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 黑龍江·安基強(qiáng)
人生在世,還是活得安分些好,即便是“兩畝地,一頭?!钡钠接挂矡o可厚非,總比坑人害己甚至丟掉性命要好得多。甘居平淡是一種人生智慧。
多年前,松花江北岸的綠叢中隱藏著一條彎曲靜美的小河溝,它寬20余米,長數(shù)百米,水深處有2米多,來此釣魚的人稱它小溝。
每當(dāng)江里漲水,小溝的兩端與江水相連,便有了緩流,水面也寬了許多,釣魚人便可在這里釣悶竿。把鉤餌往水里一拋,竿梢便不停地抖動,黃顙、船丁子等小雜魚輪番搶餌吞鉤,偶爾也能釣到個頭可觀的鯽魚、鯉魚和鲇魚。水落后,小溝又成為一灣不見盡頭的靜水,里面雖存不住大魚,但荷葉下、水草中仍有一些鯽魚、麥穗、泥鰍和各種小魚嬉戲。在這里釣魚雖然難有意外驚喜,但幽靜的環(huán)境卻吸引了一些心性好靜的釣魚人。
小溝兩側(cè)長著一人多高的柳樹叢,溝邊有幾處自然形成的適合垂釣的空間,既能遮陽擋風(fēng),又不影響拋竿。有樹蔭庇護(hù),這里的小草生得嬌嫩喜人,好似茸茸可臥的綠色氈毯,俏麗恬靜的小野花更是賞心悅目,在這兒即便釣不到魚也十分愜意。
深秋的一個早晨,我又一次去小溝釣魚。岸邊的柳樹叢已一派蕭疏,地上落滿了黃葉,景象有些清冷,但稍微留意卻驚奇地發(fā)現(xiàn),枯枝敗葉下面依然有一些新生的小草和叫不上名字的綠葉芽,令我仿佛重回早春的懷抱,不禁浮想聯(lián)翩。
一近一遠(yuǎn)兩支浮標(biāo)穩(wěn)穩(wěn)地立在稀疏枯敗的荷葉旁,我靜靜地守候著這灣清澈的秋水,盡管天氣很涼了,心境卻十分寧靜,仿佛唯有此刻才是真實地為自己而活。
不經(jīng)意間,水中的浮標(biāo)少了一支。忙亂之下提錯了竿,我又趕忙放下,去提另一支,手中感受到異樣的顫動,一條扭著“S”舞姿的泥鰍上岸了。
不知又過了多久,浮標(biāo)斜著鉆進(jìn)水里,一大團(tuán)水草被我強(qiáng)行拽出水面,水草里面是一條鼓著魚鰓、張著大嘴的老頭魚(葛氏鱸塘鱧)。魚的個頭還不算小,有二三兩重,老頭魚能長到這么大也是很少見的了。
太陽升高了,陽光變得暖融融的,一只灰色的小螞蚱跳到我的膝蓋上,我輕輕捏住它,放在手掌心。它移了兩步,稍作停留后便展開不太靈活的翅膀飛走了。也許一場霜降后它便不再醒來,可它現(xiàn)在仍然快活地在陽光下蹦跳飛躍,我的心不由得為它而動。
不知不覺中,我的小鐵桶里已經(jīng)游著六個品種的小魚了,這是準(zhǔn)備拿回去給三歲的兒子賞玩的。
一條大鱗片的鯽魚在魚護(hù)里跳個不停,水花濺擊聲所產(chǎn)生的那種愉悅的感覺是局外人無法體會到的。
浮標(biāo)又送上來了,一陣撩人心扉的擊水聲徹底打破了小溝的寧靜。魚護(hù)里的那條鯽魚無法繼續(xù)稱王。
日墜時分,我收竿了。又是忘憂的一天。
隨著城市開發(fā)步伐的推進(jìn),小溝消失了,未留下一絲痕跡。小溝的美麗與溫馨,永遠(yuǎn)印在我的記憶中。
有人說釣魚是苦中作樂,我卻不覺得這是一種苦。從釣前準(zhǔn)備到收竿返家,全程都充滿了興趣和希望。即便是日曬雨淋、困乏饑渴、無獲而歸,也別有一番感受和滋味。在生活拮據(jù)的歲月里,釣魚是我向往的一件樂事,它既充實了我的精神,又給平日餐桌增添了美味。當(dāng)年釣魚對我來說無疑是精神與物質(zhì)相融的平實享受,我謂之“窮中有樂”。
夜深時分,江岸枯萎的草木佇依于朦朧之境,玻璃罐頭瓶里燃著一小截兒紅蠟燭,搖曳的燭光映著兩支伸向水面的魚竿。我穿著一件舊羊皮襖,靜坐在幾乎燃盡的篝火旁。
