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泉林
《天鵝宴》帶有醒目的警世諷喻味道,因此其中的男一號給了丑角徐松林。徐松林算得上西北名丑,他擔(dān)綱演繹其中的洛陽縣令郿道九,便不乏看點。但這于我來說可算得一種挑戰(zhàn),老實說我之前寫過的20余篇戲曲評論,要么是才子佳人的恩怨纏綿,要么是忠良義俠的忠骨赤膽,從未給一個丑角在社會上留下一些文字。這倒不是我輕覷這個行當(dāng),而是我的文字功底壓根沒法駕馭這樣的角色。
梨園行里素有無丑不成戲一說,圈子里也因襲著丑角為戲班子老大的潛規(guī)則。推究丑角在梨園地位極高之要害原因,可能在于春從春游夜專夜的唐明皇,不看奏折看劇本,不愛登朝愛登臺的緣故。他登臺專演各種丑角,一代天子登臺扮丑,雖說有些滑稽,卻能讓丑角地位在戲班子里如日中天。你看看,我還敢輕覷這個行當(dāng)嗎?
《天鵝宴》中的郿道九是中國歷史上調(diào)任頗為頻繁的朝廷命官。30年里走了18個縣,他的履新頻率幾乎可以上世界吉尼斯紀錄。只是別人是超擢提拔、步步升遷,他卻永遠是原地踏步。
白眼看雞蟲,自然是曲高和寡,自然是門前冷落鞍馬稀,自然是富有廣漠的孤獨和蒼茫的清廉。當(dāng)我們的唐太宗還在醉心于貞觀盛世的繁華時,我們的洛陽縣令郿道九,他的午餐卻只有兩個冷硬的饅頭。有趣的是,這兩個冷硬的饅頭,還要與四個轎夫伙計同分。恰恰就在他掏饅頭的一瞬,一個饅頭滾落坡下,一個縣令就帶領(lǐng)著四個轎夫滿坡尋找。丑角多是用來演繹喜劇和滑稽劇的,所以,丑角人物身上經(jīng)常就會打上歡喜和天真、幽默和可愛的底色。徐松林飾演的郿道九,就是這樣一個歡喜可愛的人物。這個人物是一個洛陽縣令,于是就有了縣太爺官樣的滑稽和暖色的可愛。
你看此時,縣太老爺?shù)耐L(fēng)早已消遁得無影無蹤,只剩下與饑民同甘苦共患難的可愛盎然。這可愛中飽蘸著酸楚,這酸楚中滿填著清廉。這兩個冷硬的饅頭,是郿道九挺立的不與世俗同流合污的傲骨。徐松林帶領(lǐng)四個轎夫滿地找饅頭,輔以音樂、伴以鼓點,情態(tài)各異、趣味盎然,正是一幅令人忍俊不禁的活漫畫。
郿道九的清貧連一群討飯花子都不敢信。當(dāng)皇帝要巡游洛陽時,混賬的都督危得安竟下令將街上所有的乞丐趕出洛陽城。這群丐幫弟子,豈是好惹之人?看看,他們一窩蜂似的涌進郿道九家里討要公道,卻偏偏趕上郿道九的五十大壽。說是大壽,實乃只有家人小聚的一桌酒菜。便是這桌酒菜亦是可憐的郿夫人從全家人嘴里摳出來,不期竟成為一幫叫花子的一頓美餐。
但是,當(dāng)叫花子們喝到淡寡無味的水酒時,全部狐疑了。不止狐疑,簡直是憤怒了。這是你縣太爺該喝的酒嗎?地球人都知道,三年清知縣,十萬雪花銀。你家的肉山酒海哪里去了?一個洛陽縣令驚世駭俗的窮酸震撼到了一幫乞丐。他們在將信將疑中,將一桌酒菜風(fēng)卷殘云,夜里竟還要下榻知縣老爺?shù)呐P室。這下郿夫人不答應(yīng)了,抄起打狗棍,便是一頓橫掃。這個時候郿道九的扮演者徐松林盡量地壓低嗓門沉沉地唱道:“我清貧猶有一宿繼三餐,眼前人衣食無著情何堪?”這句唱腔,仿佛從他自責(zé)的靈魂深處一寸寸抽出。這是一個清官的良知和愧疚。讀著這滾燙的句子,聽著這溫暖的唱腔,我對這個丑到極處卻又是美到極處的郿道九肅然起敬了。
