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
寒冬到來之前,城際輕軌的施工隊在銀湖湖底挖出了三艘冬眠艙,立即送至本市的國家記憶中心進行檢測??脊艑W者根據(jù)制造工藝和機身儲存的信息,判斷出它們是21世紀早期的產(chǎn)物,并將艙里的那些冬眠者們命名為“末日家族”,聽起來類似于兩千多年前被維蘇威火山巖漿吞沒的龐貝民眾。
當我在博物館“黃金時代的余響”特展上遠遠看到那三位沉睡的古人時,心中一下涌出莫名其妙的暖意。他們各自躺在冰柜中,一個是中年男子,一個是年紀不詳?shù)拿利惻樱€有一個是十多歲的男孩,三人穿著無法調(diào)節(jié)顏色和溫度的原始纖維面料衣服,閉著眼睛,好像昨天早上剛從城里開車去湖邊的草地上野營,晚上躺在帳篷里看星星,卻被某股不知名的力量催眠并包裹成了三枚琥珀,從此在森林中沉睡百年。但此時腦中樞里傳來了AI導游冷冰冰的聲音:“他們雖然看起來像一家人,但其實沒有任何血緣關系,只是剛巧被發(fā)現(xiàn)在一起而已?!?/p>
我突然感到很失望。從小在集體哺育中心長大的我,一直對古代的家庭制度十分好奇,現(xiàn)實中除了住在遠郊的極少數(shù)原教旨主義者,我從未見過任何一個真正的“家庭”,他們似乎終生都承擔著某種基于血緣的特定角色,幾乎不參與社會事務。
距離冰棺還有十多米,攢動的人頭擋住了我的視線。我抬高目光,通過聚焦眼鏡鏡片上方的文件夾懸窗調(diào)取到這次特展的背景資料,終于找到了這些冬眠者的故事。他們原本生活在21世紀初期,身份分別是大學哲學系教授、上市公司財務總監(jiān),以及一位互聯(lián)網(wǎng)大亨的兒子。他們生前互不相識,各自生活在不同的國家,但因罹患不治之癥等各種原因急需冬眠,自然就找到了當時世界上唯一具有資質的大學實驗室。這是開創(chuàng)性的新技術,所費不貲,參與那批項目的九十多人均是社會精英人士,所有冬眠艙都被安放在一個足以抵御核彈級攻擊的巨大地庫中,以應對未來任何可以預期的風險。但沒想到僅僅十多年后,大騷動造成了劇烈的社會動蕩,實驗室的工作人員都撤走了,那些四處劫掠為生的游民發(fā)現(xiàn)了這里,破門而入,砸掉絕大部分冬眠艙以竊取陪伴主人的貴重物品,只有這三位大概是因為來不及動手了,被盜賊直接扔進了銀湖里。
我并不是很喜歡21世紀,盡管當下的互動節(jié)目大多把那個時期形容成戰(zhàn)前的黃金時代。許多人喜歡那時動蕩無序但蘊藏無限可能的生活,即使由于生產(chǎn)效率的低下,世界上有接近三分之一的人忍饑挨餓,即使每時每刻都會發(fā)生兇殺案和各類暴力犯罪,即使人們之間總是充滿無法克服的誤解,但總比當下平淡到無趣的生活更能刺激多巴胺。而有的人一想到黃金時代的人類要借助笨拙的通訊工具進行交流,而不是腦子里的芯片,就會引發(fā)自身強烈的性欲,他們認為距離的消失削減了探索的樂趣。就像我的法定臨時伴侶O在和我嘗試了幾十種腦磁波共振方式后,就主動關閉了大腦中的回路鏈接,他說他已經(jīng)對感官模擬信號感到乏味,也許是時候回歸傳統(tǒng)了。當時我還用強烈的β波罵了他一句:“O,你是想像猴子一樣掛在樹上交配嗎?你真惡心?!?/p>
作為一名思維科學專業(yè)的研究生,我討厭的是那個時代的自大,黃金時代發(fā)明了很多時髦的自以為是的名詞,例如現(xiàn)代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未來主義,好像人類發(fā)展到彼時就進入了歷史的終結,以至于我們現(xiàn)在不得不為了區(qū)分老掉牙的過時理論而啟用更多假而空的新詞,例如現(xiàn)在主義、現(xiàn)時主義、超未來主義等等,像是陷入了一個死循環(huán)。