江水無聲地扯緊魚線,掛鈴鐺的竿梢在星空下默默地彎垂。真靜啊,野地里的蟲鳴曲已歸于沉寂,對岸的土崖和樹木呈現(xiàn)出一片參差不齊的幽影,水面閃爍著點點冷光。我傾聽著魚護(hù)里傳來魚兒“咂咂”的呷水聲,心里涌出陣陣喜悅:兒子的早餐有著落了,妻子中午的飯盒里也可以沾葷了……
丁零零——清脆急促的鈴聲打斷了我的遐想,劃破了午夜的寧靜。隨著鈴聲的顫響,一條嘎呀嘎呀“叫”著的大黃顙上岸了。該回家了,明天還要工作。抬起手腕借著燭光一看手表,已是凌晨1點,確切地說應(yīng)該是“今天”還要工作。我匆匆收好漁具,踏著自行車披星戴月地向家奔去,腦中亢奮地構(gòu)思著下一次的行動。
幾條蚯蚓,兩把竹竿,一輛舊自行車,給我?guī)淼膮s是無盡的快樂。這便是我記憶中的深秋寒夜獨自釣魚的一幅畫面,時值而立之年。
1999年盛夏某日下午,忙里偷閑的我又一次遠(yuǎn)離喧囂的城市,搭朋友的豐田4500駛向西泉眼水庫。臨來時我建議來一次夜釣,但朋友說,他近來血糖有些高,怕身體吃不消,遂打消了此念頭。
紅日西墜,我們到達(dá)水庫,在離水邊很近的一家小店落腳。小店是當(dāng)?shù)厝藢獒烎~人開設(shè)的,環(huán)境雖簡陋,但店主熱情周到,讓我們有如歸之感。晚餐后,我們把第二天釣魚所需之物重新打點一遍,為了早起,便盡快上床睡覺了。換個地方就睡不著覺的毛病怕是要伴隨我一生了,晚餐時我特意多喝了一杯白酒也未能起到催眠作用。朋友不久就發(fā)出了鼾聲,我輾轉(zhuǎn)反側(cè)更難入眠,便起身悄然離開寢房,來到50米開外的水邊。
一塊云彩把頭頂?shù)膱A月遮住,平靜的水面立時變成了墨色,眼前黑幽幽的一片,遠(yuǎn)處朦朧的山巒樹影湮沒在昏暗之中,夜鳥偶爾發(fā)出的啼叫更給夜晚增添了幾分寂靜。
蚊子悄悄地飛來了,無法遮掩的振翅聲給它帶來了厄運。一只,又飛過來一只……這些為生存而冒險的家伙轉(zhuǎn)眼之間被我的手掌拍爛,被指尖碾碎,永遠(yuǎn)不會再有饑餓的感覺了。
近岸的水面?zhèn)鱽眙~兒輕輕的呷水聲,像是在訴說著什么。我不由得聯(lián)想:不知明天又有多少魚兒因索餌而喪生,它們的命運與那些死掉的蚊蟲何其相似。由此我又聯(lián)想到了人。按說有文化、有思想的人不會落得這般下場,人不是一直以萬物之靈長自居嗎?可是因貪欲而自我毀滅的人卻又屢見不鮮,這樣的人又與蚊、魚有著本質(zhì)上的不同。蚊、魚是為生存繁衍而亡,這些人卻是因為欲壑難填才把自己引向不歸路。人生在世,還是活得安分些好,即便是“兩畝地,一頭?!钡钠接挂矡o可厚非,總比坑人害己甚至丟掉性命要好得多。甘居平淡是一種人生智慧。
月光從云隙中灑落,水面頃刻間涂滿閃爍的光影,對岸的山巒從幽暗中撲面而來。大自然的變化能影響世間萬物,人卻總是試圖按照自己的意志改變自然規(guī)律……我正胡思亂想著,前方的水面躍出一條大魚,濺起高高的浪花,接著又是一個平躍,攪得水波向四面翻涌。這使我想起上次在這里脫韁而去的那個水中“大物”,莫非是它在向我耀武揚威?想到這里,我情不自禁地笑了。
小時候聽父親講,他在江邊目睹過一個赤膊男孩用納鞋底兒的細(xì)麻繩釣上來一條20多斤的草根魚。那孩子被大魚拉得一時前跑,一時后撤,并大聲疾呼。趕來幫忙的人還沒來得及伸出援手,大魚已經(jīng)被孩子拽上沙灘。而我上次碰到的那個“大物”卻未給我留半點兒機(jī)會,連照面都沒打,硬把線徑達(dá)1毫米的單股底鉤尼龍線拉斷了。對釣魚來說,技巧和運氣哪個更重要?真的不好說。
…………
又一只奏著生命之曲的蚊子在我掌下殞命。該回去了,明天還有快樂的時光在等著我。