叫花子們大鬧縣令府,卻意外揭開了舉世罕見的清官的面紗。中國歷史上的清官不少,但他們都成功地登上了清官的名錄??舌d道九的清廉知者幾人?他就這樣甘愿隱藏著驚世的大清貧,委屈著自己,委屈著家人,凄凄涼涼地生活在大唐的一隅。這是一幅酸楚的漫畫,漫畫的主人公雖然外在寒磣,但皮囊下的骨骼卻須仰視才見。甘愿清貧,所以才有偉岸的傲骨!瘦骨嶙峋的郿道九,用他奇峰一樣的傲骨,正告著世人,亦警醒著古今的官吏。
郿道九是離群索居的孤雁,沒有和達官顯貴往來如織,也沒有和商賈富豪蠅營狗茍。這從他清湯寡水的五十壽宴就可一覽無余。他的仕途和陰天的星光一樣暗淡,他的家境和初三的月光一樣清瘦。他心里沒有名利,卻時刻裝著窮苦的百姓,以及百姓的窮苦。
在一個秋意闌珊的午后,郿道九帶領(lǐng)一班衙役守望在村口,如盼一場甘霖似的眺望著他的上司危得安。他殷勤盼望的不是危大人,他盼望的是國家賑災(zāi)的糧食。他心里裝滿了他的子民,唯獨沒有危得安。雖然這多少令我們的危大人失望,卻讓洛陽的百姓擁有廣袤的歡喜。遺憾的是,危大人沒有領(lǐng)回一粒賑災(zāi)糧,他浩浩然扛回來一面“百官楷?!钡呢翌~。
原來危得安進殿是匯報洛陽蝗災(zāi)的,不料唐太宗正和百官沉浸在新宮落成、天鵝呈瑞的泡沫中。五光十色的虛假繁榮蒙蔽了皇帝老兒的龍眼,此刻的李世民,眼見無非盛世,所聞皆是升平。他膨脹到連聽力都產(chǎn)生了誤差,竟誤將田蛾聽成天鵝。但盡管這樣,危得安還是以實情上奏,畢竟此事牽涉到洛陽萬千百姓。從這個意義上講,危得安算不得喪盡天良的墨吏,他只是被盛唐泛濫浮夸的世風(fēng)政風(fēng)囫圇地裹挾了。只是皇帝這般,危得安只能如此,他豈敢違逆龍鱗?這種氛圍是出產(chǎn)媚臣和佞臣的肥沃土壤。他改口了,編造了洛陽城天鵝云集的喜報。他因此獲得了皇帝御筆的匾額——百官楷模。
而此刻,郿道九失望至極。他放肆地質(zhì)問危都督:“請問這個匾額到底是能吃還是能喝?”這個足以令投機者欺世盜名的御賜匾額,在郿道九這里并不值錢。在他看來,這個匾額遠不及一車糧食有用。禍不單行的是聽說洛陽天鵝云集,想必是上蒼特別青睞之福地,唐太宗要帶領(lǐng)百官和外國使節(jié)巡游,一覽祥瑞。天鵝宴自然便成了餐桌首選,但危得安無法找到宴席需要用到的一百只天鵝,轉(zhuǎn)而將任務(wù)分配給倒霉的郿道九。
這個時候,“西北名丑”徐松林讓郿道九的臉上氤氳著濕淋淋的憂愁,永久蒸騰著退之不去的糾結(jié),正如同瘦硬又愁腸百結(jié)的杜子美。杜甫的憂愁是“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焦慮。郿道九沒有那么偉大,他的憂愁僅限于他轄區(qū)的子民肚內(nèi)無食苦難挨的愧疚、無奈和無助。一個大唐最基層的七品芝麻官,心系著自己子民的急難愁盼,而大唐至高無上的天子,則掛懷著自己的政聲浮名。
