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藜
賴以保存的變格
幾乎一定不具希望,只有短暫的、懸置問題的平靜。
幾乎一定不會善終,只有短暫的、懸置問題的平靜。
幾乎一定不會善終,而你甚至不是亡命徒,只有短暫的、懸置問題的平靜。
神話只存在一個:變得——或者成為,或者自始至終——絕對可憐,衰弱,一無所有,像流浪動物般躑躅路邊并被撿拾回家,并且免于再次流浪,神話只應(yīng)發(fā)生一次,否則即是對神話的虛弱模仿,我們究竟為什么要寄望于模仿任意一種神話的男女之愛?
你站在我窗邊,高層建筑上的生活過久了令人陡生水手對于陸地的鄉(xiāng)愁,我會在類似的時刻想起你,仿佛你是連接我與地面之間唯一的錨。我坐在窗臺上打過電話給你,未接電話兩個,未接電話七個,未接電話十二個,倘使你不接我就坐在窗臺上聽完今天份的勃拉姆斯小提琴協(xié)奏曲,窗外的夜轉(zhuǎn)瞬間完全暗下來,鴿子飛過紅屋頂群。你說,這里望出去有點像洛杉磯。我從未喜歡過你說話的語氣。
你:你在想什么?
我:我在想為什么你這么傻仍然是我繆斯。
你:繆斯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解釋得很拙劣,在任意一種解釋中繆斯的性別理應(yīng)是我的性別,而任意一種筆法全都是生殖力的隱喻,這種性別倒錯令我感覺安全、可控,指認(rèn)一個活著的繆斯無非意味著,我拒絕理解你,我以為我能拒絕理解你,你的一切,過去、現(xiàn)在或?qū)砹钅愀械教撊醯臅r刻,你無歷史,你是沒有厚度的畫幅本身,而愛的定義卻是去擁抱某個人的前史,即使那令自己變得軟弱、粉碎、消融,愛是將某個人視為所有那些歷史在當(dāng)下的投影。但承認(rèn)你是繆斯仍像一種莫名其妙的英雄主義,明知懸吊其上的地面深不見底仍然松開手,既然我(就像此刻已不能為任何一種主義死的人一樣)只不過在等待一個引信將自己燒成灰燼。
你:所以我給了你什么靈感?
我:寫了點你看不懂也不想看的小說和詩。
你:所以我們在床上的時候讓你有靈感?那很棒噢。
我不得不按原樣記錄下來你的語氣。我真厭惡你的語氣。我厭惡你是一個不可對話的繆斯。我需要你是一個不可對話的繆斯。
賴以保存的變格Ⅱ
我厭惡你。這一切不值一提。我厭惡我的生活。
任何讀到這里的人都不必再讀下去了,這是一個隨處可見的令人厭惡的故事,在上?;蛉我庖蛔?dāng)代城市,令人厭惡的男青年與令人厭惡的女青年在某處相識,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分開,對此類故事的書寫幾乎總會令人厭惡,人們不停生產(chǎn)這樣的故事,可歸于同一母題之下面目雷同的故事。我往往間歇性地厭惡我的全部生活,無論在上?;蛉我庖蛔?dāng)代城市,生活世界像梅雨天的水氣滲入人們發(fā)膚,在這里人與其日常生活的界限過于曖昧了,而情感亦然,你很難界定那些不可說的事物,卻一直在為之不安。
“那天你為什么問我要微信?”
“因為你看起來很復(fù)雜。”
“是個褒義詞?”
他點頭。
“你為什么答應(yīng)加我?”他反問你。
“因為我厭惡我的生活?!?/p>
“兩點一線?還是別的什么?!?/p>
“一切。我感覺被困住了。”
他在長樂路的房間里空氣有種混合了松節(jié)油與不知名涂料的甜味,冰箱很空,水槽內(nèi)漲滿餐具。幾幅畫堆在樓下,裹著多空氣的泡沫塑料膜,他們將鞋脫在樓下。樓上是工作室,寫字臺與沙發(fā),沙發(fā)背后立著屏風(fēng)狀黑白幾何圖案交錯的一件裝置,他們在沙發(fā)上坐下。他打開路上帶回的啤酒。
你不知道這是第幾次將“來我住處喝一杯”僅僅視為一種字面意義的表示,你以你有一具極其潦草的女性軀殼這一事實(觀點?自我認(rèn)知?權(quán)宜性的自我催眠?)擔(dān)保這僅僅是一種字面意義的表示,或者可能預(yù)感到了會發(fā)生什么卻不確定是不是一個誤會,或者你僅僅是厭惡你自己的房間。你走進(jìn)房間時空氣陡然致密而沉重起來,在房間里你一個人,有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晚上在他們的房間里一個人,有那么多人那么多的晚上與白天在他們的墓穴里一個人。
“我想看你的房間?!?/p>
你不回復(fù)。你厭惡他在微信上說話的語氣、他的頭像,但即使如此你還是答應(yīng)了他約你出來,你也不知道為什么。
你對一個陌生人說起你自己,你剛辭掉一份不值一提的工作,五個月前你到上海并辭掉上一份不值一提的工作。再早些時候你在北京,你從一所不值一提的學(xué)校社會學(xué)系退學(xué),你感覺你自己被困住了。你不知道眼前這個路人為什么一直翻他的手機相冊給你看,他說自己是一個設(shè)計師,他做一個自閉癥兒童藝術(shù)治療的項目,他有一只狗,你看起來迷路了。
他問你要不要坐在他的滑板上,你推辭了,說那看起來很危險,但事實上你厭惡你那天穿的鞋。他又問你要不要坐上去。你說那看起來很危險。你們在福州路分開,因為你說你要去外文書店找一本書,你把書名說給他聽,他哦了一聲說是很棒的書,你知道他其實根本沒聽說過。他問你晚上要不要去喝一杯,你推辭了,說已經(jīng)太晚,但事實上你厭惡你自己,你也厭惡人群。他問你到家了沒有,你還在地鐵上,但你謊稱已到家了,因為你厭惡你的住處。他又問你明天要不要出來喝一杯,你推辭了,你非??蜌獗M可能不失禮地推辭了,他又問了些什么,你刪掉對話框。
“你的下一個旅行計劃是什么?”
“沒有?!?/p>
你很遲疑地回答,仿佛在因此羞愧。
沒有旅行。沒有計劃。沒有明天。你不知道從過去的哪一時間點開始你已不再有明天,你不再敢想象明天,你的時間,或者他人的時間亦發(fā)生過微妙的斷裂。
他開始說起他的下一個旅行計劃,在你說完你想過去念人類學(xué)做個人類學(xué)家之后,你像應(yīng)付口試一樣講起馬林諾夫斯基,親切而老掉牙的斯拉夫人馬林諾夫斯基,你像應(yīng)付口試一樣講起你喜歡的電影,你說話的時候盯著窗戶,你知道他其實一點也不感興趣,盡管他假裝聽說過西太平洋上的航海者,你不知道是否還存在任何一個地方或一種生活具有浪漫化的余地,在西太平洋上,你們的西太平洋與太平洋以西的上海。他說起他的下一個旅行計劃,他打算去西班牙、摩洛哥。
“你上一次旅行是去哪里?”
“你說長途的還是短途的?”
“長途?!?/p>
“好像想不起來了?!蹦愀杏X局促。
“你去過最遠(yuǎn)的地方是哪里?”
你又一次感覺局促。這些問題傻透了,這些對話傻透了。
但你解釋不了為什么那天你會留下來,你解釋不了他親吻你時你并未推開,或者一邊推開他一邊為此道歉,他的手在你裙子里而你說你要回家去了并為推開他而道歉,你語調(diào)冷淡地逼他去櫥柜里拿避孕套。你面無表情地坐起來,他問你是否要去洗澡,你將你自己在浴室里關(guān)了半個多世紀(jì),他家的熱水器在冬天簡直是個災(zāi)難。然后你面無表情對他說你要走了,他要你留下來。
“你很孤獨嗎?”
“是啊,我有自閉癥?!?/p>
你厭惡這個回答,你厭惡他回答的方式,但是末班地鐵開走了。
“你最近發(fā)生的最有趣的事情是什么?”
“不太記得,我的生活糟透了。”
你不知道你最近發(fā)生了什么,似乎全無能夠稱其為事件的經(jīng)歷,況且你拒絕用有趣與否評斷發(fā)生在你身上的任何事,你有時感到你甚至不具過去,你不知道你為何在此,你的時日已起了褶皺而你過于微小地穿著空曠的發(fā)膚,乘虛而入的風(fēng)越來越冷,在你和你的軀體之間,你和你此刻的日光之間,但任何一個活著的人總該有過去,像你對陌生人所描述的那樣,你的過去,你日子的蟬蛻,你。
161016
今天走在桃浦的路上想,無論如何我不會去對任何人詳細(xì)地說起現(xiàn)在的生活了,生活早已不再有作為審美對象的余地了,即使切入想象中的第三人稱視角也已是不可寬恕的。假如將來某一天我用過去時敘述“那時我讀后現(xiàn)代批判理論,每次經(jīng)過購物中心櫥窗想起景觀社會默默下決心與這樣的生活想象保持距離,讀契訶夫并掉很多很多眼淚”,現(xiàn)在的我會因此感覺羞恥。
但是誰知道今后又會發(fā)生什么呢?我只是再也不想對任何人解釋我是怎樣的一個人或過著怎樣一種生活了。
一個流動的、沒有形狀的靈魂,一個沒有性別的軀體,全部的歷史就這樣通過蛇形冷凝管,我是裹挾著管壁的灰塵所流下來的。
你們看一本雜志,F(xiàn)rieze還是別的什么名字,你不太記得了。他的家里幾乎沒有書,有幾本像這樣的雜志,幾本大約是熟人所贈的翻譯小說,他擺在床邊的是《藝術(shù)與錯覺》,他用簽字筆涂黑了每一個中文譯名。大概在第五十幾頁簽字筆停止了工作。
他指著雜志的一頁問,你是否喜歡羅斯科的畫?可能是某處的展訊。你說你沒有在美術(shù)館看過他的原作,但你有個朋友很喜歡他?;蛟S誰都會有至少一個異常喜歡羅斯科的朋友。他問,為什么(他似乎搜腸刮肚地沉吟了一下),悲劇性?你也不知道你回答了什么。
“你一般會夢見什么?”
“我不太記得?!?/p>
“我夢見過我學(xué)會了新的滑板動作。”
“哦,弗洛伊德會說夢是愿望的達(dá)成?!?/p>
但你還是對他講了一個夢。你夢見你的某位中學(xué)同學(xué)就要因為販毒被抓走了,但在他消失之前所有人都坐在教室里若無其事地做聽寫,時間是春天的下午,浮滿塵灰的日光自窗外滲進(jìn)來。光線形成一個具邊界的放射狀區(qū)域,你忽然聽見女教師說,我的佳偶,你甚美麗,你甚美麗。
“是《雅歌》的一句。”你對他解釋。你不想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
我仍然不知我為何要寫下這樣一個故事,我不知道它與任何人從任何地方所讀過的、可歸于某種更為常見敘事母題的故事是否有任何區(qū)別,是某處活著的人激情的潮汐推動這些故事像創(chuàng)生世界上所有的城市,寫即是將強烈之物推向我不再可觸及的地方。我就快要失去你了,我失去過你很多次,這個故事徹底殺死最后一個標(biāo)點之后還將再失去一次,或許更徹底。我虛構(gòu)了你,我虛構(gòu)了我與之共生的你,所有那些記憶與闡釋中你的形象,我隱秘地懷有的愿望,它們與你本人甚至毫無關(guān)聯(lián),像水制的模具漸漸脫離其母體。正因如此我熱愛你,因為不知如何愛任何人我熱愛你,我熱愛你因為我一刻不停地厭惡我的生活,我只是在等待一個電光石火將其燒成灰燼。
在冬日破曉的黃霧下
“你今天做什么?”
