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文
一
天剛放亮,一只黑黢黢的螞蟻爬向房屋工地,步子急促而匆忙。我不知它要干什么。僅以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架勢來看,絕非放風那么簡單,更像地地道道的觀察者。
首先,它碰到的是個沙堆,在暗夜里沉睡一晚剛剛醒來的沙堆。撩起眼睛一望,嚯,整個兒像座大山,大得無法估算高度、面積和體積的山。只有一張沙漠般的面孔和赤裸裸的黃對視天空,像傳遞什么密語。它不由得伸出觸須嗅了幾下,非但散發(fā)著濃烈的夜色氣味、露水氣味、風的氣味以及時間的氣味,還有數(shù)不清的沙子氣味與蜂擁而來的陽光氣味。這么多的氣味摻和一起,到底想表達什么呢?緊接著,進入瞳孔的是不少半人來高的墻壁,儼然一個大平面上推出的諸多物象——火紅的磚塊,整齊劃一的灰漿印子和橫七豎八搭著的腳手架等等,盡著性子把它們的氣息、光芒、色素、質(zhì)地和肢體語言通通展示出來,叫人目不暇接、眼花繚亂。這樣一來,它只好抹了把眼睛繼續(xù)打量。然而,無論怎樣也弄不清這是我從鄉(xiāng)下搬到鎮(zhèn)上實施的第一個戰(zhàn)略目標:建一棟三層樓的房屋——沿著2002年的日歷生發(fā)出的夢想。它有點沮喪,有點迷茫。正納悶間,突然,視線里出現(xiàn)一個同它一樣皮膚黝黑,五短三粗,且缺了兩顆門牙的漢子。確切來說,那人騎著一輛女式單車朝房屋工地挺進,轉(zhuǎn)動的輪子呼呼有聲,好似以飛快的速度抵達一個具體的日子。
人沒到,聲音搶先傳過來:“狗日的,太陽都曬屁股了……”
“丁酉啊,趕快和灰,馬上要用,一刻也耽誤不得?!?/p>
說這話的是個中年漢子。他站在工地右側(cè)的面館前,一邊把聲帶弄得起起伏伏,一邊晃動著手指。哪怕就一下,也叫得一片空氣嘩然破裂。這漢子不是別人,正是我表哥,也是房屋建筑的包工頭。我搞不懂他把手指晃得那么有力,是職業(yè)習慣使然,還是別的什么,更不知這樣的動作是否進入黑色螞蟻的視網(wǎng)膜內(nèi)。只是它的目光一拐,分明瞧見身材矮小的丁酉放穩(wěn)單車,馬上將汗褂脫下,塞進前邊的鋼絲網(wǎng)籠。沒想到這一脫,不光顯出黝黑的膚色,連同膘肥體壯的身子骨也暴露無遺。隨即,他抓起一把鐵鍬直奔沙堆,而后使勁搗弄起來。殊不知,沙粒像通人性似的迎合著鐵鍬凌空而起,急急忙忙扎向另一個區(qū)域,仿佛找到生命的走向。陽光更不落后,順著人的脊背呼嘯而下,淌成滾滾滔滔的瀑布。
與其說矮子丁酉在搗鼓沙粒,還不如說在進行一場行為藝術(shù)表演。一點不錯,是行為藝術(shù)。你看,伸展著的手臂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地晃動,隨之而來,他的目光也在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地游走……想想,這樣的情景不是行為藝術(shù)又是什么呢?更不消說把頭天剩下的水泥、石灰摻進沙子后,讓鐵鍬頓增無限痛快,不知不覺畫出一道道優(yōu)美的弧,就像文學里說的精神輻射。