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楊是一分場場長。
“就老楊,莫場長。”
老楊話短,意思是:就喊“老楊”,莫喊“楊場長”。
分場場部老楊那間辦公室,平時就是場部幾個人的棋牌室。他來了,坐在椅子上和桌子上的人,屁股都懶得動,曉得他看一眼就會轉(zhuǎn)身走人的,除非要開會。
老楊話雖短,但一說就說到人心里。新職工下鄉(xiāng)第一年年前,他說:這是他們從城里到洲上頭回回家過年,分場各個食堂辦桌大酒。
各隊的新職工不管哪個城市來的,男男女女個個高興得捶桌子打板凳,恨不得跳起來上房揭瓦。
之后一連幾年,新職工回家過年前喝場大酒成了慣例。
老楊矮矮敦敦、寬臉、厚嘴唇,緊裹在黑衣黑褲里,只領(lǐng)口露出雪白的粗短脖子,橫著一道折痕,笑不笑都像個彌勒佛。但洲上最牛逼轟轟的人都怯他。
三隊隊長朱瘌痢動不動就拿他跟人打賭說事,吹他的蠻力洲上無敵手。每回總有人說,你也就在我們面前逞能,老楊來了,你狗屁不是。他耿耿于懷,非想當眾見個高低。
上半年收了菜籽、芝麻、小麥,攤在麥場上曬干了,牛拉著石磙滿場碾,中間,牛卸了軛頭,放牛的牽去喝水,朱瘌痢問場上的老楊:
“聽說你力氣過人,今天可不可以抱一回石磙給我們看看?若抱起來了,我去國營割肉,請你喝酒?!?/p>
抱碾場的石磙,朱瘌痢是試過的:兩腳分開,站穩(wěn),兩手把住石磙兩頭,咬咬牙,臉漲得通紅,額頭、頸子青筋暴跳,“喔嗬”一聲發(fā)力,把石磙端到膝蓋以上,再“咚”地放下。
幾個上了年紀的老職工罵:
“朱瘌痢你要死???老楊大你十幾歲,閃了腰不是呵卵形玩的!”
老楊看上去像一麻袋棉花,沒有力氣。他一言不發(fā),走到石磙跟前,伸出腳尖輕輕撥開雜七雜八,一彎腰,一直腰,把石磙舉過頭頂。
麥場上,個個眼睛都直了。
朱瘌痢又是打躬又是作揖:
“活老子,我去買肉打酒!”
老楊說:
“算了。你請不起。”
老楊說的是實在話。除了給親戚朋友做屋幫工、操辦紅白喜事,他在外面從不喝酒。他喝酒是無底洞,喝多少也不算夠,名揚洲外。有一回他坐船去對面縣城打酒過年,買了一壇燒酒,過江時在船上就開喝,離洲上還有蠻遠,那壇酒已見了底,只好讓船工扳轉(zhuǎn)船舵,再去打酒。
若論喝酒,朱瘌痢更是沒法跟老楊比。他老婆罵他喝一輩子酒丟一輩子丑,老是喝醉,一醉就不省人事,走到哪里就在哪里癱倒。有一回四腳八叉仰面倒在壩頭上,細伢子趴在地上圍住他,扒開他的棉襖,拿泥巴在他胸口圍個圓圈,中間灌水。他“呼哧呼哧”出粗氣,水一會兒竟溫了。細伢子樂得哇哇亂叫。
除了朱瘌痢這種哈巴角色,總場干部也讓老楊三分。
平時老楊就在分場的各個生產(chǎn)隊上班。說是“上班”,其實一樣是扒土巴。草帽,對襟褂子,卷褲腳,隊上壯勞力做什么他做什么。早上、上午、下午,開工最先到,收工最末回,從不歇坡。犁地,只要牛不翻生要喝水,他扶犁的手就不脫把。除草,他的鋤子一落地就不停。起先地頭長長的一個橫排,很快就跟雁行一樣成了尖形,尖頭上的那個人就是他。隊上能跟上他的勞力沒有幾個,跟了幾趟,也慢慢被他甩了幾條溝。
總場下來蹲點的李部長每天都要利用歇坡的時候給大家念報紙。老楊因為不歇坡,也就參加不了。換了是別個,李部長肯定要不客氣的,現(xiàn)在看看遠處的老楊,回頭對大家說:老楊有自己的時間安排,我們學我們的。
老楊吃虧在不識字,當個分場場長就到了頭。若講資格,場里干部沒有幾個能趕上他。早年洲上蠻荒,野物橫行,省農(nóng)墾局測繪隊來洲上作業(yè),他一個人拿把火銃,一大群餓得眼睛發(fā)綠的豺狗上一個死一個,只能躲得老遠齜牙咧嘴。那時候,李部長還在穿開襠褲。
新職工不管文化高低,都喜歡不識字的老楊。
場部頭天通知,明天有外國記者來參觀。二天早工,呂繼承在地頭叫住省城來的高中生晏德成,讓他去褲腳套挖溝。
褲腳套是江洲中間的洼地,去那里做事的都是在特別時候需要集中管制的人。
在棉花地鋤草的老楊一廂地鋤到頭,撞見褲腳套里翹白兒正跟呂繼承斗嘴。她不是管制對象,只是非要跟著晏德成。她和晏德成打小都沒有見過父親,母親都給人做老媽子,天生的兄妹。這讓總想占她便宜的呂繼承心里很不爽。
“你這是鬼迷了心竅,知不知道?”