“不知道……或許去看展,或者回家寫擱置好幾個月的小說?!?/p>
你總是對這類問題有點局促,仿佛無所事事是羞恥的。辭職以后你再也不具一個可被認(rèn)知與分類的社會身份,一面之緣的人們不再知道應(yīng)當(dāng)對你懷有怎樣的預(yù)期,而不能被認(rèn)知分類之物往往被當(dāng)成污穢,人們的形象被塞進(jìn)一個又一個抽屜,余者是地面的泥。而你也并非多希望具有一個已分化完全的社會身份,你只是害怕。
他送你去公交站,上海冬天一個陰郁的下午,你們從他的家出來。你們在高架橋下?lián)肀?。那些富民路與延安西路相交處的房屋在你的幻覺里仿佛從來是些烏云與蘆葦,在上海冬天陰郁的下午,十一月。
“你有沒有感覺過這些地鐵是城市的睡眠,地上的空間才是它的夢:所有那些路牌、建筑、人們的流轉(zhuǎn),一切。”
“只持續(xù)幾分鐘的睡眠?”
或許有機體的城市不需要太多睡眠。
你還是對他喋喋不休地說起了你的小說,似乎除此之外你并不知道說什么。你說你從前在出版社上過班,也教過小學(xué)生和中學(xué)生的語文課,但你厭惡你的任何一份工作。你假裝不經(jīng)意地提起,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我寫一點小說和詩?好像這樣就會使你顯得稍微不可悲那么一點點,某種拔起自家頭發(fā)離地的嘗試。
我不知道才能可以用來交換什么,或許這種交換本身才是最大的幻覺,在其中日常生活——作為語言尚未失重的世界的對立面——或許可能像揭下一片鏡面上的不干膠貼紙那樣被徹底豁免,連同所有那些附著其上的不夠沉重卻如鞋中沙粒般令人磨損的事物,一座淤積而成的骨骼及其陰影的城市。我祈望一種豁免權(quán),這無非意味著,我幻想免于被編碼的清潔,請不要使我孤孤單單地被流放在這嘈雜而荒涼的世界上,你可看見所有購物中心的長日里一塵不染的、天光一樣白亮的燈群?每一樓層被分為遍布玻璃櫥窗和半開放式店鋪的小徑相連的環(huán)形廣場,紅中庭,藍(lán)中庭,人們被噬入其中,更高處是寫字樓?!巴ハ氯绶e水空明?!?/p>
這像某種巨型冰箱,她想,當(dāng)且僅當(dāng)在我打開時它們是明亮的、豐饒的,供給生命循環(huán)所必需的物料,而那是在絕對寒冷的暗處緩慢腐敗的豆制品、肉類與蔬菜,它們將我捆縛在此地,我被迫與它們腐朽的速度賽跑,它們是我的一部分,一種或另一種藥物的半衰期。
你可以不做飯,他說,你可以去叫外賣,或者即使做飯你也不必一次囤那么多食物,你可以做選擇。
這就是我所厭惡的,她說,而問題在于我不討厭做飯,我甚至也不那么厭惡吃飯,我只是厭惡不得不通過食物達(dá)成的欲望與自我存續(xù)。我厭惡人被迫工作以買得起食物和居所,真無趣。
我始終不明白你為什么那么討厭工作,他說。
她尖聲笑了出來,你試過給毫無才華的暢銷書審稿?寫來寫去都是千篇一律假模假式的紅男綠女談勵志談戀愛,情節(jié)和語言都充滿模仿而來的陳詞濫調(diào),至于作者們更是洋洋自得到擰一擰校樣能擠出來半斤油,你知道成天對著出版手冊一個字一個字看這些玩意兒有多惡心人?對,營銷文案也是我寫的,我知道看這種不用一點腦的東西是剛需。
不喜歡的工作你可以換啊,他說。
你以為別的工作就不傻?培訓(xùn)機構(gòu)每天給一堆已經(jīng)被學(xué)校虐得命懸一線的學(xué)生講作文和閱讀,也就他們家長相信這種軍備競賽一樣的砸錢上課有點用。
我感覺沮喪,她說,那些學(xué)生會使我想起比現(xiàn)在年輕一點的時候我對世界曾懷有過怎樣的希望,我又如何想象過如今的自己,而他們遲早會親身戳破那些賴以為生的脆弱的幻想。
而且所有這些工作都在敗壞我和語言的關(guān)系,她說,我已經(jīng)不知道如何好好說話了,我也很久寫不出像樣的詩或小說。倘若才能真的可以使人免于所有這些磨損,我又該如何自證我有資格被豁免而不是矯情自憐?為什么別人能夠忍受的我就是忍受不了?
我也是這么想的,他說。
可是你到底想做什么?他又問。
沉默片刻她說,我也不知道。
他要求讀你的詩,你拒絕他讀你的詩,你說你發(fā)誓過再對任何一個不熟的人說自己寫詩你就是天字第一號的傻瓜,他于是不再堅持。你感覺焦躁透了,公交車駛出起點站美麗園。
你坐過很多次這列公交,通勤的汽油味的上午與黃昏,一些出門見他的深夜,秋天的夜里總是下雨。天陰下來一切都顯得比平日更舊更了無生趣一點,人們的身影,你的臉。每一次等公交或地鐵時你往往想起《荒原》:“并無實體的城/在冬日破曉的黃霧下/人群魚貫流過……”流過哪里?武寧路橋?某一個夕照的公交車臨窗你越過武寧路橋,你從他的家出來,越過所有那些金色的、末日一樣憂郁的浮雕,蘇州河?!皣@息,短促而稀少,吐了出來,人人的目光都盯著自己的腳前。流上山。”教堂的鐘聲要轟響了斯代真,你種在花園的尸首發(fā)芽了斯代真,你不知道你是否僅僅在用艾略特時代的話語企望回答一個艾略特時代的問題,駛向西北邊城郊的人們穿著灰色黑色與暗紅色的外套,下一站真北路真北支路,請給需要幫助的乘客讓個座,謝謝。
你不知道這一切是否會有一個盡頭。
161105
上個周末下班,從武定路一步步穿去復(fù)興中路見遠(yuǎn)來出差的友人,聽音樂會,曲目是《約翰受難曲》,窄而長的街道兩端是洋房與梧桐樹的深葉,某一種上海意象的腹地。我走在路上忽然感到天終放晴般的憂郁,“假如過去某個時期我曾有過這樣的記憶,或許我可以原諒——”原諒什么?生活?或是那日復(fù)一日球磨機一般旋空我們的?而我是否有原諒的權(quán)利?
前兩天沒有在公交車上看書,偶爾有座位,便整段路程一直盯著窗外風(fēng)景看,十月的末尾秋雨終于暫時止息了。其實也沒有什么可看,滬西北老工業(yè)區(qū)的腹地所有街道和房子都破舊得仿佛從有歷史時便是如此,車過曹楊新村我還會想起它的上世紀(jì)五十年代,以及《繁花》中阿寶一家遷居兩萬戶所過的陰郁黏稠的日子,這時往往想盯著窗外的街道深深看下去,仿佛它的全部過去與未來會像北方喬木的葉子般一片片長出又紛紛下落。
昨天辭職后徑直去了靜安寺,久光一帶所有的行道樹都披著燈光恍若節(jié)日,夜幕下靜安寺仍然是金色。夜深了我從常德公寓樓下的一間咖啡館回到家,仍是同一列公交,從另一種上海意象的核心區(qū)域(有梧桐樹,節(jié)日般的街道,商場和許多節(jié)日般的人)一路駛回我所居住的都會的靈泊,路邊仍是潦草的舊平房,五金店,開著日光燈坐滿人的數(shù)家棋牌室,簡陋KTV房間里傳出走調(diào)的上世紀(jì)口水歌,這兩者中任意一種城市的空間都是我自忖應(yīng)當(dāng)與之保持審視或批判的距離的,而我忽然不知道何者是我所在的現(xiàn)時,既不在此也不在彼,或許現(xiàn)時已經(jīng)在我所穿行的空間里消失了。公交車搖晃,我有一座仍然懷揣卻不知何從繼續(xù)落筆的方舟。
他的電話打過來,未接電話好幾個,你厭煩卻忍不住接起來。你解釋說你剛才在寫詩,你不想接電話。
他對你的詩評價是:“你為什么不在標(biāo)點后面另起一行?這樣比較美觀?!?/p>
西太平洋上的航海者
我不知道我是否因為虛弱而應(yīng)激出一種比我事實上激進(jìn)得多的態(tài)度,我也不知道這種應(yīng)激是否危險,我只會無窮盡地攻擊我自己。那一天我路過近暮的延安東路,在一個多世紀(jì)以前它曾是條河流,在一個多世紀(jì)以前它曾是公共租界與法租界的分野。就在此地,就在這些新古典主義藝術(shù)裝飾風(fēng)格的洋行建筑下,冬季晦暗的云靄下,我想象那些和此刻一樣整飭、冰冷、巋然不動的樓群(那時它們尚未掛上“歷史遺產(chǎn)建筑”的標(biāo)示牌)。
“我現(xiàn)在有點焦慮。很焦慮。我今晚能否和你待在一起?”
怎么了?他問。
“我在找工作,胡亂投了一堆簡歷。我感覺沮喪透了?!?/p>
想一想那些在他人目光的解剖臺上表演像常人一樣行止的場合,那些不得不自證工作能力合格、社會功能良好的場合,你勉力將所有一堆碎瓷片粘為一只破綻百出的雕像,它們隔著膠帶仍劃傷你的手、他人的手。
別著急,慢慢來,會好的,他說。
“但是我感覺沒有一種謀生方式是我可以接受的,為了養(yǎng)活自己的軀殼去做一份工作有意義嗎?”
他笑了。
“慢慢地你也能給自己找到一個合適的位置,會好的寶寶,別著急。”
但是人總要吃飯。他說。我們今天晚上怎么見?想吃點什么?
烤箱在室友和我共用的廚房里,還有平底鍋,一些反復(fù)用過許多次的餐具,白色的瓷盤,兩雙長短不一的筷子,不銹鋼盆。我沒有借用室友的電飯鍋,從搬進(jìn)現(xiàn)在的住處起我?guī)缀趺刻於甲雒鏃l吃,輪換一切偷師于快餐店的做法,雞毛菜炒面、油潑面、白醬菠菜面、番茄面……好像每天吃這樣的食物也成了道德實踐的一種,好像只有這樣的食譜才是清潔的。超市的生鮮柜時常透出凍肉的腥氣,低溫下動物尸體碎塊不可見地緩慢腐敗的腥氣,魚缸漫出來的水混著從修路的地鐵口、從上海全地降臨這里的泥與塵沙,白色的地板瓷磚被許多路人的鞋踩成淺灰。第一次從他的家出來我弄丟了家門鑰匙,我坐在門口等加班的室友回來,那些順路從超市帶回的食物全化凍了,在氣溫尚未冷到難以忍受的十一月。我等了三個小時,次日的牛肉炒面有一股腐尸味?;煸诤诮?、干辣椒與料酒里,我的胃里有一股腐尸味,我將這一切倒進(jìn)了衛(wèi)生間,直到那一年的末尾我一直在吃素,并且繞開令人作嘔的超市生鮮區(qū)。我一個人吃飯。
但就連飼喂自己也漸漸令人無法忍受。煮面的時間是十分鐘,在此期間你可以切好那些水淋淋的蔬菜,用另一只鍋炒熟它們,然后將煮到八九分熟的、浸透了鹽水變得淡黃的意面倒進(jìn)這只炒鍋,加入一點煮面水并收干它。你很餓,非常餓,那些塞滿胃的食物使你變得鈍重而抑郁,總是令你感覺隨時都可能痛哭卻無論如何流不出眼淚,你不知道是否你的胃在替你承受著你內(nèi)心所不愿承受的事物,它開始痙攣、抽痛,你感覺它就是你的核心。你像沙漏般倒數(shù)著你自己的年歲,你正在一天比一天朽壞的軀殼,你塞給它每日必需的燃料以使它不制造更多夢魘,你實在厭倦了討好這具一點也不配被討好的軀殼。
他在等外賣的時間剝起了桌上的桂圓,他堅持要你也吃一點,他像給動物喂食那樣將一顆桂圓塞進(jìn)你的嘴并示意你把桂圓核吐在他手心。你拒絕了第一顆,但還有第二顆、第三顆,動物們成群結(jié)隊地從窗外駐留在房間,動物們只有此刻流沙般的軀殼,你抄過的人類學(xué)筆記上無數(shù)次提起儀式,過渡的儀式、共餐的儀式,你知道共餐總是意味著某種聯(lián)合,某種現(xiàn)時的共同體,某種流沙一樣的……方舟外的大水終于退下去那一刻。從沒有人向你喂食,從你記事起就沒有過,你不知道成為一只動物就可使人短暫地免于破碎,至少此時,至少這一座冬天的房間里,只要誰也不去猜測它的意義是什么。
但凡對人抱最糟的假設(shè)就會免于受到傷害,譬如說,假設(shè)這是一段除了性之外一無所有的關(guān)系,假設(shè)你所面對的人絲毫不值得對話,不值得抱以尊重,更不值得懷有任何形式的感情。應(yīng)當(dāng)將其視為一種療愈性質(zhì)的關(guān)系實驗,對于在過去某一時刻破碎過因而生活再也前進(jìn)不得的你自己,你不知如何將所有那些碎片粘在一處。秋天和冬天一切都顯得那么可憐,上海的秋天像一臺處刑機器,你摔在地上的每一片碎渣都幾欲痛哭流涕地抱住隨便哪一個路人的腳踝:“求求您救救我吧?!蹦阆氲剿?,在鉛灰色的下午,唯有他人的體溫令你感到自己似乎活著。求求你救救我,我能否使用你清洗我經(jīng)歷的所有創(chuàng)傷,我能否相信一種互不承諾的關(guān)系可以治療過去所有無論是否承諾過的關(guān)系中的創(chuàng)傷?倘若將填補胸口空洞的愿望分割為一些可信任的友人、一些不值得信任也無法理解卻在冬夜互相取暖過的軀體,余下的像信鴿般放飛去往某個神,這會使我得救嗎?這會使我變得更為破碎嗎?你潛入黑暗的河道,魚群與礁石,無人經(jīng)行的危險水域蔓生暗綠的水藻,而他并不知道他在你的旁側(cè)。
161127
確實需要很多的厭倦和不耐煩以使自己免于沉陷。
我處于一種不知道如何定義的關(guān)系中,至今不知道,仿佛在深淵上方走鋼絲。至于什么時候會失去控制或終于給這種關(guān)系以合法性,我不知道,誰也不知道。
事實上一開始它令我感覺的是某種焦慮。對方是與自己完全不同的人,這很明顯,因此我甚至隱瞞我的住址、姓名,我認(rèn)為應(yīng)當(dāng)隱瞞的一切。而這引向了別的問題:我是否應(yīng)當(dāng)反思自己宣稱的立場出于何種前提?但我從何時開始認(rèn)為一種善好的生活是我再也無能為力去期望的?是過去所有經(jīng)歷帶給我的羞恥感使我認(rèn)為自己徹底失去了一種身份的合法性而只能、只配被生活不可逆地污損么?