在郿道九的二堂,也就是家眷們行走的所在,赫然懸掛著一幅墨跡:唯實為貴。這四個字,可以看作郿道九警醒自己的座右銘。縱觀《天鵝宴》全劇,可以說是浮夸與務(wù)實的一場殊死較量。以唐太宗為首的浮夸派,和以郿道九為代表的務(wù)實派,從序幕拉開的那一刻,就展開了一場尖銳對決。嚴格來說,這不是忠和奸、善和惡的較量,這是一群好人之間有關(guān)作風(fēng)的鏖戰(zhàn)。只是這場戰(zhàn)爭雙方力量對比太懸殊了。這也是可憐的郿道九,為何總是以愁眉苦臉的霉相現(xiàn)身,以頭顱上半圈稀疏的頭發(fā)出現(xiàn)在藝術(shù)舞臺的深層原因。
徐松林飾演的郿道九,以風(fēng)雅做底色,上演著詼諧和滑稽的戲碼。徐松林的嗓音條件不是最好,卻是最耐聽、最舒服的。徐松林身上的表演功夫不是最好,卻是最天然的。正如同守著一倉糧食,做飯時只拿出一把來熬成粥一樣便當(dāng)。這些天然的表演,似乎無所顧忌,卻又行進在藝術(shù)的軌道;看似恣肆夸張,卻又符合生活的邏輯,人物的脾性。
且說這危得安撒出去了一個謊,須得用幾多的謊來圓場。這一百只天鵝到底該從何而來,這可不要了危得安的命?接旨之后的危得安精神崩塌了,就在他要墻一樣倒地的瞬間,一個屁股支撐住了他。這是郿道九的屁股,這屁股滑稽地支撐住了一個危局。我看到這里啞然失笑,這個屁股符合郿道九的身份,更符合他的性情。在別人可能會攔腰抱住,他卻只給了對方一個屁股。這就是喜劇的魅力,這就是徐松林帶給我們的會心一笑。
危得安急著把這個包袱甩出去,郿道九豈肯甘心做這個“接鍋俠”。危得安左一個求,郿道九左一個躲。危得安右一個求,郿道九右一個躲。在這里不得不提一下徐松林的表演技巧,他的躲,如同躲一個麻風(fēng)病人,在鮮艷的嫌棄中,恣肆夸大著他萬仞的不情愿。
及到危得安以權(quán)勢相壓,郿道九便上前抱住上司的腿不撒手,危大人的靴子就踩到了郿道九的手指。但見那郿道九提著手指便是原地一個風(fēng)火輪的旋轉(zhuǎn),嘴里吸吸溜溜地喊著疼。這個動作,像極了一幅漫畫,夸張中盡顯詼諧。丑角是要笑聲的,但有些丑角丑得低俗,令人生厭。徐松林丑得令人開心,令人敬重,令人歡喜。
郿道九屬于正宗的狷介品格。所謂狷介,就是有所為,有所不為。他的有所不為,正是他身上燦爛奪目的光芒。也是從這縷單薄但卻分外明媚的光芒中,讓我們看到了民族的未來和希望。徐松林要演繹的,正是這縷溫暖明媚的希望光芒。
我們先來賞析郿道九這尊造型,徐松林裝扮得特有意思。別的官僚都是滿頭青絲一絲不茍,他卻是個陰陽頭,頭頂光明著如同頂著一輪太陽,周圍僅有稀疏的一圈,如同貼著的標(biāo)簽一般。他是覺得上空太過黑暗、太過壓抑,所以執(zhí)著地要露出一圈亮光來么?我每次看到這個古而不古、今卻非今的造型,都會啞然失笑。這是徐松林給我們帶來的別開生面的看點和快樂。