呂繼承說。
“呸!”
翹白兒一口痰差點吐到呂繼承臉上。
幾個背著槍的民兵哈哈大笑。
一看見老楊,褲腳套立刻安靜了。
老楊讓那幾個民兵把槍在地上支起:
“你們幾個也拿起鍬。還有你,小呂!農(nóng)忙,多個人多把力!”
說完,轉(zhuǎn)頭鋤草。
看看老楊的背影,幾個人乖溜了。
分場各食堂頭一回年前喝大酒,老楊最先到了新職工最多的二三隊食堂。
沒人讓呂繼承負責,但他咋咋呼呼,安排了座席。主桌:分場正副場長,兩個隊的正副隊長,加上他自己——他自認是分場干部。其他桌子,按家庭出身、表現(xiàn)好賴排座位。
老楊在總場開會,來得晚了些。他進來,主桌上幾個人趕緊站起,等他入座。他像是沒有看見,走到屋子當中:
“這頓飯是送新職工回家過年,新職工都往上坐,各人自己搭伙。劉志國不喝酒,你們莫難為他。我敬大家一杯,還要去別隊?!?/p>
胖子劉志國是隊上唯一的上海人,會拉小提琴,大家覺得他洋派,有點欺生。他平時一心想著拉琴,也極少跟人來往。老楊居然知道他滴酒不沾,他驚訝得半張著嘴,雙下巴像要掉下來。
那次新職工唯一的、也是最大的遺憾是不能回敬老楊。
雨雪天開不了工,老楊有個跟多數(shù)人一樣的愛好——打撲克,而且一樣的贏得輸不得。在二隊,他喜歡跟聶宏亮做一對。聶宏亮大腦殼,小眼睛,鷹鉤鼻子,一看就是個賊精。這間宿舍另外兩個是晏德成和陳志。加上他正好四個,打四十分。陳志做夢都想寫詩發(fā)財,對撲克沒興趣。跟在老楊屁股后面進門的陸國漢挺身而出:
“我來!”
陸國漢跟晏德成是同班同學,兩個人牌打得很順手。贏多輸少。聶宏亮用各種鬼臉、各種手勢、各種怪聲給老楊暗示,晏德成、陸國漢都只當沒看見沒聽見。有時候賴皮很明顯,陸國漢還幫著打馬虎眼。局面漸漸就發(fā)生了變化,老楊這邊由輸多贏少變?yōu)榱粟A多輸少。老楊也就越打越來勁。
那天正在興頭上,總場來人喊陸國漢去談話,場里要樹一批先進典型,陸國漢是對象之一。他一走,三缺一。宿舍其他屋里,各玩各的,都鬧翻了天,一時找不到湊手的。陸國漢對陳志說:你來替我?guī)装?,我去去就回?/p>
陳志不好拒絕,只好把紙筆塞到枕頭底下,從床上跳下來。
陳志叫名“雞屎分子”,并不“屎”,而且眼尖、心窄、不饒人。聶宏亮一做小動作,他馬上就捉住,絕不放過。聶宏亮只有看看老楊,苦笑。
牌桌上有句話:不會打牌的手氣好。接下來幾盤,陳志和晏德成連著抓的都是絕殺牌。老楊的臉色越來越難看,陳志全然不覺。他生性淺薄,容易得意忘形,把牌甩得“噼啪”響,還連聲嗷叫。不記得是第幾盤,手上就剩了大鬼和小鬼,他高高地舉過頭頂,往桌上猛一砸,一聲斷喝:
“繳械!”
沒有想到老楊火了,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有什么了不起!”
一桌子亂牌四散飛起。
打牌的其他三個,連聽到動靜跑來圍觀的人都傻了,從來沒見過彌勒佛樣的老楊發(fā)脾氣。
老楊站起來,在一屋子人直眉瞪眼的注視下出了門。走過宿舍前的場子,走上從壩腳斜上壩頭的小路。他走路本來像石磙碾場子,現(xiàn)在卻有些輕飄飄的,像是踩在棉花上。剛上壩頭,忽然站住,緩緩轉(zhuǎn)身,對著壩下的宿舍,好像終于下了決心,喊:
“陳志!”
