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風
少年時讀張愛玲的《秧歌》,內(nèi)有一段寫男主角金根想去典當棉被做賭本,一旦贏了,便能茍活下去。女主角月香抵死不肯,兩人扯拉棉被,月香叫了一句:
“這數(shù)九寒天……”
數(shù)九寒天是什么意思?當時我完全不能體會。
長大以后懂得去查書了,知道從冬至日算起,叫“入九”,待九九八十一天以后“出九”,便算是春日了。
我初逢那北京的朋友便在去年的數(shù)九寒天。我把所有的冬衣一股腦全裹在身上,圓滾滾的像是又恢復(fù)了童年,像是隨時可以把自己當一枚大雪球來滾。
“一九二九不出手,”他念北京人的歌謠給我聽。
“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河開,八九雁來?!?/p>
哇!大雁回頭了!
“九九楊落地?!?/p>
我的一顆懸著的心也安然落了地。
聽他念著如歌的行板,我的心里急急地跟著念。不僅因為歌謠的好聽韻律,也是因為他慎重恭謹?shù)挠洃洝1本┚褪潜本?,?shù)九寒天總是不變的歌謠,大可以一代復(fù)一代地傳唱下去。
對那一代一代的人來說,歲月是如此誠正可信,童叟無欺。雖然一九二九天已冷得伸不出手來,雖然三九四九河水都凍實了,人在冰上行走,但一到五九六九,柳樹的青眼便蒙然欲睜。最動人的是,一數(shù)到七九,宇宙的呼吸便驟然加快。啊,七九河開之際,大約略如蜿蜒的巨龍在翻身欠腰,骨節(jié)舒張,格格作響,一時如千枚水雷乍爆。八九雁來也極為動人,仿佛那群大雁是聽到大河解凍才趕來試試它們那善于撥水的紅槳似的。終于,九九到了,九九楊落地,楊花飄棉,是張先詞中:九九楊落地,那長長一冬提著的心吊著的膽也都放了下來,從此,便是春天了。
《帝京景物略》曾記錄一段美麗的“解決寒冷的方案”。其辦法如下:
“冬至日,畫素梅一枝,為瓣八十有一,曰染一瓣,瓣盡而九九出則春深矣。曰,九九消寒圖?!?/p>
據(jù)說清宣宗御制了一個句子:“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p>
如果以詩詞意境討論它,這句子頂多只能得個中上,絕對不是什么上上佳句。但仔細探究,原來句子每個字都是九筆構(gòu)成的,光是這一點,也就不容易了。
這樣一幅字,用“雙鉤”的方法寫成(把字的輪廓沿邊勾劃出來,中間留白),貼在墻上。宮中女子,每過一天,便用黑墨填一筆。每個字填九天,九個字填九九八十一天。八十一天填滿后便是春天。
我問我自己,究竟愛明朝人染花瓣的方法,還是愛清朝人描雙鉤字的方法???!如果可能,我兩種消寒圖都要。前者備些胭脂,淡淡地染它九九八十一瓣蠟梅。冬雪照窗之際,那漫天的雪大概也搞不清這株梅是土里長的還是紙上開的吧。至于那九個字,一筆筆端穩(wěn)秾麗,隱含風雷,每天早晨濃濃地涂它一點或一橫,一豎或一鉤,久而久之,飽筆酣墨,就這樣一撇一捺間,也就給我偷填出一天春色來了。原來春天是用一支筆迎來的,不管世界多冷,運筆的動作竟能醞釀春色。
我承認“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是一句好得不能再好的詩,不是因為詩好,是人和詩之間的心情好。
這樣看起來,現(xiàn)時代在人海沉浮的你我,不都像亭前的那株枯索無聊的垂柳嗎?等待一則春風的傳奇來度脫我們僵老的肢體使之舒柔,將我們黯敗的面目更新使之煥燦。春風是什么?我們并不了然。去年來過的春風今年還會不會來?我們并無把握。但“珍重等待”,卻是我們最后的權(quán)利。
使心情為之美麗,使目光為之騰烈的,其實,只是等待??!
我漸漸相信等待是幸福的同義詞,女子“待嫁”或作曲家手上有一只曲子“待完成”,或懷中有個孩子“待長大”,這些人,都是有福人,雖然他們自己未必知道。
如果不曾長途渴耗,則水只是水,但旱漠歸來,則一碗涼水頓成瓊漿……
生命原無幸與不幸,無非各人去填滿各人那一瓣瓣梅花的顏色,各人去充實那一直一橫空白待填的筆觸。
故事里可憐的孫悟空,跟在唐三藏后面橫度大漠,西天路上有九九八十一個劫難。而我們凡人,我們凡人要在春回大地之前與那九九八十一次酷寒斡旋。
不知道到哪里可以找到一張“人生消寒圖”,可以把生命里的每一片蕭索都染成柔紅的花瓣,將每一筆空白都填成躍然的飛龍。
【文本解讀】
許多時候,我們都會被古人對自然、天地、萬物的浪漫所打動。《九九消寒圖》是古人在天寒地凍中等候春至的一種風雅的消遣方式,在一筆一劃間迎接惠風和暢的春天。在充滿敬重之心的寫寫畫畫中,給歲月規(guī)定了時序,相信“萬物有時”,心中也充盈著暖暖的希望。染完九九八十一瓣,和暖的春天也便來了。時間從不會辜負一顆等待的心。
在作者心中,人生總會經(jīng)歷寒風吹徹的時刻,這時,只要心里充盈著暖暖的希望,那么每一天的流逝都是向著憧憬邁進的一步。夢想中的種種,也在遠方等著我們,等著我們與它邂逅,只要我們不停下腳步。而等待美麗的過程,也會流瀉出一種美麗。
【文題延伸】順境與逆境;最美的樣子;莫辜負_____……(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