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葉廣芩
二福幾天沒上課了,他病得不輕。
二福渾身軟綿綿的沒有力氣,像是被誰從尾巴骨上抽了筋,整個人有挺不起來的感覺。肚子經(jīng)常一陣一陣地疼,肚子一疼就要拉稀,就得跑去上茅房。每回從堂屋的宣傳畫前經(jīng)過,他都會不由自主地瞥一眼那雙威力四射的大眼睛,然后趕緊低頭走過去。他是被那雙眼睛徹底嚇怕了。
村里人都知道了二福把豹貓當成了老虎,愣讓一只“貓”嚇得得了稀屎癆,每天不停地拉稀。這些話讓二福和他爸羞愧得抬不起頭來。二福爸請來何爺爺給二福診病,何爺爺說二福是傷了中氣,得用黃芪補一補,提提氣。
何爺爺說:“看樣子好像嚇破了膽,最好能有一顆豹子膽當藥引子,把肚子里那個破膽修補一下?!?/p>
二福不明白,他的肚子也不是暖水瓶,內(nèi)膽壞了買個新的,說換就換,哪兒那么容易。
但是,二福爸認為這個辦法是可行的,自此上山挖藥多是以尋找黃芪為主。
一個多月了,二福吃了不少爸找回來的黃芪。黃芪很苦,氣味又大,媽逼著他一天喝三大碗,喝得二福的臉都變成了姜黃色。稀是不拉了,遺憾的是又轉(zhuǎn)化成了大便干燥,兩三天拉不出屎,把二福憋得很難受。
至于豹子膽,那是一直沒有的。不要說豹子來主動獻膽,就是豹子影子都不容易見。這是個可遇不可求的東西。山里花豹倒是不少,它們的膽也可以湊合著用。但哪只花豹的膽都不多余,誰也不愿意把自己的膽掏出來獻給二福。
有一天,大顫提著一顆血淋淋的膽,興致勃勃地跑過來,說是他們家那只小狗踩了套子,死了,他把狗膽拿給二福來當藥引子。
二福爸說:“狗膽不抵事,拿走吧!”
大顫說:“誰說不抵事?書上還有‘狗膽包天’這樣的話哩。”
二福爸說:“那不是什么好話,再說你們家的狗還是個崽兒,吃它的還不如吃黑子的呢?!?/p>
黑子覺著這話不受聽,掃了二福爸一眼,“哼”了一聲出去了,給屋里丟下一個臭狗屁。
二福身體漸漸恢復(fù),他終于可以背起書包上學(xué)了。盡管全村人沒有誰對嚇壞二福的豹貓在意,但是二福心里明白,那是一只真實的“大家伙”,絕對不是什么豹貓。那種隔空的震懾力,那種神一般的高大威嚴是任何動物都不具備的。上學(xué)路上,他小心地向著每一個他認為可以藏匿“大家伙”的地方觀看,仔細地聽著林子里的每一聲動靜,嗅著可以聞到的任何別樣氣息,努力觀察著黑子的一舉一動,但是他再沒有捕捉到“大家伙”的絲毫信息。
二福變得謹小慎微。他常常驚恐地向某處注視,常常莫名其妙地打個冷戰(zhàn),他變得沉默寡言。他覺得自己很矛盾,想起“大家伙”膽戰(zhàn)心驚,屁股發(fā)冷,但是那種害怕中,好像又帶著一點兒隱約的希望。希望什么?不知道。
王老師認為二福有了心理陰影,有意地開導(dǎo)他,在課堂上講動物常識,講生物鏈,講一只老虎必須要有的生存領(lǐng)地……甚至王老師領(lǐng)著大家一起做游戲,圍成一個圈,一個扶著一個的肩膀,一邊跺著腳一邊高聲唱《兩只老虎》。
二福不喜歡這首歌,每回大家唱的時候,他都不張嘴。
二福時常想到那雙大眼睛,那個威風(fēng)的龐然大物現(xiàn)在不知道巡游到了哪個地方?能不能聽見《兩只老虎》的歌聲?