便想,與人類息息相關(guān)的“和灰”一詞的確是妙——不說別的,就說幾個簡簡單單的動作,便將不少物料攏在一起,融為肝膽相照、和睦與共的大家庭。此刻,物料躺在地面上,陽光灑在物料上,而不少空氣貼著陽光流動,成為無比精妙的構(gòu)圖。矮子不敢絲毫怠慢,憋著一口氣把沙粒、水泥、石灰通通和勻,一遍一遍地和,反反復復地和,就連不少空氣分子和陽光的顆粒也甘愿加入其中,任由鐵鍬來回擺弄與整合,一如整合各不相同的生命資源。直到勻得不能再勻,才放心落膽搗出一個橢圓形的大坑,隨后倒上幾桶清水慢慢浸透、慢慢擴張,進而遍布每顆灰粒的肌肉與筋骨。緊接著,光著腳板一頓好踩。不一陣工夫,成為水汽充盈、精氣神兒十足的漿汁了,并以一點為圓心把不俗的氣象鋪展開來,好讓人們懂得啥叫質(zhì)量,啥叫質(zhì)與量的和諧統(tǒng)一。
矮子忙得不亦樂乎,忽而有人喊:“丁酉喂,來噠漂亮妞噢!”盡管聲音不大,但足以讓人心神振奮。他條件反射般地勾起腦殼,定神一瞅,果真瞧見兩個穿紅著綠、模樣周正的女人從土路上走來——扭動的腰肢如風擺楊柳,篤篤作響的高跟鞋發(fā)出音樂般的節(jié)奏。倏然,一股快意從心底升起,直抵神經(jīng)中樞和每個細胞組織。不知怎的,他將鐵鍬猛地一拍,哧溜,一串星星點點的灰漿脫韁而出,朝著一個目標盡情飛濺。女人大呼小叫,花枝亂顫,自然少不了一頓臭罵:“遭天殺的,沒長眼啊!”矮子齜著牙,歪著嘴,裝模作樣地說:“失錯,失錯……”這一舉動,連陽光見了也覺得好笑。
突如其來的影像,差點讓黑色螞蟻笑暈。但它搞不懂眼下的漢子為何叫丁酉,又為何整個工地就他干著小工的活兒?哦,對了,還有大大咧咧的步態(tài)跟螞蟻行走的方式?jīng)]啥區(qū)別。然而,任憑它的眼睛睜得多大多圓,也看不出矮子的年齡,更不知他出生時正值農(nóng)歷丁酉臘月,天地間下著一場鵝毛大雪,一刀刀的北風使出狠勁切割著他降臨人世的時間。只不過,聽通曉天地奧秘的蟻王說:“世上的人都是一只只螞蟻,要不前世為蟻今世為人,要不離開人世后又會變成螞蟻……”
我猜不出這是另一種版本的生命之學,還是人與螞蟻之間有著血魂一體的淵源?倒是黑色螞蟻把它的觸須搖得格外歡實,似乎在說,這矮子丁酉就是只徹頭徹尾的螞蟻——無論體形膚色、言談舉止,還是勤勤懇懇地做事,都與螞蟻的特性驚人相似,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晌蚁氩煌ǖ氖?,為何表哥請了這么個又矮又胖,缺了兩顆門牙,且腰系麻繩、眼角彎里粘著兩砣白眼屎的貨色——在一大群人馬中,他既不會砌墻,又不能演算房屋面積,更不會繪制施工圖紙、預算材料,等等。好像最大的特色就是和灰,除此之外,便是做幾個沒心沒肺的動作或講些不著調(diào)的笑話。
二
農(nóng)歷六月的太陽一出來,地下像生了火,炙人的熱浪層層翻卷,拍打著一個接一個的時間,并將我的房屋工地罩得像個蒸籠。那天上午,表哥板起長馬臉直嚷:“誰都不許偷懶,不許磨洋工,每天早上六點鐘必須到場,否則扣工錢……”他說得振振有詞,疑是發(fā)布一道命令,又像砸下一群堅硬的石頭。
翌日清早,矮子十分火急地奔赴工地,生怕誤了時辰。一瞬,粗拉拉的嗓音撲閃而至:“米粉兩碗,麻花四根!”
