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有裕
那天下午,石姥爺佝僂著身子,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嘴里連罵帶叨叨。原來石姥爺?shù)男隆跋眿D”,把他多年辛辛苦苦攢下的積蓄卷跑了。如今,石姥爺腸子都悔青了。
石姥爺長得瘦小,又有些駝背,好像患過佝僂病似的。那張細長的臉有些菜色,眼睛挺大但往里眍,那雙晶體也有些混濁。最不忍目睹的是嘴,一說話就看出掉了門牙,那個窟窿不知能透過多大的風(fēng),更把他顯得頹廢和蒼老。
解放后,他一直在三角地這疙瘩開小染坊。曾經(jīng)有一個木質(zhì)白底黑字的商匾“石染匠”掛在門楣上方?!捌扑呐f”那陣,被紅衛(wèi)兵摘了下來,幾腳把木板跺裂了。
石姥爺染的衣服色澤正,不掉色。時間長了,回頭客越來越多。從屋里掛著的兩排衣服看,生意還是不錯的,每月都有七八十元進賬,比上班掙工資的工人好多了。他一個人每月花銷三十元就吃香的喝辣的了,剩余的錢都攢了起來。
一間屋子半鋪炕,就是他的全部家當(dāng)。一個鐵皮爐子常年燒著火,冬天還好,夏天熱得透不過氣來。坐在爐子上面的大鍋熱氣騰騰,散發(fā)著一股染料的味道。從棚頂垂下幾根鐵絲,吊著兩根竹竿,染好的衣服就掛在上面。半鋪炕上卷著被褥,被頭處油漬麻花的。
從房間的雜亂邋遢就能看出,這間屋子沒有女人。
石姥爺?shù)拇_是一條光棍漢,奔五十了。
這些年也有好心人給石姥爺介紹對象。有的是寡婦,有的是離異的,還有的是殘疾人。對石姥爺來說,因自身條件,他的門檻很低,用有眼兒就是好窩頭來形容最合適不過了。自己那身體那長相還挑啥呀,除了攢了倆錢,再沒有應(yīng)人的地方。
結(jié)果,相了十七八次親,女方竟然沒有一個同意的。石姥爺?shù)淖宰鹦暮妥孕判亩荚馐芰丝涨按驌簟?/p>
八個樣板戲,石姥爺最喜歡的是《紅色娘子軍》。那天他去北市場買染料,買完后進了新華書店??爝^年了,想買幅年畫。書店里懸掛著許多年畫。他一眼就盯上了一幅,當(dāng)即開票交款。服務(wù)員把畫卷好,用紙繩系上。
回到家,石姥爺把畫展開撫平,貼在炕對面的墻上。
春暖花開,時來運轉(zhuǎn)。天上掉不掉餡餅,石姥爺不知道,但天上掉媳婦這事卻讓他遇上了。
那天上午,石姥爺把一件衣服扔進鍋里煮著,扯開一包染料,放鍋里,用鉤子和弄了幾下,就半倚著被躺在炕上。半導(dǎo)體里播放著《沙家浜》智斗那場戲,刁德一正在唱:這個女人,不尋?!褷敳[著眼睛聽著戲,時不時嘴里還跟著哼哼兩句。
忽然傳來敲門聲,他坐了起來,一抬頭看見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扒著窗戶往里瞅。
石姥爺趿拉著鞋推開門,問:“你找誰?”
“大哥給俺口吃的吧,俺兩天沒吃東西了?!迸丝蓱z巴巴地說。
“你,你不是本地人?”