一些被心照不宣地視為禁忌的問題:
你將我當(dāng)作什么?
我們現(xiàn)在是什么關(guān)系?
這是否也是你對待另一個或另一些人的方式?
以及另一些未曾說出并且假裝絲毫不關(guān)心的問題。
“你想和我一起住嗎?”
她吃了一驚地笑起來,你在開什么玩笑?他說,我沒開玩笑,下次你過來給你一把鑰匙。她說,現(xiàn)在這樣難道不好嗎,而且你是不是誤解了你和我的關(guān)系?他說,我沒有誤解,但是你不在的時候我好想你。她平淡地說,你可能該去看看精神科。
“我好想你啊?!?/p>
“(沉默許久)為什么?”
“我也不知道。”
她回到家后給他消息:謝謝招待,今天很開心。
他:我也想你,寶寶。
她:(感覺略被冒犯)如果有人跟你說謝謝招待,更好的回答可能是“My pleasure”。
他:不,更好的回答是“我想你”。
她又刪掉了對話框。
契訶夫的時刻
一些敘事模板:亡命徒,我們?nèi)ギ?dāng)亡命徒。她第一次去他家就想對他這么說。但她知道他們不是同類人,從來不是,一種暫時的同盟。絲絨一樣快要墜落的夜,他們在他的床上看《狂人皮埃羅》,他從來會在任何電影開始二十分鐘后按暫停,將手伸向她,最后他們重新繼續(xù)看電影。那個冬天她就這樣看了二十幾部電影,他們一起看了二十幾部電影,索科洛夫的新片,然后是費里尼、戈達(dá)爾、侯麥。能不能選一部現(xiàn)代一點的片子?有一次他問。她說,現(xiàn)代這詞的含義對我來說是現(xiàn)代性。
他發(fā)來一張照片,證明他看完了那部索科洛夫(梅特尼希伯爵與雅克·若亞的空房間),上次他們見面時他的平板突然斷了電。她問,你是否喜歡這片子?他說是的,好幾次她疑心他睡著了,但瞟向他時他的視線好像總還在屏幕上。他指著其中一幕的拿破侖說,看,葛優(yōu)躺,并在施洗約翰出現(xiàn)時笑了幾聲,她沒有說話。
我永遠(yuǎn)熱愛索科洛夫,她說,很多人將索科洛夫視為塔可夫斯基的繼承人,但我覺得他們倆氣質(zhì)真挺不一樣的,老塔還愿意愛全人類,而索科洛夫更愛文明本身,抑或永恒穿過人類所顯出的微弱影像。他在微信上回了一串省略號。過了十幾分鐘他問,明晚有空嗎?她刪過的對話框又跳出來。
他的消息幾乎全都是:你在干嗎呢,今天做什么,貓照片,明天有空嗎,以及一些突兀的視頻邀請。你們每星期見兩次。你厭煩這種交流,他的微信一跳出來你就遏制不住這種厭惡,而你卻也為回答不了這些問題羞恥。
說“我今天在家待了一整天,下午拉上窗簾看了部俄國電影”?
幾乎一整天你待在床上,你背靠枕頭坐著,幾次將手機扔向一邊,強迫自己集中精神。你厭惡手機里的人們,朋友圈里的前同學(xué)和前同事們,微博和豆瓣上他人的生活,他人如何評判另一些人的生活……你的房間冷透了。十二月的天氣終于稍稍晴了點,窗外是花期已過的桂樹,小區(qū)里的小學(xué)每天按時響起下課鈴。搬出這里時你的轉(zhuǎn)租帖上寫著:“房間大約14平米,內(nèi)有單人床、衣柜、書架和一張大方桌?!蹦阃崎_桌上的雜物,將同一時間的早飯、午飯和晚飯擺上來,有時拍一張照,你不停用滴濾咖啡機燒水。從靜安寺回到這里大約一小時,地鐵穿過滬西北舊工業(yè)區(qū)地下,在你下車后驟然沖上有光的地面,向更西處的嘉定與昆山,是的,地鐵的終點已不在上海?!膀T車五分鐘到地鐵站”,是的,但你可能夸大了事實,共享單車并不好找,地鐵口停著的一排鮮有幾輛完整可用,因為襤褸的電動車麇集在地鐵口,你偶爾也乘坐它們,攬客的司機們一整天一整天地坐在寒風(fēng)里,他們穿黑色或紅色的棉衣。他們戴袖套嗎?你記不太清了,你也記不太清如何搪塞他們的問題,譬如說,你多大了,在哪里上班,什么時候回家過年?你經(jīng)過一片又一片灰黃色回遷新村外的柵欄與圍墻,行道樹與路旁的燒烤攤位,夜間有人聚集在這里,有人在暗處隨地小便。
說“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卻一直感到焦慮,我不想計劃今天或明天要干什么,也并沒有什么人需要見面”?
這些話的含義是,你是一個時間毫不值錢的無用的人,你是一個沒有任何資源可調(diào)動的無用的人。
你在暗無天日的房間里坐了一整天,厚重的麥黃色窗簾已經(jīng)有些舊了,也許久沒洗。你搬來時組裝了同一色系的書架和簡易衣柜,加上床底的一只旅行箱,便盛下了你的全部家當(dāng)。你怕冬天獨自待在冷透了的房間里,淺木色的地面現(xiàn)在積了層灰,超市塑料袋和來不及扔掉的快遞箱散亂地堆在窗下靠近衣柜的一側(cè),另一側(cè)的墻上長了些霉斑。床邊的地板和桌上有幾滴咖啡漬,風(fēng)干后它們是淺褐色變形蟲般多觸角的陰翳。一只臺燈東倒西歪地依墻立在床角,天色完全暗下來時你用它照明,因為房間的吊燈壞了。插座在稍高處的墻上,再高處是扇葉與金屬絲外殼皆落滿灰塵的搖頭電扇。
你還是拍給他看了你的房間,是臺燈與枕頭的角落,緊靠著單人床的是書架,那使你感到安全,或許是住學(xué)生宿舍那些年總要在床頭緣墻擺一堆書的習(xí)慣。你也說不清為什么這習(xí)慣并未在退學(xué)后一并破碎掉,像你自己一樣,只是在那之后你閱讀得越來越吃力了。
“你當(dāng)時為什么要退學(xué)?”
“我不想說?!?/p>
“說嘛?!?/p>
“你能不能別總問這種無聊問題?”
“我只是好奇?!?/p>
他只是好奇,像每次經(jīng)過街邊路人牽著的大狗都要拍拍它的頭再向繩索末端的主人問一問它的年歲,你的狗平時吃什么?我可以抱抱它嗎?我是否能抱著它在我的滑板上遛一段路?對,我也有一只狗,一只大的拉布拉多,今天我沒有將它帶出來,我拜托一個阿姨每天照顧它,喂食,帶它散步和洗澡,我的狗性格很好。它不會傷害你。它不會傷害任何人。
“我說了這不關(guān)你的事。”
他親吻你,他解開你的襯衣扣子而你有點慍怒地推開他,他辯解說我在管你的事,你沒有再次推開他或起身走開,室內(nèi)真冷。冬季的空調(diào)使這一切失水,你和室內(nèi)彌漫的松節(jié)油的甜味,你們各自看一塊發(fā)亮的屏幕。你繼續(xù)看上次你和他未看完的電影,《阿爾法城》,臨近結(jié)尾時的負(fù)片,窗前光線落在安娜·卡里娜的側(cè)臉真美。他錯過了你悲從中來的鏡頭,他在手機上看另一個視頻,“一封來自狗狗的信”,而后毫無預(yù)兆地將臉埋在你胸口。你沒有按下暫停,你沒有推開他,電影已近結(jié)束而男女主人公尚未出逃,你環(huán)抱住他并輕聲問他怎么了,你甚至內(nèi)心幾無波瀾只是訝異于他竟在你懷里哭泣,或許并非沒有因此心軟,或許,很輕微很輕微。
他還是陪你看完了電影,甚至最后的一句臺詞(“我愛你”,安娜·卡里娜毛茸茸的衣領(lǐng),幾乎所有反烏托邦小說都將烏托邦世界的裂隙寄望于男女主人公的相愛),你沒有看他的表情。他遞給你他的手機,一個煽情的寵物視頻,請愛您的狗因為它的一生較之您的太過短暫,它活著時全心全意地愛您而死后只會留下空空如也的舊項圈,看不清齒痕的橡膠球,你陪他擠了幾滴眼淚,他親吻你因為你陪他流過幾滴眼淚,而后你們做愛。
你就是這樣度過這個冬天的。
還有過什么,夜里三點你在他的枕邊醒來,在一次情緒不對的糟糕的性之后你意識到與身邊人關(guān)系中的全部荒謬,你在一室深藍(lán)色的昏暗里半夢半醒地置身于從前曾住過的某處,一座舊樓秋天朝東的墻面,刺眼的日光傾瀉在遍墻爬山虎上,你的心尖銳地下墜。對,你再也無緣于你想象過的任意一種生活了,你置身的房間是潛水艙,它此刻正席卷一切可怕地下沉,你像任何時刻一樣清楚你的沉落,這一切早就已經(jīng)無可避免地沉落。
我正站在《夜游者》面前……我仿佛有點明白了這幅畫,畫作中的光線通常來說是某種人文主義的、撫慰的力量,而霍珀畫中的光線暗示了非常強烈的人工感——換言之,黑暗的地方已被禁絕,而光明亦然,畫中人無處可去,只能掙扎在兩者間的靈泊。而這幅畫尤其神之處在于,人物的關(guān)系同樣曖昧不明,既非親近也不夠疏遠(yuǎn),加之轉(zhuǎn)角的兩塊玻璃使畫中場景仿佛戲劇舞臺本身。更淺顯地說,霍珀作品的抽象程度也恰到好處,既不擬真也不抽象到使人恍悟“這作品背后有作為其原型的現(xiàn)實”。
她瞇著眼看了許久有人貼在朋友圈的《夜游者》,“那女人身旁坐著一位永不會讀她的信第二遍的男人”,她記得有人如此評論過這幅畫。他含糊不清地抱怨了幾聲她手機的亮光,她回復(fù)了幾條微信,而后是微博和豆瓣上千篇一律令人沮喪的推送,人們痛苦的深夜往往不自覺地抓起手機,我狹小的、漆黑的告解室,她將《夜游者》伸給他看,他無動于衷。
燈芯草,斐綠梅拉
“你有什么新年愿望嗎?”
