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永珍給詩集起名“野馬塵埃”,既有野馬的狂放不羈,又有塵埃的細微輕賤,很契合他的氣質特征。前者是在幻思中凌空虛蹈、尋找未來,后者是立足腳下在日常中挖掘慧思。野馬也,塵埃也,一個狂奔,一個落下;一個泛指精神,一個直擊生活。二者碰撞,于低處見溫暖,于卑微中見不屈,人性的縱深和生活的本相也就在詩人筆下獲得鮮活的呈現(xiàn)。鑒于我對單永珍的了解,我結合《野馬塵?!愤@部詩集談三點感受。
我們目前所謂的現(xiàn)代新詩,說白了是一個舶來品,在中國大地生根、發(fā)芽只有一百多年歷史。一百年,對于五千年文明古國浩浩蕩蕩的文化長河而言,是何其短暫。然而,出于表達的便捷和時代的需要,我們幾乎全盤接受了這種新詩的書寫——白話文體,進而導致根植于炎黃子孫血脈中的傳統(tǒng)詩歌的創(chuàng)作模式漸行漸遠。因此,出現(xiàn)了諸如翻譯體、口語化等花樣繁雜的詩歌文本,詩學理論也一度以西方詩學為標尺,動輒搬出一大堆西學觀點及言論,似乎忘記了我們的文化根基所在。據我多年觀察,有很多新詩詩人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在創(chuàng)作中互相模仿,互相重復,拾人牙慧,在“經堂里混著吃花卷”而且吃得津津有味不亦樂乎。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也是很多詩歌創(chuàng)作者無力跨越的一道門檻。
一個相對成熟的詩人是要有自己的詩歌主張的。單永珍就主張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探索一條通道,讓古老的中華文明之光燭照年輕的現(xiàn)代新詩。多年來,單永珍在“嘗試溝通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同時,對“理解文明共時性”和探索“傳統(tǒng)與創(chuàng)新”所付出的努力,就值得我欽佩。在閱讀單永珍的作品后不難發(fā)現(xiàn),他力圖從《詩經》的源頭汲取營養(yǎng),從民歌、俚語中提煉佳句,并鑲嵌于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為現(xiàn)代新詩的創(chuàng)作尋找到了一條有益于立足中華文脈的線索。在詩集《野馬塵埃》中,就有幾個很突出的例子。如《野話》中,“明月扶我,不離不棄/明月扶我于屋檐下/熱烈的日光燈前/明月逃遁/扶天下更多踉蹌之人”;只有八行的《在蘭州》中,“早知道黃河的水干了/修那個鐵橋著干啥呢/早知道尕妹妹的心變了/談那個的戀愛著干啥呢/早知道郭曉琦寫小說了/吃那個的牛肉面著做啥呢/早知道葉舟獲不上獎了/看那個的敦煌著做啥呢”。后面這首詩的前四行純粹就是流傳于黃河中上游地區(qū)的一首民歌,后四行是前四行的翻版,說了兩個寫小說的詩人朋友。讀起來朗朗上口,唱起來悠揚動聽,理解上沒任何障礙,卻令人無語,關于詩歌怎么寫,兩個成熟的詩人為何跨界寫起了小說?在簡單的文字背后是無盡的回味。此外,還有《雍布拉康》,每節(jié)兩行,每行四字,近乎絕句。
