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 樹
奶奶舉起雞毛撣子
拂去墻角的蛛網
我幼年常在夢中飛行,受阻于一張看不見、能感知的蛛網
總也抹不去
現(xiàn)在四壁瓷磚或墻漆光潔
蜘蛛再無結網之地
可這些年我感覺它從未離開額頭
或許它在新時代換了名稱
比如健康碼、場所碼或人臉識別
元稹當年見“檐前裊裊游絲上,上有蜘蛛巧來往?!?/p>
我只見網,不見蜘蛛
隱隱發(fā)癢。微微恐懼未知
從夢中一再中途醒來
今故園葡萄架下一張搖蕩的吊床
蜷縮身子咯咯笑的孩子
躺于其里,超脫其上
不是蜘蛛,勝似蜘蛛
一個背有些駝的剃頭匠
提著一只小木箱
總是適時出現(xiàn)在院壩上
從青年到老年,他管理著我們
祖孫三代的頭發(fā)
一塊白圍布一甩,舒展開來
慢慢落在爹爹膝頭
他們的交談伴隨著推剪的嗤嗤
剪刀的咔嚓和梁上燕子一聲聲的咿呀
剃刀掠過眉頭,我看見爺爺眼皮微微戰(zhàn)栗
不是恐懼,而像一縷陽光照臨
一箱子鋒利的家伙統(tǒng)治著半個時辰
一次又一次頭發(fā)革命帶來面貌的清新
我坐在美發(fā)中心的皮椅上為什么頭腦昏沉
再沒有剃刀帶來的敏銳和屋檐下燕叫的清新
此刻我站在臺階上認出他
木樨樹下,他的背更駝了,小木箱
像一個古董。一粒白色鳥屎落入頭發(fā)的灰白中
正屋和雜屋之間
天井在我幼年的仰望里
像一塊鑲著瓦當的蔚藍手絹
它實際上只是一個長方形的池子
或多或少裝著一片水光
一面鏡子,鏡里鏡外不無污穢
就像屋子里人心的陰影
不是來自熄了火的黑洞洞的柴灶
源于隱藏的大袋銀花邊
八爹年輕時跟隨朱家沖的土匪
暗里攢了寶貝:圓形,暗白色,上面鑄著袁世凱頭像:大胡子,著軍服
它們在樓上的棺材里既不沖喜也沒有給八爹帶來福祉:它們的消失導致血脈和婆媳之間撕裂
失而復得并沒有恢復天井的平靜
中間兩個通往牛欄的石墩那么突兀
冬天結著冰,冰上蓋著積雪
八爹夜里起來上牛草從那上面滑倒
躺在天井里叫了兩個時辰沒人應
被族人抬起來已經魂魄分離
那積著厚厚雪花的天井:美麗,寧謐
一年又一年雪來修飾,不能掩蓋
雪里深深的人形和嘈雜的腳印
坪場是黑壓壓的人群
停放在堂屋右側黑漆漆的棺木
在錢紙的火光中浮現(xiàn)
一個聚集的中心
一個人爬上直達瓦檐的長梯
提著一個馬燈一樣的東西
把它吊在挑檐的“飄”①:飄,木制的,類似水泥挑梁,因為木頭承重有限,所以實際上是兩道橫梁,中間有撐桿。上
一手捉住,另一只手呼呼按壓
倏地亮起來,發(fā)出熾烈的光
下面仰著的臉,一片慘白
時值初冬,山林沒有磷火
天上沒有星星和月亮
小鳥飛過只能聽見翅膀的破空聲
它立即成為另一個中心、前現(xiàn)代的中心
光芒萬丈,照徹整個院子
飛蛾仿佛趕赴一個盛大節(jié)日
在它周圍舉行空中派對
不時掉下來一只。又一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