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振華
1992年7月中旬,我從北京出差返滬當日,回家路上倒地不省人事,送醫(yī)院搶救后生還,被診斷為病毒性心肌炎。住院期間,周退密先生來看望我時帶給我一本小冊頁,第三頁上是周退老隸書“金聲玉振”,第四頁是諸光逵畫的“錢塘秋濤”,冊頁封面是施蟄存題簽的“江山入掌”四字。此前不過兩個月吧,趙清閣先生囑我將別人從瑞士帶回的兩罐咖啡送去愚園路施蟄存處,蟄翁送了我一本 64 開冊頁,說:“儂去讓人寫幾個字、留幾筆畫,好白相?!蔽蚁肓讼?,覺著取“江山入掌”之名把玩有意思,遂往安亭路請退翁題簽。退翁說,冊頁小,名字好,隨手翻到第三頁空白處,寫下“金聲玉振”四字后對我說:“諸光逵過兩天要來看我,伊是陸儼少學生,山水畫蠻好,我叫伊畫?!蔽业么邕M尺,問退翁,能不能代請鄭逸梅寫兩個字,退翁說好啊。直到我出院,在家整理積報時才看到訃聞,退翁來醫(yī)院看我前沒幾天,逸梅老已仙逝了,那次退翁沒告訴我,只對我說了一句:“封面還是儂先生題合適……”
《珍聞與集藏瑣憶》鄭逸梅著西泠印社出版社2023年5月
先生去世是2003年的仲秋, 二十年倏忽。今年7 月 11 日是鄭逸梅三十一周年忌日。六一兒童節(jié)前一天下午,我收到逸梅老的孫囡有慧姐的專送快遞,西泠印社5月份初版《珍聞與集藏瑣憶》精裝本一冊,扉頁鈐有老先生遺印朱文白文三枚:“逸梅年九十后作(殳書銘治?。?、“梅魂鞠景(徐云叔治?。薄ⅰ耙菝氛洳兀ㄉ驅捴斡。薄R粋€下午,我就在細讀這本孫女編選祖父的美文集。王一亭歡喜花木,有一次黃岳淵遣人送了一盆名貴菊種到梓園,恐有誤,關照須攜對方鈐印的回單以為憑證,王一亭命來人在外稍后,即取紙對花拈毫寫生,題識囑來人帶回。過了一天,鄭逸梅去梓園時,黃岳淵對他夸示王一亭畫的回單。逸梅老以“王一亭風雅回單”為題記錄了這樣一樁多么風雅的佳話。有慧姐問我,送來的書書角沒壞吧?交發(fā)時她再三叮囑了快遞員。我說沒壞,拆封后我家最小的貓咪布布就跳上桌子,安靜趴在書本前等著我拍照,它是最喜歡書的小貓。
兩年前,我往海上印社觀瞻“心香一瓣—— 鄭有慧書畫藝術文獻展”。有慧姐說,百余幅近作皆為疫情一年半里畫就。聊天的辰光,我腦子里始終是當年隨老太公在鄭逸梅“紙帳銅瓶室”的情景,當年在我這個小囡眼里,他同逸梅老先生兩個人長得也相像,我根本聽不懂他們聊點啥,我也不關心鄭逸梅何許人,讓我開心的是,從“養(yǎng)和村”出來,太公領我到長壽路大自鳴鐘的“同大昌”兜一轉,那可是老大一爿文具店。到我自己一本一本地買回“清娛漫筆”“藝壇百影”“手札百通”初版厚厚三卷本的選集,我就是深為與老先生的“失之交臂”而懊悔也來不及了。“無白不鄭補”,這五個字,根本不足以評騭鄭逸梅廣淵的人品學問。
像逸梅老這樣的老派文人,現(xiàn)已絕跡了。所謂家學淵源、幼承庭訓這八個字,真就不是誰都有資格說的。如果從 1913 年鄭逸梅在報刊發(fā)表文字算起,耄耋之年仍曉耕夜耘,至其謝世,八十載揮筆不輟,筆下廣摭博采,蔚為大觀,留下了中國近現(xiàn)代文壇藝苑足可鏡鑒的信史。僅《清娛漫筆》,上海書店1982年初版印了2萬冊,四角五分。這一本薄薄的書,用今天的話形容,信息量之大,無出其右。四十年來,每遷新居,這本書一定一直是放在我隨手可取之處。人也好,文也好,事也好,“清娛”如是者,罕有其儔。
這本小書,堪稱19世紀的廣州“旅游攻略”,其所記掌故饒有趣味。作者美國醫(yī)生嘉約翰是一位曾在廣州生活了40多年的“活地圖”,不僅在書中介紹了廣州及周邊地區(qū)的著名景點與娛樂項目,還貼心地提供了交通、郵政、貨幣兌換等實用信息,更定制了一日游、多日游的旅游線路。該“旅游攻略”當時因大受外國游客歡迎,曾多次再版。書中所記舊貌,亦可與今日廣州新貌相映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