“好嘞,這邊請!”一個請字,像漩渦一樣把他吸進去。
面館里人氣旺盛,彌漫著蓬蓬勃勃的香氣。矮子見縫插針落座,隨后端碗就吃,一陣風卷殘云,吃了個碗底朝天。
矮子光著脊背馳向工地。工地敞開著,接納陽光、人影、腳步和雜七雜八的聲音,儼如一個不小的生命場。
“見鬼,呷飯的家伙哪去了?”他好像是故意的,想制造一些快活的空氣。其實,鐵鍬、灰桶等工具就在身后,卻一頓瞎喊。
“丁酉,何不把自己丟掉!”冷不丁,有人拋來一句。
“呸,你才把自己丟掉!”
……
一時間,打趣的話兒競相角逐,仿佛別開生面的田徑運動。
說到底,做小工是項辛苦的事兒。單就和灰一項,拼的是體力,磨的是耐勁。何況水泥、石灰等碼在一個斜坡上,得用箢箕裝好,然后鉚著一股勁兒挑上來。往往幾個來回弄得氣喘吁吁、汗流浹背。我不知世上的螞蟻是否在烈日下大汗淋漓,滿口的氣抽得如拉風箱?倒親眼望見矮子挑著滿滿一擔石灰在斜坡上爬動。吃力的樣子,跟唐代柳宗元《》里的相差無幾。這當口上,他把牙齒咬著,嘴巴抿著,將每根骨骼里的力氣使向扁擔,而后一步一步挪動腳跟,仿佛度量他的生命長度。此等模樣,與大河邊拼命拉纖的纖夫不相上下,更類似于緩緩蠕動的甲殼蟲。坡又陡又長,一聲不吭趴在天空下,貌似一道難以逾越的生命線。平素,那些行人爬到半路忍不住喊一嗓子:“娘哎,奈不何?。 比欢愦丝棠慷玫墓饩笆牵喊訉⑵ㄑ垡粖A,身子一振,大喊:“沖??!”沖也沒什么,他倒好,還吼出一串跑調(diào)的流行歌曲:
妹妹你坐船頭,
哥哥在岸上走,
恩恩愛愛 纖繩蕩悠悠,
……
這首歌婉轉(zhuǎn)、纏綿,卻被他唱得響亮、豪壯,溢出無法掩飾的陽剛之氣。
他抹了把汗,連忙將石灰倒在早已備好的沙粒上,儼如安放一種潔白的心情。接著解開一包水泥使勁一掀,卻不料叫騰起的灰塵霧得渾身亂七八糟,像個怪物。他顧不了這些,趕緊放開手腳忙活起來。約摸半個時辰,大團的灰漿出落得容光煥發(fā)、神采飛揚,甚至將人的辛勞、苦澀、快意和堅韌的力量等等一并收納其中,組成難以琢磨的視圖。他正想吁口長氣,誰知那邊的喊聲直愣愣地砸來:“矮子,快上灰料,要不然,扣你的工錢!”他不由打了個冷戰(zhàn),立刻將鐵鍬戳向灰泥,而后心急火燎地裝進灰桶。一不小心,灰泥的黑,桶兒的黑,與那被太陽曬得油光閃亮的身子骨形成強大的對射,更像是黑與黑的張燈結(jié)彩,物與象的交相輝映,情與景的竊竊私語……他壓根不知這是物理學中光影聚焦與互襯帶來的效果,只知使出渾身的力氣搗弄家伙什,唯恐手腳慢了。剛等灰泥裝滿,馬上拽著桶兒沖向工地,像一支箭鏃穿越層層相疊的時間。然而恰因這種沖鋒或用力過猛,系在腰里的麻繩突然崩斷。旋即,臟兮兮的短褲往下掉,一截一截地往下掉,好比時下的脫衣舞——瞬間,肥拉拉的屁股和某個生命部件大放光芒,以至于橫著的豎著的斜著的目光齊刷刷地奔來,匯成無比歡樂的焦點。笑聲大作,一浪高過一浪,鮮活著大塊大塊的空氣。面對這樣的笑,矮子面紅耳赤,無地自容。一忽兒抬起頭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予以反擊:“狗日的,沒見過啊,笑你大爺?!闭f完提起褲子,將斷裂的麻繩擺弄一番連接起來,繼而往腰間猛地一束,打個死結(jié),便牢實了。
笑聲沸沸揚揚,將偌大的場域烘托得氣象萬千。此時此刻,那只黑色螞蟻趴在附近的絲瓜架上,顯出無比興奮的神色。想來,大概得了不少歡愉吧。
整日里,矮如冬瓜的丁酉在工地上來回奔跑,用一組與小工有關(guān)的動詞和名詞抒寫著他的生命章節(jié)。另外,“矮子”的稱號也如鳥兒般飛來飛去,成為工地上不可或缺的關(guān)鍵詞,又像一個個體生命的符號性語言。我突發(fā)奇想,倘若工地也是個人,是否同我一樣聞到這原汁原味的名號所散發(fā)出的氣息呢?有人說,萬物都是存在。照這么看,他屬于哪一種存在呢?