宿舍的走廊上已經(jīng)站滿了人,眼睜睜地看著倒了血霉的陳志垂頭喪氣地走出去。
沒有等陳志走近,老楊就轉(zhuǎn)了身,抬頭向前走去。陳志不追不喊,不遠不近,老老實實地跟在后面。
當天夜里陳志沒有回來。宿舍里議論紛紛,什么樣的說法都有:小聰明,逞能,不尊重干部,活該吃虧……聶宏亮一驚一乍:要不要去報告隊長?晏德成咬著隊長殷毛俚送他的黃煙筒,悶聲說:老楊是好人。
陳志是第二天被放牛的金寶送回來的。
金寶一早把牛趕到壩外,走過筑壩留下的土塘時,看見一個人仰面睡在土塘里,身子的一半被結(jié)了薄冰的淺水浸著。走近了,看清是陳志,拼了吃奶的力氣把他拖到塘埂上,吆喝牛趴下,再把陳志硬扯到牛背上。在城里來的這幫人中,金寶平時最親近陳志,沒事就不聲不響地在一邊看陳志讀書寫字,也只有他可以隨便坐在陳志床上,翻陳志裝書的棉花簍子。
事后陳志怎么也想不起來是怎么回事:半夜到了二隊壩頭,明明應該往壩里下屋場,怎么會走到壩外的土塘?又怎么會睡著?只記得老楊的家就在農(nóng)場大壩那邊的公社,頭天下午隨老楊翻過農(nóng)場大壩,到了那個公社的一個屋場,老楊一進門就喊屋里人把過年剩下的臘肉蒸了,夜里要喝酒。
酒喝到很晚,老楊一句也沒有提打撲克的事,就是讓陳志一杯接一杯跟著他干杯。
陳志完全不懂客套,一杯接一杯地喝得精光。到農(nóng)場的第二年初春,挖渠時扭傷了背脊,隊里送他去南邊一家專治跌打的鄉(xiāng)村醫(yī)院住了一個月,每天推拿之外,要服藥酒。出院時,一大碗谷酒毫不費事就一飲而盡。背傷痊愈之日,是他成為酒鬼之時。
跟在老楊屁股后面提心吊膽的各種疑慮煙消云散,陳志幾杯之后就完全放開,由著性子猛喝,半夜大呼小叫甩門而去。
老楊一直清醒著,把陳志送上壩頭,交代:順著壩一直往回走,見到你們宿舍再下壩。看看陳志氣昂昂的跟沒事人一樣,說:要得,也是個酒壇子!
陳志不是酒壇子。跟老楊比,他最多就是酒盅子。
又要過年了,新職工眼巴巴的一場大酒又要來了。
這一年是棉花的大年,農(nóng)場喊了多少年“皮棉畝產(chǎn)超百斤”,地里棉花還沒有摘完就可以肯定成了事實。一年賺下的工分,和依照工分可得的獎金,各隊早早地就決算清楚了。個個歡天喜地,摩拳擦掌:今年過年的大酒不喝倒十個八個決不罷休!
每年年前這頓大酒,都是頭兩天老楊領(lǐng)兩個人去對面縣城現(xiàn)打:
“我曉得哪家的酒好,他們也不會拿摻假的酒哄我!”
那縣城有條釀酒的街,臨街盡是木甑、柴灶、新谷,熱氣騰騰,糟香數(shù)里外可聞,滴酒入喉如火而回甘如飴。老楊每年要喝掉好幾壇。
今年誰跟老楊去,大家亂哄哄地爭吵。
一向緊跟領(lǐng)導的呂繼承高聲說:
“都莫爭,我去!”
陸國漢不甘落后:
“算上我一個!”
食堂加餐頭天放假,做各種準備。加餐次日,城里人就動身回家。
每年到這時候,廣播都會預報強冷空氣南下??旆偶俚哪菐滋欤焯焓抢媳憋L,一陣緊似一陣,像是要把江洲掀翻。今年好像特別厲害,城里的班船、洲上的渡船都停了。
場漁業(yè)隊駕渡船的鄒水龍給風吵醒。外面,風像過陰兵似的怪叫。昨天答應今天送老楊過江打酒的事看來只能黃了。他罵了一句粗話,把又厚又硬的棉被蓋住頭,接著睡。
在漁業(yè)隊駁船上做了幾年,收入總是跟不上老婆生伢。兒女天天見大,鼎罐日日覺小。鄒水龍于是要求去擺渡。他從小跟著老子在江上飄大,把風浪當親家,駕渡船是一把好手。雖不能暴發(fā),因為有提成,收入略高。
鄒水龍那條單篷船老遠就認得出來。他把船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那上面裝著一家人的活路。船篷的老帆布年數(shù)久了,補丁摞補丁,但結(jié)結(jié)實實。每年又自己花錢船里船外抹一遍桐油,船給抹成了紫銅色。仿佛是他和船靠得住的一種保證。不過遇到這樣的天氣,也只好歇著。就算他敢開船,也未必有人敢坐船。
先是床頭上的窗戶“咯咯”地響了一陣,蒙眬中以為是窗子沒有關(guān)緊,懶得搭理。后來,聽到有人在喊:
“水龍!”
是老楊。
鄒水龍下床的時候,老婆一把扯住他:
“真去?”
“老楊的事!”
鄒水龍說著,唾了一口。他的臉上、嘴上滿是鉆進屋頂瓦縫的風吹落下來的塵土。
女人不作聲了。
門一開,鄒水龍被風劈面推了一個倒退:
“真去?”