“大概就是變得越來越好吧?!彼斓卣f,此外還能期待什么別的愿望?
或者你們已不敢期待任何具體的愿望。
你呢,你的新年愿望是什么?他問。
“大概是使生活不再失控吧,我已再也無法忍受現(xiàn)在的生活?!?/p>
他忽然抬起頭認(rèn)真地盯著她說,寶寶,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的。
“我要問你一個嚴(yán)肅的問題?!?/p>
她分辨不出他的神色是否變化,他并未站起來,他并未移向稍稍遠(yuǎn)離她的位置,他們坐在他的工作臺邊,一些電路板與零件豎著倚在桌前的墻上,桌上散落著一堆文件,幾本筆記本(她趁他不在時偷偷翻看過其中一本,一個不知名姑娘哀婉的字跡湮沒在一群無意義的線條內(nèi),英文生詞,備忘錄與公式,“親愛的L,今天是我們認(rèn)識一周的紀(jì)念日……我想一直從你的窗前看月亮”,她起身去扯了扯百葉窗上的繩索,它果然停在了上升途中,再也動彈不得),硬幣與銀行卡,一些名片,若干天前的外賣紙袋,他們吃剩的外賣紙袋,一幅畫了一半的油畫架在工作臺邊,黃色和紅色鮮艷得令人皺眉頭,筆觸更是。一幅充滿陳詞濫調(diào)的抽象畫,她想,他剛才問過她這幅畫如何,是他教的自閉癥孩子畫的。
“你覺得我是個有才華的人嗎?”
你當(dāng)然是,他幾乎不假思索地回答,他熟極而流地回答,像人們慣于簽予他人的空頭支票那樣,你今天的裙子真漂亮,別擔(dān)心,不會有事的,好天氣。
“算了,你當(dāng)我沒問?!?/p>
她在浴室里聽見街道上人聲炸開,焰火像人群一樣迸濺而出,五、四、三、二、一,新年快樂。他家的浴室很冷,熱水器斷斷續(xù)續(xù),一層薄霧起了又很快褪去,在浴室里,在濺了些顏料的鏡面。他略有不滿地問她怎么在里面待了那么久,“你錯過了零點零分”,對,她恍惚地裹著浴巾出來,濕頭發(fā)卷了卷纏在賓館的一次性塑料梳子上,他家里從來不缺這類東西。他看著她走過來忽然說,你長得好像只貓。而后他們接吻。
我不知道那些夢魘何時放過我,整個秋天我都在失眠,我下了公交車回家時夜已經(jīng)很深了,公交站旁的人行道下一片黑水潭,樹葉與路燈的影子全浮在水面??膳碌臅r刻……可怕的時刻會在深夜降臨,我已經(jīng)不敢質(zhì)問自己任何問題,過去或?qū)淼娜魏螁栴},現(xiàn)在的任何問題,似乎唯有死才能使我逃開所有那些問題,倘若有人一知半解地審視我現(xiàn)在的生活……我?guī)缀蹩梢砸蛔植徊畹叵胂笏麄兊膯栴}……
為什么你會退學(xué)?
因為我得了抑郁癥。
為什么得抑郁癥就要非退學(xué)不可?
我沒有辦法繼續(xù)待在學(xué)校,我沒有力氣繼續(xù)爬起來上課,我看不進(jìn)任何書,整整一個月我的論文一字未動,我害怕,我害怕。
為什么你不能勉強自己待在學(xué)校?
……求求你不要再問了,我害怕。
我已經(jīng)分辨不清這是夢魘還是真的曾發(fā)生過,有人對我說,你有才華,你該相信我,你該好好寫下去,至于別的不用擔(dān)心,讓我對你負(fù)責(zé)吧,我會為你負(fù)責(zé),我會為你寫評論,我會和我的妻子離婚,我們應(yīng)當(dāng)結(jié)婚,我們應(yīng)當(dāng)愛,你會像我包容你那樣包容我嗎?你該這樣做,你該和我互相扶助,只有我知道你是好的,你只是沒有承認(rèn)對我的感情而已,你對我設(shè)防,你對我抵抗太重,你拒絕和我睡覺。
(他甚至哭了起來,他赤身裸體地蹲在窗臺上,你再這樣對抗我就跳下去,我心臟不太好,我感覺快要死了,杯子摔得粉碎,摔,貓在瓷磚上慌亂地跑來跑去,他狠狠踢著垃圾桶。)
那人是誰?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我一定逼自己遺忘了許多,一個中年男性,對,中年男性總是面目相似的,我分不清他們中的一個與其余那些的區(qū)別,我走進(jìn)過一間賓館房間,學(xué)校附近常見的賓館房間,沒有窗,地毯已經(jīng)變得暗綠。我戴著耳機聽舒伯特的D821,《阿佩喬尼奏鳴曲》,我不記得自己為何來到這里,我也不記得如何認(rèn)識房間里的人,他似乎執(zhí)意要來學(xué)校附近見我一面,我以為這也僅僅是見我一面,幾乎從來沒有人執(zhí)意來學(xué)校見我一面,我厭惡透了我的生活,從來如此,孤身一人,不被愛,承受威脅。我坐在綠地毯上,我仰著臉說起許多個春夜里我聽著舒伯特的弦樂感到心下潮濕憂郁?!班?,潮濕?!彼囊桓种冈谖疑眢w里而他重復(fù)這個詞,他就是這樣毀掉舒伯特的,他就是這樣毀掉許多我愛過的詞與事物的。我不記得那是否痛楚,我也不記得我是否流淚。倘若我不去回想這場景的含義……倘若我永遠(yuǎn)不要回想這場景的含義……
我也已分辨不清這是夢魘還是真的曾發(fā)生過,有人震耳欲聾地敲門,我分辨不清這是在哪里,上海還是另外某地的住處,一棟老工房的樓梯。有人死死地推著我住處的門,門上掛著的,老式門鎖與其合攏的墻壁相連的鐵鏈越來越直、越來越緊,就連鐵門也已變形,我看著它向內(nèi)彎曲、凸起,仿佛一只一觸即破的肥皂泡,我死命倚在門上,我不自覺地發(fā)著抖,有人在門外若無其事地說,你躲什么?快放我進(jìn)來,我已經(jīng)買好了音樂會的票,你要和我一起去聽嗎?你真不該扔下我一個人跑掉的,不會有人像我對你一樣好了,除了我沒有人知道你有多么好,我理解你的一切,你寫的一切,我有預(yù)感你和我注定會在一起,我們還會有一個孩子。請你滾開,我不想再見到你,再留在這里我就報警,四下里找不到手機,我隨手抄起門邊的一把鈍器,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他仍然若無其事地從背包內(nèi)一件接一件掏著東西,看我給你帶了什么,我買了契訶夫的小說全集,還有你在豆瓣上標(biāo)了想讀的書。請你離開這里,你沒有資格繼續(xù)偷窺和介入我的生活,我竭力克制情緒以維持最后的尊嚴(yán),他又從背包的夾層掏出一只巨大扁平的盒子,一只粉紅色的盒子,你看這是每次路過超市你都會停下看一眼的芭比娃娃。我尖聲笑起來,我?guī)缀醴次笌缀醢c倒在地上,卻尖聲笑起來。你這個瘋婆子,他詛咒,離開我你注定要一事無成,長長的碎玻璃片伸進(jìn)門縫劃過我的脖子……有人如此扼住過我的脖子……
他從床上坐起來,接過她手中的紙團(tuán),我們打個賭,看我能不能把它扔進(jìn)兩米外的垃圾桶。他將他擦拭過的紙巾團(tuán)在一處。我不想打賭,你說,你方才可能流過淚,似乎第一次你像這樣不由自主地流淚,你幾乎倒掛在床沿不由自主地流淚,你感覺到他卻看不見他時遠(yuǎn)時近的面孔,最終他會停下來,擁抱你……白而皺的影子擦過垃圾桶,無聲地掉在地面,你輸了,你說。他辯解道我們剛才并未定下賭注,你說是你提議的打賭,現(xiàn)在愿賭服輸。好吧我們賭什么?他問。沉默片刻你說,跟我說一個秘密吧。
“我的狗已經(jīng)兩歲了。”
你皺緊眉頭盯住他。
他怔了片刻,重新開口時音調(diào)也低了半度,好像勉強打起精神似的說:“我媽媽,她已經(jīng)不在了。去世了?!?/p>
“天啊,”你有點不知所措,“她去世很久了嗎?”
“二〇〇四年。”他沉吟著倒數(shù)那些年份的數(shù)字,十幾年過去了。
“她是肺癌去世的,那時我還在讀高中,我妹妹才五歲,沒上小學(xué)。
“她很溫柔,對我和妹妹卻也嚴(yán)格。她有很好看的眼睛。
“我是奶奶帶大的,小時候她和奶奶住在一起,但她們關(guān)系不好,后來我有了一個妹妹,我搬回家和她一起住。
“小時候我的爸爸總是很忙,他工作起來很認(rèn)真,頭腦簡單……他們說我長得像他,可能他更好看一點……”
你一語不發(fā)地聽著,臥室里半暗的淡黃色燈下他的額角窄而長,側(cè)面的頭發(fā)被刮得透出泛青的發(fā)根,幾乎毫無保護(hù)地暴露著頭顱的形狀,看起來那么……脆弱,他沒有穿上衣,你想起他睡熟時睫毛投下的影子仿佛能觸及下方很高的顴骨,只有在睡熟時男體才顯得脆弱。有時他也睡眼惺忪地問你,我能再抱你一會兒嗎?你擁抱過一具熟睡的、赤裸的、嬰兒一樣的軀體,你們在他唯一的被單下?lián)肀В闶前踩?,你穿著他的襯衣,后來你翻過身平躺在他旁側(cè),他仍然抱著你,百葉窗外是十二月的陰雨天,你不記得自己是否也睡著了。
“你讀中學(xué)時是什么樣的?”
“嗯……沉默寡言?!彼f得有些吃力,你猜他和現(xiàn)在很不一樣。
“我還以為你是從未受過童年創(chuàng)傷的那種人,”你字斟句酌地說,“你看起來像。”
“都過去那么久了,”他深吸一口氣,仿佛剛剛從深海潛回可見的水面,“我們睡吧,晚安,寶寶?!?/p>
你仍然不知說什么,只好也說,晚安。
170102
我當(dāng)然有很多不敢、不愿細(xì)想的。
假如接受全然破碎以前的日子已經(jīng)成為一個幽靈活在我的自我敘事中,而此后的全部生活早已是一種后世;又或許,習(xí)得一種又一種話語,使表達(dá)限定在一個安全的范圍內(nèi)本身會使人無法寫作。
真實的事情在其絞干成纖維抽絲剝繭完畢之前不應(yīng)當(dāng)成為小說,真實的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得足夠多、足夠多,對它使用的修辭也已足夠多,這多令人厭倦。
同樣令人厭倦的是在表達(dá)之前浮現(xiàn)的作為語境的互文文本,死者和未死者們的話語網(wǎng)絡(luò)。因而我不敢輕易開始寫小說。
現(xiàn)世有事情可迷戀使人難于進(jìn)入脆弱易感的狀態(tài),我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在睡前回憶起童年夏天的人工湖面,或許其實并不久,不過兩個月。但凡恢復(fù)一點生命力的階段,我往往會將其在更為戲劇性的事物上揮霍掉,而當(dāng)我莫名感到自己竟然有出路或希望的時刻,某些詞語不再降臨我。
所以和L的所有故事或許并不那么值得一提,他在何種意義上治愈我?擁抱、親吻與性所產(chǎn)生的多巴胺與催產(chǎn)素使人情緒穩(wěn)定,將將撐過冬天,又或許這只是使人陷入一種自戀,在其中世界顯得可以控制、可以忍受。
但更根源的問題是,我是否應(yīng)當(dāng)相信自己對人事的控制無損于某些才能?寫作是否僅能與失控、脆弱、自我感覺不合法緊緊相連?況且,現(xiàn)今我是否仍可不假思慮地沿用若干年前的自我認(rèn)知?而這種認(rèn)知甚至不全是我自己的,在多大程度上,我目下的世界觀仍受到過去曾傷害我的人的影響?我應(yīng)當(dāng)相信自己是一個有才能的人嗎?我應(yīng)當(dāng)相信才能——僅僅才能而已——就可以使人免于受現(xiàn)世的苦嗎?
