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震宇
“如果你年輕時有幸在巴黎居住過,那么不論你這輩子走到哪里,巴黎都會跟隨著你, 因為巴黎 是一場不散的盛宴?!焙C魍眠@句話比喻他年輕時在巴黎生活過的歲月。2009 年,我同 其他東亞人一樣,滿懷著浪漫幻想第一次來到巴黎, 結(jié)果在地 鐵瑪?shù)律彛∕adeleine)站里便聞到了尿騷 味和下水道混合氣體的味道。地面也不干凈,煙頭遍地都是、還有一些狗屎。這對我來說簡直是當頭一棒。結(jié)果在地 鐵瑪?shù)律彛∕adeleine)站里便聞到了尿騷 結(jié)果在地 鐵瑪?shù)律彛∕adeleine)站里便聞到了尿騷 結(jié)果在地 鐵瑪?shù)律彛∕adeleine)站里便聞到了尿騷 結(jié)果在地 鐵瑪?shù)律彛∕adeleine)站里便聞到了尿騷但當我進入盧浮宮、奧賽博物館,以及數(shù)不清的其他博物館時,我就原諒了種種不如意,并很快就愛上了這座城市。伴隨著法國在國際地位上的相對下降,巴黎早已不再是絕對的世界藝術(shù)中心,但它的重要性并未真正降低,因為就其文化的豐富、層次、活力而言,仍然很少有其他城市能與之相比。不久,抱著學習的目的,我開始在法國最重要的大學——索邦大學擔任訪問教授,從此與巴黎緊密相連,并在中法之間建立了一些直到現(xiàn)在我仍然樂意談論的、彌補空白的項目。后來為了專注于國內(nèi)的工 作,我與巴黎漸行漸遠,只偶爾去看看朋友 。
2 019 年 的4 月 15 日,我想從馬德里飛到巴黎過個生日,卻在候機時看 到了電 視里播 放的圣母院被燒的畫面。這令我難以置信。當時幾乎所有人都認為這是一起恐怖襲擊,這對任何一個曾在巴黎生活過的人來說,都是巨大的創(chuàng)傷。這個悲劇發(fā)生在我生日那天,更令我無法忘記。更巧的是,當年的4 月,我去了巴黎兩次。就在事故的前一周,我約了以前的學生見面 。我至今記得那個下午陽光非常好,他問我去哪里散步,我說去圣母院看看吧。在圣母院廣場,鴿子飛過,夕陽灑在建筑上,無數(shù)不曾注意到的細節(jié)呈現(xiàn)在眼前,我情不自禁地感嘆: “真美啊” !
我也在網(wǎng)上給圣母院的修復捐了款,扣款結(jié)束后并沒 有任何憑證。 我很快就忘了這個事。一年之后,電子版收據(jù)姍姍來遲,并表達了還需要更多捐贈的意圖。對此我感到啼笑皆非,甚至還有點生氣。后來,關(guān)于巴黎的新聞也未減少,各種抗議活動讓巴黎的煎熬盡人皆知。
年輕的超級巨星
這次,我在巴黎聽的第一場音樂會是鋼琴家王羽佳與巴黎管弦樂團演奏的新作品,由她的緋聞男友邁凱萊(Klaus M?kel?)指揮,在巴黎愛樂大廳(Philharmonie de Paris) 舉行。邁凱萊是迅速躥紅的超級巨星,才27 歲。他的職業(yè)生涯太過奇妙,這幾年先后把奧斯陸愛樂樂團首席指揮、巴黎管弦樂團音樂總監(jiān)、荷蘭皇家音樂廳管弦樂團候任首席指揮等職位收入囊中,這可是楊松斯(Mariss Jansons)、索爾蒂(Georg Solti)、海廷克(Bernard Haitink)等人的樂團!這種順利免不得讓一些比他更資深的同行心生嫉妒,拿著放大鏡對他吹毛求疵。
第一首曲子是西貝柳斯的《悲傷的圓舞曲》(Valse triste, Op. 44),這首短小的作品被邁凱萊指揮得非常清新,完全不像那些流傳更廣的版本那般沉郁或鬼魅,反而像室內(nèi)歌劇般有一股奇妙的憂郁之美(Melancholy)。聲部很清楚,也很有活力,是我聽過的最令人滿意的對西貝柳斯的演繹之一。我不禁在想:也許因為他是北歐人,所以對西貝柳斯有一種天然的親近和理解?