“俺老家河北的,青黃不接,跑關(guān)外討飯來了。”
石姥爺把女人讓進屋,給女人盛了一碗飯,又舀了一勺子白菜燉土豆。女人狼吞虎咽地吃起來??礃幼诱媸丘I急了。
石姥爺上下打量女人。女人長得挺墩實,個頭有一米六以上,梳著齊耳短發(fā),那時人稱五號頭。女人長著一張圓臉,眼睛不大,皮膚白凈,上身穿著一件半新不舊的灰布褂子,下身穿一條洗得發(fā)白的藍色褲子。膝蓋處打著補丁,腳上穿的竟然是黃膠鞋。
女人很快把一碗飯消滅了,她乞憐地說:“大哥,還有嗎?再……”
石姥爺看了一眼鍋,說:“飯沒了,沒吃飽啊,你等會兒?!?/p>
石姥爺轉(zhuǎn)身出了屋,來到鄰居家,說來個要飯的,借個窩窩頭給她吃。鄰居說:“你心眼兒真好!”鄰居從筐里掏個饅頭遞給石姥爺。
“要飯的給窩窩頭就行?!笔褷斦f。
鄰居擺下手,說:“沒有窩頭,快拿去吧!”
石姥爺把饅頭給了女人。女人吃了幾口就抽泣起來,眼淚汪汪地說:“大哥,你是大好人啊,妹子這輩子做牛做馬也要報答你呀!”
“別哭了,哭著吃飯對身體不好?!笔褷斶呎f邊用鉤子翻了翻鍋里煮著的衣服。
女人吃飯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和石姥爺聊起了家常,還問了石姥爺?shù)募彝顩r。聽說石姥爺孤身一人時,她的眼睛忽然放出一種異樣的光。她咽下最后一口饅頭,咬了下嘴唇,似乎拿定了什么主意。
她先把用過的碗筷刷洗了,然后又去整理炕上的東西。
石姥爺放下鉤子,說:“妹子,那炕不用收拾,你走吧!”
女人停下手,轉(zhuǎn)身說:“大哥,吃了你的飯,幫你干點兒活兒也是應(yīng)該的?!?/p>
女人要去疊被,石姥爺一把搶過來,說:“我自己疊。”
石姥爺疊好被,一回頭看見女人怔怔地盯著他。女人略帶羞澀地說:“大哥你留下我吧!”
石姥爺先是驚喜,又面露難色。女人不失時機地靠近石姥爺,低頭忸怩道:“大哥,俺不想討飯了,俺想留下來和你過日子?!?/p>
石姥爺形象枯槁,容貌丑陋,他知道自己配不上人家,便說:“咱倆、咱倆不合適……”
“沒啥不合適,俺愿意就合適?!闭f罷,女人伸出雙手,把石姥爺摟進懷里。
有沒有女人,日子過得是不一樣的。有了女人,生活里充滿了溫馨,空氣中彌漫著甜蜜,家也像個家樣了。
女人把多年未洗的被褥拆洗了,把窗戶和前后門的玻璃擦得一塵不染。屋子里頓時亮堂了許多。那兩個蒸鍋和鋁鍋積了厚厚的黑垢,女人用抹布蘸著爐灰,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兩個鍋擦出了本色。
女人忙活了三四天,把家里所有地方都拾掇了一遍,墻角旮旯,柜子抽匣,屋里屋外大掃除,干凈多了,也利落多了。
她干這些活兒除了想增加石姥爺對她的好感和信任,同時她也想有點兒意外發(fā)現(xiàn)。她合計老頭子這些年一定攢了不少錢,幾百塊都是少數(shù),沒準能上千,這要是據(jù)為己有,那可發(fā)了大財了。
忙碌了幾天,一無所獲,存折未見本,錢財未見物,她有點兒失望,幾次想開口問問老頭子,但她克制住了?,F(xiàn)在還不是時候,不能打草驚蛇,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只要這屋里有錢,穿長袍披馬褂,沒有會不著親家的。
其實,石姥爺也是一個有主意的人。用一句話來形容石姥爺,就是沒有女人想女人,有了女人防女人。
女人來的第二天一早,趁女人去井沿淘米工夫,石姥爺把鎖在抽屜里的存折做了轉(zhuǎn)移,放在了墻上那個破舊掛鐘的頂上。
一天,女人擦掛鐘,石姥爺忙說:“這鐘有年頭了,走得也不準了,不擦了,哪天買個新的吧!”