老楊不答。
“那——走吧?!?/p>
鄒水龍一緊腰身,把篙子和漿往肩上一甩。
兩個人來到二三隊宿舍,頭天爭先恐后要跟隨老楊的呂繼承、陸國漢都烏龜縮了頭:
“這樣的天過江,不是去打酒,是去喂魚。”
老楊笑道:
“不去好,省了我操心?!?/p>
冬天,枯水,渡口移到了江灣口上,一開船,直接就到了主航道。從洲上去南邊是順風。船篷一扯起,船跟織布梭子一樣,飛起來跳上浪尖。
這是百分之百的玩命。在洲上,這不是頭一次,也肯定不會是最后一次,但不管過多少年,這樣的事絕對不會多。
江水一撥接一撥塌天似的壓下。手是扶不住舵了,只能死死夾在胯下。船篷只能扯起一小半,必須隨時改變方向,躲開一撥撥迎頭撲來的惡浪。要想讓船不被風浪撕碎,只能憑感覺。老楊把舵,繃緊了全身的骨頭和筋肉,牢牢地同舵結(jié)成了一體;鄒水龍死命抓住篷索,讓船篷一會兒立起,一會兒貼著水面。
一開船,鄒水龍就認定只有半條命是自己的了。有好幾次,他都以為這半條命也要交出去了。
也許是托了老楊的福,運氣意外地好,單篷船出奇地靠上了南岸。擠進在大風中互相亂撞著的舶船的時候,鄒水龍得意非凡:
“嘿,閻王老子不要?!?/p>
老楊也很興奮,走到船頭,幫鄒水龍拋錨。
他們好像是從江水里鉆出來,通身已經(jīng)沒有一根干紗。這時候,他們才感到了濕透的厚棉衣的沉重,寒冷徹骨。
“沒有在水里浸死,只怕要在岸上冷死了?!?/p>
鄒水龍牙齒“咯咯”響。
“去烘衣服,喝一盅?!?/p>
老楊在江上江下有的是熟人:
“回頭還要碰一次運氣。”
來的時候,是從北到南,順風?;厝ナ菑哪系奖保骘L。因為必須“之”字形地多打幾回戧水,路程要比來時多出幾倍:
“唯愿再托你的福,下午風會小些。我們再拼一回!”。
“托新職工的福!”
老楊糾正。
下午的風,一點沒有減弱的意思。
店家把酒送到碼頭,膽戰(zhàn)心驚:
“莫非有天大的事?就不能等一天么!”
老楊彎腰拔錨。
“等一天就沒有風了?”
鄒水龍用力一撐篙子:
“要死卵朝天,不死萬萬年?!?/p>
這是他老子傳給他的護身咒。
隊上的新職工天天收了工就去江灣游泳,有一次一幫人爬上漁業(yè)隊正在避風的船,張道士沒話找話,主動給幾個船老大傳了一道“天師護身咒”——有此咒護身,日后行船,風浪再大也如行平地:
赫赫陽陽,日出東方,吾今祝咒,掃盡不祥,遇咒者滅,遇咒者亡,天師真人,護我身旁,斬邪滅精,體有靈光。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張道士市高中沒上完,家里交不出學費,他在附近收破爛的店里翻到幾本發(fā)黑的老書,就跑到社會上跟人說自己是西漢張良八世孫、道教創(chuàng)始人張?zhí)鞄煹膫魅耍茯?qū)鬼請神,消災免禍,算命打卦。他長得眉清目秀,說話輕言細語,一團和氣,一點不像騙子,還真有人信。老是半夜拿一把木頭劍,指東戳西,時陰時陽,又是畫符,又是作法,搞得一幢老屋或一條深巷陰氣森森,毛骨悚然,夜里沒有人敢一個人待著。居委會頭一批就把他排進了動員下鄉(xiāng)的名單。
那回鄒水龍老子在場,他見天在江上來來去去,什么角色沒見過,根本不把張道士這樣的城里來的學生放在眼里:
“扯卵扳蛋!老子在江上走一輩子了,護身咒就兩句:要死卵朝天,不死萬萬年。”
鄒水龍記住了老子的這個咒。張道士那個咒太啰唆,記不住。
“千萬小心啊!”
岸上的人死命大叫。
離開碼頭的船開始還能看到一點隱隱約約的輪廓,很快就消失在風浪深處。滿江里,只有一個接一個瘋了一樣滾動的山頭。
半下午,場部漁業(yè)隊傳來消息,有條不要命的單篷船在打戧水的時候直接給大浪甩到南邊的山壁上,撞得稀爛。
得到消息的場部干部和一分場的人都狂奔到江灣口上。
汛期,江灣的水會漫到灘上,冬天,就落到幾層樓以下。江岸隨著落水崩塌,陡峭壁立?,F(xiàn)在,崩塌的土塊凍得跟石頭一樣。
灘上灘下,能站的地方都站滿了人,對著茫茫江面,冰冷肅靜,也像是凍得跟石頭一樣。
黑云越堆越厚。
不知不覺中,風停了。
下起了大雪,無聲無息。雪片又大又密,從天上垂下了漫無邊際的挽幛。
老成的晏德成、黏著晏德成的翹白兒、拉提琴的劉志國、畫畫的條子和被老楊認作“也是個酒壇子”的陳志,擠到了渡口的水邊。
晏德成手上不見黃煙筒;翹白兒緊抱著他的一只胳膊;劉志國半張著嘴,雙下巴像要掉下來;條子一會兒抬手比畫,一會又失神地放下;陳志像在做噩夢,眼睛發(fā)直,嘴唇哆嗦。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标愔居浧鸩恢谀睦锟吹降倪@句話。但對老楊這樣的人,天地應該高看一眼?。?/p>
“船!”
忽然有人大叫。
不遠的江面上,一條紫銅色的單篷船從挽幛樣的大雪里謎一樣鉆出來。
“鄒水龍的船!”
“老楊回來了!”
“發(fā)胡說!”
眾人心里都信,嘴上不敢信。
像是從噩夢里驚醒,陳志失聲號啕。
張道士第一眼看到甘新華就嘰咕了一聲:淫婦相。
坐在旁邊的陳志問:
“你說什么?”
張道士突然反應過來:
“我說什么?我說什么了嗎?”