王羽佳演奏由巴黎管弦樂團、紐約愛樂樂團、舊金山交響樂團、多倫多交響樂團及中國國家大劇院等機構(gòu)聯(lián)合委約的、芬蘭作曲家馬格努斯· 林德伯格(Magnus Lindberg,1958-)的《第三鋼琴協(xié)奏曲》。林德伯格在歐洲被視為當代作曲家的引領(lǐng)者之一,他把這首曲子題獻給(dedicated to)王羽佳。他曾說過“我所有的協(xié)奏曲都是為特定的獨奏家寫的——所以我知道他們的個性。它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靈感源泉?!钡拇_,作曲家和演奏家互相促進、互相激發(fā)的瞬間,常常改變音樂史。曲子長達32 分鐘,王羽佳把對比、變化和沖突都表現(xiàn)得非常充分、游刃有余。她與整個樂隊勢均力敵, 體現(xiàn)了協(xié)奏曲(Concerto)這個詞的本意——據(jù)說, Concerto 這個詞來自拉丁語Concertare,既有協(xié)同、又有競爭的意思。有能力把當代人的作品彈給當代人聽,而非重復幾百年前的老曲子,是最能衡量音樂家能力的尺度之一。王羽佳的技術(shù)、力量、耐力都是一等一的,她是個極少見的天才,更是國外樂迷買了票不會后悔的極少數(shù)幾名中國音樂家之一。當晚她返場三次,選曲非常成熟:既懂得展現(xiàn)自己那不可思議的、在快速炫技中仍然保持聲部清晰的能力,又懂得刻意藏住她鋼鐵般的技巧,展現(xiàn)她對有深度的、音樂性強的曲目的駕馭。這值得真正熱愛音樂的人為她喝彩。
她穿著青綠色的長裙。很顯然,她的衣著總是一個焦點。對此她曾經(jīng)試圖解釋:15 歲自己就到了美國,并沒有長輩教她應該怎么穿。在爭議中,盡管有很多人——包括我作為一名男性的女性主義者強烈主張她有穿衣自由,但現(xiàn)在王羽佳似乎已經(jīng)完全超脫,不在乎關(guān)于衣著的評論了——這的確是非常無聊的,甚至臭不可聞的話題。作為一位站在金字塔尖,并處于黃金期的鋼琴家,她毫無疑問是在世界上傳播中國文化的主要代表之一,而在大后方的她的鄉(xiāng)親們卻在討論她的裙子開衩會不會太高, 對她在演奏上的成就談論甚少。當然,后一個話題, 對很多人來說門檻太高了。
巴黎管弦樂團在改變。這個世界頂級的樂團從未因為善于合作而出名,但邀請與研究生年齡相仿的年輕指揮擔任音樂總監(jiān),在邁凱萊到來之前是無法想象的。我看到巴黎管弦樂團在擁抱這位年輕人: 節(jié)目單上注明“邁凱萊在樂團四名學者的幫助下, 準備了今晚的整套曲目”;在演奏《柴六》的時候, 樂手努力配合指揮,甚至當他顯得有點過于興奮的時候,也盡力跟上他。巴黎管弦似乎真的已經(jīng)準備好了,愿意走向一個由少帥引領(lǐng)的、沒有歷史包袱的、形象清新的新時代。另外值得一提的是,紙質(zhì)節(jié)目單首頁的內(nèi)容是訂閱和賣票的各種渠道介紹, 而官方機構(gòu)、贊助商的Logo 則放到了后面。這種做法令人耳目一新,體現(xiàn)了樂迷對樂團的重要性。恰恰只有這樣,才能夠真正撐起一個交響樂團永葆青春。
演出結(jié)束,我突然意識到,這是我看的第一場沒有已故樂團首席、小提琴家菲利普·艾希(Philippe A?che)的音樂會。我們曾一起合作過大型跨國青年交響樂團,雖然那時我們有過爭吵,但是我們對彼此專業(yè)的尊重和認真,讓我們很好地完成了合作。我想這場優(yōu)秀的音樂會,幫我沉淀了過去,并走入了新的紀元。