那天早晨,二福遇見了大福,大福從天而降,不打招呼就來了,它雄壯、威猛、孤獨、傲慢,完全是“王”的派頭。二福的心里,隱隱地存著欣喜,存著敬畏,存著感激,因為大福沒有傷害他。大福平和友好,就是想看看他,就像他想看看大福一樣,他們是一對真的兄弟。見過大福的只有二福,別人誰也沒有這種緣分。現(xiàn)在誰也不相信大福的存在,這更讓二福有了一種對大福的掛念。大福突兀地出現(xiàn),又突兀地消失,像空氣一樣,沒留下任何痕跡。
時間一天天地過去,開始的懼怕一點點地消退,代之而起的是一日比一日更加惆悵的思念。
他在心里一次一次地呼喚著:“大福,你到底在哪兒呢?”
轉(zhuǎn)眼到了冬至?xí)r節(jié)。爸嘴饞了,跟媽商量著把圈里的豬殺了。媽不同意,說等到過了年,開春再殺。爸說:“家里的豬長得太大了,再這樣喂下去圈已經(jīng)裝不下,成了豬精了。”
二福家養(yǎng)的豬跟村里別人家養(yǎng)的不一樣,別人家養(yǎng)的是本地土豬,長嘴黑毛,塌塌背,耷拉耳。二福家的豬是他爸去年出山在楊陵農(nóng)業(yè)科技會上買來的洋種約克夏,渾身粉白,骨架子很大,兩只耳朵直立著,能吃,長膘快。
何爺爺看了看約克夏說:“這豬的架勢,分明是豬八戒的洋兄弟來了?!?/p>
村里人都羨慕二福家的大肥豬,說明年村里統(tǒng)一出山去拉,拉約克夏,山里繁衍了幾百年的土豬,一代不如一代,早就該替換替換了。
大肥豬媽不讓殺就不能殺,一切都是媽說了算。吃不到肉,二福和爸都覺得很遺憾。
放寒假以后,二福和爸到東河臺趕集,這是年前山里最后一個集了。二福病好了有些日子了,可走起山路來還是有些吃力,爸背著背簍不時地停下來等著他。還沒走到?jīng)鲲L(fēng)埡山頂,二福身上的汗就把衣裳弄得濕透了。
爸的背簍里是一簍子豬苓,這是整個秋天的收獲。二福知道,這些豬苓能賣不少錢,足夠他和爸在集上美美吃一頓,還會有不少剩余。
爺兒倆到了集上立刻直奔藥材收購站。收購員把簍子里的干豬苓用秤稱了,一共是十斤三兩,豬苓的收購價是每斤八毛,二福一下就算出來了,總共是八塊兩毛四!
收購員說:“按八塊錢算,整數(shù)!”
二福說:“那不行,三兩,三八二十四,兩毛四分不能抹去,這錢能買一斤半鹽,夠我們家吃一整年哩!”
收購員夸二福會算賬,懂得過日子,爸說:“窮人家的孩子知道心疼錢?!?/p>
出了藥材收購站,爸的腰包鼓了許多,爸和二福決定在集上好好逛逛。因為是年前最后的集,街上人比較多,大路小路從各個山埡伸出,在東河臺匯集,不少賣山貨、賣雜貨的在路兩邊支起了攤子,還有賣涼皮、菜豆腐、油炸糕的。在集上,二福碰見不少同學(xué):大顫陪著他姐在扯花布;二樹夾著兩只野雞在尋找買主;小貓和她媽媽在攤子上吃熱米皮,兩人的嘴油乎乎、紅通通的……
