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健
慧蘭做了個夢,是噩夢。彎彎背著雙肩書包下樓去上學,他一不留神兒,摔了個跟頭,骨碌滾下樓梯。彎彎疼得哇哇大哭,劉大壯這個混蛋卻遲遲沒有出現(xiàn)……她就是這一刻從夢中驚醒的。她忽地從床上坐起來,額頭上溢滿汗珠。看了看時間,凌晨三點,去了趟洗手間,明天還要上班呢,她躺回床上想再睡會兒,可怎么也睡不著了。
彎彎是慧蘭八歲的兒子,劉大壯是她的前夫。一年零六個月前,正是秋末冬初天氣漸冷的時節(jié),樹上已經(jīng)找不到一片像樣的枯葉。那天早晨,干冷的風沒完沒了地刮,打在臉上,像鐵刷子擦,生疼。上午十點,兩個人離開民政局服務大廳的那一刻,這樁讓她傷心欲絕的婚姻終于結(jié)束了。二人連句道別的話也沒說,甚至都沒看對方一眼,就分道揚鑣了。
慧蘭本想誓死捍衛(wèi)對彎彎的撫養(yǎng)權(quán),閨蜜水花的那場慷慨激昂的即興演講,讓她徹底改變了主意。身穿粉色短裙的水花,駕駛一輛白色SUV 風馳電掣一般從二百公里之外趕到盤城,在星級酒店充斥著香水味兒的套房里,不停地比劃著雙手,說:“慧蘭,一定要想清楚,房子和存款不是最重要的。一個女人要想擁有幸福的二手婚姻,堅決不能帶孩子!”聽完這句看似蘊含著深刻道理的話,慧蘭的眼睛濕潤了。她無法確定,那些濡濕眼瞼的透明液體是被這句“警世箴言”所感動溢出的,還是源于母子的就此別離。
慧蘭想跟彎彎見個面再走?!澳阆肟迋€稀里嘩啦嗎?彎彎摟著你的腿不讓你走怎么辦?”水花用白皙的手掌拍拍她的肩膀,然后輕輕摟她一下?;厶m扭頭朝著她家所在小區(qū)的方向凝望片刻,猛地拽開車門鉆進車里,兩手捂住了那張蒼白如雪的臉。水花戴上墨鏡,把車開得非常平穩(wěn)。一路上她冷笑話講了一個又一個,中間幾乎沒有停頓,可慧蘭沒笑一聲。
中午時分,兩個人回到了安縣縣城。近幾年安縣發(fā)生滄桑巨變,寬闊的公路四通八達,滿眼都是美輪美奐的高樓大廈。曾和慧蘭一起打工的姐妹水花,辭職后回老家安縣創(chuàng)業(yè),幾年工夫,現(xiàn)在已是三家蛋糕店的老板。水花最大的蛋糕店在縣城最繁華的商業(yè)街上。慧蘭從此開啟了新生活,成了店里的金牌蛋糕師。
正如水花所言,慧蘭舍棄了彎彎這個累贅,僅一年多時間,就參加了十幾次相親。之所以仍舊單身,十之八九是她拒了男方。她疑心太重,看誰都不像是誠心誠意過日子的,怎么看都是想騙財騙色的。雖說房子歸了劉大壯,她要了存款,可那些僅夠塞牙縫的錢,值得人家耗費腦細胞來騙財嗎?況且,她早已過了花容月貌的年齡,頂多算是半老徐娘,騙色更是無從談起。說到底,她是想尋求一段童話里才有的完美愛情。盡管是已過而立之年的二婚,她也決不降低標準,決不將就湊合。
那十幾位與她相親的男子大都是離異的。每次相親歸來她都喟嘆不已,當前離婚率居高不下,究其原因還是在于男女雙方在擇偶問題上太隨意,萍水相逢加個微信沒幾天就發(fā)展為戀人;不小心發(fā)錯短信彼此聊幾句就碰撞出愛情火花;開車擦碰先爭吵后和解然后就相戀了……這些稀奇古怪的戀愛經(jīng)歷,網(wǎng)絡(luò)上俯首皆是,讓人匪夷所思。