女人沒有理會石姥爺?shù)脑挘炊f:“能走就行唄,快點兒慢點兒無所謂。咱也不趕火車,扔了不白瞎了?!?/p>
她一手扶著,一手擦著,石姥爺乜斜著眼睛盯著。擦完外邊,女人回頭看見石姥爺神情略顯緊張,心里畫了個問號。她不露聲色,若無其事把抹布撇給石姥爺,說:“幫我涮涮抹布,我擦下里面?!?/p>
石姥爺接過抹布,說:“里面不埋汰,擦它干啥!”女人打開了鐘門,驚訝道:“這可臟死了,你過來看看,厚厚的一層灰。”
女人并沒夸張,一年到頭屋里燒著爐子,那灰還能小。雖有鐘門,但灰塵無孔不入。何況自從那鐘掛上,石姥爺就沒打掃過,日積月累灰越積越厚。
女人小心翼翼地擦著鐘盤,又把鐘門的里側(cè)玻璃擦干凈。清理浮塵時她低頭朝鐘盤后的機械部位瞄了幾眼。
石姥爺漫不經(jīng)心地忙碌著,但眼睛的余光一刻也沒離開女人。看她要去擦鐘的頂部,石姥爺心頭一緊,他順手把桌子上的熱水瓶碰倒掉到地上。只聽“砰”的一聲,把女人嚇了一跳,問:“哎呀,弄啥呢?”看熱水瓶碎了,女人從凳子上蹦了下來,又問,“燙著你沒?”
石姥爺腳下一堆亮晶晶的水銀玻璃片,褲腳處也被熱水濺濕了。女人挽起褲腳,又問了一句:“燙著沒?”
石姥爺說:“沒有。”
“干活不小心點兒,白瞎暖壺了?!迸肃凉值馈?/p>
“舊的不去,新的不來。這暖壺不保溫了,也該換了?!闭f罷石姥爺去抱女人。
他想讓女人忘掉擦鐘那茬兒,親熱一下,轉(zhuǎn)移她的注意力。
石姥爺真的喜歡上了這個女人了。他覺得應(yīng)該給她捯飭捯飭了,說:“明天咱倆去北市場,從里到外給你買新衣裳?!?/p>
次日,吃過早飯,石姥爺說:“咱倆先去洗個澡,中午下館子,吃了飯再去北市百貨大樓買衣裳?!?/p>
這些都是女人巴不得的,她說:“中,中,俺聽你的?!?/p>
石姥爺領(lǐng)著自己的女人,從屋里出來向南走。走到天橋時,女人想起了什么。那天,從北站下了火車,她就是打天橋一路討飯過來的。天橋下邊有個商店,她把這記在了心里。
前邊不遠就是北站了,石姥爺又跟女人叨叨起來。女人說咱進里面看看唄!二人進了北站候車室,女人借口方便一下,跑到售票處,把進關(guān)的幾趟列車車次記了下來。
北市場有“新風(fēng)”、“澄瀛泉”和“大眾”三家浴池,石姥爺選了“三合盛”包子鋪旁邊的“新風(fēng)”浴池。石姥爺買了澡票,目送女人進了女浴室,他才走進男浴室的門斗里,站在那又觀察了一會兒,見女人沒出來,才放下心進到里面。
泡在熱水池里,石姥爺瞇著眼睛,想起上次洗澡還是春節(jié)前,一晃好幾個月了。
想想最近發(fā)生的事,石姥爺嘴角上翹,掛滿汗珠瘦削的臉露出一絲笑。
泡在浴池里的女人,也想著心事。她想的是墻上的掛鐘,東西可能藏在那兒;她想的是得手后怎么脫身,老頭看得緊,要有一個信服的理由;她想的是好好洗洗澡,把這些日子老頭留在她身上的污穢洗刷掉。
她又想起了丈夫,也想起了孩子。女人都有脆弱的一面,出來快一個月了,她愈發(fā)想家了,兩行淚珠混著汗水順著臉頰淌了下來。
女人的家在河北省燕山腳下一個小村莊。前一年遭了旱災(zāi),糧食歉收,交完公糧,人均分了不到二百斤糧食。四五月份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眼見糧食所剩無幾,秋糧下來還得好幾個月,怎么辦?進城討飯是唯一的出路。好多人家把僅有的一點兒糧食給壯勞力留下,上了年紀的老人和婦女一路向北闖關(guān)東去了。
來東北乞討,每天填飽肚子不成問題,有時還能討個塊八角的,這都得益于東北人豪爽大方,他們當(dāng)中很多人也是解放前闖關(guān)東來的,對關(guān)內(nèi)來的乞討者有著天然的親近感和同情心。有的嘮扯嘮扯還是老鄉(xiāng)。
女人說服了丈夫。盡管丈夫舍不得妻子,但沒辦法,總比在家餓著強。女人答應(yīng)秋收了就回去。
女人和幾個姐妹結(jié)伴乞討,一路輾轉(zhuǎn)顛簸到了錦州就失散了。她用討來的幾塊錢,坐火車來到了沈陽。這才與石姥爺有了邂逅,想想也是緣分,她還慶幸自己命好,遇上了這么個有錢的主兒。
石姥爺洗完澡,穿好衣服,來到前廳,看女人沒出來,就在一把長椅子上坐下等著。
過了半個多小時,女人才姍姍出來。石姥爺迎上去,問:“餓了吧?”
