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勃
向戌弭兵被認為是春秋時期重要的歷史轉(zhuǎn)折點。
弭是消除,弭兵就是消除戰(zhàn)爭。故事講的是一個叫向戌的宋國貴族,牽頭召集了一次諸侯盟會,這次盟會標志著兩個諸侯國百年戰(zhàn)爭的終結(jié),此后中原列國獲得了大約半個世紀的和平,也正是在這段和平歲月里,誕生了最能代表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偉大人物——孔子。
能締造這等偉業(yè)的向戌,究竟是何等人物?春秋中期以來,晉楚兩大諸侯國爭霸,只有齊國、秦國還能出來比劃比劃,別的國家,都只能淪為配角。晉國在北,楚國在南,兩大國的勢力范圍,僵持在鄭國、宋國一線。這兩國的貴族,也就分成兩派,有親楚的,也有親晉的,當然也不乏左右逢源的。小國的內(nèi)政,跟著列國間的形勢走,兩大國誰占上風,國內(nèi)的兩派,也隨之消長。
公元前556年,宋國的另一家大貴族華氏內(nèi)斗,一個叫華臣的,其手下在向戌家后門外殺人。向戌看見了,嚇得只敢叫:“老夫無罪?!蹦銈兌纺銈兊模蓜e捎上我。后來,這個華臣越搞越過分,宋國國君也覺得不能容忍了。向戌還替華臣求情:“大臣不順,國之恥也。不如蓋之。”有啥事第一反應(yīng)是捂蓋子,這是官場老油條的做派。
春秋后期的政治斗爭有個特點,強勢人物會被各派勢力聯(lián)合起來干掉,看起來孱頭的,卻往往能等來發(fā)展空間。生在這個年代的老子,會總結(jié)出“為者敗之,執(zhí)者失之”“不敢為天下先”之類的道理,是毫不奇怪的事。向戌就這么膽小怕事著,卻慢慢熬成了宋國最有權(quán)勢的人物,可以干涉國君的繼承人選了。
繼承人之爭,無非就是那么點套路:太子失勢,庶子得寵,于是有人陷害太子。被陷害的太子想見弟弟一面,他覺得只有這個自己的競爭對手,能救自己一命,并且太子還說了一句:“日中不來,吾知死矣?!币堑街形缥业艿苓€不來,我就知道自己應(yīng)該死了。這時向戌出場了,他攔住趕去見太子的弟弟,東拉西扯,一直聊過了中午。太子覺得獲救無望,就自殺了。于是,弟弟成了太子,他媽母以子貴,就當了國君夫人。
過了一陣,向戌遇到替夫人遛馬的人,就問對方的身份。對方如實回答,向戌來了一句:“誰為君夫人?余胡弗知?”國君夫人是誰?我怎么沒聽說過。這就是敲打?qū)Ψ剑耗銉鹤邮窃趺串斏咸?,你是怎么當上君夫人的,你想明白了沒有?君夫人趕緊派人給向戌送禮,自稱“君之妾”。向戌收了禮,他們母子的地位,才算是穩(wěn)了。
向戌在諸侯會盟時扮演著傳話人的角色。(于明達/繪)
所以看起來,向戌這個謹小慎微而猥瑣的老滑頭,得勢之后,就變得貪婪狡詐,但偏偏這樣一個人,成了締造和平的關(guān)鍵人物?;蛘哒f,向戌這種身段特別柔軟,能囂張,能認慫,很貪心,但是有分寸,知道啥能要啥不能要,跟不同的人采用不同交往方式的人,簡直就是為了這件大事而生的。
《左傳》記載,向戌和晉國執(zhí)政趙武(著名的趙氏孤兒)、楚國令尹屈建關(guān)系都不錯,所以“欲弭諸侯之兵以為名”,想通過消除列國間的戰(zhàn)爭,來為自己贏得一個好名聲。實際上,關(guān)鍵不在向戌有個求名的動機,而是當時晉楚這兩個超級大國,已經(jīng)斗得都不想斗下去了。
春秋時代的許多情形,和秦始皇之后的中國不同。不但兩大國誰也不能消滅誰,就是大國吞并中小國家,也有許多麻煩:第一是道義上的障礙遠遠大于后世,當時人的思維就是認為天下眾多國家并存是合理的,提倡“興滅國繼絕世”,滅國之戰(zhàn)要付出巨大的道德成本;第二是官僚制度還處于很不成熟的狀態(tài),拿下一塊距離本土很遠的土地,也只能封給某個貴族,而很難由君主任命官員進行有效的直接管理,結(jié)果是大國所能獲得的收益和把這塊土地留給原來的國君,也沒有多大區(qū)別。所以大國爭霸,也只是爭一個諸侯領(lǐng)袖的地位。要求其他國家加入自己的同盟,可以要他們繳納貢賦,但問題是隨著爭霸戰(zhàn)爭越來越多,這些貢賦相比軍費開支,顯得得不償失。