說回L的故事。我并不意外他不知如何評價我,我事實上在避免自己對他產(chǎn)生過多的好奇心,況且我看待他的視角往往混有傲慢,出于莫名其妙的文藝青年的自尊,以及早已對其下定的“不值得對話”的判斷。
“My sweet lunatic,”巴赫曼的小說Malina中敘述者的情人這樣稱她,“my sweet lunatic.”
自我迷戀的癥狀之一是拒絕對他人的更深理解,這保證了此種迷戀不至被打破的安全,它同樣是空心的玻璃鐘罩,在其中僅僅剩下你一個人。去了解某人的前史當(dāng)然是危險的,在我的定義中,它接近于愛,抑或一種對于某共同體成員的情感。我拒絕了解其前史的人太多了,我以為太多人的前史幾乎是可一眼望到底的,我拒絕進(jìn)入的并非他們歷史敘事的邏輯,而是對于它的共情,我恐懼自己可能在其中被擊為粉末。
迄今為止,我能想到的對其個人歷史懷有情結(jié)的人只有爸爸和媽媽。
迄今為止我仍然沒有愛上L,與他在一起的經(jīng)歷與所喚起的情感體驗仍然與我定義的愛情無關(guān),我甚至連他的前史都不想了解,而異常簡單地將其想象為一個沒有早年創(chuàng)傷的正常人,這當(dāng)然是一個自我迷戀的有受創(chuàng)經(jīng)歷的患者可能做出來的。
“My sweet lunatic.”
而共情對我來說太接近于愛了。
或者愛本身僅僅是一種共情的邀約?!癿y sweet lunatic”當(dāng)然不是一種共情,說到這里我忽然想不起來自己是否曾在這個意義上被無論什么人愛過。
那么說說你的父母吧,他們又是怎樣的人?
我不想說。
說嘛,我已經(jīng)告訴過你我的家人了。
我九歲時他們離婚了,后來我寄養(yǎng)在親戚家長大,孤身一人,不被愛。
他們會給你生活費嗎?
你有點焦躁,這不是個好問題。
那就是沒有給?你要自己去掙錢養(yǎng)活自己?
怎么可能?
其實,其實我對他們有很深的感情,你一字一句說,我在冬天和生病時想起他們,就好像只有寒冷和疾病使我和他們連在一起,但我不知道那樣的情感是否能定義為愛,我試著去想象自己置身于一個和他們一樣艱難的婚姻,甚至試著理解他們當(dāng)初為什么拋下我,我從我自己的內(nèi)部想象他們,我一次又一次試著用自我闡釋的方式理解他們,就好像他們活在我的身體里,與他們的激情和軟弱一起,與他們的智慧和痛苦一起,我想象他們?nèi)绾味冗^那些我尚未存在的年份,他們的上世紀(jì)六十年代、七十年代、八十年代,我們從歷史書上讀過那么多那些年代的事件,百廢待興的八十年代,而后是九十年代……可是想起那些年份中的他們使我失重一樣痛苦,我沒有機會知道尚未成為我父母時他們曾是怎樣的人,他們?nèi)绾味冗^心事重重的青春期,在八十年代他們又曾熱愛過什么……我甚至不知道如何與活著的他們說話,我害怕見到他們。愛本身會使被愛者成為一座石像嗎?
很小的時候我在北方長大,你又說,家門前是公園,園中有片人工湖引了附近經(jīng)過的河流,每一年冬天湖上都積起很深的雪。小時候從美術(shù)班下課的周末,我爸爸會去接我,背著我的墨綠色畫板,他帶我去公園的冰上玩雪。湖面堆著些巨大透明的立方形冰塊,那是人們用來做冰燈的,彩色的燈泡接上電線重又凍進(jìn)冰塊,那些打了孔,被雕塑組裝為建筑、動物或人像的冰塊。舊歷新年的夜里是焰火與冰燈,天空又晴又冷……
第二次我見到你,我們在陜西南路或襄陽南路見面,你問我是否要坐在你的滑板上回家,我答應(yīng)了。法國梧桐的葉子已落得遍地,樹底的光暈與陰翳一刻不停地虛化退去,滑輪在地面磨出鈍重的砉響。我抱住自己坐在你的滑板上,我攬著風(fēng)衣的下擺,它仍落了一角,擦過街面的秋夜塵土,就在僅僅半個月前我曾以為那些路燈下的樹影可以使我原諒生活。而我仰起頭對身后的你說,我忽然很想念我爸爸。
很久很久以前我也像這樣抱膝坐在結(jié)冰的湖面,駛盡清掃過又落在藍(lán)得金屬般幾近不透明的冰面上薄薄一層積雪,我的爸爸拖著他為我做的雪橇走在前面的冰上。
你會每天給家里打電話嗎?我記得當(dāng)時你問我。
不。
方舟
他們經(jīng)過興國路。他問,你是否要停下來看一看武康大樓?夕照下往往許多人在馬路對面駐足望著,拍照,它薄暮的深橘紅與圓弧狀的銳角。她說,我有點討厭本地人對上海歷史地理敝帚自珍的樣子,以“這是屬于我的地方”為前提的愛總顯得有些立不住腳,況且他們懷舊的視角幾乎僅僅限于近代史,那些法租界和公共租界掛牌“歷史建筑”的樓群。他問,那么你討厭上海?不,恰恰相反。那天我路過鄔達(dá)克的紀(jì)念館,我竟然對著他紀(jì)念館里的錄像哭了,上海曾經(jīng)是座方舟,上世紀(jì)收留流亡者、國籍不明者、猶太人的方舟,這意象令人動容。
我想相信一點什么,她想,那些建筑物看上去要比我們不朽。假使承認(rèn)我不愛任何人,我不愛我現(xiàn)在的任何生活,我是否就可獲準(zhǔn)懷揣一顆必碎的心求愛于這黃昏時日光一點一點剝落的墻壁,求愛于從未有過體溫的息焉堂或武康大樓?去愛那些永不能開口說話的客體——而不是人——會使我得救么?將希望剪為輕而軟的碎片、擲向夜間隨著船尾飛翔的鳥群會使我變得更為破碎么?她想起離校前聽過的最后一節(jié)宗教學(xué)導(dǎo)論課,她甚至忘了講臺上的幻燈片與教授說了些什么,可能是奧古斯丁的上帝之城,或者托馬斯·阿奎那,而她和其余的無數(shù)次一樣感到自己已然破碎無比,在一瞬間她想沖出教室跪在教學(xué)樓因夏天過分的空調(diào)而冰涼的瓷磚地上放聲大哭。上海對我來說也是方舟,她對他說。她并不真的介意他是否明白,反正,沒有第二個人聽她說這些了。
上海是方舟??照{(diào)外機的水滴落在窗上的遮雨棚,更漏一般,點滴到天明的蕉葉一般,冬天就要過去了。空氣驟然變濕的季節(jié)之交令人憂郁,但春天一樣冷,春天仍有點點滴滴的雨,我們棲身的橙紅色閣樓會被如注的雨從土地連根拔起,漂浮在這世界嗎?成對地涌上來所有潔凈的動物,成對涌上來,這唯一的方舟,她想起很小很小的時候,風(fēng)煙俱凈的舊歷年底,她的房間那么窄。新洗衣物和床單的氣味彌散整間新年前的屋子,窗外是冬天黃昏岑寂的藍(lán),那些童年寂靜的碎片總是在恍惚間篩進(jìn)來,仿佛她現(xiàn)時密不透風(fēng)的百葉窗終于漏出幾絲隙縫,冬天或夏天,一些明亮異常的光線。她對自己說,假裝我們正在坐船航海,房間是我們的船艙,舷窗外有無盡的水。我們?nèi)ズ胶?,她抱著幼時耳朵綻線的玩具熊,四周沒有別的船只,沒有方向,太陽在我們忘記入睡的那一側(cè),你和我,航海小說的母題總是動人。大水不會退下去了,大水再也不會退下去了,為什么他人房間永遠(yuǎn)比自己的易于在痛苦時入睡?他像泊岸的海船般癱倒在她身邊,他環(huán)抱住她,她聽著他的心律漸漸慢下來,某一刻她甚至幾欲含糊不清地附耳對他說,我愛你。
“跟我一起走吧?!?/p>
他說的是春天到了他要出一次遠(yuǎn)門,去某個你并不理解的工作項目,可能是某個展覽的商業(yè)推廣,你不太記得了。他給你看郵件的截圖,他給你看他要走的路線地圖,你掃了一眼他的手機上深深淺淺綠色的歐亞大陸?!澳阆肴ケ鶏u嗎?”他問你。
“想過,冰島在陸地居民的認(rèn)知里總被當(dāng)成又遠(yuǎn)又冷的神秘小島,塔可夫斯基不是還拍過男主人公睡了冰島巫女拯救世界的故事?”
他附和著你笑了幾聲,你給他講《犧牲》的情節(jié)。草地與平原上的房屋熊熊燃燒。
“可是我這次去不了冰島,只能在瑞典停一個星期?!?/p>
“哦,那也很好啊?!?/p>
“你想和我一起去嗎?”
“你開什么玩笑?”
你隨口找了一堆借口,簽證太麻煩,和工作人員打交道太麻煩,沒時間,但你知道你在害怕的其實是什么。
“你把現(xiàn)在的工作辭掉,跟我走吧?!?/p>
“哈,你倒是說得輕巧,況且我現(xiàn)在根本沒找到新工作?!?/p>
“為什么還沒找到?”
“我現(xiàn)在不想說這件事?!?/p>
于是你們不再提起。他給你看護(hù)照上他的照片,“是不是顯得太老了?”
你看到他的出生日期,1986年11月,他的相貌舉止并不像一個三十歲的成人,反而奇異地停留在青春期。他和你差不多身量,平日里會穿純度很高的紅色或藍(lán)色衛(wèi)衣出門,你想起你也望著他輕快地說過,你好好看呀,你的眼睛好干凈看起來好好看,就像他盯著你時忽然說的那樣,剎那間你有一點難過。
“我感覺你平時的人格好像是為了自我保護(hù)故意偽裝出來的……這樣不會很累嗎?”