夾縫中的音樂家
自巴黎愛樂大廳開張首演以來,巴黎的劇場分工有了重組。以演奏交響樂出名的普萊耶大廳(Salle Pleyel)現(xiàn)在以演奏流行音樂為主,而香榭麗舍劇院(Thé?tre des Champs-?lysées)則以不變應萬變,繼續(xù)推出獨奏和室內(nèi)樂音樂會。俄羅斯傳奇鋼琴家、指揮家普列特涅夫(Mikhail Pletnev)的獨奏會就在這里舉行。
演出前幾天,我跟旅居巴黎的鋼琴家黎耘說起這場音樂會,她表示意外:“?。克约簭梿??”的確, 普列特涅夫是21 歲就獲得第六屆柴可夫斯基音樂比賽(1978 年)第一名的鋼琴家,近年來他更多地把精力放在指揮和作曲上,甚至早在2006 年就曾宣布不再開鋼琴獨奏音樂會。所以聽他的獨奏音樂會全靠緣分,這也是我第一次聽他現(xiàn)場演奏。
開場前的劇場前廳有一種“劇場化”的場景: 樂迷們盛裝出席,其中當然包括俄羅斯人;另一邊, 戴著支持烏克蘭的胸花的年輕人,正在售賣場刊、CD 和支持烏克蘭的紀念品。大家互不干擾。2400 公里之外的戰(zhàn)爭既遙遠又迫近。
我從來只相信自己挑剔的耳朵,對演奏家的名氣毫不在意。曲目安排很有意思,勃拉姆斯和德沃夏克的作品穿插,往往只彈某個樂章,并不呈現(xiàn)全部。鋼琴家變成了策展人,他把最精華、最能代表自己意圖的那部分挑出來,重組以后、形成一個整體再呈現(xiàn)給“觀眾”(聽眾)。舞臺上一束追光照著, 他走上舞臺,看不到任何表情,也沒有展露任何情緒。在他指尖流出的樂音不急不躁,中國人會將其稱之為“禪意”。他的控制能力很強,很多熟悉的曲目經(jīng)過他的處理變得陌生,幾乎成了另一首曲子。以他的年齡、他的修為以及他在音樂界的地位,開這樣一場音樂會展示他自己對音樂的理解是極為合適的。在觀眾的熱烈歡呼聲中,普列特涅夫加演了肖邦《夜曲第19 號》和格林卡《云雀》,前者被一些鋼琴后輩譽為他的“封神之作”。
整場演出可以用“充滿魔力”來概括,但這不是我一個月之后時常想起這場音樂會的原因。我似乎能感受到鋼琴家的痛苦。自2022 年以來,他很少發(fā)表相關(guān)評論。在重大事件發(fā)生之時,天性敏感的藝術(shù)家們感受到的苦痛比常人更強烈,他們進退兩難、無能為力。這一位經(jīng)歷了蘇聯(lián)時代,又和俄羅斯一起融入世界的藝術(shù)家,在歷史漩渦之中求存, 也創(chuàng)造歷史。1988 年,他結(jié)識了戈爾巴喬夫,并在后者的幫助下成立了俄羅斯歷史上第一個獨立的管弦樂團——俄羅斯國家管弦樂團(Russian National Orchestra)。以這個樂團為基礎(chǔ),他不僅制造美好的音樂,也致力于消除障礙、促進和平。他大概會憤怒于他一生都在進行的工作對大局沒有絲毫作用, 他親手創(chuàng)建的樂團也中止了與他的合約。幾個月后, 他創(chuàng)立了拉赫瑪尼諾夫國際管弦樂團(Rachmaninoff International Orchestra), 由歐洲各地的樂手組成, 當然也包括俄羅斯和烏克蘭樂手。在俄羅斯作品在很多地方被“取消”(cancel)的今天,他們演奏那些對人類具有重大精神價值的俄羅斯作品,并在斯洛伐克首都布拉迪斯拉發(fā)錄制了首張唱片。樂團以拉赫瑪尼諾夫命名,紀念這位熱愛自己的國家,卻因政治原因離開并客死異鄉(xiāng)的藝術(shù)家。30 多年后, 普列特涅夫從頭再來,創(chuàng)立一個新的樂團,并以拉赫瑪尼諾夫命名,這是不是他的自述?