昨天下午剛上班不久,慧蘭正在往蛋糕坯子上抹著乳白色奶油,水花扭動腰肢輕移蓮步走過來?!盎厶m,又給你張羅一個。他叫錢明,離異的,大你一歲,在一家大公司的財務部工作,工資蠻高的。若不是缺少高人指點傻傻地搶了七歲女兒的扶養(yǎng)權(quán),如今連黃花閨女都找到了。你的資料他看了,挺滿意的,這是他的照片,考慮好了給我回個話?!彼ń器镆恍Γ岩粡堈掌催M慧蘭月白色工作服的口袋。
直到下了班,走進換衣間,慧蘭才關(guān)緊門把照片摸出來。錢明個頭高高的,不胖不瘦,長條臉,鼻梁上架著一副黑框眼鏡,文質(zhì)彬彬。說實話,她十分中意,錢明的長相恰是她喜歡的類型。那張白凈的國字臉讓她重新對生活燃起火花。在她看來,女人任何時候都要矜持一點,千萬不要風風火火的,好像沒見過男人似的。她并沒急于回復水花。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個噩夢會不會與錢明的照片有關(guān),慧蘭腦子里亂糟糟的,彎彎瘦小的身影鐘擺似的在她面前晃來晃去。直到另兩名舍友在洗手間里弄出了刺耳的噪音,她也沒能再睡著。
房子是合租的。其實她的首付款也攢得差不多了,年底就能買套二手房,若是錢不夠,水花說給她添點。到時候她就有了自己的房子,再相親底氣就更足了。兩個舍友二十來歲,在商場里當售貨員,還是不諳世事的小姑娘,她平時很少跟她倆交流。
慧蘭索性起了床,并沒急著洗漱,而是從床下拖出一個古銅色的皮箱,從里面翻出個影集,里面全是彎彎的照片。她翻看了幾張,鼻子一酸差點落淚。彎彎是否真的摔傷?睡醒后,她一直惶惶不安。她左手翻著影集,右手翻看手機通訊錄,本想給劉大壯打個電話或者發(fā)個信息問問情況,可她從市政服務大廳里一出來,就迎著冷風果斷地把他的微信和手機號刪掉了。
慧蘭翻遍手機,也沒找到能打聽到彎彎情況的聯(lián)系人。幾個月前,她去過一次盤城。那天不是周末,她在學校門口等到中午放學,才把彎彎接走,陪他吃了午飯,又立馬把他送到學校。母子見面的時間不足一個小時,彎彎還差點耽誤上課。那個艷陽高照的午后,彎彎從她的視線中消失的剎那,她的眼淚落了下來。
兩名舍友朝慧蘭擺擺手出門的時候,她拿定主意,今天必須去一趟盤城。路程二百多公里,乘客車兩個多小時就到。今天是周末,她原本要加班,只好給水花打電話請假。水花也是孩子的母親,她并沒說什么,只是囑咐她路上小心,早去早回。
剛過完春節(jié),正是春寒料峭、乍暖還寒的時候?;厶m穿了件米色短款風衣,脖子上圍著藍白相間的絲巾。她從小區(qū)出來打了輛的士來到車站,乘駛往盤城的客車。還不是農(nóng)忙季節(jié),公路兩側(cè)的田野和村莊仿佛屏住了呼吸,客車仿佛駛進了一個悄無聲息的世界。馬上就要見到朝思暮想的彎彎了,她的心緒如翻滾的波浪洶涌澎湃。
她十九歲那年職校畢業(yè)只身來到盤城,在一家中檔酒店的餐飲部當服務員,那天中午一位醉酒的顧客在走廊上攔住她百般刁難,一位身材魁梧的廚師正好路過,把滋事的顧客推出老遠。那位滿臉青春痘的顧客撲過來與廚師拼命,被廚師一拳打趴在地上。傍晚,這位挺身而出的廚師接到酒店的通知:他被開除了,原因是得罪了顧客、影響了酒店的聲譽。
