熟透了,顏色變成誘人的紅色。午后,陣陣涼風襲來,水黃李樹的葉子在風中震顫著。掛滿枝頭的水黃李如一塊塊巨大的磁鐵吸引著我的目光。水黃李近在咫尺,去還是不去,我猶豫不決。我往前走了幾步,又退回到原地。

正當我準備放棄時,哥哥揉著惺忪的睡眼從屋子里走了出來。哥哥拿起水瓢從水桶里舀了一瓢水,緩步走到門檻前,仰起脖子一咕嚕喝完。枝頭紅黃相間的李子迅疾吸引了他的目光,他喉結(jié)上下蠕動,咽下一口口水。

“林林,你看,桃子?!备绺缟焓种噶酥福艺f。

哥哥很快分好了工,他放哨,我去偷。

“媽知道了怎么辦?”我又猶豫不決起來。

“爸媽要是知道了,你就說是我偷的?!蔽腋缧攀牡┑┑卣f道。

在哥哥的慫恿下,我邁出了第一步,走了幾步,靠近菜園子時,我心跳加速,雙手顫抖。我回頭望了一眼哥,得到鼓勵的眼神。在哥哥的鼓勵下,我迅速翻過菜園子,來到水黃李樹下。

慌亂的情緒讓我無法集中精神,我連果帶葉一起擼進袋中。正欲攀爬到樹頂采摘時,站在門檻的哥哥忽然向我吹起了口哨。我一躍從樹上跳到菜園里濕潤的泥土上,地上干燥的樹枝在我的小腿肚上刮出一道細長的劃痕。忍著疼痛,我迅速翻出墻外,可我逃跑的身影還是被彩貝金看見了。

我和哥哥迅疾躲到池塘邊廢棄的廟宇里。哥哥抱著水黃李,津津有味地吃起來。當我和哥哥若無其事地回到家里時,彩貝金響亮的咒罵聲傳到耳邊。我們頓時嚇呆了。正在午睡的父母被彩貝金難聽的罵聲吵醒過來。

“吃了要死啊,吃了爆肚啊,吃了死全家啊?!辈守惤鸸蛟诓藞@子里朝我家的方向咒罵著。我們躲在房間里瑟瑟發(fā)抖,哥哥臉色慘白。父親迅速撥開人群,走到哥哥面前,掐著他的衣領(lǐng),把他整個身子提了起來。父親的舉動把哥哥嚇住了。父親把半空中的哥哥狠狠地摔在一旁的空地上,哥哥頓時被摔得鼻青臉腫,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母親被父親的舉動驚呆了,驚慌失措地撲到哥哥身上。我蜷縮成一團,雙手死死抱著床腳,時刻擔心父親轉(zhuǎn)身就會把我提起來,而后狠狠地摔在地上。父親罵罵咧咧,他的怒火慢慢熄滅。在怒氣和哭嚎聲之間,父親最終選擇了讓步。

圍觀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哥哥的哭聲也跟著劇烈起來。哥哥比我大兩歲,他明顯是在用哭聲向父親反抗和示威。

“還哭?再哭我打死你。”父親忽然轉(zhuǎn)身,手持木棍,往前走了幾步,做出欲打狀。

頓時,哥哥的哭聲弱了下去。待父親一轉(zhuǎn)身,他的哭聲又響亮起來。

“孩子想吃橘子,就去墟上買幾斤,別舍不得那幾個錢。”村里賣豆腐的王嬸說道。

“自家的孩子下手這么狠,打壞了可怎么辦?!迸c母親私交甚好的回滿嬸面帶驚慌地說道。

父親在村人的議論聲中偃旗息鼓,摁滅手中的煙屁股,進了屋。彩貝金的咒罵聲變成了弱小的念叨聲。村里鐵匠他老婆玉華嬸把彩貝金扶起來,攙扶著她往回走。

“是林林自己去偷的,我沒參與。”哥哥突然的回答一下子讓我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

哥哥關(guān)鍵時刻的背叛讓十歲的我感到悲傷和絕望。很長一段時間,我沒有搭理哥哥。許多次哥哥主動向我低頭示好,我都以沉默的方式拒絕。

3

竹子嬸死后,嘴硬的彩貝金仿佛換了個人。

一天清晨,我手捏著兩塊錢走在通往包子鋪的路上,和彩貝金狹路相逢。彩貝金弓著背,顫顫巍巍地朝我走來。走到我身旁的那一刻,我惡狠狠地把早早準備好的一口痰啐在地上。

“呸!你個害人精,老不死的?!笔畾q的我指著彩貝金說道。我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勇氣。彩貝金沒有回應(yīng)我,她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喂,跟你說話呢,沒耳朵嗎?”十歲的我剛開始感受到的揚眉吐氣感迅速被彩貝金的沉默淹沒。

