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能寫詩便妙。夜讀印禪法師的詩,大多清雅可誦,有兩首印象深,《黃山偶吟》:“一石更堆一石高,路人回望是牛毫。此山深入竟如海,云霧為潮松作濤?!泵钤诒扔??!秳裼选罚骸扒镏撂煅乃聘?,長空蹇客旗悠悠。好師好表孤云起,爭宋爭唐逝水流??褚凰查g龍變蚓,詡無稽處蟻吞牛。勸君應(yīng)泯浮塵念,克紹箕裘詎自罘(fú)?!敝卸?lián)語工意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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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冉長春絕句奉教稿》,喜此公詩有猴性?!兑娧罚骸耙灰骨窖?,腌臜(āz?。o不滅。天公畢竟高,粉繪功夫絕?!薄赌硻C關(guān)速寫》:“密密三重守,高高一座樓。方庭平又大,正好踢皮球。”《上街》:“裙短不遮腿,人稱時尚美。村翁識見稀,說是縮了水?!薄断扇饲颉罚骸跋扇髓T一球,劍氣更誰儔。似我渾無用,天生是刺頭。”《蓉京航中》:“勝日摶風(fēng)好放眸,紅霞縷縷翼邊流。青天比我低三尺,或有浮云更下頭?!薄缎侣勚锌圃嚎寺『锟v筆》:“發(fā)展而今果不同,毫毛一拔變無窮。當年那個金箍棒,莫問何時可克隆。”巧而不佻(tiāo),貴在格高,可謂傲來國靈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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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好語言,才有好詩。詩的境界,是建立在語言基礎(chǔ)上的。優(yōu)秀的詩,總是能發(fā)掘語言的潛力。優(yōu)秀的詩人,總是能找到他人尚未發(fā)現(xiàn)的運用語言的方法。杜甫之所以偉大,或許便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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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認為,文體通俗化運動起于清朝末年。我卻以為,通俗化是與文學(xué)共生的。文學(xué)的本質(zhì)應(yīng)該是尚雅,但卻總免不了被俗所牽絆,就像風(fēng)箏的命運。翻一下中國文學(xué)史目錄就可以明白。這風(fēng)箏離地面越來越近。文言詩想做得雅,恐怕是在“逆潮流而行”。媚俗,文學(xué)的癌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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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安身立命須有名篇。名篇不必長,但須一詠便記得住。如李樹喜《雙槍老太婆塑像》:“遠離烽火久,世理亂成堆。老太雙槍在,不知該打誰。”丁芒《老牛圖》:“勞頓一生似土埋,傷筋動骨未消災(zāi)。世間雖頌夕陽好,夢里猶驚鞭影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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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有以律絕字少莫犯復(fù)教于人者,信然,然事出例外翻可險中求勝。若夫王摩詰《鳥鳴澗》復(fù)“山”“春”、李義山《夜雨寄北》復(fù)“巴山夜雨”、賈閬仙《渡桑乾》復(fù)“并州”、李泰伯《鄉(xiāng)思》復(fù)“天涯碧山”、王介甫《游鐘山》復(fù)“山”之類,皆是也。古人雖不禁,卻不常見,勿藉以自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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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緣情而綺靡”,這是晉人陸機《文賦》中的名句,意即詩因為抒寫人的情懷而美麗。古希臘語稱“詩”為poetes,是精美的話之意。詩,是美的產(chǎn)物,反觀我們包涵了新舊體的詩壇,你的作品“美”嗎?盡管我們不能鉆入唯美主義的牛角尖,但也不能完全放棄文字的唯美主義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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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家沖,實名李興旺,岳陽人。曾寓京經(jīng)商,后返湘,居洞庭。喜詩酒唱和。吾獨愛其《七七祭》:“鐵馬冰河八十年,仰空獅吼日如盤。蘆溝橋上清宵月,猶自彎弓不肯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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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言詩與白話詩之根本區(qū)別在語法,不在語匯。文言詩從來就不拒絕白話語匯,但就算純用白話語匯,只要不采用白話語法,它還是文言詩。如,“床前明月光”,文言也;“床前有明月的光”,白話也?!耙墒堑厣纤保难砸?;“疑是地上的霜”,白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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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倭亂世,人命至賤。每讀時人紀事之詩,輒牙根恨癢。若湘人李伯兮《沅江道中》“浮尸頻礙櫓,殘髑亂鋪灘。腥血圍孱犬,腐饑飽露獾”之屬,直陳所見,慘不忍睹。浙人吳世昌《湘桂敗退只身徒步自獨山西奔貴陽途中口占》“死以青蠅為吊客,生憑白骨識行程”,則含蓄些須,然不減其哀痛,誠事慘詩工也。其出句乃《三國志·吳書·虞翻傳》裴松之注引《虞翻別傳》之成句:“自恨疏節(jié),骨體不媚,犯上獲罪,當長沒海隅,生無可與語,死以青蠅為吊客?!背踝x或不知其為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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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元帥論詩每有卓見,抗戰(zhàn)中作《湖海詩社開征引》尤可矚目。論詩詞創(chuàng)作曰:“不為古人奴,浩歌聊自試。師今亦好古,玩古生新意。大雅未能躋,庸俗早自棄?!笨摄懽摇U撔略妱t曰:“晚近新詩出,改革僅形式。其中洋八股,列位更末次。”切中肯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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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事物入詩之難,詩家百余年探索不息,以抗戰(zhàn)時最使人心疼。如日機轟炸,此古來詩中未有之事也。