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哲
久居樊籠里,難得返自然。當(dāng)那片生養(yǎng)我的沃土,不是在夢境出現(xiàn),而是重新映入眼簾,我一陣恍惚。這比夢境還恍惚的現(xiàn)實(shí),令我一遍遍確定著所見的真實(shí)性,只有確定自己腳下的土地?zé)崆樗苹?,確定山間的溪流潺潺而動,確定綠柳紅花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我的心,才仿佛是塊石頭,從嗓子眼落了地。
老房的后園子,是爺爺壘起來的牛圈,絕大多數(shù)我回來時,他都在牛圈忙活,或是彎腰低頭清理糞便,或是鏟上滿滿一堆的草料,小心翼翼地添進(jìn)食槽,總之,除了吃飯睡覺,這就是他的第二個家。
從我記事開始,牛就是我們家的一員,那時我還很小,小到用盡全身力氣,只能將盛滿水的鐵桶提起,墩在食槽里,爺爺?shù)脑捊小帮嬇!薄P⌒〉纳碥|只比食槽高一點(diǎn)點(diǎn),需要將自己的身子探進(jìn)食槽,扶著鐵桶,防止牛喝高興了,搖擺頭顱撒歡,牛頭橫沖直撞,會直接將小桶掀翻。鐵桶的底很小,牛頭太大,夠不到桶底的水,如果不用手扶著,它只能喝到三分之二的水,所以,剩下的三分之一,要用手將鐵桶傾斜,將水傾斜出深度,這樣牛才能喝飽。牛是不護(hù)食的,每次喝完三分之二,都自動將頭從小桶里抽離出來,等我將鐵桶伸到它的嘴邊,它又繼續(xù)汲取生命之源。
在我們家,并不是誰都有機(jī)會碰到爺爺?shù)膶氊惻?,他從不向他人表現(xiàn)出不信任、不放心,只一味地說,“到家便是客,這活計太臟,不能臟了客人的手?!睂?shí)際上,家里人心里明鏡兒似的,明擺著就是擔(dān)心別人侍弄不好他的寶貝牛。不過,爺爺對我是極放心的,我曾不止一次地跟著爺爺去放牛,放牛的地方都是經(jīng)過爺爺幾次考察,斟酌比對,最終確定的,不但要“有山有水有樹林”,還必須水草豐美。到地方后,爺爺卸去了牛的籠頭,牛也像爺爺一樣,低頭彎腰,走幾步吃一陣兒。爺爺也不閑著,拿起鐮刀,去給牛將山珍佳肴打包,老家有一種稗草,深得牛馬的喜愛,稗草喜水,一場透雨,就能讓它原地躥起到齊人那么高。爺爺割草時,總是只取稗草的上半部分,留下大概一指高的根,最初我以為葉子的部分最鮮嫩,味道也最好,他卻說這只是原因之一,只要我不斬草除根,下一場雨,就會出一茬新綠,這就和打魚一樣,下網(wǎng)捕魚,不能下絕戶網(wǎng),不能斷了它的根,草會保佑牛吃飽,魚會保佑人吃飽,更何況養(yǎng)牛的可不止咱一家,其他的牛也需要這里的草改善伙食。我記下了這個道理,每次割草,都要留根,也許每個背井離鄉(xiāng)的我們,之所以魂牽夢縈著老家,就是為了尋那一小段深扎故土的根。
夏天的時候,即使是東北,溫度也要在零上30℃左右,牛不再貼著欄桿站著,翹首以待,而是將整個身子都隱藏在牛棚的角落,隱藏在陽光照不見的地方。夏天的牛是比較遭罪的,蚊蠅成群,一鞭牛尾來回抽打著,驅(qū)趕著酷暑的炎熱。有時牛也會因?yàn)檠谉崾秤徽?,出現(xiàn)不愛喝水的現(xiàn)象,爺爺自有辦法,去家里的腌缸取兩塊咸菜疙瘩,切成小塊兒,拌在草料里。不出十分鐘,牛就渴得哞哞叫,及時雨總是被渴望的,當(dāng)我提著熟悉的小鐵桶的身影,出現(xiàn)在那雙藍(lán)汪汪的大眼睛里時,它會激動得再叫幾聲,同時也會不時地跺腳,大概是為了吸引我的注意。一桶水就可以了,畢竟每次爺爺撈出咸菜疙瘩時,都要用清水沖洗一陣,害怕齁到他的寶貝牛。很多時候,爺爺對牛的照顧,是一種感同身受,每次將食槽填滿草料,都順手拿起牛棚柱子上的鐵梳子,給牛理順皮毛,我也拿起梳子,照葫蘆畫瓢,不過是梳了幾下,爺爺就讓我停下,要么說太用力了,要么說沒有順著牛皮毛的走勢梳,還說梳毛的時候,盡量不要讓牛吃東西,梳下來的毛四散,不知去向,可能就被牛吃到了肚子里。