幾個月后,一個春暖花開的周末,她逛完商場又逛街。中午走進一家飯館點了一碗牛肉拉面,真巧,老板居然是那位替她出頭的廚師——劉大壯。后來她成了飯館的服務員,再后來就成了老板娘。幸福的日子持續(xù)了沒多久,飯館隔壁的發(fā)廊開了業(yè),娜娜的出現(xiàn)改變了小兩口的生活。抽煙、酗酒、打架……本來就惡習很多的劉大壯,沒多久就和年輕貌美的娜娜對上眼兒了……仔細想想,當初她在婚姻抉擇上的確太草率了。
客車到站了?;厶m幾乎是從車上跳下來的,她沒詢問價格就打了輛的士出發(fā)了。半個小時后,的士駛進一個住宅小區(qū)。那幾年,她和劉大壯甩開膀子沒日沒夜地干,飯館的生意好得出奇,幾乎天天座無虛席。彎彎五歲那年,二人買了一套一百平的房子。
的士在樓前停下來,她付了款,下了車,一溜小跑來到第二單元的門口,按響四樓東戶的門鈴?!罢l呀?”是彎彎的聲音?!皬潖?,快開門,我是媽媽。”她懸著的心緩緩降落,彎彎在家。
樓宇門“咔吧”響了一聲。她打開門,三步并兩步上了樓。彎彎倚在防盜門的門框上,怔怔地看著慧蘭,仿佛來的是個陌生人。兩個人進了屋?!皬潖?,我是媽媽呀!”她上上下下打量了彎彎片刻,并未看到夢境中的摔傷,終于松了一口氣。彎彎羞澀地看她一眼,轉(zhuǎn)過身,留給她的是瘦弱的后背?!皬潖潱阋粋€人在家嗎?”彎彎點了點頭?!澳莻€混蛋怎么讓你一個人待在家里呢……”“不許你罵爸爸!”彎彎猛地轉(zhuǎn)過身,怒目圓睜,兩只臟兮兮的小手拍打在她的身上。慧蘭連忙改口:“彎彎,是媽媽不好……”彎彎又轉(zhuǎn)過身?;厶m抱起彎彎,來到沙發(fā)邊把他攬在懷里。彎彎有些不情愿地扭動幾下身體,宛如一條剛捉上岸的鯉魚。
慧蘭和劉大壯分手后,店鋪正好到了租期,飯館也就沒再開下去。她上次來,劉大壯剛辭掉廚師的工作,暫時待業(yè),今天他沒在家,應該是找到工作了?!皬潖潱瑡寢寧愕酵饷嫱姘?,你喜歡什么,媽媽都給你買?!蹦笎圩钪苯亓水?shù)谋憩F(xiàn),就是毫不吝嗇地把錢花在孩子身上。這次走得急,她沒給彎彎買禮物。彎彎跑回臥室,她跟了過去。彎彎出來時,拿著一部黑色的二手智能手機,是劉大壯以前用過的。她上次來,彎彎還沒有手機,看來劉大壯剛換了新的。
來到大街上,彎彎從口袋里摸出口罩戴上,還提醒了一下慧蘭。她笑了笑,從包里拿出一只口罩?;厶m帶著彎彎逛商場,每到一處,測體溫,出示健康碼,彎彎對手機的操作十分嫻熟,每個流程都得心應手?;厶m給彎彎買了一大包好吃的,買了玩具電動汽車,還給他買了新衣服。從商場里出來,彎彎不再拘謹,拉著她的手,還甜甜地叫了幾聲媽媽。
欣悅的時光總是過得飛快,下午慧蘭就要回安縣了,下次見彎彎還不知道要等多久。母子倆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她心里萌生出些許悔意,當初真不該把彎彎的扶養(yǎng)權(quán)讓出去,作為母親,她是享有優(yōu)先權(quán)的。
快到中午了,慧蘭俯下身子問彎彎餓不餓,想吃什么。“媽媽,我想在這里吃飯!”彎彎指著一家門口掛著一串紅燈籠的飯館大聲喊道。飯館的名字叫“一家親”。“彎彎,咱們換一家好嗎?”“不,就在這里吃!”她只好和彎彎向飯館走去。