二福隨著爸來到了賣肉的攤子前,賣肉的老霍跟二福爸認識,知道二福爸是破碾子村的隊長,言語間就多了客氣。爸買了半掛豬腸子,老霍推薦案子上的肥豬肉,說一寸厚的膘是上好豬肉了,山里難得收來這樣的豬。爸不買,爸說我們家的豬殺了膘比這個還厚。老霍又推薦肉案上的豬頭,爸也沒要。二福知道,爸是心疼兜里的錢,舍不得買肉,腸子便宜,吃起來一樣有味兒。末了,老霍又給爸饒了一根豬尾巴,遇上爸這樣吝嗇的買主老霍也沒有辦法。
爸讓二福從背簍里拿出自帶的油紙,把腸子和豬尾巴仔細地包了,擱在背簍的最底層,又撒了一把新鮮松枝,這是為了去味,免得穿越山林時被野物盯上。
爸說待會兒到供銷社給小鹿鹿扯幾尺花布,快過年了,丫頭得打扮起來,養(yǎng)丫頭得細致,不能像小子一樣隨便。
二福覺得似乎小鹿鹿在家里比他更受重視,爸心里喜歡閨女。小鹿鹿是屬于爸的,他是屬于媽媽的,黑子是屬于他的。他們家的活物各有各的歸屬。
眼瞅著到了吃飯的時候,這是二福心里一直暗暗算計的時刻,也是他之所以跟著爸出來的主要目的。果然,爸低下身子問二福想吃什么,二福說想吃熱米皮,他這回要吃三碗,要帶油炸大辣椒的。
爸帶著二福往米皮攤子上走,半道二福心里又變卦了,他想把熱米皮換成一把有刻度的畫圖尺子,王老師有一把那樣的尺子,綠色透明的,讓他很羨慕,那把尺子能量長短,能打格畫線,遮在眼睛上往周圍看,周圍的一切都變成了瑩瑩的綠……
還沒等二福張嘴,爸就被一個人攔住了。這個人姓鄭,二福以前見過,是老縣城西邊二郎坎人,原先他采藥時曾在二福家住過幾天,二福管他叫鄭叔,爸管他叫小鄭。
爸和鄭叔拉拉扯扯地進了一個小飯鋪。鄭叔讓老板切了一盤醬豬耳朵,又要了一盤肉皮凍,還買了苞谷酒。
鄭叔的闊綽讓爸吃驚,爸一個勁地說:“夠了!夠了!細水長流,細水長流!”
爸的做派明確表示了請客做東的是鄭叔,他完全是個被請的。在飯桌上,二福爸顯得很沒底氣,二福知道這是因為爸兜里的錢有限。
爸和鄭叔喝酒吃菜,沒忘了讓老板到外面攤上給二福端來兩碗熱米皮。香辣香辣的熱米皮吃得二福腦門上出了一層細汗,心里舒坦極了。他決定吃完第二碗再跟爸要一碗。
爸看見二福拿眼睛不時地瞄一下桌上的醬豬耳朵,在桌底下偷偷踢了他一腳,把碟子往鄭叔那邊推了推,對二福說:“你的肚子剛好,不能吃油膩的,要是再拉,那些黃芪就白吃了。”
鄭叔告訴爸,最近二郎坎那邊辦了林場,采伐隊進了山,把溝里二十幾個青壯勞力都招成了工人,吃商品糧,拿工資,按月發(fā)錢,還有勞保,他現(xiàn)在穿的衣裳就是林場發(fā)的。
二福這才發(fā)現(xiàn)鄭叔的一身衣裳新嶄嶄、硬邦邦的,一動彈“唰啦唰啦”響,像牛皮紙一樣。鄭叔拍拍衣裳告訴二福,這是勞動布工作服,一人兩套呢,還有白線手套,隨用隨領(lǐng),不限量。
爸聽了羨慕得不行,說:“你們二郎坎人福氣大,這樣的好事怎么就輪不到我們破碾子!”