有時,我看著他一身汗爬水流、氣喘如牛的樣兒,忍不住說歇歇吧。他卻沖我一笑回應:“歇不得呀,一歇就會扣工錢,哪比得上你這個腰纏萬貫的公子哥?!焙茱@然,他把我當作坐擁金山的大款或無所事事的人了。事實上,哪曉得我的難處——不光砌屋開銷不小,還得千方百計支付他們的工錢。怎么說呢,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jīng)。不過話說回來,我的經(jīng)濟壓力較之他那赤裸裸的生活重軛輕松許多。
太陽釘在天幕上像個大火球,把毒辣辣的光芒傾瀉而下,一刻也不消停。不經(jīng)意間,黑色螞蟻的瞳孔里映入一個觸目驚心的情景。
那天上午9時許,矮子拽著滿滿兩桶灰漿,剛踏上一米來高的腳手架,忽而腳下一滑,轟隆,連人帶桶倒在地上。頓時,黑糊糊的灰漿灑了一地。兩只灰桶歪著,一如滿臉凄惶的老牛。而丁酉——用一雙腿腳支撐日子的丁酉,四仰八叉跌倒在地,不單頭發(fā)、眉毛,鼻子、胸口、大腿等肢體部位被弄得一塌糊涂,更要命的是左腳叫一個該死的釘子劃出半寸長的口子,殷紅的血流出來,令陽光望而生畏、四散而逃。我嚇得一跳,飛也似的跑過去,然而瞟一眼鮮紅的血液,整個身心兀自緊張起來,似有刀割般的疼痛傳遍全身。哪怕多年后一想起這個情景,仍心驚肉跳。彼時,我將他慢慢扶起,而后勸他去旁邊的衛(wèi)生室包扎一下,怕傷口感染。誰知他把手一搖說:“沒事沒事,只當被螞蟻咬了。”說罷,蹣跚地挪到池塘邊清洗傷口,而后又蹣跚地回來,向我要了幾撮煙絲敷上。我沒看清自己有多驚訝,卻分明感到一個其貌不揚的鄉(xiāng)下漢子竟有如此強大的耐力——自始至終沒吭一聲,更沒出現(xiàn)請假的舉動。我心想,或許與土地打交道太久的人習慣了疼痛吧。也或許,疼痛成為一種日常。
三
時間一腳挨一腳地移動,我的房屋凸現(xiàn)出必不可少的精神面貌——挺立的垛子,縱橫交錯的穿梁立柱,規(guī)規(guī)則則的墻壁,一只只窗戶、門楣大模大樣地支著……更別說鑲在磚塊與磚塊間的灰漿印子,猶如一條條生命經(jīng)絡,似乎把我的希望、夢想、綠意和激動什么的一一囊括,組成難以破譯的密碼。直到這時,我才明白一個物質(zhì)意義上的“家”拔地而起,朝著預想的高度緩緩上升。人們常說安居樂業(yè),想想,一個安字里隱含了幾多自在、安詳、坦然和幸福,而這一切哪又不與矮子丁酉以及眾多手藝人的付出緊密相連呢?;秀敝?,便聽見矮子拎著兩桶灰漿拼命奔跑的聲音,聽見砌刀敲打磚塊時發(fā)出的叮當之聲……
打心眼里講,矮子丁酉就是個實打?qū)嵉目侩p手雙腳討生活的人,憑力氣吃飯的人——似乎每一鍬下去,就能窺見一顆雪白的米粒,每一次沖鋒,便可兌換一張人間的票子。因此,我沒有理由不相信生活是腳踏實地的行動,是一步一個腳印的延伸,乃至一滴滴汗水與心血的相加。
通常,他們的午餐擺在搭著涼棚的塘堤上。