他假裝沒有聽清你的問題。
你意識到你正一步一步踅入不可回返的境地,長樂路的房間是永無鄉(xiāng),冬天的核心,而對這里懷有的情感已使你自覺危險了。承認(rèn)它過于可悲,過于太阿倒持,承認(rèn)它使你失控,可你竟也漸漸感覺你正在活著。依附他人的體溫、他人的生命你活著。他將手按在你的胸口說,你的心跳和我一樣快呢,你不知道另一性別的人在何時會關(guān)心他人的心律,他們對你來說從來陌生、堅硬、遙不可及,你以為也扮演一個這樣的形象就可免于受傷,一個冷淡、強硬、性別模糊的你自己,一個對任意形式的愛與溫情都不再抱幻想的你自己,你以為你僅僅需要性,甚至也并不那么需要性而只是擁抱匱乏,你在浴室里瞥見一支新的牙刷,他解釋道,那是他自己的。
你說,我不想見你了,你約別人去吧。
我不想約別人,他說。
反正你就只是需要一個炮友而已啊。
不,我想要你。
但為什么是我?街上隨便一個姑娘都比我好看多了。
她們都不是你。
他用吹風(fēng)機吹了幾下你被洗臉池沾濕的裙子,脫掉它吧,你很難描述他那樣說話時的眼神,或許你在他朋友圈的照片見過如出一轍的眼神,抱著一只貓或狗。而你甚至感覺有點解脫。你們回到床上,在你就要出門前的下午三點,他滑了下手機說待會有個朋友的孩子會過來找他。他拍著你的背叫你放松些,怎么一下子忽然僵硬了起來?你不說話,他來不及抱你了,你匆匆重新穿好裙子。
他下樓去應(yīng)門,一個八九歲的紅頭發(fā)孩子和他一起走上來,他們在工作臺與畫板前停下,你聽見他們在門口簡短地寒暄,混著法文和英文。你眼角余光瞥進(jìn)床邊的穿衣鏡,一具蒼白無血色的女性軀殼矮小側(cè)影,眼睛很小,鼻梁塌陷在一副框架眼鏡下,從未化過妝,頭發(fā)又長又亂,扁平地穿著暗沉沉的優(yōu)衣庫襯衫裙,你的薄呢大衣扣子才系了一半。這里沒有衣柜能使你將自己藏起來,你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他指著你對孩子說,this is a friend of mine,monami.你仍僵著半天系不進(jìn)第四顆紐扣。他走過來若無其事地問你,你還好嗎,怎么不說話?你非常勉強地對他們笑了一下。
他像往常一樣在門前抱住你,他在你耳邊說,過幾天見。你反問他,你怎么敢確定過幾天我還想見你?他說,我就是知道。
我活著。對,此刻我正活著,他人的目光像驟雨一般而我卻活著,我有一具暫時恒溫的軀殼,它沿著遍植葉子枯干的法國梧桐的街道向北一直走,一直走,延安中路高架下的兩個綠燈熄滅了。靜安寺的屋頂是可怖的金色,靜安寺的核心是可怖的金色,那些忙碌的路人自相反的方向與我擦肩而過,假使我是他們中的一個……我的住處離長樂路那么遠(yuǎn),而我卻召之即來地出現(xiàn)在那座橙色地板的閣樓里,甚至比上班的時分更像通勤……這會使我被輕視嗎?承認(rèn)自己需要L——像他需要我那樣需要,像一個欲望主體對不值一提的他者那樣需要,像需要日常生活的戲劇那樣——會使我免于失去尊嚴(yán)嗎?那些外覆玻璃鋼的建筑不停不斷地擠壓著道路,它們反射的日光里我看見——我活著,那么可悲的、無法像檔案膠紙般貼附于某個身份的軀殼,整個冬天里一次次由蒼白變成潮紅復(fù)又褪為蒼白的軀殼,它的心臟居然也曾經(jīng)那么迅疾那么有力地跳動過。這個冬天我讀了十幾本書,往往是去見L的路上或坐在路邊等他時讀的,看了好些舊廠房所改建的美術(shù)館里的展覽(那個看了許多米開朗琪羅的下午我反復(fù)想起L,想起他的脆弱),我已想不起過去何時曾經(jīng)像這樣感到仿佛毫無重負(fù)地活著,依附他人給予的、我不配擁有的生命我活著,我活著。
我不想再見L了。但凡恢復(fù)一點體溫就會使人期待更多的生命,更多的尊嚴(yán),更多的……愛,我應(yīng)激出的一整套冷淡而強硬的自我認(rèn)同完全失效了、崩毀了,像大理石雕像銷去外層的余料所迸濺出的那樣,我的力量已然無法支撐它,我感到羞恥、虛弱、不合法、不被愛,我以為我早已習(xí)慣這一切了,而L仍是個不可對話的人,他仍然不值得愛,我不知道他是否從未將這樣一種關(guān)系視為應(yīng)當(dāng)認(rèn)真對話的關(guān)系,引入期待、尊嚴(yán)或愛的可能性;其中任意一個變量都大大增加運算的復(fù)雜程度,我已經(jīng)無力控制,或許唯一從中跳出的方式是承認(rèn)愛或被愛,而它們都那么危險,懸崖上的信仰之躍。
170302
今天去望了彌撒,圣灰星期三的祭儀,然而這仍然令我焦慮與害怕,從教堂充滿了陌生人開始。我不是一個天主教徒,我尚未受洗,我甚至對宗教禮儀一無所知,他們在神的那一邊,他們已平安抵達(dá)了神的那一邊,有看不見的冰的幕墻使我與他們分開??床灰?,然而堅不可摧,在贊美詩響徹的偌大教堂內(nèi)我感到極端孤獨,以及一種決定論意義上的破碎,我是這里唯一破碎的人,我在亦步亦趨地隨著其他人劃十字與下跪時頭腦空白,我應(yīng)當(dāng)祈禱什么?我所有的痛苦與羞恥不值得說出來,即使是對神。
而在不得不與他人接觸時我感覺更壞了。不知道是否有人注意到我的僵硬、笨拙、虛弱與格格不入,他們一定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我會因此受憐憫嗎?我跪在每一條長椅前供祈禱的長條海綿墊上,因焦慮和虛弱而發(fā)抖,我在聽牧師用口音甚重的英文布道時確實流了一些眼淚,但歸根結(jié)底我在偽裝一種我并不是的人,并且偽裝得極其笨拙。我害怕人群,我寧愿希望自己是透明的,我寧愿自己已經(jīng)成為幽靈而免于他人的目光,既然任何一個共同體都令我感到異己,我永遠(yuǎn)無法足夠介入任何事件或共同體,這令我失望,但這是我自己的錯。
以及今天對L說到圣灰星期三,我從未抱過希望他真正明白我在說什么,只是請求他假如路過教堂,替我看一眼。他說,我每天都在替你看,隨即發(fā)來幾張貓圖和盧浮宮的貓畫,我有點哭笑不得,我能否相信他會在我缺席時想起我?公交車經(jīng)過靜安寺我下車,近黃昏時下起了雨,我沿著許多次去他家的路一直向東走,登上四方的天橋。或許下次見面我會對L談起信仰,或許會借酒佯裝不經(jīng)意地問,你會為我祈禱嗎?但祈禱什么,我也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夠相信什么。在將承認(rèn)自己對他的需要視為一種信仰之躍后,我仍然不愿給這種情感以作為愛的合法性,但猜想他如何生活已經(jīng)令我心碎了。我指一種無力感,我?guī)缀蹩梢源_認(rèn)他不可能像我需要他一樣需要我,他不是擅長解讀一件事物內(nèi)部全部復(fù)雜性的人,而復(fù)雜與可悲的人——像契訶夫早年劇作中的伊萬諾夫——不配與人相愛,因他們的處境除了毀掉自己,也毀掉愛他們之人的生活;但這樣的人,像這樣生活在深淵的人,比任何人都需要光。
L曾是光。更早些時候,也有過另外的人是。我相信這一點的唯一證據(jù)是他們的眼睛。我會將他們闡釋為單純、溫柔的,即使他們并不是,即使我只能愛回憶與闡釋中的人而不是活著的他們,活著的他們甚至是種宿主,我唯有寄生在他們所照亮的地方,我唯有從他們的在場中剝削回憶,被愛或被關(guān)懷的證據(jù)(并且無法證明便因此沮喪不已),而這全然不是愛。
你在床上躺了兩天,你也不知你在做些什么,胡亂刷了些簡歷網(wǎng)站,豆瓣和微博,微信公眾號和朋友圈,一些嘈雜的綜藝視頻。世上充滿了這樣嘈雜的語言,與它們保持應(yīng)有的距離幾乎耗盡了你的力氣。一個實驗失敗了,強行劃定界限區(qū)分對人們所抱期待的實驗,強行劃定界限區(qū)分性與愛的實驗,你幾乎做了所能做的一切以避免一種關(guān)系無死角地入侵你的生活。然而在實驗接近失控的時刻你開始不知所措了,承認(rèn)自己并沒有足夠的力量區(qū)分這一切過于羞恥,而你被無可挽回地卷入了更為復(fù)雜的漩渦。你失敗了,在迄今經(jīng)歷的所有失敗之上又一次失敗了,或許唯一令其稍可承受的條件是你們相愛,這甚至意味著救贖,而你絕不愿冒險去確認(rèn),你不愿認(rèn)為那不可對話的人值得你冒險,于是仍然始終擱淺在“近于愛上自認(rèn)為不值得愛的人”的認(rèn)知失調(diào)中。你強迫自己感到平靜,對,平靜,像一塊硬塑料堵在氣管和胸口那樣平靜,對感受的描述會先于它本身到來。被他人救贖的前提是自己尚未那么不堪和虛弱嗎?你已然不知如何自處才能免于靈魂的慢性損傷——倘若你真的有一個靈魂,無論是否將自己視為一個有才能的人,無論是否放任自己愛某個具體的人,一切重又變回冰凌的園地。你從來都活在其間,只是曾經(jīng)有過幻覺。
愚人船
我什么也寫不出了,一切已寫下和將寫下的字都扭絞著我,語言的想象力是否應(yīng)當(dāng)讓位于修辭學(xué)意義上的道德,又或許它們本是一體的?
另一種發(fā)問的方式是,那降在某具肉身的苦難、羞恥、被剝奪,在何種意義上是降在抽象的一切人身上的?
問題的歷史與答案的歷史都太久了。
我無法找到緩和語言失重的方式,雪塊厚重自頭頂落下,帶走其間的空氣。我日常所生活于其間的雪,白噪音般的自厭,尖銳的自厭,表面平滑的深潭般的自厭,一切,盤錯的巨型根系,我的心臟是軟木塞,我的呼吸與世界間隔著碎瓷磚的一堵墻壁,我并不存在,我什么也不是,僅僅是一窟腐草淤陷的深水潭。我是否能夠不使用修辭談?wù)撨@些?這不是我們呼之為話語的東西。
說“我真可恥”,和所有人等同,或者比其中一部分人更多一點、更不合法一點,我是否能夠想象自我判決以外的文學(xué)?
(陪審團(tuán)的讀者們,這并不是我已講過和將講出的所有證詞的主題。)
他打來電話,你明天有空嗎?她問,是你朋友圈里發(fā)的自閉癥小孩的畫展?他說,是,你能不能過來幫忙?她略略不悅,原來你只想叫我過來幫忙啊。他說,因為別人明天都要上班,我找不到人手。她一陣無明火起,我不上班就有義務(wù)非過來幫你忙不可?再說恕我直言,您那項目就一和偽藝術(shù)合流、滿足虛假道德感的小甜點心。他干笑了幾聲,哈哈。她補充,我無意冒犯,指責(zé)一個真正做事情的人畢竟不道德,況且我也知道你堅持做了好幾年不容易。他掛了電話。
次日她還是去了展廳,嚴(yán)格來說甚至不是一間展廳,舊法租界總是不缺像這樣的餐廳兼咖啡館(每一次他在朋友圈貼小朋友的畫,都要煞有介事地感謝一次之前展覽的贊助方,某某領(lǐng)事館、某某餐廳、某某畫廊,等等等等),千篇一律ins風(fēng)或工業(yè)風(fēng)的裝修,有空白的巨大墻面偶爾放些電影。他將畫幅背后粘上雙面膠,貼在每一桌座位邊的墻上。她一見他就說,在餐廳這種地方辦畫展實在是太不嚴(yán)肅了。他辯解,你說的是很對,不過找不到場館還有什么地方好讓它們賣出去?人總要吃飯啊。她不再作聲。
“十二歲的張某某是一名唐氏綜合征患者,現(xiàn)就讀于長寧區(qū)特殊教育學(xué)校。從小他熱愛油畫與影像藝術(shù),也是一位本能的觀察者與創(chuàng)作者?!彼欀级⒅糠嬘蚁陆堑恼f明,又忍不住向他翻白眼,欸,我說你們辦展能不能稍微寫個正經(jīng)點的作品介紹啊?像這種背后邏輯是“請你買下這幅畫,因為我生了病很可憐”而不是“這是一幅好的作品,請你買下它”的展覽說明倫理上有問題真的讓人很不舒服欸。他沒好氣地說,你倒是幫我寫一個?我準(zhǔn)備時間才半個月,能做成這樣已經(jīng)不錯了。
回程地鐵上她低聲道歉,對不起我最近情緒不太好,有點暴躁。他問,你怎么了?我說不清楚,反正還是一堆困住我的老問題。他說,我也很焦慮啊,只有戴著耳機時才能稍微平靜。他分一只耳機給她聽,是一支嘈雜的德文歌,她又向他靠近了些。地鐵很快到了站。
說點什么吧,說呀,請你,向他人說些什么吧!說你是誰,你來自何處,屬于何處,說你為什么來到這里,你有怎樣的職業(yè)規(guī)劃?去對人們證明些什么,否則你便無法像他們一樣存在,即使存在也無法像他們一樣正確,一只裝著銅砂粒的鋁罐豁啷豁啷響。你低著頭走出某個紀(jì)錄片的放映室,每一個周末總是有許多像這樣的放映,在咖啡館、美術(shù)館,和更多你無法叫出名字的空間,每一天在每一個角落總是有許多這樣的活動供一些學(xué)院派高談闊論,供另一些一知半解的人點綴他們的日常生活。在那里仿佛所有人都認(rèn)識所有人,只除了你。
“我平常也寫一些文字?!保ㄕf話的人將保羅·策蘭詩集的一頁拍照貼在她朋友圈,并配上咖啡的表情。)
“現(xiàn)在還有什么人會讀書?(說話的人隨手翻了翻書店角落堆著的一摞舊書。)有人會讀《導(dǎo)讀福柯》?有人會讀《悲劇的誕生》?哦,這本《劍橋中國古代史》是我自己買來平時讀的,一千個人里會有一個人感興趣嗎?”
