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端
唐代中期,鑒真大和尚東渡遭風(fēng)在瓊南振州登陸,隨后居留訪問海南一年余,各界頭面人物多有饋贈。作為敬佛必備的香料中,有海南沉香嗎?
沒有。
居“沉、檀、龍、麝”四大名香之首的沉香,眾所周知以產(chǎn)自海南者“冠絕天下”,然而本文揭示海南香原來長期寂寂無聞,入宋,才暴得大名。
秦代不知嶺南沉香?!埃ㄇ赝酰├街?、象齒、翡翠、珠璣”而發(fā)兵攻略嶺南,未提沉香。史籍對嶺南沉香的明確記載,當(dāng)首見于東漢楊孚所撰《異物志》,該志成書于公元一二世紀(jì)之交。此后,三國吳、晉、南朝、宋、唐等均有記載,稱為木蜜、蜜香或沉香。要者如下:
木蜜,名曰香樹。生千歲,根本甚大。先伐僵之,四五歲乃往看。歲月久,樹材惡者腐敗,唯中節(jié)堅真芬香者獨在耳。(引自《太平御覽·香部二》,卷九八二)
沉木香,出日南。欲取,當(dāng)先斫壞樹著地。積久,外皮朽爛。其心至堅者置水則沉,名沉香;其次在心白之間,不甚堅精,置之水中不沉不浮,與水面平者,名日棧香;其最小粗白者,名曰系香。(吳·萬震《南州異物志》)
蜜香、沉香、雞骨香、黃熟香、棧香、青桂香、馬蹄香、雞舌香。案此八物,同出于一樹也。交趾有蜜香樹……珍異之木也。(晉·嵇含《南方草木狀》)
交州有蜜香樹。欲取,先斷其根,經(jīng)年后,外皮朽爛。木心與節(jié)堅黑沉水者為沉香;與水面平為雞骨;最粗者為棧香。(南朝宋·沈懷遠《南越志》)
廣管羅州,多棧香樹,身似柳,其花白而繁,其葉如桔……或云黃熟、棧香,同是一樹,而根干枝節(jié),各有分別者也。(唐·劉恂《嶺表錄異》)
按時序出現(xiàn)的這五條記載中,第一條被學(xué)界認為最可能是《異物志》原文,未載產(chǎn)地,默認為交州或交趾,所以《異物志》后世又稱為《交州異物志》等;第二至四條,產(chǎn)地不是“南州”就是交趾;唯有第五條,晚唐劉洵所載產(chǎn)于“廣管羅州”(治今廣東廉江市河唇鎮(zhèn))的香樹,按宋代辨識,其質(zhì)量比海南差很遠。然而,劉洵就是不提海南香。
當(dāng)中南半島不屬“交趾”之時,也有沉香貿(mào)易通中國,如唐代《通典》所載林邑國(今越南民主共和國中部)的沉香就是。
有例外嗎?似乎有。例如,南朝梁·任昉(460-508年)所撰《述異記》卷下載:“香洲在朱崖郡,洲中出諸異香,往往不知名焉。千年松,香聞於十里,亦謂之十里香?!泵鳌ぶ芗坞小断愠恕份d:“晉武時,外國亦貢異香,迨(隋)煬帝除夜火山燒沉香、甲煎不計數(shù),海南諸香畢至矣”。這么說來,豈不是南朝、隋代就有海南香了嗎?