生牛犢是家里的重大事件,我只趕上過一次生牛犢,爺爺請人算準(zhǔn)了日子,提前好幾天,便拿著他那只木質(zhì)的小馬扎,坐在牛棚前守著,一坐就是半宿。晚上的蚊子兇得很,嗡嗡聲不斷,好像要吃人,爺爺就裹上厚衣服,戴上口罩帽子,只露出眼睛一條縫,這不禁讓我想起魯迅先生留學(xué)時對抗蚊子的方法,簡單粗暴得異曲同工。爺爺就這么守著,深夜再回去,早晨五點(diǎn)鐘,準(zhǔn)時端坐,繼續(xù)守著。平靜的日子總是暴風(fēng)雨的前兆,“正日子”那兩天,爺爺兩天兩夜沒合眼,小牛犢千呼萬喚始出來,出生后,爺爺?shù)却寢尀楹⒆犹蝮碌舯砻娴囊粚羽ひ?,看?zhǔn)時機(jī),就將牛犢抱進(jìn)屋,蓋上事先準(zhǔn)備好的被子,沒一會兒,牛犢自己就能站起來了。爺爺往往會將牛犢留宿一晚,第二天一早,我們就被噔噔聲吵醒,不用想就知道,是牛犢的小蹄子,在與家里的木質(zhì)地板碰撞。當(dāng)我注意到那雙水靈靈的眼睛,正打量著我們,看到它認(rèn)真且嚴(yán)肅的樣子,我和爺爺不禁一齊笑出了聲,此時的它是自由的,也是值得羨慕的,出了這扇門,它就可以重回母親的懷抱了。
小牛犢初來乍到,不懼天高地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成長著,爺爺沒將小牛犢拴在牛棚里,整個院子散布著它的蹄印,回響著哞哞的叫聲,小牛的叫聲,音色比較薄,還是比較稚嫩的感覺,不像牛媽媽,音色低沉醇厚,當(dāng)院子犄角旮旯的地方都散布著它的蹄印,當(dāng)它完整地將院子逛了幾圈兒,也就到了冬天。黑龍江的冬天,大雪封門,大雪封路,山野所見皆白,這時才是牛大展身手的時候,東北不比南方,南方需要牛來犁地,東北地廣人稀,耕地成片,農(nóng)業(yè)機(jī)械化程度很高,所以種地是用不上牛的,冬天才是東北的“牛忙季節(jié)”,家家戶戶都套上牛車,去山里撿些枯枝枯葉。老家山甸子里的雪特別厚,六七十厘米的雪,甚至能沒過成年牛的大腿,雪像是給大山蓋了一層被子,蓬松而松散,一腳踩下去,往往會深陷其中,難以自拔。牛一聲不吭,順著爺爺鞭子所指的方向,深一腳淺一腳,有的地方?jīng)]踩踏實(shí),一腳下去,直接要滑倒,沒走幾步,就看到牛身上冒起了白煙,那是汗水與低溫相互作用的結(jié)果,長長的睫毛上已經(jīng)形成了冰掛,爺爺雖然嘴上不說,卻還是能看出來心疼的,他讓我們都下車,整個車上空無一物,他去前面親手拽著牛的韁繩,一步一步往山林深處領(lǐng)……到了山林深處,我們開始四處撿些枯枝,牛已經(jīng)很累了,趴在雪地上,緊緊蜷縮著,頭伸進(jìn)自己的懷里,舔舐著自己皮毛上的冰。爺爺將撿來的枯枝打捆,摞得整整齊齊??斓街形鐣r,就給牛準(zhǔn)備午飯,每次出來撿柴,爺爺都要犒勞自己的戰(zhàn)友,雞蛋、牛奶等等,它也來者不拒,大快朵頤,不住地咂嘴回味。太陽西斜,一捆捆柴被碼得整整齊齊,成了見方的小堆,牛已經(jīng)重新站起來,鼻子貼著地皮,四下搜尋著些干葉,終于,我們也要開始返程了。
回程的路上,我被安排在柴堆上押車,原路返回是比來時要省力一些的。說來也怪,來路中途,蒼山負(fù)雪,有段石子路,牛一腳踩上去,腿被利石劃破,流了血,一時間上來了牛脾氣,口中發(fā)出嗚嗚的聲音,大口地喘著粗氣,四個蹄子躁動不安,爺爺見狀,不由分說,箭步上前,兩只手握住了兩只牛角,嘴里喊道,“吁,吁,吁”。一人一牛處于微妙的平衡狀態(tài),活生生武俠劇中比拼內(nèi)力的絕世高手,周旋一陣子,當(dāng)牛確定了爺爺?shù)纳碛埃⒁簿筒辉偌贝?,心安了下來,爺爺也松了口氣,拽著韁繩走完了全程。鄉(xiāng)下的時間是不禁過的,走著走著天就黑了,我們行至村口,家里的小白狗邊跑邊叫,興奮地?fù)u著尾巴,迎接滿載而歸的我們。當(dāng)晚,無人醉心于冬夜孱弱的月光,無論是人,還是牛,一家人都沉沉地睡下了,一陣陰云被風(fēng)吹移,將月亮隱了去,北極星穿云長明,守護(hù)著凜冽的北方大地。