飯,是柴火煮的飯。菜,不過是茄子、辣椒、豆角而已。每至中午,準會有人放聲大喊:“開飯啦!”把“飯”字拉得又粗又長,仿佛一種生命的呼喚,又像一根神秘之線把人與日子之間的路程給連接起來。此時,矮子的喉嚨咕嚕一下,即刻撂下家伙什直奔涼棚。轉(zhuǎn)眼,密密叢叢的人影呼啦而至,連同他們的時間也在做直線運動。誰也用不著客氣,盛了飯菜宴請空空的肚皮。這關(guān)口上,矮子的飯碗碼得像座小山,筷子一搗,埋頭苦干,尖銳的牙齒發(fā)出收割機般的聲響,不到半個小時消滅了三四碗。冷不防有人冒出一句:“矮子,你是餓鬼轉(zhuǎn)世啊?”你猜怎么著,他將腦殼一抬,眼珠子一鼓,回敬:“呷得才做得,否則,連鬼都比不上……”眾人哈哈大笑,把正午的時光震得晃晃蕩蕩。不知這些情節(jié)黑色螞蟻看見沒有,又會發(fā)出怎樣的感嘆呢!
我突然察覺到“正午”這個詞具有極為豐富的內(nèi)涵和精神指向。你看,金光閃爍的日頭掛在中天,把浩大、細密的陽光鋪展開來,該是怎樣的輝煌與神圣?再說“如日中天”吧,何嘗不是對人生最精妙的比喻和概括?似乎把生命的進程推向高峰,閃耀著無與倫比的榮光。同樣,眼下的民工也只有正午時分才進入最寬松愉悅的環(huán)節(jié)——不必擔心誰會催著上工,更不必看包工頭的臉色,大伙兒把心放得空空的,一律打著赤膊喝酒、調(diào)笑、談女人、談牌桌上的手氣和七七八八,把整個塘堤渲染得有聲有色。恰恰這時,有人搖頭晃腦地問:“矮子,昨晚干了幾回?”這一問卡了殼,仿佛他的世界卡在喉嚨里,吐不出來。
四
準確地說,矮子丁酉與我同鄉(xiāng)。他住梅溪上游的太陽坡,我在溪水下游的“中門李”屋場,像一根藤上結(jié)出的兩枚瓜果。
六歲時我在分水壟小學讀一年級,報到那天,有人神秘兮兮告訴我這里出了個老留級生,不光一個五年級讀了七八次,還送走四屆校長。我滿以為是信口雌黃、胡說八道。一日下課,那人指著一條矮墩墩的身影說,這就是老留級生,叫蘇丁酉。說完,露出滿臉的不屑。哦,丁酉、丁酉,我記住了。在整個學校,他幾乎沒有玩伴,每逢下課總獨自待在合抱粗的梓木樹下,要么望著鳴叫的鳥兒發(fā)呆,要么展開一臉的傻笑。我不知為何發(fā)笑,卻分明感到接二連三的寂寞將他的身體團團包圍,進而填滿整個胸腔。剛等我記住他的形貌,不知怎的,他的名字就從學生花名冊上消失了。一問,才知他自覺沒趣干脆回家務農(nóng),將16歲的年齡交給田地和撲面而來的陽光風雨。
十多年后,我終于去了他們家一趟。入目之處,除了三間瓦房,便是簡陋得幾近寒磣的家什。再有就是潮濕的空氣和一股難聞的氣味。他不知我是誰,我卻一口叫出他的名字,并說:“大名鼎鼎,久仰久仰……”話一出口,我又后悔了,不該如此冒失。果不其然,他的臉色很難看,像潑了豬血。更沒想到他三十好幾的人了仍光棍一條。這景狀,無異于一只孤獨的螞蟻在荒野上踽踽而行。
