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昕孺(湖南)
每當坐在寂靜中,我總感到自己陷入一種包圍。不知道是什么東西在包圍著我,也不知道有什么東西埋伏在我的身邊。但我的陷落,一直在進行。
我想唱歌,想長嘯,喉嚨干澀得像卡了一塊石頭。我想和一個人說說話,哪怕不是我的朋友也無所謂,或者說,不是我的朋友更好,他不會將我的話再傳到我其他的朋友那里去。錢從一個人手里傳遞到另一個人手里,會染上銅臭;話從一個人嘴里傳送到另一個人嘴里,會染上口臭。整個社會就這樣互相感染、交叉感染,有誰能妙手回春?
最后,我想沉默,都不行。沉默是金,金子全被揣進了別人的腰包,尤其是那些不想沉默的人。他們優(yōu)雅的談吐或富有激情的演講,將寶貴的沉默資源浪費殆盡。我不得不表述自己,一邊陷落,一邊表述。我發(fā)覺這樣只會使自己陷落得更快,卻無法控制局勢,我像一條滔滔不絕的瀑布,我的命運就是——不斷陷落,伴隨著轟鳴和碎屑。
這時,一片薄薄的寂靜附在我的耳根,它愿意跟著我一起陷落,讓這個世界只剩下喧囂。
當一個事件具有多種可能性時,你會覺得不知所措。人生常常這樣。喜悅到來的時候洋溢著喜悅,你想不喜悅很難做到;悲傷到來的時候充滿著悲傷,你想不悲傷同樣很難。如果有一種儀器,能精確測量出喜悅或悲傷到來的時間、地點,我們的日子一定會快樂得多。
但,那就沒有等待,也沒有驚奇了。人最終將死于無趣。
突如其來的悲傷,有如突兀于平地上的高山,它撞得你的眼睛生疼,它嚴重震蕩著你的內心,但它始終是一處風景,它對你的改變不過是想誘使你登上這座山,看看山那邊是什么。如果你想繞過去,那也不是不可以,只不過要花更多的時間,也許你走完一輩子,發(fā)現自己還在山下面。
突然的喜悅,則像高山頂上的一汪秀美湖泊,只有在歷經坎坷之后,你才能欣賞到她罕有其匹的姿容。站在湖邊,你也許會大笑,或者長嘯,或者哭泣。喜悅是這樣的一種感動,它為你生命中長期的追求和自信配股分紅。它告訴你,這是你應該得的,前提是,你得盡快歸于平靜。
喜悅與悲傷,仿佛旅游景點中的“飛來石”,它莫名其妙地來到一個高處,俯瞰著前來游覽的蕓蕓眾生。誰對它凝眸注視,懷著敬畏與感激,它便悄然蹲踞于他的內心,任何時候都會為他穩(wěn)住陣腳。
早早來到辦公室,打開窗戶,坐在桌前。我早早地來,是專門想做一件事,而且這是我昨晚就想好了的。當鄭重其事地坐在桌前,我卻想不起應該做一件什么事了。
我靜靜地坐在那里,回想著。我的意識顯然已進入一個盲區(qū),這與早晨的清新格格不入。轉過頭,透過窗戶,看到對面樓頂上有一位老者,正在侍奉花草。我們相距很近,但他看不到我,只是我在看他。他看不到我,是因為他的眼里只有花草;我在看他,是因為我不記得自己該干什么了。
我丟失的東西通過另外一種形式找到,好比我即將失去的這個早晨,也許會在某一個黃昏找到它的影子。
想到一些事情,想找一個朋友談談心,卻只有我獨自一人。有明月,有影,更多的是寂靜。寂靜是夜晚的膝頭,我就這樣和夜晚促膝談心。
夜晚顯示出它的親密,以黑暗的方式。它知道,黑暗最能保護我的清高,也最能深入我的內心。光對于我沒有太大的意義,因為我本身擁有足夠的光明,就像在日頭下點燃一支蠟燭。月色卻是重要的,它記錄著我和夜晚的對話。它是唯一的記錄者。是它,親自啟示著黎明。
這時,突然有人闖進來,撳亮了電燈。密切而深入的對話立即被光芒漂白,像一段失血的記憶。
我不記得剛才談些什么,我的心似乎到了別處。而夜晚的膝頭悄悄立起,時間站起來,準備圍著瑞士表般大小的操坪跑圈。
舞蹈者用形體追尋一個夢。他在舞臺上的舒展,宛如一棵樹在樹林中,沒有鳥語,沒有獸鳴,孤獨的舞者,形體優(yōu)美的落英。
各種姿勢都在表明,對心的理解至為不易。
手揚起來,是想扇天空一個耳光嗎?天空早已躲開了,只留下燈光和幕布,一片迷人的熱鬧。手最終停留在夢的邊緣,那是快樂的機場,即將起飛的是感官和欲望。
崇高的事物被成語和典故困住,只有感官和欲望能在藍天高高地飛翔。這是人類最漂亮的心靈之舞,我們不怕摔下,只怕沉淪。
風雪交加,絕望的舞蹈在冬天定格,創(chuàng)造了所有的眼睛。
誰不小心摔倒了?
噓——正在謝幕。請給點掌聲。
在一張餐桌上聚會,然后各奔東西,餐桌上的味道便進入了離別的情緒里。舉杯,那杯中物是縮小了無數倍的江河湖泊,它橫在我們面前。所以,一口干掉吧!但誰又能一口飲盡西江水?
離別是一種內心深處的疼痛,被時間攪拌著,被友情折騰著。離別是人性最柔弱的地方所發(fā)生的病,無藥可治。我曾開過一個方子:二兩柳枝,與四行唐詩,放在一汪春水中煎煮??墒共∏樯晕⒕徍?,但要根治是不可能的。任何人都可能被這種不可能性擊倒,人就是一種憂愁的動物。
朝夕相處的快樂只會讓人類更淺薄,更狡詐,更庸俗。離別的疼痛磨煉著人類的情感承載力,在離別中長大的孩子更懂得珍視友誼?,F在人多了,地球上空地少了??萍及l(fā)達了,地球變小,離別越來越稀缺。人們或許還會患上這種病,但通個電話、發(fā)個郵件就治好了?;蛟S不久,這種病會被宣布在世界上絕跡——每一個人都可以輕易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人,只是看到之后,才發(fā)覺那是另一個人。最想看的那個人,始終生活在想念里。
離別,多么可愛的細菌啊。你何時再讓我深刻而持久地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