當時是李部長讓大家集中到一間宿舍學習,甘新華一進來就擠到他身邊,一點縫隙也不留。宿舍里一共四張床,面對面各兩張,桌子在宿舍盡頭的窗子下面,上面有一盞煤油燈,只能照亮桌子兩邊人的臉。甘新華因為緊挨著李部長,面部特別清楚。張道士和陳志一進門就一歪屁股坐在離桌子老遠的對面床上。
到了洲上,張道士反而有了一種神秘感,時常有人鬼鬼祟祟地來找他。他自己也時常有意無意地露一小手。熟了以后,他跟信得過的陳志幾個解析過甘新華的面相:
觀相最難者,莫過于觀人眼。相書對“淫婦相”的解說有兩條,一條是“眼如秋水,色似桃花,半笑含情”;一條是“眼光浮”和“眼光流露”。
“眼如秋水”,就是眼睛水汪汪的;“色似桃花”,就是戲子化妝后眼蓋的桃紅,如果不化妝也有那種桃紅,加上半笑含情,就是淫相。
“眼光浮”和“眼光流露”,略微深奧。這是兩種特別的眼神,字面上好像沒有分別,其實各有所指:
“眼光浮”就是眼睛上有強光浮現(xiàn)且聚成一點,這種女人性烈、性急,欲望極強,不顧一切。
“眼光流露”,就是眼神飄忽,時明時暗。這種女人情場和人生都會大起大落,多成多敗。遇到貴人,會很出色。
以上的特征,甘新華都有。問題出在她額窄。人的左右太陽穴為丘陵冢墓。丘陵冢墓低陷肉薄,就叫額窄。相書說:婦人額窄真為害,額上橫紋更妨夫。這種女人為人陰暗,喜歡背后使陰招,就是遇上貴人,也不會幫她。
陳志膽小,貓、狗、老鼠,沒有一樣不怕,小時候偶然跟同學撞進皮草店,見到柜臺上鋪著的整裝老虎皮,嚇得大叫,奪門而逃。對神魔鬼怪就更是連想也不敢想,別人一講這類故事,他就躲得遠遠的。不過,怕并不等于相信,越是怕,他就越不相信。好像只要不相信,那一切就不存在。對張道士說的這些,他自然是極力排斥。
“我不算什么,滅了太平天國的曾國藩你總該信的。”
張道士接下來說起曾國藩的相面用人:
李鴻章向曾國藩推薦三個人,在廳外等候。曾國藩從那三個人前經(jīng)過后,對李鴻章說:左邊那個目光低垂,小心拘謹,可做后勤;中間那個,恭恭敬敬,我一走過就左顧右盼,是機巧狡詐之輩,不可重用。右邊那位,始終氣宇軒昂,目光凜然,不卑不亢,是大將之才,將來成就不在你我之下。曾國藩說的那位“大將之才”,便是日后立下赫赫戰(zhàn)功的淮軍勇將劉銘傳。
陳志笑起來:
“這都是些傳說罷了,你還真信?”
張道士說:
“你不信可以,但你沒法證偽,而我可以證實。就以甘新華為例,她從小爭強好勝,膽大妄為,不知廉恥,只要達到目的,不擇手段,是不是這樣?”
陳志不以為然。甘新華家里不準她下鄉(xiāng),她偷了戶口本去街辦報名;上級領(lǐng)導下鄉(xiāng)視察,問新職工有什么要求,她的要求是希望一天是四十八小時,領(lǐng)導大為贊賞……那些事跡報上都登過,張道士跟她雖然不是一個城市來的,多少會知道一些。
但接下來一連串發(fā)生的事,就有點蹊蹺了:讓流氓搞大肚子,栽贓李部長,害得他離婚、撤職,最后病故;把白毛兒半夜騙到棉花地中間,讓人推進糞窖……甘新華的各種算計基本不出張道士的預料,好像那就是他策劃的。最絕的是甘新華費盡心機,到了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她不止一次上了省里的大報,成了新聞人物,事后卻總是不了了之,正應了張道士說的“就是遇上貴人,也不會幫她”。
“可不可以教教我們啊?”
陳志不由得半信半疑。
“可以,其實蠻簡單?!?/p>
“雞屎分子”陳志終于有了興趣,張道士來了精神:
“男主剛,女主柔,婦女以柔為本。女人最重要的就是目光柔和,若是眼露兇光,或捉摸不定的,就很可怕。當然死氣沉沉的也不好。
“除了眼光,還要看形象。比如,天庭高的女人心氣高,殺氣重。陳青的面相吃虧就在前額突出,日角——也就是發(fā)際偏高。額是官祿之地,在女性則主姻緣。古人把女性突額稱為照夫鏡。加上眼睛深陷,性格孤獨,大多難享夫福。若眼似哭泣或帶淚光,更有空床獨守、生離死別之嘆。你想想,陳青的額頭和眼睛是不是就是這樣?”
陳青是陳志一個學校的高中生,下鄉(xiāng)不久跟來農(nóng)場鍛煉的省農(nóng)墾局長的兒子好上了,局長知道后立刻把他召回。
“接下來就是看鼻子。鼻為夫妻宮。塌鼻大嘴,牙齒暴突不齊、又黃又臭的女人,最不把老公當回事。老公因此多災多難,起碼少不了波折?!?/p>
呂繼承老婆就是這樣。有天半夜她慘叫“救命”,大家以為是呂繼承起了殺心,原來是呂繼承一次不能滿足她,逼他再做,結(jié)果呂繼承癲癇發(fā)作,趴在她身上,眼睛上翻,口吐白沫,渾身抽搐,差點送命。
“你能說說好女人的面相嗎?”