女人說:“嗯,是有點兒餓了?!?/p>
出了浴池門,石姥爺問,“想吃啥?旁邊那家是三合盛包子鋪?!?/p>
“我想吃餃子?!迸寺曇艉艿?,但石姥爺聽清楚了。
從打除夕夜吃了頓白菜餡餃子,一晃四個多月了,就沒再見餃子長啥樣,說不饞那是假得不能再假了。
“想吃餃子了,好,拐過不遠就是老邊餃子館,有名的老字號?!笔褷斦f。
進了飯店,找位置坐下,石姥爺去開票交款。一會兒一斤蒸餃分成兩盤裝好,服務(wù)員遞給石姥爺。石姥爺端到桌子上,又要了兩個小碟,把蒜泥、醋、醬油倒上。
可能餃子太好吃了,也可能女人真的餓了,女人吃得很急,石姥爺吃一個,她能吃兩個。
石姥爺把自己盤子里餃子夾到女人那盤里,女人笑了笑點下頭。
一斤餃子四十個,石姥爺大概吃了十一二個,其余的都讓女人給造了。能不造嗎,那可是三鮮餡的,味道可不是用一個香字能形容的。這是女人這輩子吃的最好吃的一頓餃子。
吃完出來已過晌午,二人走進北市百貨大樓。從針織品柜臺走到衣服鞋帽柜臺,石姥爺給女人從里到外,從頭到腳來了個大換裝,臨走時還在化妝品那兒買了友誼牌雪花膏和萬紫千紅牌護膚霜。
女人拎著大包小簍,滿載而歸,喜上眉梢,一路上話也多了,句句話里洋溢著笑聲。
秋天到了,女人開始實施逃跑計劃。那些天,她設(shè)想了幾種預(yù)案,對可能發(fā)生的情況想好了應(yīng)對辦法。她對自己說,必須萬無一失,一次成功,否則,麻煩可就大了。
上個月她就放話試探石姥爺,說有點兒想家了,想回去看看父母。石姥爺說:“十一前活兒多,過了節(jié)我陪你回去。”
石姥爺一是擔(dān)心女人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二呢合計自己也應(yīng)該拜見一下岳父母,這是必要的禮數(shù)。
石姥爺?shù)脑捵屌诵臎隽税虢兀f的好聽陪我,說白了還是不放心我??!