兩年前,這家飯館的名字叫“家常菜”,慧蘭是老板娘。那時旁邊那個賣水果的店鋪,是娜娜的發(fā)廊。那年彎彎六歲,他整天待在爺爺家,很少來飯館。他挑中這家讓她心痛的飯館,是巧合,還是故意?她不得而知?!皬潖?,為什么選擇這個飯館呢?”“爸爸帶我來吃過飯……”慧蘭愣怔一下,實在琢磨不出劉大壯來這里吃飯該是怎樣的感受。
慧蘭瞥了眼旁邊的水果店。店主是位頭發(fā)斑白的胖女人,她正笑呵呵地站在門口招攬生意?;厶m嘆惋一聲。如果店主早幾年開這個生意興旺的水果店,娜娜的發(fā)廊就開去了別處,她的家現(xiàn)在也許還是完整的。
母子倆進了飯館,里面重新裝修過,布局與以前大不相同。房頂上纏繞著蔥郁的枝蔓和綠葉,雖然是沒有生命的塑料制品,可也充溢著暖心的春意盎然;以前的餐桌是圓的,現(xiàn)在是鋪了淺黃色布巾的條形桌。老板娘是個三十來歲長相別致的女子,在慧蘭看來,她分明就是幾年前自己的化身。
天尚早,店里的顧客并不多,老板娘邁著碎步端著炒菜送到坐了客人的餐桌上。她腳步匆促卻瞧不出絲毫慌亂,收腿、彎腰、放菜、撤臂,再道一聲“您慢用”,每個動作都是那么氣定神閑。她臉上總是漾滿了雷打不動的微笑。老板娘的一舉一動,勾起了慧蘭記憶深處的一個個美好的瞬間。她真想替老板娘上兩趟菜,體驗一回穿越到從前的感覺??伤^不能這么做,她的身份是顧客,是享受老板娘服務的,不可以顛倒。
慧蘭點了彎彎愛吃的紅燒牛肉和魚香肉絲。穿著深紅色外套的老板娘,把氤氳著香氣的炒菜送到彎彎面前,轉(zhuǎn)身離開后又送來兩片月牙狀的西瓜?!斑@是送給孩子的,孩子真可愛。”她說完就抽身給鄰桌的顧客續(xù)水去了。慧蘭居然忘記道一聲謝,她猛然感到心里塞滿了羨慕嫉妒恨,老板娘所擁有的一切,簡直就是乘人之危從自己手上搶走的。“我怎么有這么荒唐古怪的想法呢?”她當即暗自感到一陣羞慚。
慧蘭把一塊裹著紅色湯汁的牛肉夾到彎彎面前的瓷碟里。此刻,彎彎的手機響了,他放下一次性木筷,瞄慧蘭一眼,從口袋里摸出手機,用指尖點了下屏幕接聽。電話是劉大壯打來的。彎彎瞥了她一眼,說:“媽媽來了!我倆在‘一家親’飯館吃飯呢。你快來吧?!?/p>
“快吃,涼了就不好吃了!”慧蘭把一勺魚香肉絲送到彎彎的小碗里。其實,她是想催促彎彎趕緊掛掉電話。彎彎把手機放進口袋,夾起那塊牛肉放進嘴里很認真地咀嚼起來?;厶m沒有吃,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彎彎。彎彎吃得很起勁兒,嘴角上沾滿菜汁。她抽了張餐紙幫他擦了擦。彎彎見她并沒有動筷子,說:“媽媽快吃!要不就涼了?!逼降瓱o奇的一句話,讓她的眼睛感到一陣酸澀,其實,對她而言,看著彎彎狼吞虎咽地吃東西,遠比自己吃進肚子更有味道?;厶m嚼得很慢,每吃一口都要端詳彎彎片刻。她還用手機給彎彎拍了照片,錄了視頻。彎彎吃得差不多了,放下筷子又把兩片西瓜吃完。
劉大壯急急火火地來了,他穿著西裝和皮鞋,看上去蠻體面的?;厶m斜他一眼,又忙把目光移走,心中一陣好笑,來之前有必要打扮一番嗎?你臉上的狼狽樣兒是換套衣服就能藏住的嗎?“我……我來晚了。”劉大壯手足無措地杵在餐桌旁邊,并沒有坐下。彎彎拽一下他的衣袖,喊道:“爸爸,快吃吧!我都吃飽了。”劉大壯看慧蘭一眼,又迅速移走目光。他拖來一把木椅子緩緩坐下。