他仍然相信理查· 施特勞斯的那句話:“在精神財富比物質(zhì)財富更稀少,利己主義、嫉妒和仇恨支配著世界的時代,音樂將為重建人類之間的愛做出很大貢獻。”
引領(lǐng)一場文化運動
在埃菲爾鐵塔頂上,一邊聽年輕人演唱,一邊看鐵塔在身邊閃爍,是很奇妙的體驗,像一場夢。這是“和平歌劇院”的音樂會。雖然稱之為“歌劇院”, 但它既沒有劇院,也沒有劇團,目前只有兩次短期培訓和少數(shù)演出。它很新,沒有人可以預測它的前景,只知道它致力于和平。
演唱的13 名年輕人來自世界各地,通過公開選拔來到巴黎。有的來自烏克蘭、俄羅斯、亞美尼亞這些正處于戰(zhàn)火中的國家,也有的來自法屬瓜德羅普(Guadeloupe)這一與歌劇脫節(jié)的地區(qū)。在演出開始之前,他們莊重地報出自己所代表的國家的名字。演出不設(shè)主持人,每個人唱完之后,須為下一名演唱者報幕,用充滿創(chuàng)意的方式把隊友請出來。從他們充滿朝氣的少年之美,我看到他們真誠地相信可以以自己為媒介,促進國與國之間的溝通。演出最后,著名韓國花腔女高音曹秀美(Sumi Jo) 演唱《在幻想中》(Nella Fantasia),她說她是為年輕一代的夢想和希望而唱。
演出前的幾天,我旁聽了由和平歌劇院主辦的曹秀美的大師課。這位亞洲女高音單槍匹馬闖到歐洲,成為世界頂級的歌唱家,她的一舉一動令人關(guān)注。她在和平歌劇院不僅熱心參與各項活動,而且分文不取。她鼓勵每一位歌手“一定要相信自己,你一定會有前途”:她告訴年齡比其他學生大的阿根廷女高音瑪利亞(Maria Belén Rivarola)“你看起來好美”; 對來自南非的黑皮膚男高音盧拉瑪(Lulama Taifasi) 在技術(shù)上給出真誠的建議;對23 歲便大放異彩的克羅地亞男高音馬特奧(Matteo Ivan Ra?i?)則希望他好好沉淀,鼓勵他幾年后可以參加比賽。她的一舉一動堪稱典范:毫不吝惜自己的時間,原本兩個小時的課上了四個小時;在教授烏克蘭女高音奧克薩娜(Oksana Sliubyk)柳兒的詠嘆調(diào)“主人,你聽我說” 時,按表演場景,學生需要跪倒,她會把自己的外套提前墊在地上,防止學生傷到膝蓋……我非常佩服, 她之所以能夠在亞洲歌唱家中走得最遠,并不斷為亞洲歌唱家們擴展邊界,絕不僅僅是因為她的演唱技能。這一天又是4 月15 日,我的生日。我對生日很關(guān)注,絕非自戀,我總相信這一天的感悟,可能是某種超自然力想要對我說的。
和平歌劇院的聯(lián)合創(chuàng)始人、總經(jīng)理朱莉婭· 拉加烏澤爾(Julia Lagahuzère)今年44 歲,她聰明、平靜、有激情,看起來有一種溫柔而堅韌的力量。她是英國人,長住在倫敦,后來又去美國工作,曾是巴黎歌劇院的選角總監(jiān),辭職創(chuàng)業(yè)是因為做選角總監(jiān)不一定能夠幫助到更多年輕音樂家們。她坦言, 在20 多年的職業(yè)生涯中,她對許多有才華、積極進取的歌手卻在職業(yè)生涯中失敗的原因進行了觀察——有些是因為他們來自弱勢背景或是來自困難的國家,抑或因為他們?nèi)狈Ρ匾闹С郑欢鑴≈挥性谙蚴澜玳_放、更加接近所有人的情況下才會有生命力。我特意問了她很多刁鉆的問題,譬如“到底是誰在主導歌劇世界的議程?歌劇是西方人的歌劇嗎?”“歌劇確實能成為一種世界性的語言,并且促進世界和平嗎?”