很長一段時間,他被列為迎親的敲鑼手——每逢左鄰右舍有人結(jié)婚,他總是拎了一面銅鑼領(lǐng)著一班娃兒去溪水邊迎接新娘的到來。“咣當!”銅質(zhì)的聲音撲達而出,給一個村莊平添許多喜氣?!斑郛?!”一種奇特的語言在山水間跳躍、飛揚,充滿不可思議的魅惑。每敲一下,又仿佛敲在他的心里,一種酸酸的、澀澀的感覺泛濫成災。每每這時有人喊:“丁酉,使勁敲,越響越好?!庇谑?,震耳的大音頻頻響起,像要把歡天喜地的氣氛傳給整個世界。而每次將新娘迎進堂屋后,他只能站在人堆里分享一下別人的快樂,要不就悶悶地抽煙,讓裊裊的煙霧模糊雙眼。
有好心人給他介紹對象,往往高不成低不就,叫一顆心空得發(fā)怵。也有一些婦人糊弄他說:“丁酉,想婆娘么,咱介紹一個,包你滿意?!庇谑牵旎▉y墜一通。臨了,送上一句墊底的話:“好漢娶親,沿路撒金,你得買糖吃是不是……”矮子想也沒想,甩開膀子直奔商店,買來一堆零食果品招待對方的嘴巴。然后呢?就沒有然后了。
這一壯舉,成了偉大的笑話。
日子在笑話里起承轉(zhuǎn)合,他的生命泛起一抹異樣的色彩。
后來,我得到一個確切的消息——大約八年前吧,他終于娶了個傻不拉嘰的姑娘。娶親那天,他們家的房子粉刷一新,大紅對子與潔白的墻壁相映成趣,照亮一場婚事的章節(jié)——無比歡樂的爆竹聲中,矮子滿面春風走向家神位,與新娘一拜天地,二拜高堂……這情景看得不少人眉開眼笑,就連那些糊弄過他的婦人也跟著一起笑。正當人們忘乎所以時,新娘卻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吵大嚷要尿尿。突如其來的舉動,讓人們興致全無,儼如一場黑色氣體大舉入侵。
矮子在深不可測的尷尬里活著,活出一只螞蟻不曾有過的狀態(tài)。白天里種陽春、種五谷,用連續(xù)不斷的動作消解內(nèi)心的寂寞。夜間,盛一盆熱水給傻丫頭洗漱。
“乖,聽話?!?/p>
“乖、乖、乖,聽話……哈哈……”
傻丫頭沖他一笑,學著他的樣子亂說一氣。
我猜,即便是這缺少情感色彩的笑聲,也給他的心靈帶來一抹暖意,起碼讓他找到一種家的感覺。
夜黑得深沉迷幻,是那種無法一眼洞穿的深邃。安頓好傻姑,他獨自坐在大門口,望著漫天的夜色發(fā)呆。要不就點上一支煙,陷入深深的思索——比如人的命運是不是從一開始就安排好了呢?再比方漫天的夜色將他的身心全然覆蓋,是不是沖著他這種人降臨人間的……諸如此類的疑惑,成為他永遠解不開的謎團。
誰也不承想,突然一天夜里傻姑不見了。頓時,矮子慌了手腳,敞開喉嚨大喊:“回來呀,回來呀!”然而任憑怎么大喊大嚷,即便喊破嗓子,只有空空的余音在夜色里回蕩,一如夜鳥的翅膀拍打著無邊的寂靜。即使后來眾人幫著四處尋找,即使手電筒發(fā)出的光亮來回掃射,仍不見蹤影。剎那,他感到一個接一個的空向他襲來,似要將他吞沒,就像不計其數(shù)的夜色吞噬著闊大的天地。直到第二天早晨,一個放牛娃牽牛去山那邊的池塘喝水,才發(fā)現(xiàn)一具尸首浮起來,如同一條鳧水的大魚。出殯時刻,嗩吶嗚咽,冥錢亂飛,把傷感的氣氛烘托得無以復加。似乎一伸手,就抓出一把哀傷的氣息。矮子坐在地上放聲大哭,洶涌而出的淚水淌成一條悲傷的河流。他是在哭自己的命運,還是一個家化為夢幻泡影?或者他的生命陷入另一種形式的荒漠,滿世界黃得那么堅定,執(zhí)著,連個伏筆和懸念都沒有。