組詩《青藏冊頁》曾引起詩壇廣泛關注,也是我認為迄今為止單永珍為打通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貢獻最大的一組詩。它以豐富的歷史場景、人物、細節(jié)、典故和俚語入詩,由此幻化而來的詩歌意象紛繁迭現(xiàn),彌補了當代漢語詩歌歷史感不足的缺憾?!段鲗幍亩祀[忍且剛烈》就是其中一首,“是日,領命向西,從西海固到西寧/高歌吧!我不把嗓子喊破就不是兒子娃娃/……/唉,玉樹嘛,遠著/唉,果洛嘛,遠著/……/莫家街上,尕娃啃著羊肋巴,你說,他是命運的接班人,吃吧”。類似的探索,氣息飽滿,氣韻生動,已形成了很高的辨識度。
這既是單永珍對中國詩歌傳統(tǒng)的繼承,也是對詩歌的創(chuàng)新,是一種守正創(chuàng)新。那么,何為守正?守正就是堅守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主脈,這是基因。何為創(chuàng)新?創(chuàng)新就是在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基因的基礎上,進行提升改造?,F(xiàn)代化的本質說到底是傳統(tǒng)的轉化,是對傳統(tǒng)的繼承上的現(xiàn)代化。離開了傳統(tǒng),所謂的現(xiàn)代化就是空中樓閣,就是無土之木,無根之萍。
古人云,“行萬里路如讀萬卷書”。單永珍曾有一部詩集,名曰《詩語奔跑》。那是他多年奔波在黃土高原與青藏高原之間,吃著羊肋巴,喝著青稞酒,奔走在雪山、大漠、草原、戈壁、密林之中,聽風、賞月、觀星辰、住帳篷的心路歷程。他為什么要行走?我的理解是,人生的意義在于對意義的尋找過程,當人生調整到了最合適的愜意狀態(tài),就是靈魂的理想安頓。正是在一程又一程的陌生而又熟悉的行走中,他的創(chuàng)作展現(xiàn)出生活的具體性和鮮活感,從而梳理出生命中內在的靈魂紋理。
任何一個寫作者,不僅要有人文關懷,更要把目光放遠,把身姿放低,以自己的認知、感官和思維方式提煉生活素材,挖掘生命底色,這才是每一個寫作者最為原初的使命。寫作者的筆觸離不開地域性,單永珍行走的詩歌大致有兩個走向,一個是以雄渾的青藏高原為背景,把異鄉(xiāng)當故鄉(xiāng),書寫人生的蒼涼與輝煌;另一個是以西海固為背景,跳出故鄉(xiāng)寫故鄉(xiāng),寫生命中沉潛在心底的苦難與人生感悟。前者,以詩集《野馬塵埃》的下半部分“塵埃也”和詩集《詞語奔跑》為佐證;后者,以詩集《野馬塵?!返纳习氩糠帧耙榜R也”和詩集《篝火人間》卷二“長短句:藍調合唱”為佐證。
在這里我簡略談一談《野馬塵?!返纳习氩糠帧耙榜R也”。這部分收集的多是單永珍在西吉張撇村扶貧時創(chuàng)作的一些作品,但他不僅僅局限于張撇,而是放眼整個西海固脫貧攻堅的主戰(zhàn)場,是對脫貧攻堅和鄉(xiāng)村振興的致敬,也是對故人故土的致敬。張撇村只是脫貧攻堅主戰(zhàn)場的一個縮影,是單永珍詩歌的切入點,是對故土情懷的守望和遠行歸來的又一次深情的回眸,更是寫作的一個重要氣場。
詩歌向來是對時代變遷最敏感的文體。這幾年,我從一些文學刊物、微信公眾號讀到很多寫扶貧的詩歌,多為詩人在扶貧一線的所見、所為、所思的文字記錄,其中不乏優(yōu)秀之作,但大多浮于表面,平面化嚴重。單永珍在《張撇的午后》中寫道,“三個年邁的老漢——/一個留著山羊胡子/一個豁著門牙/一個是剛死了老婆的禿禿/……/圍坐火爐旁/熬著罐罐茶,啃著烤饅頭片”,日子過得愜意的自然寫實場景,畫面感極強,讀后感到親切而又溫暖;在《群山的平仄》中寫道,“一群學富五車的老漢,在村委會門前/用甘肅會寧方言/討論來年的事情”,筆下是一群對生活充滿了希望的老漢;在《張撇村》中寫道,“尋找午餐的野狗/夾著尾巴,狠狠地/瞪了我?guī)籽邸?,從不和諧中發(fā)現(xiàn)了和諧。