她輕松回答了這些問題,很明顯,這些問題她都想過并且想得頗為深入。她明確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努力的方向是什么——遺憾的是,這在文化領(lǐng)域并非常態(tài)。腦子清醒的人容易成為我的朋友,朱莉婭贏得了我的尊重,讓我希望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nèi)支持她。
入選的每個人不僅唱得好,還充滿著故事。譬如來自伊朗的瓦格納女高音芙洛茲(Forooz Razavi) 已經(jīng)好幾年沒有回國了;又如來自俄羅斯的尼基塔(Nikita Volkov)在團隊建設(shè)中說他在“尋找平靜”……他們年紀尚輕,經(jīng)歷卻不普通,尤其他們以藝術(shù)家的敏銳和恣肆的情感在感受著這一切。我總是給這些年輕的歌手一個擁抱。我深知這些年輕人的辛苦,所以最近開始做音樂家孵化,希望能夠幫幫他們。朱莉婭談到今年入選的歌手時,會非常興奮。我問她:“你對他們有所期待,但是你很了解, 他們生存下來都已經(jīng)那么艱難,他們準備好了為社會、為和平做貢獻了嗎?”她說:“他們必須準備好。當戰(zhàn)爭來臨的時候,并沒有給人時間去準備。我期待這些年輕人都能夠成為領(lǐng)軍人物,不要只當一個發(fā)聲的機器,而要意識到自己擁有力量,能夠跟大眾溝通,這樣他們才能真正被聽到。他們應該當文化大使、文化領(lǐng)袖,時時想起他們身后的國家和人民,幫他們的國家和人民做一點什么?!睕]想到她這么堅定。我繼續(xù)與她交鋒:“那他們這么年輕, 他們真能擔得起這么多責任嗎?我們會不會揠苗助長?”她說:“其實也不會施加壓力強迫他們,因為從‘意識到到‘做到是有一個過程的。每個人的旅程都很獨特,他們貢獻自己的方式也是獨特的?!痹趫远ㄖ?,她那么平和,正如“和平歌劇院” 的名字。
從歌劇的誕生的歷史來說,它是普世的、人性的,這讓它成為一個龐大的、影響深刻的藝術(shù)。而歌劇面臨的挑戰(zhàn)是,它現(xiàn)在所處的世界已經(jīng)不再是它誕生時的那個世界,它自己也不再是當初誕生時的那個樣子。就如同酒的“舊世界”“新世界”一般,新世界的歌手近年來非常強,幾乎有與“舊世界”分庭抗禮的趨勢。但歌劇顯然是古典音樂中最保守、等級最森嚴、“種族歧視”最嚴重的。這阻礙了歌劇的發(fā)展?;氐侥莻€問題,歌劇是否能夠成為一種世界語言?這完全取決于歌劇自身會不會改革,歌劇圈、歌劇的從業(yè)人員會不會變化。如果一個文化組織的高管只有白人,表演的都是西方藝術(shù)的話,那他們做的事情能夠在多大程度上促進和平, 確實是令人生疑的。和平歌劇院就是一個反例,與西方世界大多數(shù)歌劇組織不一樣的是,這個團隊里有亞洲人,而且非常活躍,這個充滿多樣性的團隊支持著朱莉婭,在做著了不起的事情。
他們的工作正在被看到,并被越來越多的朋友支持。這也吸引了歐洲投資銀行——和平歌劇院的贊助者之一,他們的代表錫瓦(Shiva Dustdar)說, 他們希望給人帶來價值、讓音樂團結(jié)大家,讓靈魂真正歌唱世界和人性。我問朱莉婭:“這到底是一個項目,還是一個系統(tǒng)?”她說:“這是一個文化運動?!卑。∥幕\動,從巴黎開始!巴黎已經(jīng)太久沒有引領(lǐng)一個文化運動了!