“我只想和彎彎一起吃飯!”慧蘭的目光凝視著窗外那棵樹枝來回晃動的合歡樹,風明顯大了許多。劉大壯緩緩站了起來,說:“噢,我……吃過飯了?!薄跋挛缛c,我把彎彎送回家,然后回安縣?!薄澳呛茫以诩业戎銈z,正好把欠款給你!”她沒有吭聲,依然瞅著那棵合歡樹。彎彎仰起頭,說:“爸爸,你真的吃過飯了嗎?”劉大壯撫摸著彎彎的腦袋,沉默片刻,轉(zhuǎn)身走了。
從飯館里出來,慧蘭牽著彎彎的手在大街上溜達了一些時間,到家時還不到三點。彎彎有房門鑰匙,母子倆進了屋,劉大壯正在拖地,屋里比上午干凈多了。劉大壯拎著拖把進了洗手間?;厶m瞄了眼垃圾桶,里面花花綠綠的方便面包裝袋格外醒目。
“上面有五萬元,密碼是你的生日。”劉大壯從臥室里出來,遞給她一張銀行卡。慧蘭快速把銀行卡抽走,塞進背包。
從劉大壯和娜娜眉來眼去開始,他倆曾經(jīng)海誓山盟的愛情已經(jīng)名存實亡,直接導致二人各奔東西的,是十萬元的存款?;厶m已經(jīng)考取駕照,房子有了,她祈盼著再買輛私家車,錢攢夠了,就要買車,存款卻不翼而飛。劉大壯說賭光了。慧蘭知道他賭錢,可每次的賭注都是幾分錢幾毛錢,一輩子也輸不光十萬元。劉大壯說那次輸紅了眼,玩得太大,十萬元就化為烏有。夫妻倆吵了又吵,慧蘭鐵了心要離婚。二人離婚前算財產(chǎn),慧蘭專門提到劉大壯輸?shù)舻馁€資有她的一半,必須償還!劉大壯把腦袋貼于胸前,未置可否。沒想到他沒有賴賬,也算是意外之喜。
慧蘭抖了抖衣袖,看了看手腕上那塊閃著銀光的手表。手表是水花的,一萬多元買的,后來水花又買了兩萬元一塊的,舊的就給了她。雖說是二手貨,可跟新的差不了多少,平時她舍不得戴。她瞄了眼正趴在地板上玩電動汽車的彎彎,說:“天不早了,我要走了?!彼€沒來得及轉(zhuǎn)身,彎彎丟下電動汽車,撲了過來,抓住她的衣角,眼巴巴地看著她,叫嚷道:“媽媽不許走!”她撫摸幾下彎彎紅潤的臉頰,說:“媽媽回去還有事兒呢。”“媽媽,再住一晚上吧!我和你睡一張床。”“不行的!”慧蘭轉(zhuǎn)過身想強行離開,彎彎緊緊抱住她的一條腿,他幾乎趴在地板上,兩腿還不時地蹬幾下。“彎彎,快松手!”她大聲喊道。劉大壯說:“慧蘭……要不你就住一晚上吧……滿足一下彎彎的請求。”她瞪了劉大壯一眼,俯下身子抱住彎彎,說:“我住下,你快松開手。”彎彎把她拽到了沙發(fā)上。
劉大壯笑得瞇起眼睛,眼縫里澆滿了欣喜。他說去買菜,轉(zhuǎn)身下了樓?;厶m編輯了一條請假的信息發(fā)給水花,水花回復:“好吧。明天早點回來,下午我安排了你和錢明見面?!本湮策€跟了兩個偷笑的表情。相片上錢明那張白凈的臉,瞬間讓她的心跳變得慌亂無序。
離婚前,慧蘭和劉大壯已經(jīng)分房睡了?;厶m到她原來的房間瞅了幾眼,她以前的被褥疊得整整齊齊,豆腐塊似的在床上擺放著。吃過飯,她把被褥鋪好,又把彎彎的被褥從另一個臥室搬過來。彎彎做完作業(yè),就鉆進被窩睡著了。
慧蘭坐在沙發(fā)的左側(cè)看電視,從搬進新房子開始,這個位置就是她的,每次坐沙發(fā)大都是坐在這里。劉大壯喜歡坐馬扎,他的習慣沒有變,不同的是,他沒有抽煙。電視屏幕上播放著韓劇,那個圓臉長發(fā)的女主角為一點小事兒正哭哭啼啼?;厶m并不喜歡這類劇情,她知道劉大壯更不喜歡,遙控器就在茶幾上放著,可兩個人誰都不更換頻道?;厶m感到渾身別扭,仿佛背上有幾只螞蟻爬來爬去。她想上床休息,可又想等劉大壯睡了自己再睡??赡軇⒋髩岩彩沁@樣想的,二人一直僵持到十一點多,誰也沒動窩,整個晚上連洗手間也都沒去。