看著彩貝金漸行漸遠的身影,十歲的我頓感無趣。

當村里人都深陷在無邊的恐慌中時,彩貝金獨自一人住進了竹子嬸那棟灰舊的老屋里。

一塊銹跡斑斑的鐵砸入細小的溪流中,掀起陣陣波瀾。彩貝金弓著背,提著被褥搬入竹子嬸灰舊老屋的消息迅疾在村里彌散開來。那是一個悶熱的午后,空氣仿佛被點燃了一般,整個世界仿佛要燃燒起來。作為目睹彩貝金搬入老屋的第一人,我壓抑不住內(nèi)心的興奮,拔腿飛奔至家中。我停下腳步喘息著,急于把這個消息告訴父母。他們聽到消息十分驚訝,拿著鏟子的母親怔怔站立了一會兒,父親則張著嘴。但很快,父母親就恢復(fù)了平靜。

隨著夜幕的降臨,聽聞消息的村里人不時從老屋門口經(jīng)過,想要一探究竟。

夾在人群中的我聽見劃火柴的聲音,緊接著,原本黑洞洞的屋子亮起了一盞昏黃的燭火,在夜風的吹拂下左右搖曳。路過的村里人透過微弱的燈光,隱約能看見彩貝金弓著身在房間里緩步移動著。眾人心底懸著的那塊石頭終于落了下來。

隨著彩貝金的入住,籠罩于村莊上空多日的恐慌終于散去,她如一根定海神針,讓一顆顆慌亂不安的心安定下來。村口的那塊空地又恢復(fù)了往日的喧囂,大人在空地上納涼嘮嗑,孩子們在一旁的沙地和草垛上你追我趕,或玩著捉迷藏的游戲。竹子嬸的死在村莊這口深井里激蕩起的陣陣漣漪漸漸散去。

幾日后的傍晚,放學歸來的我再次與彩貝金狹路相逢。她臂上挎著抓籃子,手執(zhí)鐮刀,正朝池塘邊的那片水草走去。我遠遠地看見了她,放慢腳步,試圖避免與她正面相對。但十歲的我控制步伐的節(jié)奏顯然還不夠嫻熟,最后無可避免地還是與彩貝金四目相對了。彩貝金面無表情地看了我一眼,嘴巴微微動著,像是在說什么。

“看什么看,你這個害人精,你以為住進去就很了不起嗎?”我沖著眼前這個老人厲聲喊著,卻無法掩飾內(nèi)心的恐慌。

落日的余暉照在臉上,有些刺眼。彩貝金沒吭聲,也沒回頭看我,彩貝金的沉默讓我感到一種深深的挫敗感,它大大打擊了我好不容易才積累起來的自信心。她的沉默明顯是不把我這個十歲的小屁孩放在眼里。我迅速進屋,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正在看電視的哥哥。我與哥哥早已和解,作為補償,他把他最喜歡的一支鋼筆送給了我。

哥哥聽后,用我難以跟上的速度跑到了正在池塘邊割草的彩貝金身旁。我氣喘吁吁地跑上來,彎著腰,看著站在彩貝金對岸的哥哥。哥哥接下來的表現(xiàn)一下子把我驚呆了。我看見他迅速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朝正在埋頭割草的彩貝金投去。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在半空中飛行的石頭。我無法改變一塊石頭的運行軌跡。石頭不偏不倚地落在彩貝金的身旁,驚起的水花濺了彩貝金一臉。我看見埋頭割草的彩貝金整個身子禁不住一顫,她顯然是被這突如其來的襲擊給嚇住了。站在對岸的哥哥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他顯然是為彩貝金的狼狽樣子而感到洋洋得意。但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出乎哥哥的意料。受到驚嚇的彩貝金抬頭看了我們一眼,仿佛什么也沒發(fā)生一般,繼續(xù)割草。哥哥顯得有點手足無措,他雙手摸了摸褲腳,尷尬地朝我一笑。

“哥,你看是吧,她不把我們放在眼里呢?!笔畾q的我對哥哥說道,我還在為適才自己的遭遇辯解。

哥哥看了我一眼,沒吭聲,他忽然疾步走到正彎腰割草的彩貝金身旁,狠狠地踢了她一腳。挨了這突如其來的一腳,彩貝金差點栽入水中,我看見她慌亂中抓住一根牛筋草,才迅速穩(wěn)住自己踉蹌的身子。