緊挨著晏德成的翹白兒說。張道士說的那些面相,讓她心里直冒涼氣。
“你就是好女人!”
張道士很篤定:
“你眉如新月,眼神端正;鼻如懸膽,人中清晰;嘴角上翹,天生開朗。金甲相扶,必能婚姻美滿,旺夫益子。二隊這幫哥們兒里,最有福的就是你德成哥:不光到老多福多壽,還能能蔭澤子孫。
“另外,還可以看耳朵。老多兒就是個活標本。莫看她成天沒大沒小,沒男沒女,沒心沒肺,吃了上頓不管下頓,活了今日不想明日,只看她的耳垂大而厚,就是女子福氣深厚之象,其善良寬厚,一生多有福蔭,一世安樂。”
“你說的都是女人面相,男人的呢?”
畫畫的條子來了興致:這樣的相面雖然跟達芬奇的解剖術(shù)不搭界,但畫人物沒準用得著。
“男人的面相相對簡單。記住六個字:目,國,田,由,申,甲。拿這六個字看臉型,可辨善惡正邪忠奸賢愚。比方老楊,標準的田字臉,大致呈正方形,三停均圓,整個臉寬廣整齊,天養(yǎng)與地庫豐隆。一般來說,田字臉的人,骨骼強健,肌肉結(jié)實,心胸寬闊,廣結(jié)善緣,人脈豐沛,活力旺盛,好勝心強,有責任感,意志堅定,敢于冒險犯難、臨危不亂。田字臉五行屬土,敦厚富貴,終身運佳。不過,天下什么事都不是絕對的。李部長也是田字臉,但他的五官搭配得不好,有破敗之象,所以容易遭小人加害?!?h4>二
張道士說的所有那些,雖然聽著頭頭是道,但陳志覺得并非不可思議。張道士就生活在這些人中間,完全可以用他們的日常行為來附會他預先的結(jié)論。每次說到這類話題,他的眼睛總是若有所思地盯著一個地方,有些迷惘。好像不是他在說話,而是有個世道人心的法官在借他的嘴評判就發(fā)生在人們身邊的各種真真假假、是是非非。
“除非你證實的事完全超出我的想象能力,要不我還是無法相信?!?/p>
“你可以不相信?!?/p>
張道士淡淡地說。
食堂做飯的兵痞子老錢,燒得一手好菜,能用一塊豬皮蹭鍋,加一小勺醬油把豆腐和大白菜幫子燒出紅燒肉的色香味。有一回省里來了個領(lǐng)導,說要跟新職工同甘共苦,在食堂吃頓飯。場里怕老錢下毒,讓總場廚師帶了料來下廚。結(jié)果一桌菜油光水滑,省領(lǐng)導對新職工的伙食水平很滿意。沾了光的新職工則覺得,除了油水厚,味道比老錢沒油星的菜好不到哪里??上Ю襄X有個老毛病,一到陰雨天,渾身就痛得不得了,洲上沒有管用的醫(yī)藥,他也懶得治,滿頭黃豆大的冷汗,硬熬著,實在不行就蜷在床上打滾。當年,他在江洲下游不遠的馬當阻擋日本人,因為援兵沒有趕到,他所屬的那個孤營幾乎全部戰(zhàn)死。他半夜從尸堆里爬出,撿了半條命,留下渾身槍洞和隨時發(fā)作的傷痛。他到食堂做飯,是老楊安排的,要不然,一年四季下棉花地,早丟了老命。
老錢一痛倒,大家的嘴巴就遭殃。
“張道士應該有辦法!”
大家把指望都集中到張道士身上。
“動手可以,你莫怕?!?/p>
張道士板著臉說。
“我怕什么?都在陰司打幾個來回了?!?/p>
老錢蠟黃的臉擠出笑容。
夜深人靜,張道士托一只羅盤,在老錢住的廚房偏屋犄角旮旯到處探查了一遍。隨后,讓老錢脫去上衣,坐在床上,他拿一只裝了米、蓋了抹布的杯子,在老錢的頭頂和胸口轉(zhuǎn)圈,口里念念有詞,最后揭開抹布,只見杯里的米一粒粒豎起。
“全是鬼??!”
張道士嘆息。
老錢問:
“什么鬼?”
“冤鬼?!?/p>
“那就對了?!?/p>
老錢老淚縱橫:
“弟兄們想我了?!?。
張道士畫了一張?zhí)曳?,放在老錢床鋪的爛棉絮下面。一張白紙寫了老錢的名字和生辰八字,在煤油燈上燒成灰,倒進一木瓢冷水里,指頭劃幾圈,讓老錢喝下。
老錢在鋪上放平身體,啞著嗓子出了口長氣:
“好多了!”
整個過程完全超出了陳志的想象能力。
陳志于是有了一種莫名的敬畏。但張道士自己倒是玩世不恭的。他的名聲在洲上越來越響,根本不用他自己吹牛,別人會自動添油加醋,越說越神。他不承認,也不否認。只說事實。在場里要表彰的徐晚園和死于難產(chǎn)的陳青先后莫名其妙地失蹤,活不見人,死不見尸之后,他有一次當眾說,頭天夜里見到他們了。
“做夢?”
“不是。我是醒的。”
“在哪里?”