然而,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明指《述異記》為偽書:“至于現(xiàn)行之《述異記》二卷,稱梁任昉撰者,則唐宋間人偽作,而襲祖沖之之書名者也,故唐人書中皆未嘗引?!边@是確論。至于明人《香乘》,屬于后世撮抄想象,沒有更早史料依據(jù)均可不論。
舉幾件史實,證明宋初之前海南沉香一直“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
第一,唐代佛教盛行,香料是禮佛重器,“進香”就是禮佛的代名詞。鑒真東渡前,在揚州采購了“麝香、沉香、甲香、甘松香、龍腦香、膽唐香、安息香、棧香……”等近千斤香料,在萬州,“大首領(lǐng)”馮若芳也從波斯舶上掠取大量香材或香料,遂成豪富,鑒真一行最后在廣州見到婆羅門、昆侖等地來的海舶,裝滿了香藥珍寶,積載如山。
日本真人元開《唐大和尚東征記》所載鑒真整個行程,多處提及香料,而且在海南活動一年多,卻未見海南沉香的片言只字。
第二,唐后期,文宗朝(826-840年)的瓊州都督酷吏韋公干,千方百計斂財,“既牧瓊,多烏文呿陁,皆奇木也。公干驅(qū)木工沿海探伐,至有不中程以斤自刃者”。這是同時代在廣東端州、高州任刺史的國子博士房千里所撰,內(nèi)容可靠。呿陁,疑即“呿陀”,出自《華嚴(yán)經(jīng)》梵音譯,是一種樹名。韋公干將搜羅的堅木重金運往廣州,船因太重而翻沉。如此血腥敲剝,卻完全不知道更值錢的沉香,就在眼皮底下。
第三,五代時海南歸屬南漢。后梁乾化二年(912年),劉巖尚未稱帝,向梁“貢金銀、犀牙、雜寶貨、名香,值數(shù)千萬”;高祖劉巖“晚年出新意,作南熏殿,柱皆通透,刻鏤礎(chǔ)石,各置爐燃香。自言“隋帝論車燒沉水(香)……(我南熏殿這么玩)亦不失作風(fēng)流天子!”“高祖建南熏殿,刻沉香為龍柱,務(wù)極奢麗”。然而無一提到海南香。
到南漢后主劉鋹晚期,政治日益腐敗,“國用日蹙,重民賦斂”,乃至“瓊州,斗米稅四、五錢”。冒著老百姓造反的危險大幅提高口糧稅以斂財,卻不懂采伐更快捷更值錢的沉香!
由此可以確證,南漢直至被宋滅亡前夕,人們均未認識海南沉香。
海南香,全島均有出產(chǎn),按記載是萬州者最佳。不過,海南香與瓊南崖州卻特別有緣,由于被貶此地一位高官的贊譽而一紙風(fēng)行,揚名天下。
北宋天圣元年(1023年),曾權(quán)傾一時的當(dāng)朝宰相被貶崖州,這人就是丁謂。
丁謂屬于毀譽參半、故事很多的歷史人物。他才極高而品志未純,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就是被權(quán)勢所異化,拜相后一再排擠陷害自己的恩師、忠臣寇準(zhǔn),大肆貪賄,后來罪敗被貶。宋代有一個令后人稱道的政策,便是絕不輕易對文臣動殺機。丁謂參與宮廷陰謀罪相對嚴(yán)重,也不殺,最多“貶竄遠惡軍州”了事。
初抵崖州,他還屬于朝廷嚴(yán)管的敏感人物,《瓊臺志》載:“宋丞相丁謂天圣初貶崖,續(xù)有旨拘于荒僻遠人煙之處”,不能接近普通居民區(qū),顯然因為他能量還太大,必須防其搞小動作或散布流言。這是圣旨,歷代貶崖官員,受如此“高規(guī)格”嚴(yán)管的幾乎就只有丁謂一個。于是就有了安置他的“相公亭”:“郡乃建屋數(shù)椽于此處之”,位置在“州南南山鋪之東,地名競田”。
崖州古城以南六七千米處,即現(xiàn)在的南山文化旅游區(qū),北宋時還不是什么觀光名勝,平常人煙稀少,有也多是黎人;舉目林莽森森,山前一條蜿蜒崎嶇的谷底小道,走向與今天的海榆西線南山路段相仿佛,就是一直使用到近代的驛道。由于有幾名傳遞公文的鋪兵,鋪舍總算沾點人氣,也有水源做飯吃喝。州官這樣處理是忠實執(zhí)行了圣旨的,總不能把老人家孤身扔在大山草寮里,聽天由命喂野狼吧。
這一年丁謂57歲,在古代已屬老人,如此重案嚴(yán)拘,惡劣環(huán)境,堪稱歷代貶官所未見,換了別人恐怕不出三五個月就憂驚而死了。
但丁謂很不尋常,有極強的抗壓心理素質(zhì),走背運后言論依然精彩處處,后來他的案子“退燒”了,才被允許搬回州城。