于是在爭霸戰(zhàn)爭中占著上風的晉國,反而失去了打下去的欲望。只不過,晉國如果主動向楚國求和,那對自己的聲望會構(gòu)成巨大打擊,晉國承受不起損失。所以趙武在接見魯國使者時,隱約透露了一點口風,表達了對和平的期待。而這一點點口風,通過當時的貴族關(guān)系網(wǎng)絡(luò),很快就傳到了向戌耳朵里。向戌立刻明白這對自己是個機會:當真正的主角想要被動,就需要有配角支棱起來,看起來像個主角,給他一個被動的機會。
“向戌弭兵”書于竹帛,垂名后世。以后再在一些重要場合出現(xiàn),向戌也仿佛額頭上就寫著“德高望重”四個字。
于是向戌開始了自己在國際間的奔走。首先到晉國提出和平倡議。當時晉國國君早已被架空,晉國握有大權(quán)的貴族們商討此事,結(jié)論顯得有點勉為其難:戰(zhàn)爭意味著災(zāi)難,有人要消除它,雖然說辦不到,也一定要答應(yīng)。因為“弗許,楚將許之,以召諸侯,則我失為盟主矣”,不答應(yīng),楚國將會答應(yīng),用來號召諸侯,那么我國就失去盟主的地位了。這意思其實很明白,讓向戌把球再傳給楚國。
楚國答應(yīng)了,因為向戌帶來的晉國方面的表態(tài),自然也可以反過來理解,“弗許,晉將許之,以召諸侯,則我失為盟主矣”。然后向戌就把當時天下的主要諸侯國,幾乎跑了個遍。大家都到宋國來,召開和平大會。
《左傳》里沒有提供向戌準確的年齡信息,不過這次盟會的10年之前,向戌和人交談時,就已經(jīng)自稱“老夫”,此刻年紀自然更大,這趟奔波,稱得上極為艱辛。好在,此前百年諸侯國間頻繁的戰(zhàn)爭與會盟,使各國都投入了大量資源用于道路的修筑與維護。向戌是宋國的人,宋國的馬車制造技術(shù)也代表當時的先進水平——40多年后,孔子周游列國,走的大半是和向戌一樣的道路,孔子還曾總結(jié)說:“乘殷之輅?!边@里殷實際上是指殷商之后的宋國。作為長年乘車顛簸的人,孔子推崇宋國的車子,其中不可能沒有實用性的考量。
終于,天下各國的代表使團在宋國群英聚會。各國精英為了自己的國家利益唇槍舌劍,宋國作為東道主,不必過于搶戲,但向戌仍然不敢稍事休息。有個麻煩是,楚國不愿意過早地參會。
外交重視對等原則,當時中原各國,大多是國君有名無實,貴族秉持國政的局面,所以來宋國開會的,多半是貴族代表而不是國君。但作為南方霸主的楚國,楚康王卻是大權(quán)在握的。楚王親臨會場,就意味著楚國的國格被矮化,但楚王不來,楚國貴族卻不像中原列國那樣,對會盟中的各項提議有正式的決定權(quán)。甚至于,由于傳統(tǒng)上宋國和晉國較為親近,在一些重要問題有明確結(jié)果前,楚國的最高級官員令尹屈建也不愿意親臨會場。楚王的弟弟到宋國來與各國代表談判,屈建則在宋國南邊不遠的陳國等待消息。
這個套路其實和今天很多事也相似,但麻煩就是古人沒有電話,沒有辦法及時請示。于是,作為東道主代表的向戌,又扮演起了傳話人的角色?!蹲髠鳌穼@個過程的記載,難得的精確到日:六月二十一號,向戌從宋國到陳國把晉國的意見傳達給楚國的屈建,二十四號又從陳國返回宋國,告知晉國屈建的新提議,二十六號又從宋國到陳國,把晉國的意見反饋給屈建……這折返跑下來,向戌心力交瘁。
好在實質(zhì)性的問題都已經(jīng)談妥,屈建來到宋國。正式結(jié)盟的會場上,晉楚兩國又為了誰先歃血的問題爭執(zhí)起來。雖然談判的結(jié)果是兩大國同為天下列國共尊的盟主,但是先歃血這個舉動,仍然可以彰顯自己領(lǐng)先半個身位。既然真正的主角已經(jīng)回歸主角的位置,幾個月來不斷奔波的向戌也就可以回歸配角的地位,休息看戲了。
不管怎么說,這次會盟仍將以“向戌弭兵”之名,書于竹帛,垂名后世。以后再在一些重要場合出現(xiàn),向戌也仿佛額頭上就寫著“德高望重”四個字,似乎當年的糗事都并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