哥哥踢出一腳后,本能地跑到幾米外的地方,停下來,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彩貝金的反應(yīng)。彩貝金調(diào)整身姿,忽然朝我們笑了起來,掉光了牙的嘴空蕩蕩的,仿佛巨大的黑洞,要把我們吸進去。這鬼魅的笑陰森可怕。

“有鬼,鬼魂附身!林林,快跑!”哥哥朝我大喊了一聲,拔腿就跑。我又看了彩貝金一眼,她笑著,張著嘴。臉上的笑在空蕩蕩的嘴的映襯下讓人感到瘆得慌。

4

如果說我十歲那年所經(jīng)歷的恐懼是抽象模糊的,那么我十六歲那年的經(jīng)歷卻是那么觸手可及。

這一年,死亡所帶來的恐慌再次籠罩了這個生滿苔蘚的老屋,只是這次恐慌沒有迅疾擴散開來,而是一點點聚集在彩貝金年過五十的兒子金輝身上。

金輝身材魁梧,他粗壯的手臂鼓鼓的,幾乎有我小腿肚那么粗。他飯量驚人,我親眼看見他一連吃了三碗飯,外加一斤米酒。金輝津津有味咀嚼米飯的樣子讓挑食的我十分羨慕。

金輝剛開始只感到右下腹偶爾有點隱痛。他完全沒放在心上,為了證明自己還渾身是力,他一掄胳膊把地上幾十斤重的啞鈴拎了起來,隨手拋向空中,又一把接住。看著啞鈴在半空中劃出的優(yōu)美曲線,金輝心滿意足。當晚,他又津津有味地喝了一大碗自釀的小燒。

兩個月后,金輝端著一碗大米飯,卻難以下咽。

“發(fā)什么呆,快吃完,吃完我還要洗碗?!蹦杲搜牟守惤鹎昧饲米雷?,對金輝說道。金輝重新調(diào)整好坐姿。他站起來,深呼吸了一口氣,然后重新坐下。他端起碗,有點賭氣,拼命地用筷子往嘴巴里掃米飯。他嘴里瞬時塞滿了米飯,腮幫子鼓鼓的。他認真地咀嚼了幾口,忽然“哇”的一聲全吐了出來,幾只覓食無果的母雞見狀立刻啄食爭搶起來。

一個月后,金輝瘦得顴骨突出,臉頰深深地凹陷進去,形成一個深坑,仿佛命運的深淵。

“一個月不見,怎么瘦成這個樣了?還不趕緊去醫(yī)院看看?!苯疠x赤手空拳與疾病對抗一月有余后,終究擺脫不了要去醫(yī)院的宿命。

在經(jīng)過一夜的苦苦掙扎后,金輝終于在一個落雨的清晨簡單收拾行囊,踏上了前往縣城的中巴。天上下著綿綿細雨,路上人影寥落。

幾個小時后,經(jīng)歷了多日食欲不振、渾身無力的金輝,最終在破舊臟亂的縣人民醫(yī)院被確診為肝癌晚期。

“他一個人坐在醫(yī)院走廊的椅子上,這么大一個男人,手怕得直發(fā)抖呢?!贝謇锶吮∧簳r分聚集在村里的那塊空地上,對此議論紛紛。他們有說有笑,仿佛金輝的病與他們毫無關(guān)系。金輝身患惡疾的消息無疑成了他們枯燥生活的調(diào)味劑。

這一年,我正在二十里外的隔壁小鎮(zhèn)讀高一。暑假來臨,我背著書包行至竹子嬸那棟灰舊的老屋,我與金輝四目相對。

以往每次我遇見金輝,他總會一把把我舉起來。我成了金輝鍛煉身體的活啞鈴。金輝把我舉起又放下,放下又舉起,反反復(fù)復(fù),我在身體升高的瞬間看到了屋檐上的陽光。每次金輝都會拿出一塊喔喔奶糖給我作為獎勵。如此一來,我形成了一種條件反射,每次看見金輝,我就做好了他會把我舉起來的準備。我嘴里分泌的唾液多起來,吃糖的渴望驟然變得無比強烈。

此刻,金輝端著一碗飯蹲在門檻前,他緊繃的肌肉已塌陷下去,皺巴巴的皮膚聚成一團。

他面無表情地看了我一眼,而后低下了頭,我在他眼里成了一個陌生人。金輝看起來可憐兮兮的樣子讓我內(nèi)心的恐慌彌漫開來。惡疾把他拋到時間的荒野里,而我正在激流中奮力前行。