丁謂貶崖故事是值得述說的,例如他問客人天下州郡哪個最大,客人自然回答是京師,他哈哈一笑說未必,“朝廷宰相到崖州只能做個小小的戶籍警,你說這崖州該有多大?”當(dāng)時丁謂是被貶為“崖州司戶”的,“聞?wù)呓^倒”。他剛到崖城時“見市井蕭條有感”的那首七律,“程途何啻一萬里,戶口都無二百家”“吏人不見朝中禮,麋鹿時時到縣衙”的描述,已成為反映宋代崖城荒遠古樸狀況的權(quán)威金句。
現(xiàn)存史料對海南香的第一次系統(tǒng)論述,正是丁謂貶崖名篇《天香傳》。在該傳中,他對海南沉香推崇備至:
素聞海南出香至多,始命市之于閭里間,十無一有假,版官裴鸮……曰:“瓊管之地,黎母山酋之,四部境域,皆枕山麓,香多出此山,甲于天下。然取之有時,售之有主,蓋黎人皆力耕治業(yè),不以采香專利。閩越海賈,惟以余杭船即香市,每歲冬季,黎峒待此船至,方入山尋采,州人役而賈販,盡歸船商,故非時不有也?!?/p>
雷化、高竇亦中國出香之地,比海南者,優(yōu)劣不侔甚矣。既所稟不同,而售者多,故取者速也。是黃熟不待其成棧,棧不待其成沉,蓋取利者,戕賊之也。非如瓊管皆深峒,黎人非時不妄翦伐,故樹無夭折之患,得必皆異香。
丁謂見多識廣、博聞強記,真宗朝兩度拜相,所見上貢香料甚多,分類香質(zhì)駕輕就熟,故《天香傳》足稱權(quán)威,后世評價甚高。海南沉香一鳴驚人,無疑在宋前期,丁謂《天香傳》的品題,一紙風(fēng)行,大有超級“網(wǎng)紅”直播之效。
由此可知,從開寶五年(972年)平嶺南到宋太宗年間(994年前),宋初二十年海南沉香就被名于世,而最遲真宗朝(998-1023年)即已一飛沖天,成為上達朝廷,下至豪富之家競相追逐的寶貨。
丁謂對“黎人非時不妄翦伐”香之說,是對黎峒淳樸民風(fēng)的善意理解,其實未必正確。伐木不依季節(jié)就質(zhì)劣易霉蛀,采香卻不論。香樹或傷或斷,膏液內(nèi)敷自救,日久成香,倒地多年木質(zhì)朽盡者才是精品,傷斷蟲蝕隨時發(fā)生,非人力所致,哪有季節(jié)可講?
但丁謂所載“黎人皆力耕治業(yè),不以采香專利”,卻反映宋初沿海低地黎人采集沉香只是副業(yè)而非主業(yè),主業(yè)仍是農(nóng)耕。而且“每歲冬季,黎峒待此船至,方入山尋采,州人役而賈販,盡歸船商”,銷售鏈固定,頗帶專賣性質(zhì)。因為船到才開伐,蘊藏量又大,不好的不熟的香,黎人根本就懶得動手。
盡管北宋黎峒沉香資源比較豐富,架不住貪官污吏紛紛借“采香”斂財,寶貴資源卻變成害民害黎的壞事。元豐三年(1080年)受命“持節(jié)渡?!笨疾旌D霞袄栳脊苤螌崨r的大員朱初平,上奏每年省司下海南四州軍買香,壓價強買,種種弊端,“以故民多破產(chǎn)。海南大患,無甚于此”:
每年省司下出香四州軍買香,而四州軍在海外,官吏并不據(jù)時估實值,沉香每兩只支錢一百三十文。既不可買,即以等料配香戶,下至僧道、樂人、畫匠之類,無不及者。官中催買既急,香價遂致踴貴。每兩多者一貫,下者七八百。受納者既多取斤重,又加以息耗,及發(fā)綱入桂州交納,賠費率常用倍,而官吏因緣私買者,不在此數(shù),海南大患,無甚于此。且廣州外國香貨,及海南客旅所聚,若置場和買,添三二百人,未為過也。(《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310)
“二月賣新絲,五月糶新谷”的悲涼,就這樣在常年溫暖的黎峒變相上演,黎峒之寶就這樣變成黎峒之禍。
北宋后期,蘇東坡居儋看到“海南多荒田,俗以貿(mào)香為業(yè)。所產(chǎn)粳稌,不足于食”,于是作“和陶勸農(nóng)詩”六首。他敏銳看到對沉香的過度砍伐必導(dǎo)致資源快速損耗,不可持續(xù),又不無憂慮地作詩批評:“沉香作庭燎,甲煎紛相和。豈若注微火,縈煙裊清歌。貪人無饑飽,胡椒亦求多……本欲竭澤漁,奈此明年何?”
在《書柳子厚<牛賦>后》對有病不求藥,唯屠牛祭鬼的黎峒落后狀況,以及漢地以牛換香拜神,導(dǎo)致大量耕牛無辜損耗的陋習(xí),蘇東坡非常痛心:“地產(chǎn)沉水香,香必以牛易之黎;黎人得牛皆以祭鬼,無脫者。中國人以沉水香供佛燎帝求福,此皆燒牛肉也,何福之能得?哀哉!”