“我們現(xiàn)在可以談一談今天重新討論馬塞爾·莫斯對社區(qū)營造和重建的意義?!?/p>
“我前幾天剛?cè)タ戳穗p年展,今年的上雙51人項目很值得關(guān)注呀?!?/p>
在一些場合也有人注意到你:“你從哪里找到我們的?”你說,朋友分享的微信公眾號,或者別的類似回答?!芭秵涯呛茈y得??!下次我們再辦活動也歡迎你來?!蹦阏f,好。有時你也不得不向人介紹些什么,你往往說(并為此感到羞恥,已經(jīng)多久你沒有寫出任何一個不至令自己厭惡的句子了?),你寫小說——“什么樣的小說?”你支吾地說,關(guān)于城市空間的一些想法。“能再具體說一下嗎?”你說,關(guān)于人的軀體、記憶、想象與城市空間所組成的隱喻織體?!芭杜杜?,這很好呀!你有出版過什么作品嗎?”你說,沒有,我不喜歡投稿,而且寫得既少又慢。于是不再有下文。
更多的時候你又疲憊又沮喪,像幾乎所有你呼吸著的時間一樣,并因疲憊和沮喪下意識地隨手攻擊些什么。
這仍應(yīng)歸咎于你么?在那些場所仿佛你永遠(yuǎn)無法像他人一樣自如,無法像他人一樣關(guān)心已被提出的問題,你懷疑你根本對任何具體的問題都毫無了解、毫無興趣,你只想假裝并不像你所是的那樣可悲,有生之年你所做過的一切都僅僅在向自己假裝并不像實際所是的一樣可悲。你甚至很久不敢再讀詩了,它們中的一些令你厭倦,另一些令你畏懼,而這一切都令你羞恥。你以為你訓(xùn)練自己愛與同理心的動機是不愿任何人白白受苦和失去尊嚴(yán),你因這種偽善再次感到羞恥。
世上有那么多的人和那么多的話語。
你早已厭倦了世上那么多的人和那么多的話語。
想象一座購物中心,地下二層有一間巨型超市,一層食物一層日用品的常見巨型超市,數(shù)百瓦人造的燈光毫無分別地降臨在店堂招牌、打折夏季女裝、冷柜內(nèi)半腐的羅勒葉與你的臉上。人們在你身邊若無其事地坐著;人們在你身邊若無其事地交談,天氣與旅游,投資計劃,同事與上司的工作;人們在你身邊若無其事地走著,挑選外皮發(fā)亮的青椒、意大利面、柔軟鮮活的花蛤,電視屏幕與廣播西西弗斯一般永遠(yuǎn)散布嘈雜的聲浪。有不可見的沖床無差別地降臨在你和一切人身上,不可見的鉛塊無差別地降臨在你和一切人肩上,為何此刻所有人都仿佛一無所知?我是此地唯一感到沉重的人嗎?你想嘔吐,就好像它是唯一使你重新清潔的手段,你想嘔吐到內(nèi)外翻轉(zhuǎn),沒有一個人知道此刻你的胃黏膜已成了你與世界間的胎衣,空空如也的購物車上你俯下身,它承受著唯一的所有的尚未失效的重量,你推著購物車在超市內(nèi)一圈圈一圈圈緩慢地踟躕,此刻無論談?wù)撋蛘務(wù)撍蓝疾辉倬哂腥魏我饬x。
想象一片湖水,一片結(jié)冰的深深的冬天的湖水,像你幼時的小公園內(nèi)灌木與蔓草在其岸邊叢生又枯萎的湖,像你靈魂一樣的湖,世上的人幾乎全在冰面上走著,一些人潛入高于零度的湖水,你愛一些人通過湖水,甚至湖水中最為澄凈的部分,而湖底仍有深不可見的淤泥,死去的浮游動物睡在那里,腐草與暗礁睡在那里,你沉進(jìn)淤泥本身,連同所有的混亂,破碎,自相矛盾與隱秘的愿望,他使那些你早已廢棄的墓碑重又變成水底的暗礁,你不停觸礁,那是一種使一切都尖銳起來的語境,通過淤泥,通過淤泥你被給予過生命(就像創(chuàng)世的那天一樣?。?,唯有淤泥讓他與你擁抱在一起。
她想起一些瞬間,很多瞬間,他在一個深夜出現(xiàn)在她近郊的家,他們坐在她的床上,倚著白冷的墻壁。他指著她書架上的一本《圣經(jīng)》問,你是基督徒嗎?我不是的,大學(xué)時有人對我傳教,他說,我也差不多。他們在深夜看另一些電影,她放給他看《感官世界》,女演員鬼氣森森的悲傷的紅衣,她說我其實非常喜歡這部電影,因為人與所愛的人既不共有一個靈魂,也無法共用同一具身體。她忘記他說了什么,他截了幾張女主演的照片。她望向他的眼睛又瞇起了一點。他們出現(xiàn)在一些房間,許多房間,長樂路的冬季,靜安寺與陜西南路之間的Airbnb,她在普陀又搬到楊浦的住址,她在一些清晨故意為他做簡陋的早餐,深鍋里的水沸起來又熄滅,她問他你覺不覺得湯年糕是種很情色的食物?像是《繁花》中陶陶去小琴家里,次日早晨起來會吃的那一種。他當(dāng)然沒有讀過《繁花》,此后也不會讀,還是冬天的時候她在去他家的路上重讀了一遍,她在他身邊夢見過小說開頭“看得見半個盧灣區(qū)的洋房屋頂”,晚安我的繆斯,你就算再渣再傻再沒才華也還是我的繆斯,而他問,繆斯到底是什么意思?你不需要知道,她說,你也不需要繆斯。
而另一些瞬間里……對,作為敘述者我隱瞞了許多,我隱瞞了那些令我更為羞恥的情節(jié)——你能幫我買張機票嗎?我忘了帶錢你能轉(zhuǎn)一些給我嗎?我的銀行卡丟了你可以借我卡號用一下嗎?我剛下飛機現(xiàn)在住在東平路,你能過來見我嗎?我并不是每一次總能得體地拒絕,我在電話里尖叫著我受夠了,你用一件比一件傻的事情麻煩我,況且你覺得你和我的關(guān)系也配使喚我做這些破事嗎?他不耐煩地說好了我知道的事你不用重復(fù)這么多遍,他敲我反鎖的房門送進(jìn)一卷掛歷,是Segantini的畫,他說你看看它們或許會不那么難受,他說你再哭我也要哭了。
“我厭惡透了你只有在需要我的時候才來見我?!?/p>
“不會啊,我有不少可以幫忙的朋友?!?/p>
“那為什么非要找我不可?”
“因為你是最親密的?!?/p>
“你可能對你和我的關(guān)系有什么誤解?!?/p>
“沒有?!?/p>
“我受夠了你不停take advantage of你和我的關(guān)系,況且你和我根本沒有關(guān)系。你活了這么多年就從來沒有把任何人不當(dāng)成利用對象過嗎?”
“……”
“好吧,這樣指控你可能并不公平,因為我其實也是在剝削你?!?/p>
“……”
“算了,你根本不想聽我在說什么。”
“我在聽啊,你說你其實也在剝削我。”
“我不想再見你了?!?/p>
“你不會的?!?/p>
“你怎么這么敢肯定我不會?”
“這是注定的?!?/p>
“哈,你當(dāng)我?guī)讱q還相信這個?”
“你不用相信?!?/p>
“你有沒有感覺過之前相信的一切都是錯的,你的需求完全是自相矛盾的?”
“沒有吧?!?/p>
“Good for you.”
“需求是自相矛盾的,比如什么?”
“比如說我到現(xiàn)在還沒有把你扔掉?!?/p>
“我明白?!?/p>
“你真的知道我在說什么?”
“知道。”
我仍在世上活著。赤手空拳,并且一無所有,我已無法躲在任何一種共同體、任何一種職業(yè)、任何一種話語的蔭庇之下了。盡管如此我仍在抵抗,并且?guī)缀踝隽宋夷茏龅囊磺械挚?,以不為也不配為人所知的方式。我太軟弱了,還是太軟弱了,世界加諸我身上不可選擇的一切都使我耗盡全力掙扎:語言、價值、定義體系、許多堵玻璃幕墻……我能重新思索,與它們保持距離而不陷入對立場的自我迷戀嗎?我越軟弱,它們越無處不在,我唯有以一具軟弱的肉身為行動單位,試探這一切的邊界,并被世上所有的碎玻璃深深劃傷。
況且你也是所有這些碎玻璃的一部分。
然而我翻到過你的一條朋友圈,大概是四年之前的,你說,我真的盡了全力,剩下的就交給你了,上帝。
我想相信一次你。
黃昏時人們魚貫涌入地鐵站,延安高架橋下半濕的斑馬線泛著白而臟的光暈。春天已到了,人們的發(fā)膚與深色外套間籠著春季若有似無微弱的雨。一些桃花與梨花已開過了,法國梧桐的新葉長在一片去年未凋落的枯死的球果里。我是那些人中的一個,我們魚貫流進(jìn)以靜安寺的金色命名的地鐵站,在我入職某份同樣不值一提的工作的第二天。
像此刻活著的幾乎所有人一樣,我永遠(yuǎn)不可能為任何一種事業(yè)、任何一個愛人獻(xiàn)出一切了。
因而將無從證明是否有靈魂的人指認(rèn)為唯一的繆斯就是獻(xiàn)祭。我愛你。
(而這樣說時我將自己置于何地?火刑柱嗎,十字架嗎?我何以證明我有權(quán)被綁在這里?)
對不起我仍然只能使你變成一尊淤泥中的神像,水制的模具漸漸脫離其母體。
170311
承認(rèn)對L的情感——承認(rèn)而不去定義——使人沾染了一種莫名其妙的英雄主義。
命題一:我知道L不值得我愛,我知道他庸俗,全無才華,說謊,并且不愛我。
命題二:盡管如此,L仍然是我的繆斯,即使他根本不知道繆斯是什么意思,即使或許(在某個后驗視角中)做我的繆斯其實是他一生中唯一一個值得一提的身份。
繆斯其實是一個相當(dāng)曖昧的定義,這意味著在我這里他仍然是不可即的,仍然是一個客體,并且被噤聲,并且絲毫沒有被讓渡介入我生活的權(quán)力。我不關(guān)心他的現(xiàn)世生活,只要他出現(xiàn),被一些回憶與闡釋替代,像一尊淤泥中的雕像,像我如今生活于其中的不知應(yīng)屬于何人的身份與生活。
在此意義上他是否值得被愛并不重要,他如何定義與我的關(guān)系也不重要,既然我只是在等待一個時機將自己燒成灰燼。
假使這是我對于關(guān)系唯一的訴求,反而一切會變得容易許多。而我同時既是一個飛蛾撲火的亡命徒又渴望躺下來變得絕對軟弱而消失在他的手心里,我既想要他保護(hù)我又無限希望他與我一起赴火,而我不知道在此關(guān)系中他知道什么,他永遠(yuǎn)無法理解這樣一種沉重、憂郁、自相矛盾、抵死纏綿的情感,或許他假裝不理解。
長樂路的那個房間是冬天的核心。第一次在那里我差點說出來的是,我們?nèi)ギ?dāng)亡命徒吧,除了這個語境不再有別的使他對我所做的一切可以忍受,除了這個語境不再有別的使此關(guān)系中發(fā)生的一切邏輯自洽,只要他不繼續(xù)越界。我甚至不知這種無回應(yīng)的境地是否也是我渴望的,或許未遇到L的我所生活的平行世界更為悲苦而固步自封,即使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足夠悲苦,虛弱而固步自封,且所有表達(dá)立場的話語僅僅是為了掩飾這種虛弱——可是我真的厭倦這一切,我不知道我是否有資格反抗,我不知道自我流放是不是一種反抗,我也不知道L是否厭倦了這一切,他用以示人的人格在多大程度上是一種自我保護(hù)?我繼續(xù)追究他是否有靈魂這種行為有多愚蠢?我對他唯一的訴求僅僅是,看見我,認(rèn)為我是一個真正的人而非一個欲望對象,然而他甚至并不讀文學(xué),而我也沒有辦法好好當(dāng)面回答“你想做什么”這種問題。人看不見寫作者寫作,寫作始終是隱秘而無法示人的,寫作本身無法用于交換任何注意力、理解或愛,每一刻使我內(nèi)部的卵石灘瘋長的不是怯懦,你應(yīng)知道,你應(yīng)知道的。
請你看見我,請你承認(rèn)我是一個有才能的人,請你看見我已經(jīng)盡力去與人類保持距離以保護(hù)我唯一認(rèn)為珍貴的靈魂——可是它值得保護(hù)嗎?我真的在用一種有效的方式保護(hù)它嗎?為什么我只能從比我更為社會化的人類身上獲得安慰并深深為自己不夠正常而感到羞恥?我沒有辦法自證我有值得花精力去保護(hù)的才能,我所相信的仍然是才能本身來自哀慟,而日常的磨損使人疲乏到無暇寫作、修辭不耐、無法思考真正值得思考的問題,我從來無法跟上常人定義中“努力”的標(biāo)準(zhǔn),這是我的幸運還是我的過錯?