這碗白米飯成了他燙手的山芋。他毫無食欲,一粒米飯就輕而易舉地把他難住了。一粒粒米硌在他的喉嚨里,讓他進退兩難。他體內(nèi)的五臟六腑時刻在盼著援兵的到來,但米飯卻半路拋錨,擱淺在他的嘴邊。一粒米飯看起來是一件小事,對他來說卻是性命攸關(guān)的大事。

米飯在嘲笑他的無能。

我放慢了腳步。再次回頭時,我看見他雙手把碗筷擱在地上。

片刻后,滿頭白發(fā)的彩貝金從屋子里顫巍巍地走出來。她弓腰撿起地上的碗筷,一揚,沾著菜汁的米飯都落在地上,原本在草叢里覓食的幾只母雞迅疾圍了過來,馬不停蹄地啄食爭搶著。母雞們很快把地上的米飯一掃而光。看著這幾只雞吃得這么歡,彩貝金踢了雞一腳。這時,我看見村里賣豆腐的王嬸慢慢走了過來。

“金輝現(xiàn)在怎么樣?吃得下飯嗎?”王嬸湊上前關(guān)切地問道。

“今天還不錯,這么一大碗飯都吃光了?!蔽殷@訝地看著彩貝金邊說邊把手中的碗揚了揚。她臉上擠出一絲笑。

“那就好,會慢慢好起來的?!蓖鯆疬呎f邊緩步走開,嘴里不停嘆息著。

王嬸走遠后,弓身站在門檻前的彩貝金又恢復(fù)了適才萎靡的神態(tài)。

眼神相撞的那一刻,我捕捉到了彩貝金眼底的不安與無助。彩貝金有四女一兒,兒子金輝如今深陷在疾病的泥淖里無法自拔,這意味著她即將陷入孤苦無依的境地。時間一分一秒流逝,這一天正在到來的路上。她之所以給村里人制造出一種金輝的病慢慢好轉(zhuǎn)的假象,只不過是想給自己一絲安慰。村里人可憐和同情的目光織成一張細密的網(wǎng),幾乎讓她窒息。

六年過去,彩貝金徹底蒼老下去,而我的生命正蓬勃生長著。我生命的火焰在風里肆意搖擺,而彩貝金生命的火焰正被一陣風圍追堵截。

5

行刑的槍聲即將響起。在金輝生命最后的日子,世界向他展示的風景如此狹小。他整天躺在床上,怔怔地望著天花板發(fā)呆。他日夜被死亡所帶來的恐懼折磨著,腦海里不時浮現(xiàn)出死亡降臨時,人上氣不接下氣的場景。透過生銹的窗戶望去,屋外夜色蒼茫。以往全村的人都下地干活,就他一個人在屋子里酣睡著?,F(xiàn)在是整個村子里的人都睡著,就他一人醒著。隨著病情的加重,他經(jīng)常痛得滿頭大汗,睡意全無。

如果說竹子嬸的死所帶來的痛苦與折磨是瞬間的,那么金輝內(nèi)心的恐懼與痛苦卻是如此漫長??刹赖牟皇撬劳霰旧恚撬劳雎蹬R的過程。竹子嬸是在憤懣的驅(qū)使下主動靠近死亡,尋求解脫。而金輝是被動的,疾病剝奪了他吃飯的能力,他無法向頹敗的身體提供能量,只能絕望地一步步向死亡的深淵滑去。屋外陽光燦爛,樹葉在風中搖曳,棲息在樹枝上的鳥發(fā)出悅耳的鳴叫聲。透過窗戶,金輝看見幾個孩子在遠處的草坪上嬉戲追逐,薄暮下,一對情侶正手挽著手甜蜜地漫步。世界如此美好,他卻要離去。無意中的對比,又讓他強烈地感到自己的身體在禁不住地顫抖。他緊握著窗戶的桿子,使出渾身的力氣,試圖控制住這種顫抖。

盛滿飯菜的碗放在緊挨金輝的床頭柜上,幾只蒼蠅在半空中飛舞著,發(fā)出“嗡嗡”的響聲,仿佛幾架微型戰(zhàn)斗機。疾病的戰(zhàn)斗機已把金輝的肉身轟炸得傷痕累累。