慧蘭率先打破沉默,說:“迷你發(fā)廊變成了水果店,你和娜娜怎么沒把婚結(jié)了?”劉大壯扭了下頭,漲紅臉,說:“都是我鬼迷心竅,她哪是喜歡我,是利用我呢!她在一個網(wǎng)絡(luò)投資平臺拉人頭,我成了她的詐騙對象……”慧蘭“切”了一聲,說:“我提醒過你,你咋就不聽呢?”劉大壯起身想坐在沙發(fā)的另一端?!半x我遠點!”慧蘭剜了他一眼。他的屁股還沒觸及棕色仿真牛皮,又觸電似的起身回到馬扎上。“其實,那些錢我不是賭光的……”他說著挪了挪馬扎?;厶m哼了一聲,假裝全神貫注地看韓劇。劉大壯的嘴巴張了幾張,說:“我戒煙了,酒也不喝了,我……”不等他后面的話出口,慧蘭忽地站了起來,去了趟洗手間,洗漱完畢后進了臥室。
慧蘭一覺睡到天亮,醒來時已是早上七點,彎彎還在熟睡,鼻孔里發(fā)出細長而又均勻的喘息聲。她穿好衣服輕輕把房門敞開一道二指寬的縫隙,把眼睛湊上去往外面瞅了瞅,門外闃然無聲,看來劉大壯還沒起床。她緩緩把房門轉(zhuǎn)了三十度,側(cè)著身子從屋里出來,來到面盆前,把水龍頭的開關(guān)擰得很小,水流跟麻線一樣細。她剛想洗把臉,客廳里傳來劉大壯的聲音:“我做了早飯,待會兒趕緊吃!”她以為劉大壯還在睡大覺,以往他極少八點前起床。她沒有絲毫的心理準備,被冷不丁冒出的說話聲嚇了一跳。她“嗯”了一聲,把水龍頭開大,洗完手和臉,刷了牙。昨天劉大壯外出買菜,給她買了洗漱用品。
等到彎彎起床,慧蘭才肯吃早飯。吃過飯,又陪著彎彎玩耍一會兒,她背起白色小包要走。劉大壯和彎彎極力挽留,她說回去還有事。此時,水花打來電話,叮囑她早點回來,還說遇到一個好男人不容易,這次一定把握住機會。她滿臉含笑,水花每說一句,她都爽快地應一聲。劉大壯就在旁邊站著,通話內(nèi)容能聽個八九不離十。
慧蘭出門時,劉大壯和彎彎跟在身后。三個人出了小區(qū),慧蘭回過頭,說:“你倆跟著干嗎?回去吧。”劉大壯說:“我倆送送你?!薄拔液桶职忠粗闵宪嚕 睆潖澲贝链恋乜粗厶m,眼里泛著晶瑩的淚光。她沒再說什么,戴上醫(yī)用口罩,攔住一輛的士,坐在副駕駛座位上。劉大壯和彎彎也上了車。
受疫情影響,客車的班次少了,等了一個多小時,一輛駛往安縣的大巴車終于停在發(fā)車點上。劉大壯搶先買了車票,慧蘭沒跟他爭。他愿意買就買吧,雖然剛還了五萬元,可他欠自己的多著呢,別的暫且不說,僅那套房子現(xiàn)在按市場價估值,也要一百五十多萬元。如今房子的所有權(quán)歸劉大壯,要不是為了讓彎彎有個舒適的生活環(huán)境,她絕對不會把房子拱手相讓。
還有二十分鐘才發(fā)車,此次分手不知何年能再相見?;厶m想多陪陪彎彎,肚子里裝著千言萬語,竟然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是目不斜視地看著彎彎。彎彎嘟起嘴巴,緊緊抓著她的手。劉大壯電線桿似的站在旁邊,不吭一聲。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了,胸前掛著乘務包的女乘務員站在車門口大聲喊:“馬上要發(fā)車了,去安縣的乘客趕緊上車!”