對于東北老家的鄉(xiāng)親們而言,春節(jié)是一年中的頭等大事,爺爺奶奶算好日子,提前一個月就開始忙活,“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掃房子;二十五,炸豆腐;二十六,燉羊肉;二十七,殺公雞;二十八,把面發(fā);二十九,蒸饅頭;三十晚上熬一宿”,這就是鄉(xiāng)親們心中的法律,誰家要是顛倒了順序,或者沒認(rèn)真貫徹執(zhí)行,往往會成為整個村子的談資,進(jìn)而成為老輩人口中的“異類”,被村民們邊緣化,因此,哪怕是作為新時代新新人類的我們,對于過年,也懷著一顆絕對的敬畏之心。過年是村莊普天同慶的日子,爺爺?shù)膶氊惻R膊焕?,我和爸爸早早地將印著“金牛滿棚”四個燙金大字的紅紙貼在牛棚柱子上,爺爺則是扯來一根燈線,吊在牛棚棚頂,昏黃的燈光,照亮了每個角落,溫暖著整個牛棚。除夕和初一,家人求的是個團(tuán)圓,過了初一,就要挨家挨戶去拜年了,我們家拜年的日子是初六,爸爸媽媽回姥爺家探望,爺爺奶奶出門拜訪其他老人。有一年的初六,窗外下著鵝毛大雪,山路多彎,被大雪抬高,被大雪阻塞,汽車打滑,無法通行,這可難壞了滿村的鄉(xiāng)親,可人情是風(fēng)雨無阻的,雪下得再大也要出門出村。爺爺沉默了一會兒,像是做著什么決定,又像是在做著什么斗爭,一跺腳說:“我去后院套上牛,咱們趕著牛車去!”奶奶在一旁撲哧樂了,“這么遠(yuǎn)的路,你能舍得你的寶貝牛?”爺爺佯裝發(fā)怒,“還磨嘰呢,趁我沒后悔,趕緊走!”話音未落,就去穿衣服,出門套車,臨出去還喊了一句,“多裝點(diǎn)硬菜!”
套好牛車,裝好拜訪老人的年禮,我們?nèi)艘慌>统霭l(fā)了。雪越下越大,能見度甚至不足十米,這條山路爺爺走了一輩子,恨不得閉著眼都能走出去,爺爺在前面坐著,用鞭子和韁繩控制方向,我和奶奶在后面,奶奶怕我冷,給我拿了床被子,裹在了我的身上。其實(shí)根本不冷,“下雪不冷化雪冷”,這是每個在雪原上撒過歡兒的孩子從小就懂得的道理,當(dāng)天雪花如席,紛紛揚(yáng)揚(yáng),沒有一點(diǎn)風(fēng)浪,像是一朵朵蒲公英,安安靜靜地被天空釋放,姍姍而來,信步于此,極盡溫柔。遠(yuǎn)山被涂上了潔白的底色,成林的樹木枝干灰褐,綴連成片,與漫山遍野的潔白鮮明對比,又被漫天落白朦朧,那是一種只有雪鄉(xiāng)才有的奇幻浪漫。雖然我們沒有一車柴重,但奈何路遠(yuǎn),一去便要二十里路,蓬松的雪被一輛牛車劃開一道道白浪,舟遙遙以輕飏,爺爺?shù)钠け蘧褪谴瑯?,掌控著方向,行至中道,爺爺回過頭來,順手從塑料袋里拿了兩個蘋果,喂給了牛,得了蘋果的牛走得更快了,快到?jīng)]等雪反應(yīng)過來,牛車已過,雪還沒有被壓實(shí),也沒有被劃開,徒留兩道淺淺的車轍……
爺爺一生勞累,他將自己活成了一頭牛,一頭躬耕黑土的老黃牛,幸運(yùn)的是,當(dāng)我回到家,遠(yuǎn)遠(yuǎn)地還能聽到后院的牛叫聲,還能在牛棚里發(fā)現(xiàn)那個熟悉的身影。去到牛棚,我所有的對牛彈琴,都不是在自說自話,這里的一切都沒變,鄉(xiāng)村是我認(rèn)為最接近凈土的存在,她因純粹而高貴,又因和這方寸間一切生靈的相同血脈而和藹。也許我們在城市生活幾十年,高樓林立的城市,每一道門都是一道坎,每一個臺階都是一座山,我們每時每刻都需要適應(yīng)城市的日新月異?;蛟S,一顆鄉(xiāng)心永遠(yuǎn)無法融入緊密的人流、永遠(yuǎn)無法在高樓大廈安定,這也使我時時不安,時時陌生。
如果可以,我希望每年都能回趟老家,一次次地感受牛棚昏黃而溫暖的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