“仙島?!?/p>
張道士抬手指指鞋山。
“屁個‘仙島?。∧鞘切?。”眾人哄笑。
晴天和月夜,在洲上就能看到江對面的鞋山:進湖口不遠,兀立于明鏡似的水中,洲上人說是楊二郎老妹思凡逃出天宮,被受命捉拿的楊二郎追得掉下的一只繡鞋。山不高,巉巖崢嶸,滿是雜樹荒草,頂上有漁民留下的幾個破茅棚子。
除了這類胡說,一有人請他算命,張道士就一本正經(jīng)地先說一通“父在母先亡”,把那些人說得一愣一愣的。
“父在母先亡”,這是陳志從小就聽過的嘲笑算命先生的橋段:這個說法是萬能的。無論父母都在,還是都不在,哪個在或不在,都說得通。但這個文字把戲在洲上卻屢試不爽,聽的人深信不疑。
洲上人幾乎把張道士看作了神仙,相信得要死:災病不斷的,男丁不旺的,豬牛不安的……都去求他作法。他雖然不是回回都靈,但大家永遠是記住他的靈,忽略掉他的不靈:神仙也有塌把的時候。
有一天夜里,場辦的蔣干事直接跑到棉花地,叫走了張道士。
找張道士的是場婦聯(lián)桂主任。
桂主任是有名的女強人。她聲音粗糙,言語村草,很放得開。上面來了領(lǐng)導,不管是縣、地、省、甚至中央的,她帶頭鼓掌時都高喊“夾道歡迎”,那個“道”特別清楚地喊成“到”。領(lǐng)導們聽懂了,報以親切的歡笑:一般來說,有幽默感的干部也是有能力的干部,特別是女干部。
正應了洲上那句話:世上一物降一物。桂主任在外面風頭十足,在家里卻是老公的下飯菜。開貨車的老公三天兩頭就關(guān)上房門把她打個半死。她既不敢聲張,也不敢離婚,因為那等于自我暴露。
其實,桂主任經(jīng)常的臉青鼻腫早把什么都公開了,成了洲上人歇坡時的一個話題。張道士禁不住嘀咕:她顴骨太高了。顴者,權(quán)也,顴骨外張,額骨突起,“臉上無肉,做事刮毒”,這樣的女人剛過于柔:“顴骨高,殺夫不用刀?!绷硗?,聲音也壞了她的運勢:“聲似破銅鑼,三刑六害多?!?/p>
張道士說這些的時候,大家有點為他擔心:只要出了家門,桂主任就是只母老虎,不是好惹的。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洲上更沒有。張道士老說天機不可泄露,自己卻又老是泄露。場領(lǐng)導的面相豈是可以隨便說的?特別是桂主任這樣的母老虎,不把他吃了也要讓他塌層皮。
從場部回來,張道士心事重重。悶頭吃過夜飯,早早睡了??磥磉@家伙大禍臨頭!
陳志幾個憂心忡忡。
然而,一切如常,好像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過。只是從那以后,桂主任很少到二隊來,偶爾跟張道士碰面,顯得格外客氣。
桂主任那回為什么把張道士找去?找去后說了什么?張道士為她做了什么?她后來為什么那么客氣?成了一個老大的謎團。
陳志是個極其好奇又極其沒有耐心的人,別人漸漸忘到后腦殼了,他還是一有機會就纏著張道士問究竟。
張道士被纏不過,有一回兩個人游泳到江灣對面的扁擔洲,他正色問陳志:
“我算不算你可以割頭換頸的兄弟?”
“當然?!?/p>
“那你發(fā)個毒誓:保密?!?/p>
“可以?!?/p>
陳志正要指天畫地,張道士一把捉住他的手:
“算了。”
張道士告訴陳志,桂主任那天是求他找一本她不小心掉落的筆記本。
“找到了?”
“你說呢?!?/p>
“怎么找到的?”
“掐指頭啊?!?/p>
張道士詭秘一笑。
“你看了?”
“你說呢?”
“上面有些什么,讓她那么不管不顧,找到你頭上?”
“你最好不知道?!?/p>
張道士正色說:
“這事就到此為止。記住,你什么都沒有問,我也什么都沒有說!不管你信不信相術(shù),我還是提醒一句,你面相不錯,眼睛明亮純正,鼻子飽滿高挺,除了眉毛沒有超過眼角,沒有什么缺憾,終非池中物。送你卦書上的兩句話:‘潛龍勿用,亢龍有悔。多加小心,好自為之吧?!?/p>
陳志一會兒驚嚇,一會兒驚喜,像在半天云里,忽下忽上。
然而最瘆人、最恐怖、最讓人汗毛倒豎的,是幾天后的一個夜晚。
那個夜晚發(fā)生的一切,陳志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月光格外明亮,天上地下一片煞白。最奇怪的是沒有一點聲響:沒有江聲,沒有風聲,沒有蛙聲,連蟲鳴也沒有。世界好像被誰掐住了喉嚨,發(fā)不出一點聲音。突然間,鋪滿了屋場的竹床、板床中間,有一個人站起,茫然地張大嘴巴,平穩(wěn)地、拉長地、沒有起伏地、不大不小不高不低地“哦——”起來,跟著,整個上里路長的屋場,所有先前酣睡的人一個跟一個地站起,同樣茫然地張大嘴巴,同樣地“哦——”起來。隨后,一個跟一個地跟在那個開始走動的僵直的人后面移動起來,秩序井然地在屋場上轉(zhuǎn)著大圈。除了那個毛骨悚然的“哦——”,沒有腳步聲,沒有磕絆聲,沒有任何別的聲音。所有人都是睡著的,所有人又都很精確地避開了屋場上的床鋪、溝坎、柴堆、雜樹等等所有障礙,腳底下好像是被什么托著,在飄浮。
無形中好像有一個嚴厲的指揮無聲地發(fā)出精準的指令,所有人轉(zhuǎn)完了一個大圈,又各自走到自己的鋪前,重又倒頭睡下。
不一會兒,滿屋場鼾聲如雷。
在剛才轉(zhuǎn)圈的隊伍中,只有一個人沒有停步,在其他人重新睡下之后,他翻出壩頭,向江灘走去。
陳志、晏德成是被從未聽過的奇異的連續(xù)不斷的“哦——”驚醒的。走出寢室的時候,他們看到的是那個活動著的詐尸般的大圈子和大圈子整齊劃一的悄然消失。
那個沒有停步的人是張道士:
“晚園兄、陳青,請留步!”