入秋后天氣涼爽了許多,那天晚上,石姥爺喝了點兒白酒,來了情緒,想和女人親熱親熱。
女人說:“不行?。∥铱赡軕言辛??!?/p>
“??!真的假的?”老來得子,這可是天大的喜事。石姥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下子坐了起來。
“這么大的事,我騙你干嗎?”說著女人把背心往上一掀,說:“你看肚子是不是有點兒大了?!?/p>
石姥爺看了看又摸了摸,那白白的肚子是比剛來時大了一圈,肚皮都有些發(fā)亮了。
石姥爺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他又把臉貼在肚皮上,聽了一會兒說:“里面有咕嘟咕嘟的聲響。”
女人嘿嘿樂著說:“剛懷上哪有聲,那是串氣的聲,你呀,想孩子想瘋了?!?/p>
石姥爺搔了下頭皮,說:“俺不懂這些,也沒經(jīng)歷過。”
女人也翻過身,沖著石姥爺說:“咱倆得登記了,要不孩子上不了戶口。過了節(jié),我回去取下戶口簿,回來咱倆就登記?!?/p>
聽女人說要和自己登記,石姥爺抱過她的臉親了兩口,說:“行,我跟你回去,正好見見你父母?!?/p>
女人皺了下眉,心想這老糟頭子還成膏藥了,甩都甩不掉了。
怎么辦?他不信任我,整天跟屁蟲似的,不好脫身,存折到手也沒有用,取不了錢。眼下最著急的是讓他信任我,看來我得經(jīng)常出門,再按時回來,時間長了,他才能放松警惕。
從次日起,女人上午去買菜,下午去逛街,一天出去兩三趟,每次都個把小時。期間,她特別觀察了儲蓄所。儲蓄所與百貨商店中間隔著一個修車鋪。百貨商店西邊有條小巷,巷西是藥房。
一開始她計劃先把錢取出來,后來合計一旦被發(fā)現(xiàn),不但前功盡棄,自己恐怕還得蹲“笆籬子”。思來想去最好當(dāng)天取,拿了錢就奔火車站,一走了之。但他要跟我一起回去怎么辦?錢怎么取,到了火車站怎么跑?必須有個萬全之策。
那天她又來到三角地溜達,到百貨商店轉(zhuǎn)了一圈,出來時向西一瞥看見了藥房,突然間她有了主意。進了藥房,買了一包巴豆回家了。
回家后趁石姥爺不注意,把巴豆藏了起來。
那天早上吃了飯,石姥爺忙著染衣服。女人看石姥爺脫不開身,說:“我去北站,看看坐哪趟車回家?!?/p>
石姥爺說:“好!你去吧,早點兒回來?!?/p>
女人換了件衣服走了。石姥爺把煮著的大染鍋端下來,把爐子壓上煤,蓋上蓋,鎖好門,就去攆女人。
女人剛走到團結(jié)路那兒,石姥爺尾隨在后,相距百八十米。過了天橋,女人站在那兒不走了,石姥爺躲在橋下商店,遠遠地看著。哎呀,她不是想從橋上跳下去啊!石姥爺剛要從商店出來,又一想不可能,再看看吧!
女人站在那兒,是在觀察北站月臺,從上往下看一目了然。
女人下了天橋,石姥爺緊隨其后。女人在向總站路拐的時候,回頭看了一下,可把石姥爺嚇了一跳,幸虧前邊有個膀大腰圓的男子,他躲在了那人身后。
石姥爺放慢了腳步,警惕性更高了,做好了隨時躲藏的準備。還好,女人沒再回頭。
女人朝北站走去,站前廣場空空如也,要是女人回頭,自己躲都沒處躲。想到這,石姥爺往四下張望,發(fā)現(xiàn)廣場東面有個公廁,石姥爺朝那里跑去。
看女人進了候車室,石姥爺三步并作兩步追了過去。他躲在一根柱子下觀察了一會兒,腳步向售票處移動,到了拐彎處,他躲在墻角后慢慢伸脖子窺看。
女人仰著頭在看墻上掛著的車次牌,看了大約有五六分鐘。她剛一轉(zhuǎn)身,石姥爺趕緊向候車室大廳跑去,那里有四根柱子,是最好的藏匿處。
女人在候車室轉(zhuǎn)了一圈,廣播里傳來有趟車要進站了,候車的旅客向檢票口擁去。
開始檢票了,旅客依次檢票進到站臺候車。一列火車駛?cè)胝九_,停止檢票。工作人員關(guān)上了門。女人跑到門前,透過玻璃觀察旅客上下車情況。
片刻,列車啟動,向西駛?cè)?。女人轉(zhuǎn)身往回走,再次來到售票處,又看了一遍列車時刻表,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女人胸有成竹,往回走時大步流星,石姥爺被遠遠地甩在后邊。攆不上索性也不攆了,不過得尋個理由。
女人到了家門口,見門上著鎖,心里明白了幾分。
兩袋煙的工夫,石姥爺才回來。
“你做啥去了?”女人問。
“染料沒了,去買包染料?!笔褷斶呴_鎖邊說。
二人商定,10月31日啟程回家。行前,石姥爺說:“給你父母買點兒禮物吧!”