來自新世界的委內(nèi)瑞拉人
我在巴黎歌劇院的兩個場館看了兩場歌劇,一場是在設(shè)施更現(xiàn)代化的巴士底(Opéra Bastille)、另一場是在著名景點、《劇院魅影》的發(fā)生地——加尼耶(Opéra Garnier)。
在開演前三個小時,我收到歌劇院發(fā)來的電郵: “您還來看嗎?由于全國范圍內(nèi)的跨行業(yè)罷工,原定于今晚7 點首演的《阿里奧丹特》(Ariodante ) 將以音樂會的形式進行?!蔽叶疾桓蚁嘈胚@是真的, 于是特地上歌劇院官網(wǎng)看了一下,看到一個道歉啟事:“為補償演出給觀眾帶來的任何不便,巴黎歌劇院提供50% 的部分退款;對于那些不想觀看演出的人,巴黎歌劇院提供100% 退款?!?/p>
我對這個歌劇特別期待:這部基于阿里奧斯托(Ludovico Ariosto)的《瘋狂的奧蘭多》(Orlando furioso )、由亨德爾作曲的歌劇,此次由英國協(xié)奏樂團(The English Concert)、巴黎歌劇院、大都會歌劇院共同制作, 比凱特(Harry Bicket) 指揮; 加拿大女中音迪安吉洛(Emily DAngelo)領(lǐng)銜主演阿里奧丹特。她是2018 年多明戈世界歌劇大賽(Operalia)第一名及其他三項大獎的獲得者,果然名不虛傳。她聲區(qū)統(tǒng)一、音色醇美、花腔靈活,表演和舞臺形象也非常完美;而同臺的假聲男高音杜莫(Christophe Dumaux)亦不遑多讓。他打破了觀眾甚至同行對假聲男高音的刻板印象;他音色明亮、戲劇性強、不女氣,是目前世界上少數(shù)能夠真正勝任歌劇表演的假聲男高音之一。假聲男高音近來有明星化的趨勢,這倒不是什么大問題,但觀眾對他們過于寬容,使大量沒有達到舞臺規(guī)格的假聲男高音憑借臉蛋和身材橫行于世,這也招致堅持傳統(tǒng)聲樂美學的歌劇迷反感,從而反噬了這個聲部。杜莫顯然值得擁有更大的名聲。從選角來看,巴黎歌劇院是嚴肅的,堅持了歌劇傳統(tǒng)。還有一些在歐洲很重要的專業(yè)人士也來看了這場演出。
我原本認為,舞臺上有沒有布景,對作為專業(yè)聽眾的我影響并不大,因為我主要用耳朵欣賞。但是由于演出實在精彩,我也覺得遺憾:如果有布景的話,也許就會更好看一些吧?于是,這部《阿里奧丹特》就如同不遠處盧浮宮里的《斷臂的維納斯》一般,令人惋惜其殘缺。不同的是,維納斯的手臂是如何斷的已不可考,而這部歌劇以音樂會版這種殘缺的方式,把被毀滅的、美好的東西展示給人看, 也是一種無奈之舉。截至我寫完這篇文章,罷工仍在繼續(xù)。也許在整個演出季,《阿里奧丹特》都不會有太多的以非音樂會版演出的機會。在當前的環(huán)境中,文化機構(gòu)想要涅槃是不容易的。
歌劇院的新任音樂總監(jiān)杜達梅爾(Gustavo Dudamel)于2021 年4 月被任命,任期6 年??紤]到疫情,2022-2023 演出季,才是他工作的真正開始。在這周我看到的另一部歌劇中,杜達梅爾親自指揮,展現(xiàn)了他作為當今樂壇最重要的指揮之一的實力,而且他帶來了一個非常宏大的制作,是巴黎舞臺上并不常見的,看得出他非常用心和努力。
一個事業(yè)重心在美國的委內(nèi)瑞拉人,現(xiàn)在當上了巴黎歌劇院的音樂總監(jiān),這在以前是不可接受的。“新世界”交融在“舊世界”中,朱莉婭的愿景并非遙不可及。巴黎的文化領(lǐng)域,目前的確煥然一新, 巴黎管弦樂團的音樂總監(jiān)芬蘭人邁凱萊、企圖領(lǐng)導一場文化運動的英國人朱莉婭紛紛被接受,以往被法語人口壟斷的核心文化領(lǐng)域正在進一步融入世界,呈現(xiàn)出吐故納新、萬物生長的面貌。在2024 年奧運會到來之前,巴黎已重生,它恢復了海明威念念不忘的那個樣子。(作者注:此文交稿后,2023 年5 月底,杜達梅爾宣布提前結(jié)束他與巴黎歌劇院的合同, 比原計劃提早了4 年。他在聲明中說:“我沒有其他計劃, 只是想和我的親人在一起。我深深地感謝他們幫助我繼續(xù)堅定地成長并保持挑戰(zhàn),無論是個人還是藝術(shù)上,每一天都是如此?!痹诖酥敖衲? 月,他宣布將于2026 年開始任紐約愛樂音樂總監(jiān),并于同年離開洛杉磯愛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