馬一浮《革言》:“飛鳶挾巨石,見卵紛下投。四衢絕人行,白日成九幽?!比~圣陶《樂山寓廬被炸移居城外》:“避寇七千里,寇至展高翼。轟然亂彈落,焰紅煙塵黑。”馮振《傷楠兒》:“鐵鳶尤肆虐,巨彈常妄施。城市變瓦礫,人畜成肉糜?!瘪R君武《抗日紀事》:“主將未停麻雀戰(zhàn),敵方已動鐵鴉兵?!睏顪姘住栋О陀甯琛罚骸帮w丸墮雨作雷鳴,地坼天崩穴山爆?!背虧摗镀甙г姟罚骸坝新暱罩衼?,忽忽如雷發(fā)。響同山崖崩,震若地維折?!币赞Z炸機之新,入詩不違和,何者?化其名使之雅也,憤其事使之壯也。得其雅壯,足補物名之谫陋(jiǎnlòu)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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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宗棠定天山,命行軍之道皆植柳,固基遮陽,人稱“左公柳”。湘人楊昌濬詩曰:“大將籌邊未肯還,湖湘子弟滿天山。新栽楊柳三千里,引得春風(fēng)度玉關(guān)。”清末,道途嘗榜以告諭曰:“昆侖之墟,積雪皚皚。杯酒陽關(guān),馬嘶人泣。誰牧春風(fēng),千里一碧。勿剪勿伐,左公所植?!辈秊F詩固佳,未若諭文瀟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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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三立晚年曾居匡廬,倡修《廬山志》,尤重體例,提出“舊從其舊,新從其新”的原則,目前階段,于文言詩與白話詩而言,何嘗不能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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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一多曾說,初唐五十年,唐太宗親自鼓勵的詩,“是類書家的詩,也是類書式的詩”“所追求的只是文藻,是浮華,不,是一種文辭上的浮腫,也就是文學(xué)的一種皮膚病”。不曾想至今還有人在罹患此種皮膚病,且將皮膚上的爛瘡四處炫耀——他們是在扼殺中國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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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一定審美標準恐怕是白話詩發(fā)展的大問題。剛想說某首詩我還能懂,馬上就有人說能懂的是雞湯不是詩;剛想說某首詩我讀不懂,馬上就有人說讀不懂的詩有個啥用!于是,干脆不讀了。沒有公約尺度,只有小圈子的吹捧。她就這么活著,她就這么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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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弗里德曼等人提出所謂“光環(huán)作用”理念,即某人被標明是好的,就會被籠罩上積極肯定的光環(huán),并且似乎他的一切都好。人們努力地去“出名”,實質(zhì)就是想在自己身上構(gòu)設(shè)這種“光環(huán)”。這不能說不可以,但我們在面對各種光環(huán)時,要有清醒的認識,杜甫也不是每句詩都好,無名氏也并非沒有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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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某些迷信僻典的文言詩人和崇尚晦澀的白話詩人而言,可把尼采的這句話制成盾牌:“與合乎時宜的人相比,不合時宜者——比如我——受到較差的理解,卻得到更好的傾聽。嚴格來說,我們決不能被理解——我們的權(quán)威即由此而來……”理解,一如“知音”,代表勢均力敵,權(quán)威消失。因而,所謂知音難覓,或許只是維護自己權(quán)威的狡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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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詞的傳承要靠媒體的助力,但媒體替代不了教學(xué)。畢竟媒體只是宣傳工具,我們不能指望文工團去打仗。教育才是野戰(zhàn)部隊。如何在學(xué)校教育中適當凸顯詩詞元素?需要既熟悉教育又熟悉詩詞的人來把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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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話詩的一些執(zhí)權(quán)柄者堅持認為,文言詩必亡。他們是基于進化論的觀點:新生則舊亡。以文學(xué)而言,這種零和的生存論實在太無知了;以社會而言,則太危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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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來詠物詩皆有佳作。今川中劉道平喜詠物,每能自省,比較有意趣。如《花椒》:“曾經(jīng)忍刺度青春,高掛枝頭香可聞。一著紫袍開口笑,含珠吐玉更麻人?!薄对佒瘛罚骸把b點青山入翠薇,虛心慣見白云飛。何如一旦成長笛,便喜人間橫豎吹?”這兩首都是說一當官就變?!陡邏哄仭罚骸耙婚y千鈞頭上重,天旋地轉(zhuǎn)口難封。若無舒緩胸中氣,便付安危兒戲中?!边@首是說為官牧民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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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有用性命去寫者,烈士詩是也,比如譚壯飛的絕筆,震懾千古。但有些人寫了絕筆詩,卻未犧牲,其詩也一樣驚心動魄,如陳毅的《梅嶺三章》,每讀每贊。我的方法是先讀詩,再讀序,讀到“旋圍解”,大笑一聲,大干一杯啤酒。這才是第一等真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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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詩詞在臺省也是舉步維艱。2019年10月15日,韓國瑜宣布請假參與臺省選舉。其聲明中有“藏頭詩”一首,曰:“高瞻四海貨暢流,雄企八方人和通。起心包容愛鄉(xiāng)土,飛鰲港都化騰龍?!辟即笠粋€競選團隊竟寫不出一首像樣的宣傳詩。
(作者姚泉名,系中華詩詞學(xué)會常務(wù)理事、湖北省中華詩詞學(xué)會黨支部書記、《湖北詩詞》編委會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