女人說:“有了娃,用錢地方多,省點兒吧!到了家買些食品就行了?!?/p>
女人說的實在,石姥爺信以為真了,他甚至為自己的懷疑感到歉意。
這天早上,女人早早起來了,她先把巴豆熬成水,撈出倒掉,淘了半碗小米放進鍋里,粥熬好了,又熥了兩個饅頭,炒了一盤土豆絲。
她算好了時間,喊石姥爺吃飯,石姥爺喝了粥吃了個饅頭,女人只是象征性地抿了兩口粥。
石姥爺問:“你咋不喝粥呢?”“回家有點兒激動,也不知道餓了?!迸苏f。
寧可撐著人,也別占著盆。不喝就糟蹋糧食了。石姥爺把那大半碗粥給喝了,撐得他還打起了飽嗝兒。
女人抬頭看了下掛鐘,說:“快換衣服吧,坐火車趕早不趕晚。”
趁石姥爺?shù)胶笤翰疗ば墓し?,女人迅速地把掛鐘上的存折揣進兜里。
石姥爺一身灰色衣服,腳上是锃亮的三節(jié)頭皮鞋,看上去年輕不少,也精神不少。
“肚子有點兒咕嘟呢!”石姥爺自語道。
“粥喝多了唄!快走吧!”女人催促道。
二人走到團結(jié)路,石姥爺感到不舒服,肚子里翻江倒海,排泄感越來越強。他對女人說:“你在這兒等我,我去趟廁所。”
石姥爺向附近的廁所跑去??赡菚r,早上上廁所往往要排隊,星期天更是如此。
男廁所外有五個人排隊,石姥爺實在是憋不住了,對前邊的人說:“我要憋不住了,能不能先讓我方便?”
那五個人看石姥爺憋得臉紅脖子粗的,都默許了。
等石姥爺從廁所出來,女人早把存折里的錢取了出來,藏進衣服里面新縫的兜里。
“拉稀了。”石姥爺對女人說。
“昨晚睡覺著涼了吧!怪誰?都是你自己作的?!迸搜b著生氣的樣子。
二人到了北站,女人買了一張車票,一張站臺票,把車票給了石姥爺。
檢票了,石姥爺在前,女人在后。上了車,找到了座位,女人把石姥爺安頓好,女人說:“我的座在前邊,我過去看看,等車開了再調(diào)換一下?!?/p>
石姥爺點了點頭,眉頭一皺。女人問:“咋地了?”
石姥爺小聲說:“又要拉?!?/p>
“那你快去廁所吧!”女人順手從兜里掏出手紙給了石姥爺。
看石姥爺向廁所走去,女人從車廂另一側(cè)下了車,向出站口跑去。
火車啟動了,石姥爺從廁所出來,把整個車廂找了個遍也沒見到女人。石姥爺預(yù)感不妙,去找列車員想下車。列車員了解了情況說:“第一站新民,到站再下車吧!”
石姥爺從新民站返回北站已經(jīng)下午了,女人已乘坐下一趟車,帶著兩千元錢回家了。
女人回到家鄉(xiāng)和丈夫、孩子團聚了,有了石姥爺那筆錢,他們也終于熬過了那段苦日子。
不經(jīng)意間女人還會想起石姥爺,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沒有了錢剛得手時的喜悅,想到石姥爺曾經(jīng)對自己的好,她深感愧疚。她雙手合十,對著上天默默地懺悔。
10年后,女人家的生活漸漸富裕了起來,女人惦記著把石姥爺那筆錢還了。她和丈夫說,這事像大石頭一樣壓在她心里邊,喘氣都不順。丈夫說,還了吧,不過你人不能去,寄過去吧。
女人不知道的是,當(dāng)那筆2500元匯款單寄到小染坊的時候,石姥爺已經(jīng)死去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