2002年深秋某日,我到達(dá)松花江北岸時,朗朗秋日已升得老高,枯草叢中的寒霜依然泛著冷冷的白光,江邊的野洼地里一片沉寂。釣慣了魚池水庫里的大魚,再去大江釣零星咬鉤的小鯽魚,難免感到索然無趣。我漫不經(jīng)心地在沙土小道上蹬著自行車,并不急于趕往釣位。
這才幾年的工夫,我就職的賓館就已經(jīng)由興轉(zhuǎn)衰,經(jīng)營狀況急轉(zhuǎn)直下,職工干一天休一天,每月開半支,我這才不得已到大江邊消磨時光。小道開始陡峭,釣位快到了。我從車上下來,把車推上高土崗后卻發(fā)現(xiàn)我的老釣位已經(jīng)被人占了,心中有些不悅。當(dāng)我走近時,發(fā)現(xiàn)他離我的老釣位還差幾米遠(yuǎn),而且只用一把竿,我便打消了再尋釣位的念頭。
他轉(zhuǎn)過身,很熱情地跟我打了一聲招呼。我咧了一下嘴,點點頭,算是做了回應(yīng)。他60歲上下,膚色較白,看模樣不像是經(jīng)常出來釣魚的人。
(劉生 攝)
我支好魚竿架,把已拴好線的5.4米魚竿逐節(jié)展開。手使玻璃鋼魚竿的他在一旁稱贊說:“這竿真細(xì)溜兒,真帶勁兒!”
看來,我想來此尋求“寂寞”的愿望要化為泡影了。不久,水中的浮標(biāo)升上來1目,我本能地一抖手腕,一條在水波中閃著銀光的江鯽魚被我拉上岸。魚只有2兩多。
“好技術(shù),這條鯽魚真不小!”他看向我,一副很羨慕的樣子,“我退休后才開始學(xué)釣魚,還從沒釣上過這么大的鯽魚呢!”他像是在作自我介紹。
我看了他一眼,抖開魚護(hù),面無表情地投魚入護(hù)。
水面反射的陽光開始晃眼了,我瞇著眼,瞄著浮標(biāo),近來諸多的不如意又涌上心頭。
突然,他猛地?fù)P起魚竿,卻是空鉤。
“怪我,怪我了,拽晚了,拽晚了,浮標(biāo)送上來那么老高……”他懊悔連連地說。
我瞅瞅他,想對他說點兒什么,又止住了。
這時,許久沒有反應(yīng)的浮標(biāo)往下沉了1目,我輕輕抖了一下竿,一條1兩出頭的鯽魚被我從容地拽上來。待我重新把鉤餌拋到水里,浮標(biāo)又徐徐升了上來,揚竿后,一條薄片兒小鯽魚隨著線飛到手邊。
他見了,緊忙問:“標(biāo)兒反應(yīng)明顯嗎?”
我話里有話:“先頭的那條魚咬得輕,這條魚把標(biāo)兒送得老高?!闭f完,把摘下魚鉤的小鯽魚扔回水里。
他大概沒聽出我的話外音,仍十分惋惜地說:“我的標(biāo)兒送得那么像樣兒,怎么就沒拽上來呢?”
我忍不住瞟了一眼這位大我10多歲的老哥,心里笑他簡直像一個孩子,不就是一條魚嘛,干嗎那么在意呢?
我又?jǐn)鄶嗬m(xù)續(xù)釣上幾條不大的鯽魚,毫無激情地上餌、拋竿。太陽已經(jīng)悄然升至頂空。身子被曬得暖洋洋的,我不由得閉上了眼睛?;秀遍g,耳邊響起一陣清脆的擊水聲。我微微撩開眼皮,岸邊的沙土地上正蹦著一條脫鉤的鯽魚,能有三四兩重。他從馬扎上跳起來,上前一把抓住它,既興奮又很自豪地對我說:“這回浮標(biāo)剛往上冒,我就提竿了!”
我沒搭腔,轉(zhuǎn)過臉,準(zhǔn)備繼續(xù)享受大自然賜予的舒適。他攥著沾滿沙土的鯽魚,樂顛顛兒地向我走來了,滿臉掛笑,說:“我下午有事兒,得回去了。你釣得多,這條鯽魚給你湊數(shù)吧!”
我這才意識到,他此前的懊悔并非因為一條魚的得失,而是在總結(jié)反思自己釣魚時的漏洞在哪里,就像對弈時走錯了一步棋,悔棋是不可取的,應(yīng)該總結(jié)教訓(xùn),想一想下一步該怎么走。他釣魚時的那份認(rèn)真和投入正是我當(dāng)下所缺失的,我心懷愧意地接受了他的饋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