金輝生命的火焰以極快的速度燃燒著,火勢越來越大,彩貝金端著為兒子準備的一碗飯,看著熊熊大火燃燒著,束手無策。火焰隨風竄過來灼傷了她的面孔。

十六歲,生命覺醒的風暴已向我襲來,我站在風暴的中心,時常被席卷到天際,不斷上升的高度讓我感到恐懼。金輝和彩貝金不知道,十六歲的我也正深陷在死亡的恐慌里。十六歲之前,我覺得生命是一個循環(huán)往復(fù)的圓圈,十六歲那年的一個深夜,我猛然醒悟到,原來人是會死的,人從出生的那一刻開始就走在了通往火葬場的路上。所有人都排著隊,浩浩蕩蕩地往前走著。

我變得陰郁沉默起來。傍晚時分,同學們在操場上暢快淋漓地踢足球,我卻獨自坐在學校后山的山坡上,望著湛藍而深邃的天空發(fā)呆。山坳里密密麻麻的墳?zāi)箷r刻在向我昭示生命的終極歸宿。

兩個月的時間,我的成績一落千丈,由全年級前十名掉到六十名。

生性敏感的我迅速捕捉到班主任眼里的失望。

就是在這樣一種焦灼恐慌的狀態(tài)下,我背著書包,頂著烈日回到了村子里,在那棟灰舊的老屋與深陷惡疾的金輝四目相對。

6

一陣冰涼的風透過窗戶吹進來,案上的燭火左右掙扎著。風大了些,燭火瞬間熄滅。金輝是在一個傍晚去世的,他躺在彩貝金瘦小的懷抱里,走完了他短暫的一生。

金輝臨死時的種種細節(jié)在村里傳得愈來愈烈。他雙眼圓睜,張著嘴巴,雙手緊摳著墻壁,指甲縫里滿是灰塵。有的人說他被右下腹的劇痛折磨得有氣無力。

金輝等待死亡降臨的痛苦過程讓我感到恐慌。金輝強烈的求生欲,對生的渴望、對塵世的留戀和不舍讓我陷入深深的思索中。毫無病痛地活一天于他而言是如此幸福,但這在常人眼中易如反掌的事情于他卻成了奢望。

死亡并不遙遠,它藏匿在暗處,很快就降臨到了我母親身上。2003年盛夏時節(jié),非典疫情暴發(fā),臨近高考前,母親被查出子宮內(nèi)膜癌。

母親在省城的醫(yī)院順利做完手術(shù),出院那天,在醫(yī)生寂靜的辦公室,穿著大白褂的主任醫(yī)生神情凝重地對父親說道,這個病術(shù)后的前五年最關(guān)鍵,前面五年挺過去了就意味著痊愈。醫(yī)生的話一下子讓父親的心情陷入谷底。

“能活到五十歲看著你們結(jié)婚生子,我就知足了?!被氐郊遥诨椟S的燈光下,劫后余生的母親自言自語道,彼時母親四十二歲。母親降低了期望值,一向弱不禁風的她對死亡的態(tài)度令我感到吃驚。這句話隱藏著她對自己身體狀況從極度擔憂到慢慢接受的過程。母親小心翼翼地度過了前面這五年。術(shù)后的第八年,我和哥哥結(jié)婚生子后,那一晚,母親忽然笑著對我們說道,我這輩子也沒什么遺憾了,其他一切就順其自然了。母親的語氣流露出對死亡的淡然。

母親的生死觀讓我深受觸動。與金輝面臨死亡時表現(xiàn)出來的極度恐懼相比,母親在經(jīng)過短暫的慌亂之后,迅速泰然處之?;蛟S是長年經(jīng)受病痛的折磨讓母親對死亡的降臨有了更多的心理準備,而一直健壯如牛的金輝面對突然降臨的惡疾卻頓時陷入絕望和恐慌中。

母親用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給我上了一堂生動的哲學課。

屬于我的生命風暴早已來臨,這些年對于死亡的思考與咀嚼,讓我對生命有了更深的感悟。

大一那年冬天,我正埋頭苦讀忙于考試,村子里傳來了彩貝金病重的消息。年近九旬的彩貝金在深夜躺下,次日再也沒有醒過來。她年輕的孫媳婦推開門,輕搖著她的身體,發(fā)現(xiàn)身體已變得冰涼。

彩貝金壽終正寢。她這種悄無聲息、毫無痛苦離開人世的方式令村里人羨慕不已。

放下電話,低頭的瞬間,村里那些鮮活的生命離開人世的種種場景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每個人離開世界的方式不一樣,有的慘烈不舍如金輝叔,有的悄無聲息如彩貝金,有的以死來尋求解脫如竹子嬸,有的淡然面對如我母親。

死并非生的對立面,而是作為生的一部分永存。

我開始把每個夜晚用來預(yù)演死亡,循環(huán)往復(fù),直至心如止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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