鄭叔說:“二郎坎建林場是沾了林子好的光,都是頂天立地的冷杉,原始森林?!?/p>
爸說:“破碾子的樹太雜,不成氣候。”
鄭叔邀請爸到二郎坎去看看,看看那轟轟烈烈的場面,看推土機開山修路,看不用吃草的翻斗車,看嗡嗡作響的電鋸,看新立起的一根根電線桿。
鄭叔把爸說得心里癢癢的,一口答應(yīng)過了年立馬過去,說不定還能找點兒活干干。
爸和鄭叔端著苞谷酒,喝了一碗又一碗,站起身的時候腳底下有些不穩(wěn),說話也有點兒大舌頭,要不是二福提醒,他差點兒把立在墻角的背簍忘了。
出了飯鋪門,太陽已經(jīng)離黃桶梁梁頂只有半竿子高了,集上人大多已經(jīng)收攤,供銷社也上了板,自然小鹿鹿的花布也徹底沒戲了。爸看了看天色,決定翻涼風(fēng)埡從野豬碭斜插過去,雖然要上溝下溝,路不好走,但是能省一小半路,一路小跑,不到天黑就到家了。
二福聽爸的,爸常年在山里采藥對地形非常熟悉,沒有路他也能憑著感覺摸回來。
回來是二福走在前邊,他替爸背著背簍,爸趔趔趄趄跟在后面,走得很慢。野豬碭是山間相對平整的一塊地,樹木很密,都是不成材的雜木,二福和爸沿著溪水走。老早以前這是一條古道,隨著佛坪縣城的荒廢,就很少有人走了。道路年復(fù)一年被落葉遮蓋,鋪了厚厚的一層,踩上去軟軟的,撲哧撲哧,像是踩在棉花上。路上有白硬的糞便,二福認得,那是花豹的遺留物,還有大量的小黑球,是羚牛拉的,野豬碭是羚牛的世界,它們喜歡這片水草肥美的地方。
走出野豬碭,開始爬坡。天氣轉(zhuǎn)陰,天空下起了小冰粒,那些冰粒夾裹著西北風(fēng),敲擊得周圍草木唰唰作響,打在臉上生疼。
二?;仡^看了爸一眼,爸在二福身后喘著粗氣,一股酒味兒,二福離著兩三步都能聞見。二福趕緊提醒爸,前面要過吊橋了,那座清朝時候建的橋不知還能不能走人。爸說沒問題,他上個月還走過,除了掉了幾塊木板,鐵鏈子還結(jié)實……
過橋的時候,二福牽著爸的手,一步一挪地引著他走。雪落在橋板上很滑,加上橋在風(fēng)中搖晃,有幾次爸差點兒摔到河里去,多虧二福扶著,好不容易才走過了這座危險的吊橋。
上坡時雪下得更大了,林子里暗得像到了晚上,風(fēng)把雪攪成混沌一團,嗆得人喘不過氣來。從梁頂上又刮下來一陣大風(fēng),吹得人直不起身。二福打了個冷戰(zhàn),在風(fēng)里他聞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頭發(fā)瞬間豎起來,肚子也吱嚀嚀地抽著疼起來。他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腳步。
走在后頭的爸一頭撞在二福身上,爸粗聲大氣地問二福:“好好的,怎么不走了?”
二福嘴唇哆嗦著,半天才說:“大福在上頭呢?!?/p>
爸立刻警覺起來,眼睛瞪得老大,一反剛才迷迷瞪瞪的樣子,仔細地環(huán)視四周,嗷嗷地又大聲喊了幾嗓子。
二??匆姲值哪X門浸出了汗珠。爸拍了拍二福腦袋說:“沒啥,是林子里那頭花豹子,它可能聞見了背簍里的腸子味兒,從咱們一下溝它就在后頭偷偷跟著,已經(jīng)跟了三里地了?!?/p>
爸一邊埋怨二福沒把豬腸子包嚴,一邊推著他往前走。二福奇怪爸醉成這樣怎么還知道花豹跟著,爸說他是人醉心不醉,林子里連小黃鼬探頭也沒逃過他的眼睛。
為了證實自己的判斷,爸朝著來路大聲喊:“土豹子,甭跟著啦,回去吧,沒你的份兒!”
二福和爸繼續(xù)往上走,兩個人不知不覺都加快了腳步,這回換作了爸走在前頭,二福跟在后頭。雖然再沒有聞到那股氣息,但是二福的頭皮還是一陣陣地發(fā)麻。
二福說爸應(yīng)該把獵槍背來。爸說:“哪見過趕集還要背槍的,窮扎勢,讓人笑話。”
爸奇怪黑子怎么沒跟來,二福說:“黑子在搞對象呢,一大早就不見了影,肯定是到后溝找二樹家的大黃去了?!?/p>
攀上梁頂,風(fēng)更大,雪更厚,四周白茫茫一片,整個山巒全在迷蒙之中。
登上山頂?shù)膭x那,二福和爸一低頭,同時看見了雪地上清晰地印著幾個巨大的梅花腳印。那剛剛落下的腳印輻射出威嚴與殺機,讓人觸目驚心。
爸的臉色變得嚴峻,他用手仔細丈量著腳印,沒說一句話。二福明白,爸什么都知道,所謂花豹的話是用來安慰他的,爸在梁下那幾嗓子是給上頭的“大家伙”一個回避信號,爸怕嚇著二福。
老虎!大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