慧蘭拍了拍彎彎的肩膀轉(zhuǎn)身就要上車,手機響了。是水花。她料定這個電話與錢明的見面有關(guān),接聽前并沒有避開劉大壯,反而后退一步離他更近了。電話通了,聽筒里傳來水花急促的聲音:“錢明一直急著與你見面!其實,好飯不怕晚,良緣不怕遲……”慧蘭笑瞇瞇地說:“馬上發(fā)車了,回去再說。”“別!你別回來了!盤城昨天確診多個病例,剛才居委會的來店里了,說你若是回來必須隔離,你還是留在盤城吧……”慧蘭愣住了,說:“我還是回去隔離吧?!薄盎厶m,你別回來,滯留盤城這些天,工資照發(fā)!錢明那里我去解釋?!薄八?,這不是錢的事兒……”“你想過沒有,如果你被隔離,顧客知道了,店里的銷售額會直線下滑的!”慧蘭猶疑片刻,說了聲“好吧”。
劉大壯問:“怎么了?”慧蘭滿臉沮喪,說:“晚走一天,回不去了。”彎彎興奮地蹦了起來,大聲喊:“媽媽不走嘍!”劉大壯退了票,三個人回來了。
回到家,劉大壯咧著嘴說:“我近些時間業(yè)務很忙,剛才家長群里發(fā)了通知,從明天起彎彎要居家線上上課,你住在這里正好照看彎彎?!被厶m冷冷地說:“我可以照看彎彎,但決不住在這里,待會兒我到賓館訂房間?!薄坝械胤阶∧?,花這份冤枉錢干什么?”“我已拿定主意!”昨天住了一夜,別扭極了,特別是去洗手間的時候,跟做賊似的,偷偷摸摸的。住一天還行,時間久了,洗澡怎么辦?她下定決心要到外面住。她還有個打算,想把彎彎也帶到酒店,母子倆同住一個房間。
吃過午飯,劉大壯說帶彎彎去學校,把上課用的教材和學習資料取回來。二人前腳剛走,慧蘭就出了門,想把客房早點定下來。她跑了半個下午,終于找到了性價比極高的房間,住宿條件并不算好,可也不算差,每晚八十元,房間里有電視機、有wifi,還有浴室,二十四小時有熱水。她還發(fā)現(xiàn)一個商機,離小區(qū)不遠的地方有個蛋糕店,門口張貼著招工啟事。她跟店主聊了,如果有空余時間可以到那里打零工。
家里有三把鑰匙,劉大壯蠻夠意思,出門前把備用鑰匙給了她。她到家的時候,劉大壯和彎彎還沒回來。旅店那邊談妥了,房間充足,她想跟劉大壯說一聲就把押金交了。錢不是問題,剛才水花連聲招呼都沒打就轉(zhuǎn)給她三千元。況且,她的銀行卡上還有五萬元呢。
門響了,劉大壯進來了?;厶m頓時怔住了,彎彎趴在劉大壯的背上,嘴里直哼哼。“彎彎怎么了?”她一臉驚愕?!敖裉爝\氣真差,下樓的時候,彎彎一腳踩空,從樓梯上摔了下來,醫(yī)生說左腿骨折……”慧蘭恍然想起了前天夜里的噩夢。她激靈打個冷戰(zhàn),終于明白,夢并非同步兌現(xiàn)的,原來也可以滯后應驗。她并沒把做夢的事說出來。
劉大壯把彎彎平放在床上,彎彎的小腿上纏滿了瘆人的白色繃帶。“彎彎,你怎么這么不小心呢?”慧蘭心疼極了,臉色蠟黃。彎彎緊閉雙眼,臉上流露出極其痛苦的表情。劉大壯沖慧蘭擺了擺手,然后出了臥室?;厶m跟出來,劉大壯壓低聲音,說:“彎彎骨折了,你……你就住在家里照顧他吧,等傷好了,你再住酒店。”為了彎彎,再難的事兒,慧蘭都愿意做。她沒說話,只是雞啄米一般猛點幾下頭。
慧蘭只好硬著頭皮住進這個既愛又恨的家。第二天醒來,劉大壯已經(jīng)去上班了。他做好了早飯,有米粥、咸菜,還煮了雞蛋。彎彎醒來后,她把飯送過去,等他吃完,又把電腦搬到他面前。網(wǎng)課開始后,她一聲不響地退出房間。中午,劉大壯給彎彎打來電話,說不回家了?;厶m做了午飯,廚房里的鍋碗瓢盆沒多大變化,都是以前用過的。
劉大壯每天都是早出晚歸。白天大都是慧蘭和彎彎在家。她和劉大壯見面的時間是晚上。白天,她都是笑模笑樣的,劉大壯一回來,她就把臉拉得老長。晚飯都是劉大壯回來做,不愧是干廚師的,炒的菜色香味俱全,非??煽凇K?jīng)常沒話找話主動搭腔,慧蘭總是愛理不理。
幾天后,慧蘭趁劉大壯不在家洗了個澡。當天晚上,劉大壯催促慧蘭早點休息,她心領(lǐng)神會,去了臥室。不一會兒,洗手間里傳來“嘩嘩”的水流聲。這樣,在洗澡問題上,兩個人達成了心照不宣的默契。
