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小塵(廣西)
我一直深陷于汗?jié)n斑駁的泥土。
祖輩瘦弱的命運(yùn),即使無法穿過比他們更瘦的山路,也依舊會(huì)在田埂里,寫下漫長的,生長著他們潦草一生的花朵。
阿恒看著那輪澄澈的月亮。
月亮卻像一盤被洗去顏色的血,豢養(yǎng)著小村的魂魄。
我曾喜歡過的少年阿恒,已長成中年。他遺傳了父親背上隆起的山丘,也遺傳了鄉(xiāng)村固有的木訥和疑惑。
我曾喜歡過的少年阿恒,在舊時(shí)光里奔跑著,太陽落在他身上,成為他的一部分。
他的背影,是壓在我心頭不可稀釋的重量。哪怕我已離開故鄉(xiāng),那座以我們姓氏命名的村莊,始終在我背上。
阿恒并不知道,我透過信中微弱的鹽味,品出了他內(nèi)心的苦澀。
我咀嚼著淹沒我們的麥浪和秋天。
而阿恒的命運(yùn),卻被一條繩子懸在一棵樹上。我知道,他只是被疾病扼斷了喉嚨。我篤定,他還活在人間的另一面。另一面是我,一直望著他的,少年時(shí)的羞澀。
我用一片樹葉,把所有疼痛,都寫給不斷消失的云彩。
我用一片云彩,把所有季節(jié),都凝固成他的樣子。
我一出生,就被筆直的炊煙看穿。
我卻看不穿炊煙的流年,為何甘愿被囚在一朵狹小的,一去不返的風(fēng)里。就像我看不穿,和我兩小無猜的蘭妮,人間那么遼闊,她卻把尚未走過的歲月,交給了一面湖水。
她以為把自己藏在一滴水里,就能穿過七夕的鵲橋,與愛的人隱身星辰。
我把她未盡的芳華,接回我的詩里,其實(shí)也是在表達(dá)我的命運(yùn)。我的星辰。我的宇宙。我的痛苦。我的堂吉訶德。我想用文字為她鋪一條路,看著她去遠(yuǎn)方。
每一個(gè)被水磨去棱角的詞語,都住著一朵新鮮的花魂。
每次花開,我都能感知淚水。
屋頂?shù)拇稛?,一直守護(hù)著我們的那些年。
等我為它們種下千里之外的明月嬋娟。
我想象候鳥和春風(fēng)一起歸來,想象蘭妮重回人間。向她曾經(jīng)厭棄的紅塵,伸出花朵一樣的指尖。
那一場接一場的雪,似乎都落在了父親頭上。
他被雪壓得越來越矮,他的滿頭黑發(fā),最后也變成了雪。
雪纏繞著每一株他侍奉過的莊稼。籽實(shí)。飲足了他的汗水。
那些金黃的麥粒長成了明亮的詞根,父親臉上,卻留下了田野的溝壑和草木的灰燼。
我試圖描述父親,描述他的土地,描述他因侍弄莊稼而荒蕪的身體。
可我只能寫出歲月在他瞳孔里,呈現(xiàn)出的細(xì)微的波動(dòng)。
那些波動(dòng)里,村莊逐漸放大,月亮照亮的地方,都有足以證明我的影子。
存在與否定,都是我的父親——他的身體里不僅有滄桑,不僅有麥子,還有過往的傷痕。
一道道閃電。一次次離別。一杯杯濁酒。
父親的人間是傳統(tǒng)的,是小屋里從未改變的潮濕,也是青草的味道。
至今我還能聽見那列火車的長鳴。它呼嘯著,載著病重的父親,載著他微弱的呼吸,和守著他,一臉淚水的母親。
一紙病危通知,將纖弱的我們帶進(jìn)了巨大的旋渦。
巨大的淚水砸在地上,就成了傷痕。
“我還沒老,便不許你死?!蹦赣H磨亮身體里的刀鋒,以妻子的名義,把父親從死神的牙齒里搶回。
一念生,一念歸來。
父親從此卸下了高聳的甲胄。
我無法觸摸他語言的輕盈,卻看到母親在他眼波里,如盈盈秋水。
只有像父親這樣撫摸過妻子白發(fā)的人,才能從生命中喚醒真實(shí)的自己。就像莊稼,經(jīng)過骨裂之殤,才能將生澀熬成金黃。
就像父親頭上的雪,只有走完了愛情的長路,才能守護(hù)著母親的青絲。
泥土??酀e撕開我胸口的閃電。
我所有的積蓄,只剩下一個(gè)沒有劣跡的姓名和塵土一樣卑微的心跳。
我把最痛的那一截往事埋在河岸。雨水穿過它時(shí),也穿過了命運(yùn)的紙船。
我想去比他鄉(xiāng)更遠(yuǎn)的地方,卻不知,他鄉(xiāng)也是故鄉(xiāng)。
村口的老槐樹,悄悄記下了我離家時(shí)的模樣。
懸在枝上的月光,被我舀出一碗又一碗,直到漫長的別離釀出苦味。
這些年,我一直以游子之名,把長不出苗的麥種,放在傷口上飼養(yǎng)。
我的面孔卻寄宿著倉促的黃昏。
我想問一問這人間:萬物皆苦,眾生草芥,心頭血是否能洗凈塵世的荒蕪?
時(shí)光煮水,一場流離。
那些收留著槐花香的粗糙的年輪,重新定義了一片天涯的內(nèi)涵。
——故土之上,我的骨頭已經(jīng)被抽去了硬度。
但我仍以一粒粒打碎的詞語,試探一條河的盡頭,是不是還藏著另一個(gè),被打碎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