凡此種種,一切都顯得淡然甚或超然,過濾了苦難,留在字里行間的是樸素生活中的簡單、快樂與充實。這不是誰都能做到的,把一個具有史詩性的宏大題材轉化為細微的日常片斷,并從中挖掘出地理、歷史、文化的肌理,以質樸的語言直擊人性的最柔軟處,從而完成自己的文本敘述,沒有對詩歌文體深刻的理解是難以把控并用超然心態(tài)外化于詩歌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單永珍以扶貧隊員的身份豐富了他的在場體認和經驗認同,當這種體驗轉化為詩歌素材的時候,無疑具有更強的說服力和震撼力。
我認為,如果一個人最終能活到以平凡的心態(tài)看待平凡的事物的境界,那肯定是一種覺悟。覺悟不僅是成熟,更是由虛空回到現(xiàn)實。盡管單永珍有較高的詩學造詣和詩歌技巧,但終歸還是要回到現(xiàn)實生活中,回到普通人的層面。我十分欣喜地看到單永珍在中年以后回家,回到了人間,寫出了普通人的喜怒哀樂。詩集《野馬塵?!肥侨诵缘幕貧w,讓他完成了由尊神到尊人的轉變。
每個人在人生旅途中都在追求自己的理想,追求愛情、親情、友情的幸福與溫暖。詩歌是情感的表達,是詩人情感投射在語言上的可及物。因此,愛情、親情、友情成為詩人不斷向內挖掘的富礦;詩人的孤獨又是與生俱來的,浪漫旅途中的守望是如此真摯而傷感,那是孤獨的氣息,是懷念的氣息。
我與單永珍相識多年,知道他對友情極為看重。在《我的朋友病了》中他深情寫道,“我的朋友王懷凌病了/病得讓寂寞的頓家川/熱鬧無比/我在朋友圈里看到/我的朋友王懷凌/在六盤山下/在一條只有野豬,兔子,老鼠……/奔波的小道上/似乎念叨著誰的名字”;在《春天的事情》里,“把桃花的紅寄給了王懷凌/讓他寫下羞愧/杏花的白呢/必須給赤野千里的馬占祥”;在《車過同心》里,“想想一個叫馬占祥的家伙/眼眶不由濕潤”。除此之外,他還專門寫了一首《王懷凌論》。在此,我要感謝永珍,如果這幾首詩能像李白的《贈汪倫》一樣流傳千古的話,那么,我的名字也將隨之流傳千古。
半生文章抵不過幾句真話,這是我對單永珍詩歌的另一個評價。因為單永珍對詩歌的真誠,對家人的真誠,對朋友的真誠,都是單純的,是不摻和任何雜質的情感的真誠,我始終被他彌漫在字里行間的真誠感動著。事實上,在《野馬塵?!愤@部詩集中,有數(shù)十位我們都熟悉的當代詩人的名字。除前面提到的郭曉琦、葉舟、馬占祥外,還有昌耀、海子、肖黛、次仁羅布、阿信、江帆、米拉以及“我的朋友臭老萱”和“一位病入膏肓的戀人”等??梢妴斡勒涫侵厍橹亓x的詩人,真心地呵護著與每一個人的情誼,把對他們的思念、崇敬、愛戀乃至調侃都寫進自己的詩歌中,讀來讓人動容。
最后,我還想說的是,盡管單永珍為打通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付出了辛勤的努力,也取得了令人信服的成就,但這條線索目前從中國當代詩歌整體構架來看還不是很明晰,還不足以引領中國傳統(tǒng)詩歌與現(xiàn)代新詩做到有機結合。我認為這只是個方向,只是個開頭,前路漫漫,道阻且長。期望詩人單永珍繼續(xù)上下求索,力爭早日打通傳統(tǒng)詩歌與現(xiàn)代新詩交替轉換的一條通道,實現(xiàn)自己的詩歌理想,書寫的現(xiàn)代新詩能彰顯民族文化自信,彰顯中國式新詩現(xiàn)代化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