和彎彎朝夕相處的日子,每分每秒都是甜甜蜜蜜的,沒幾天慧蘭就住習慣了。她一直納悶,劉大壯干什么工作啊,張口就是“業(yè)務很多”。她本想問一問,又不好意思開口,有一次問彎彎,彎彎說不知道。她心里明白,一定是彎彎替劉大壯保密,也許劉大壯叮囑過彎彎。
這天早上,屋里還黑著,她就醒了,輾轉(zhuǎn)反側(cè)怎么也睡不著,聽見外面有動靜,就起了床。她把耳朵貼到門縫上,聽見廚房里有做飯的聲音,隨后劉大壯出門了。
她所在的臥室在陰面,透過窗戶,靠近樓宇門的地方能盡收眼底。她來到窗前,等了許久也不見劉大壯出門。她頓感疑惑,難道他是從樓頂爬出去的嗎?她不相信劉大壯有猴子的本領(lǐng),依然直勾勾地看著門口附近,又過幾分鐘,樓門開了。一個穿黃色上衣戴黃色頭盔的男子推著電瓶車出來了,電瓶車的后座上還有個箱子。這是一個送外賣的,穿著工服。男子騎著電瓶車駛出了幾十米,她恍然感到這個身影好眼熟。對,是劉大壯??伤刻焱砩隙际谴┲餮b回家的啊。
吃過早飯,她拿著鑰匙去了地下室。一套八成新的藏青色西裝,在一個紙箱子上放著。她明白了,劉大壯每天都穿得板板正正離開家,然后到地下室換上工裝,晚上回來后換了衣服再回家。這個死要面子的劉大壯!她“哼”了一聲,腦海里不由自主地映現(xiàn)出照片上錢明俊朗的身影。
一晃二十多天過去了。時光在不知不覺中匆匆流走,日子過得單調(diào)乏味,每天的生活似乎都是完全一致的,今天仿佛就是昨日的復制粘貼。除帶著彎彎到外面做核酸檢測,慧蘭極少出門。彎彎到醫(yī)院換藥,都是劉大壯晚上帶他去。彎彎的傷看上去已經(jīng)好多了,他經(jīng)常不聽勸阻一瘸一拐地走出房間。晚上,她和劉大壯在一起的時候,劉大壯偶爾會炫耀自己的業(yè)務量非常大,忙得很?;厶m并不點破,有時假裝沒聽見,有時一笑了之。
這天剛吃過晚飯,劉大壯又吹牛,說他的工作前景非常廣闊,這樣下去到年底就能買輛轎車?;厶m實在忍不住了,說:“不就送個外賣嗎?”劉大壯的臉羞得通紅,許久沒作聲?;厶m瞅了眼他的窘樣兒,暗自后悔不該揭他的傷疤。事已至此,她只好用刷手機的方式緩解彼此的難堪。
過了十幾分鐘,也在刷手機的劉大壯冷不丁抬起頭,說:“當初若是有個幫手,我就把飯館重新開起來了,可是……”慧蘭沒有任何反應,繼續(xù)埋頭刷手機。臥室門開了。彎彎蹦蹦跳跳地出來了,大聲喊:“你倆再開個飯館吧!那我就能免費吃飯了!”慧蘭下意識地向彎彎撲過去,喊道:“彎彎,小心!你的腿……”
彎彎哈哈大笑,說:“我本來就沒受傷……”慧蘭吃驚地看向劉大壯,劉大壯支吾幾聲,說:“為讓你住在家里,彎彎出的主意,我只是配合了一下……”“你倆去換藥是怎么回事?”劉大壯說:“我倆不過是做做樣子,到外面轉(zhuǎn)一圈就回來了?!薄澳氵@個騙子!”慧蘭抬起手,佯裝要打彎彎。
彎彎轉(zhuǎn)身回了臥室,拿來手機,在屏幕上快速按動幾下,手機里播放了一段對話:“媽媽,紅燒牛肉真好吃!你今天別回去了,晚上住下吧,我好想和你一張床睡覺?!薄皬潖潱冶仨毣厝?。”“媽媽,你就住一晚上吧!”“我倒想住一晚上,可劉大壯那里不好開口啊!”“你放心,我有辦法讓爸爸挽留你的,你記得配合一下……”
“你竟敢偷偷錄了音!”慧蘭紅著臉揚起手又佯裝要打彎彎,彎彎跑到了劉大壯身邊。
屋里好一陣寧靜,誰也沒再吭聲?;厶m捧著手機看個沒完。她突然驚叫一聲:“重磅消息,盤城的確診病例清零了!”劉大壯喃喃說道:“慧蘭,咱倆能……把以往的不愉快清零嗎?”慧蘭剛想說點什么,手機響了。
慧蘭接聽電話,水花打來的:“慧蘭,告訴你一個好消息,錢明聽說你開過飯館,他想投資一個酒店,交給你管理……”慧蘭眨巴幾下眼睛,說:“水花,謝謝!不用了,已經(jīng)清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