五
毫無疑問,我的房子是在黑色螞蟻的頻頻注目中竣工的,儼然一種事物在時間的版圖上莊嚴誕生,成為“家”的標識或靈魂棲息的方位。我當然不會少付一分工錢。我知道,他們每個人的身后都有一個家,一張張嘴巴要吃要喝,說不定早已望眼欲穿?;蛟S,正因千萬個這樣的家存在著,才使得煙火人間生生不息,長出發(fā)達的根系。然而矮子丁酉的家在哪里呢?我猜,他準會把累死累活的工錢分給父母幾百,再給每個兄弟姐妹幾百,落到手上的所剩無幾。何況自從傻姑離開人世后,他把煙也戒了。我估計,他是怕一抽煙就想起不堪回首的往事吧。
萬沒想到這年年底,他竟莫名其妙地死了。這事太突然,讓人難以接受。然而這是事實,正如一團空氣從人間蒸發(fā)。是夜,我從二十里地開外的小鎮(zhèn)前來吊喪,就像靠近一個人的生命圖譜。撲入眼眶的除了人頭攢動,便是白對聯(lián)、白孝衣、白竹馬、白靈堂等,把一個日子襯得白晃晃的,散發(fā)著濃烈的白色氣味。我禮節(jié)性地拜祭一番后,迫不及待打量他的面孔——兩顆門牙依舊脫落著,像是無法關(guān)住血肉深處的酸甜苦辣和與生俱來的命數(shù)。他的眼睛緊閉著,再也看不見陽光了,不能用鋼火十足的鐵鍬搗弄沙子了,更無法沖著面館長喊一聲“米粉兩碗,麻花四根”了……仿佛一切的一切成為往事,成為一種巨大的虛空。我在這樣的虛空里躊躇著,深感活著不易,得把每個日子活出應有的質(zhì)量。否則,就像明代王世貞說的“人如螻蟻,命如草芥”。直到這時,我才聽說他的兩顆門牙是當年尋找傻姑時一個趔趄撞在石頭上給碰落的。我不敢想象當時的情景,只覺得像是冥冥中埋下的伏筆。要說他的年紀不算大,頂多五十掛零,按照現(xiàn)在的說法正值壯年,然而一閃身走向生命的另外一極,難道這就是他的“如日中天”嗎?
這天夜里,我做了個奇怪的夢。夢見那只黑色螞蟻急匆匆地向我走來,而后甩出一句:“矮子丁酉死于破傷風,倘若不是幫你造屋,怎會這樣……”瞧那滿臉的憤怒,好像是說我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醒來渾身是汗,我忽然覺得自己是個罪人了,像欠下永遠還不清的債。
一連幾天,我滿腦子都是矮子丁酉的身影在晃,揮之不去。忽而想起那只通曉天地奧秘的蟻王說:“世上的人都是一只只螞蟻,要不前世為蟻今世為人,要不離開人世后又會變成螞蟻……”打心眼里講,我唯愿丁酉變成一只螞蟻向我走來,哪怕用觸須同我說說話也是好的,但終于沒有出現(xiàn)。
責任編輯 黃月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