請你看見我已為活到這一刻將自己扭絞得足夠多,請你看見我對寫作是真正嚴(yán)肅的,請你看見我為之掙扎而不自知的一切,為什么我將對只可能呈給神的隱秘愿望又一次訴諸男女之愛?我能夠期待有神嗎?我是那個應(yīng)被從身上趕出污鬼且僅僅因此受苦的人嗎?
我不能再自欺不需要被愛,但承認(rèn)自己需要愛而不得過于可悲了,而寄望于藉男女之愛獲救更是十倍地可悲,我并非未嘗試過將這兩者分開,然而它引向的混亂太多了,這混亂是因L的人格本身還是因?qū)⑵浞蛛x的嘗試,我仍然不知道。
不論如何從結(jié)果上L曾救過我,甚至每一個毀掉我的人都曾救過我。畢竟去年秋天我曾經(jīng)以為我真的無法活下去了,我只是沒有辦法接受因人的愛而生的奇跡仍是可被收回的而不是ever after。有三分之一的南方寒冷冬天我在L的家,長樂路的那個房間是冬天的核心,我一直懷念它,舊年的最后夜晚我也問過他——你覺得我是個有才華的人嗎?是的,他說是的。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有能力愛人或被愛,我會做那個綁匪挾持自己的靈魂到你的門前,說——它已經(jīng)完完全全在這里了,尚未破碎,我耗盡了那么多那么多力氣捕住它,請你看見它、收下它,請你愛它,即使我一次又一次想開槍打死它,然而請你愛它。這可能嗎?我只能又一次訴諸亡命之徒的敘事,而能被一種自我敘事強化的從來不是愛情,僅僅是文學(xué)青年的自戀癖而已,我還有可能真正愛什么人并被什么人愛嗎?
我渴望你,這意味著你或我,我們中的一個必須消失。
現(xiàn)在坐在你的窗臺上。躺下來?,F(xiàn)在坐在你二十二樓的窗臺上,半個身體倒掛在窗外,像晾下來的一件衣服、一條舊圍巾。我倒掛在二十二樓的窗臺上面,我的手死死抓住窗框或你,你會按下開關(guān),你會按下去,一莖細(xì)小的、硬塑料質(zhì)的黑色拉桿開關(guān),1或0,二值邏輯的開關(guān),一個可以用是或否回答的問題,你深入我們之內(nèi)的鐘,銫原子,時間是由銫原子鐘的震蕩所測量的,時間是由鐘擺的震蕩所定義的,它停止的那一刻只留下審判。時間在我的內(nèi)部,我,窗框,一座二十幾層的外壁遍覆瓷磚的建筑,你,從內(nèi)到外。我會變輕,變得很輕,癱軟,像一條倒掛下去的舊圍巾,原子鐘是我此刻全部的感官,它令人難以承受?,F(xiàn)在坐在我的窗臺上,現(xiàn)在你跪在我的窗前,你將固定我使我不至于墜落,你將使我成為這幢睡去的建筑物的鐘擺?,F(xiàn)在是深夜里,兩點過一刻,沒有人看見我們,路面上很安靜?,F(xiàn)在我有一些甜的鐘槌,一些甜的、青銅聲音的波形,現(xiàn)在站起來,你站在我的窗臺上,我劇烈地發(fā)抖,像一張颶風(fēng)里的窗戶紙,我站在我的窗臺上,我的手死死抓住上方的窗框,我成了一張颶風(fēng)里向外凹陷的窗戶紙,塑料薄膜,形同虛設(shè)地抵擋嚴(yán)冬,你會使我變成一張向內(nèi)或向外凹陷的窗戶紙,你會最終潮水一樣撤退,這業(yè)已變綠的行道樹林寂靜的交通燈向上升起的夜風(fēng)與花朵一樣的地面……
我虛構(gòu)了你,僅僅為了敘述的清晰我虛構(gòu)了你,僅僅因為無法想象別的人我虛構(gòu)了你,我想象你執(zhí)行這審判,像收回一個激烈的玩笑,眾人的死眼瞼一樣輕。
愚人船Ⅱ
還有可能重建一種清潔的關(guān)系么?
人與時間的關(guān)系,人與語言的關(guān)系,語言與生活世界的關(guān)系,愛與生活世界的關(guān)系,人與愛的關(guān)系,我可以在死水潭里重建這一切嗎?
認(rèn)為自己重新活下去的前提是忽略元問題,采用任何一種可能的敘事方式使自己顯得不那么可悲,學(xué)習(xí)一種看似有說服力的語匯,說服自己,被催眠到能量高一點的層級,然后跳下去,一次躍遷光譜。
所以在對他人粗制濫造的文學(xué)與話語的絞痛般的厭惡里我厭惡的也是我自己,將語言與discourse并修辭術(shù)的集合混為一談時我自己也是共謀。
而與L的關(guān)系是另一次使人破碎的情感經(jīng)驗,甚至更糟,因為我不再在關(guān)系中盡力劃定一圈清潔的、無法被入侵的界限。
這一切都使我變得軟弱,用一個人清洗另一個人的實驗,與他人的身體在冬夜互相取暖,因為上述原因而無尊嚴(yán)地放棄抵抗,通俗心理學(xué)公號的casual sex指南,我再一次被摔碎了,碎得像腐草淤陷的泥沼,但這曾經(jīng)使我那么真切地感覺自己正活著,即使是以不夠真誠的方式活著。這一切曾經(jīng)使我那么真切地感覺過愛,所有去擁抱另一個人的前史的幻想,所有惡僅僅來源于軟弱的假設(shè),或者我一直就是如此軟弱,從來都那么軟弱地逃避,才從來不停搞砸我的生活。
“如果你自殺了,你父母怎么辦?”
“他們沒給我機會考慮這個問題?!?/p>
“你看看有那么多人都比你慘多了。”
我最后一次去見L,我伏在他工作臺的一角痛哭,我把他哄小孩一樣塞在我手里的LED燈摔在地上,他撿起來又塞給我,我第二次摔在地上,第三次。
但我畢竟說了一直壓抑的話,我告訴他他的行為多么令我輕蔑和憤怒,即使不拒絕性的接觸仍然改變不了他一開始就令我輕蔑和憤怒,不自量力地去調(diào)解輕蔑與愛是會讓人破碎的。但即便如此我仍然幻想過救贖,幻想這種關(guān)系里存在過愛,我甚至幻想我去做那個救贖者,就像我以為他曾經(jīng)救活過我那樣,我已經(jīng)不再分辨得清是為了何種原因不停想要證明他救活過我了。
“我想過去受洗,但……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p>
“你可以試著去教堂,它是會讓你感覺好一點,和那些人在一起?!?/p>
“我和你理解事情的方式根本不一樣?!?/p>
“你是怎樣的?”
“我不想說。說了你也理解不了?!?/p>
風(fēng)有點冷,我只穿了一件襯衣,敞著上方的三顆扣子。他在我前面抱著我,手機快要沒電了,網(wǎng)絡(luò)很卡,但我還是打到了車,從靜安寺到我家,從我家到靜安寺,我在上海搬過兩次家,每一次都短暫地愛過新住所的一切,室友對我說窗外聞得到新開的桂花,秋桂路在我上一個住所出門五百米的地方。在上海外環(huán)以外的市轄區(qū),那些路名終于不再是南中國或北中國的某一個城市,還有更多別的植物,雪松路,水蕓路,竹柳路,桃浦像道士住的地方,桃浦河從我家門前的公園流過去,L曾經(jīng)在幾個深夜出現(xiàn)在那個家里,所有靜安寺的冬夜的核心曾經(jīng)在長樂路的某個三樓的房間。我問他你覺得我是個有才華的人嗎,他說是的,曾經(jīng)他對我的意義是我對我的生活厭惡透頂?shù)臅r刻總有一個房間可以去。一個美國人走過來說抱歉打擾你和你的朋友,你知道附近哪兒有酒吧嗎?L指了路,出租車很快就要來,我們站在一幢寫字樓下等車。司機繞了遠(yuǎn),他蹭了一段路把自己也捎回家,他說你隨時都可以過來我工作的地方找我。
“其實你和我一樣都只是需要慰藉而已?!彼铄e了字,慰藉而不是慰籍。
“我能夠接受這種關(guān)系只是因為對人類的關(guān)系厭惡透了,對我自己的生活也厭惡透了,而且代價在我能接受的范圍內(nèi)。這并不代表我有多看得起你?!?/p>
“……”
“我厭惡透了包括你在內(nèi)的所有人,我也厭惡透了我自己,活著的世上發(fā)生的一切事,但……對我來說安全感的底線是你不會真的不要我?!?/p>
“我怎么會不要你?”
“對,因為你根本不會拒絕任何一個想睡你的人?!蔽覜]有說出口。
“我覺得我是個壞透了的人,可是卻希望有人能接受我。”
“我也覺得我自己壞透了,不會有人能真正接受我?!?/p>
“我不太想問這個問題,問題本身也不怎么值得問,但是你到底把我當(dāng)什么了?”
“你是很好的朋友?!?/p>
“這不是我要的答案?!?/p>
沉默。
“對我來說可以成為朋友的標(biāo)準(zhǔn)你根本不配?!?/p>
“你想過真的去自殺嗎?”
“想過不止一次,從十幾歲開始。燒炭或者跳樓?!?/p>
“那你父母怎么辦?”
“這就是我到現(xiàn)在還沒死的原因。”
“你根本就沒有多慘,你擔(dān)心的全都是一些瑣碎的小事,就算我……都比你慘多了,我欠了一大堆債,我不想跟我爸爸說,你以為我沒想過一死了之?”
“你根本理解不了我在說什么?!?/p>
這些對話和之前的所有對話一樣令我焦躁得無話可說,那么就承認(rèn)我自己也是同等自私、庸俗、軟弱的人好了,就像攻擊自身內(nèi)部最令我厭惡的一切那樣我攻擊過你,這令我感覺有一點解脫,仿佛終于有人替我承受了這一切痛苦與沉重。你提議見我時過于輕易,我答應(yīng)見你時過于輕易,我濫用過修辭術(shù),一些似是而非的話語,與才能無關(guān)的資源的近親繁殖,我渴望以此證明你的愚蠢與盲目,或者其他人的,仿佛那是唯一使我感覺自己并非手無寸鐵的權(quán)柄,仿佛這樣就使我可以傷害你。
可是我在哭。我在不可抑止地哭泣,我的手我的指尖和掌根沉重地劃向你纖維質(zhì)的背包和上衣,你的臉,它們每一個都比我溫?zé)崮敲炊?。我在五?nèi)俱嘔地哭泣,你在我的右前方打開車門說你要回去了,你說回去快洗個熱水澡別因為淋雨著涼了,或許你從未在我的旁側(cè)。而天亮后我會既想不起來昨夜哭了多久,也記不清自己曾哭過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