郿道九的狷介是極端的,極端到對天子動粗的地步。其實裝扮成算卦先生的唐太宗,是來給郿道九指點迷津的。被上司壓給他的一百只天鵝熬煎得正欲掛冠夜逃的洛陽縣令,在二堂迎來了一位神秘人物——大唐天子。唐太宗知道,對這個一條道走到黑的犟驢來說,不給他指點迷津就等于逼他跳崖。
其實裝扮成算命先生的唐太宗,也是給自己找臺階來的。因為要來體驗天鵝宴的不只有本朝文武百官,還有他特邀列席的外國使節(jié)。這是關(guān)乎國家體面和尊嚴的國際大事件,他必須親自出馬。
但問題就在于郿道九的狷介,這是一種無任何調(diào)和余地的執(zhí)拗。唐太宗要他事行權(quán)變,用天上飛的野鵝頂替?他卻一點商量余地也沒有:“堪笑柳絮隨風(fēng)舞,自憐寒梅守堅貞。弄奸行巧小人事,休來污我清白名?!痹卩d道九眼里,誰敢弄虛作假,就是和他過不去。誰敢欺蒙圣上,就是與他不共戴天。縱觀廟堂之上,哪個不是見了天子低眉順目,而敢于和天子叫板,敢于跟天子造次的,唯郿道九一人。一代天子,可憐巴巴追著自己的一位諍臣的屁股后邊左勸右勸,多少有些滑稽。這幅深藏諷刺意味的活漫畫,可以起個點睛的標(biāo)題:太宗追犟!郿道九硬是讓當(dāng)朝天子跟在他屁股后邊遛腿,硬是不給他一寸薄面。他甚至指著鼻子教訓(xùn)他:“狗皮膏藥休再賣,趕快收起騙子經(jīng)?!边@是務(wù)實不肯向浮夸妥協(xié),這是真理不肯對假相讓步。
不是郿道九有多么厲害,而是天地之間真理的高度如山巍峨。最難得的是徐松林臉上涂抹的這層湛藍的狷介,這是魏晉文人骨髓里不肯與世俗茍合的執(zhí)拗。最難得的是徐松林身上蒸騰的這股火山一樣的凜凜正氣,它是一切歪風(fēng)邪氣最致命的克星?;噬蟿袼骸袄蠣?,你不為自己的前程考慮,難道也不為全家老小的身家性命著想嗎?”這個時候,徐松林倒剪雙手,居高臨下地踩在椅子上呵斥道:“本縣一不貪贓枉法,二不欺君罔上,三不魚肉百姓,不升官就夠倒霉的了,難道還要殺頭不成?”這三個“不”,就是郿道九所有膽氣的根基。
被逼無奈的唐太宗亮出了身份,豈料更激怒了郿道九,他揪住這個江湖騙子的衣領(lǐng),便是一頓暴揍。他打眼前這個江湖騙子,不光教唆他弄虛作假,竟然還假冒當(dāng)今圣上。一個丑角的拳頭,打的是皇上,卻威風(fēng)凜凜地捍衛(wèi)著皇上的形象,捍衛(wèi)著國家公務(wù)人員應(yīng)有的實事求是的作風(fēng)。打了皇上的郿道九,當(dāng)時軟癱在地。自知難逃一死,臨行叮嚀郿夫人,棺材買薄些,咱家家底薄。臨死忘不了幽默一把。在《天鵝宴》中處處可見漫畫的輕松,但揭示的問題卻無比沉重。
《天鵝宴》總是讓人不舍和痛心的是,徐松林扮演的郿道九清貧而執(zhí)著的掙扎。他總是漫畫一樣悲劇地笑著,在生命的邊際線上頑強掙扎,奮力爭取著千百年來我們這個社會最應(yīng)珍視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