張道士急急地喊,急急地追趕。他前面,除了江灘、江灣,更遠的大江和江對岸的山影,什么也沒有。再往前就是江坎了,坎下就是豐水期湍急的江流。
陳志、晏德成飛奔上前,攔在了張道士前面。
“晚園兄、陳青,請留步!”
張道士的喊叫變成了嘟噥。
隨后的日子,張道士就一直自言自語:
“過了洲,過了江,入了湖口,到了仙島。山腳有路,路口有對聯(lián),上聯(lián)‘豈無神仙去弈棋,下聯(lián)‘怕有漁樵來問津。一線天夾縫,不見天日,小徑虬曲,不知所終。庶幾,豁然開朗。霞光燦然,照耀亭臺樓閣;云霧縹緲,繚繞蒼松翠柏。二人飄然,立于奇花異草,面對浩云渺水。老徐裝束如舊,老式紳士;陳青一襲長衫,玉潔冰清……”
張道士吐字清楚,一板一眼,像在朗讀。只是眼睛不看人,看著人后的遠處,目光迷惘,若有所思。
場醫(yī)初步診斷是精神分裂,送去市里確診。張道士再沒有回洲上,家里來人給他辦了病退回城。桂主任那時已是總場一把手,當即簽字同意。
再次見到張道士,是好多年以后。他已經(jīng)是“張博士”,在一家三甲醫(yī)院精神心理科當主任。之前陳志來找過,不遇,他在國外訪學。
下了班,他們?nèi)チ酸t(yī)院員工食堂。這里很清靜,窗明幾凈,小院花木扶疏。
“你還是老樣子?!?/p>
張道士由衷說。
“沒法跟你比,‘張道士變成了‘張博士!”
張道士其實也還是老樣子,除了偶見幾絲白發(fā),還是一樣的清癯、白皙、溫文爾雅。
“你知道我喝不了酒的,要不陪你喝點干???”
“莫麻煩,要喝酒我就去江洲找老楊了?!?/p>
陳志是帶著一肚子問號來的:
“說真的,你在洲上一直都是裝佯嗎?”
“你說呢?”
張道士微笑。
“那個桂主任的筆記本你是怎么找到的?”
“不是告訴過你掐指頭嗎。真想知道?”
“當然?!?/p>
桂主任那天在二隊曬場做完報告,那個筆記本掉在她腳下,她沒注意,反而一腳踢進了曬棉花的褶子下面,人散后被張道士撿起,以為里面都是農(nóng)場大計,沒想到那么下流,隨手丟進了曬場角上的火糞堆。張道士被場辦的蔣干事找去的那天,在她辦公室作了一通法,把她嚇得臉上慘白。
“我走了,她就少了一樁心病?!?/p>
張道士眼睛里又出現(xiàn)了那種迷惘的若有所思的神情。
“怎么個下流?。俊?/p>
陳志想挖小說素材。
“你覺得她還值得說嗎?”
“也是。”
陳志想想,的確無趣。
“那天半夜那么多人在屋場轉(zhuǎn)圈是怎么回事?洲上人說是‘過陰,是真的嗎?”
陳志問。張道士現(xiàn)在是正經(jīng)權(quán)威了。
“是一種下意識活動,可以叫‘集體夢游?!?/p>
“你當時也在夢游嗎?”
“你說呢?”
“對不起,我又犯傻了?!?/p>
陳志失笑。
“那老錢呢?那些米粒真是鬼?”
“老錢那是在幫我圓場。他太可憐了,鰥寡過世,那一身傷痛,神仙也救不了!”
江洲新職工走空之后,陳志去了縣城,聽洲上來出差的說,老錢死得很難看,五官歪扭,全身縮成一團。
張道士眼里泛起淚光:
“哪來的鬼!哪來的‘弟兄們!米粒立起是靜電效應,你在初中就應該學過的?!?p>
陳世旭,當代作家。先后出版長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隨筆集多部。小說《小鎮(zhèn)上的將軍》《驚濤》獲1979年、1984年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馬車》獲1987-1988年全國優(yōu)秀小說獎;《鎮(zhèn)長之死》獲首屆魯迅文學獎,第六屆林斤瀾短篇小說獎“杰出作家獎”。
責任編輯?張?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