到了南宋前期,采香成為黎峒常態(tài)性行為了。省民隨時把牛牽過去,隨時可以換出沉香來,一派自由貿(mào)易氣氛。這時沉香的成色也就難免有所下降,珍品相對少了,盡管如此,海南香依然遠勝他處所產(chǎn)。
南宋諸家記海南香的比比皆是,而細節(jié)與北宋丁謂所載的區(qū)別,非止一處。且取范成大《桂海虞衡志·志香》所言:
省民以牛博之于黎,一牛博香一擔(dān),歸自差擇,得沉水十不一二。中州人士,但用廣州舶上占城、真臘等香。近年又貴丁流眉來者。余試之,乃不及海南中下品……其出海北者,生交趾……不復(fù)風(fēng)味,惟可入藥,南人賤之。
范成大淳熙二年(1175年)調(diào)離廣西,此時離丁謂作《天香傳》已經(jīng)150年以上,海南香采伐成為黎峒重要經(jīng)濟手段。
由于長期濫采,到南宋后期交通方便的低丘地帶沉香已不易見,必須進入更深腹地。《宋會要輯稿·刑法二·禁約》載嘉泰四年(1294)關(guān)于禁止采買沉香奏折,“黎人得之甚艱,買者傳以為珍”,官府仍搜刮無已,“競囑四州收買或差人入峒強買”,乃至激起民變,丘陵淺山區(qū)的沉香樹大勢已去。
黃花梨也是香料,亦稱香梨,比沉香稍后成名,宋末,低丘地帶沉香消耗大半之后,明初黃花梨登場,又是令世人驚艷幾百年。
是什么獨特機緣,讓海南沉香到宋前期才一鳴驚人呢?
廣府之民,直到20世紀(jì)末依然流行一句諺語:“上好沉香當(dāng)爛柴”,諷刺有眼無珠、不識好歹的人。這說明沉香“其貌不揚”真像爛柴,肉眼凡胎不能辨別,必須懂行。
自東漢楊孚記載沉香以來,嶺南此寶已行世千年,而海南一直未參與。海南香樹自古生生不息,朽爛無聞,問題是什么時候碰到“識貨的”——它們?nèi)币浑p或者一百雙、一千雙識貨的眼睛。
唐代雖有不少貶官登島,其中不乏見多識廣的朝廷重臣,他們肯定見慣用慣沉香,但所見是經(jīng)過精挑細選、加工雕鏤的成品香,不是沉香的原始玉璞形態(tài)。堪嘆他們?nèi)氕偤笾槐槐^圍困,罕有能放下身份與文化優(yōu)越感,進入黎峒山林體察野趣、格物致知者。唐宋州郡之外不遠就是黎峒,近者無需一小時腳程,然而野外雜樹林下,落葉泥濘之中的“爛柴”,他們又豈屑一顧?
黎家有“女”早長成,只是仍在灰頭土臉自生自滅狀態(tài),經(jīng)歷一番梳洗就會美艷不可方物。缺的是既見過、用過漢地沉香,又進過黎峒山林,能識別滿地委棄如柴的至寶之人。
宋代就有很多這種人,陸續(xù)進入黎峒,比如逃軍、逃民、商賈、移民,又比如資歷不足、待遇低下的嶺南籍“攝官”,參與管治協(xié)調(diào)黎峒。他們很不起眼。然而,這正是宋代與前代不一樣的地方。宋初在海南取羈縻政策,官、民、黎大致相安,于是不知名的勞動群眾終于挖掘出海南這塊瑰寶。
無獨有偶,黃花梨也并非一出山就“飛黃騰達”,成為京城名器的。在更長的歷史階段,它們只是被加工為普通粗陋的農(nóng)具、家具及杵臼等,同樣灰頭土臉,天天被尋常家庭粗使粗用。位于明清崖州西陲的樂東縣白沙河谷博物館,就有不少這類黃花梨藏品,乍看完全與“溫潤”“雅致”絕緣,不說破它的材質(zhì),參觀者根本不會留意。
特產(chǎn)極品,原始狀態(tài)總是灰頭土臉,一經(jīng)辨識、挖掘、加工,遂登大雅,膾炙人口。辨識、挖掘、加工的過程,就是創(chuàng)造性過程。這與海南特異歷史故事有根有據(jù)的辨識、挖掘,不是頗有幾分相似嗎?
本文由海南藏美君子真香館 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