現(xiàn)在,我越過一排排人頭看到了冰柜里的冬眠者,下方的標簽注明了三人的身份和生卒年:李浩哲(1987-2032),瑞貝卡(1991-2032),肖恩(2017-2032)。他們表情安詳,皮膚因長期冷藏呈現(xiàn)出蒼白色,沒有皺紋和疤痕。據(jù)說剛開艙時,發(fā)現(xiàn)三個冬眠艙均有被外力破壞的跡象,而且表面遭受了嚴重腐蝕,因而進了些水。三人特別是小男孩的后腦勺其實已經(jīng)損壞,只是被納米機器人仔細縫補過。冰柜周圍的櫥窗里展示著和冬眠者一起放置于艙內(nèi)的個人物品,應該是他們生前最喜愛的事物,包括一副網(wǎng)球拍(球桿底部可以摳出一個密鑰U盤),一本紙質的《奧德修紀》(第135頁下方寫有一串疑似銀行賬戶密碼的數(shù)字)和一張家庭合照相框(內(nèi)置信托基金賬戶權限芯片)。殊不知,這些隱藏的巨額財富都在大騷亂之后被清零了。
不知道為什么,今天博物館里的溫度一直在升高,我衣服的顏色逐漸變淺,直到完全透明,體感傳導器已無法維持原先的恒溫,自動解開了襯衫領口的扣子,并加快了內(nèi)衣里的空氣循環(huán)。大概是有太多人抱怨,過了會兒,博物館的工作人員過來巡查,告訴還在排隊的我們說,館內(nèi)的維生系統(tǒng)突然發(fā)生故障,機器人維修隊正在排查問題,預計問題將在十分鐘內(nèi)解決。O指著冰柜問:“這些祖宗們等得了嗎?”工作人員說:“目前的體表監(jiān)控數(shù)據(jù)顯示他們身體機能運行正常,沒有任何問題。”另一個人皺了皺眉說:“有些體征數(shù)據(jù)甚至好得過頭了?!?/p>
我前方有個紅衣女孩湊近冰柜的鏡面,說:“剛才那個大叔的眼睛動了一下,里面好像有血絲呈放射狀延伸?!焙竺娴挠慰驼f:“小姐不要開玩笑了,趕緊往前走吧,這里實在太熱了?!迸⒉灰啦火埖卣f:“真的,他眼睫毛上的灰都撲撲往下掉,太嚇人了?!庇钟腥苏f:“小男孩的嘴咧開了,像在微笑,從張開的縫隙里能看到腐爛的齲齒,很尖。”特地來觀展的副市長已經(jīng)排到了哲學系大叔前面,即將進入最佳觀賞區(qū)了,他回頭對我們說:“真要命,這些21世紀的野蠻人竟然會把廉價的鉆石戴在手指上,還好他們看不到我家鑲滿鉆石的浴缸,不然一定會動手把它們一顆顆摳下來?!?/p>
就在大家哄然大笑時,冰柜中突然傳出清脆的斷裂聲,好像有什么東西炸開了。接著,紅衣小姐驚恐地指著冰柜,往后退了一步。通過人群間的罅隙,我看到李浩哲蒼白的臉浮出絲絲縷縷的血絲,身體前傾,離開了固定體位的金屬支架,他的腿部在打戰(zhàn),過了一會兒才站定。他伸出指尖撫摸著冰柜表面,接著緩慢地彎下腰,從地上撿起一枚冰錐,一把砸在玻璃門上。門上出現(xiàn)了一道狹長的裂縫,之后他又快速揮舞冰錐重重在上面錘了兩次,玻璃轟然倒塌,碎了一地。這時,另外兩位冬眠者也蘇醒了,迷茫地把頭轉向四周,這次工作人員主動打開了安全閥,他們輕輕一推就走了出來,身上不停掉下細碎的冰碴。
大家不自覺地往后退了幾步,但沒有人離開,相反,圍成了好幾圈,把冰柜圍在最中間。沒有人見過冬眠的人蘇醒,而且這些尊貴的客人年紀比我們大了至少一百歲,應該如何稱呼他們呢?應該以何種禮儀跟他們打招呼呢?我甚至懷疑他們不一定能聽得懂我們的語言。
人群中終于有位穿著復古的老人站了出來,我認出了他,好像是一位專門研究21世紀文學史的大學教授,曾因許多大膽出格的言論而出名,諸如:“21世紀是真正屬于文學的時代,小說創(chuàng)作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薄霸?1世紀出現(xiàn)了人類歷史上首部字數(shù)超過總人口數(shù)的偉大小說《和平與和平》,你可以從中找到文明史上所有的詞匯,就像一部不按索引順序排列的詞典一樣?!苯淌谧叩骄嚯x李浩哲大約一步遠的位置,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我知道這是21世紀人類社會的繁文縟節(jié),見面要撫摸對方的手,從而交換各自身上的病菌,促進免疫能力的全面提升。
下面是令人屏氣凝神的時刻,包括我在內(nèi)所有人都啟動了眼鏡的超清錄制功能,以記錄這一和人類祖先握手的歷史性瞬間。此時李浩哲伸出了自己的右手,但沒有握住教授的手,而是越了過去,停在了教授的肩膀上,然后他扭過頭湊向教授的脖子,像是要耳語。教授緊張地說:“我讀過您的許多著作,很有見地,特別是關于審美資本主義的論述,即使過了一百多年也不過時?!痹捯粑绰?,李浩哲就俯身在他脖頸上咬出一個大窟窿,頓時血流如注。緊接著的是在一旁大聲呵斥的副市長,沒來得及轉身逃走就被摁倒在地。
這回大家終于意識到了危險,原先的同心圓迅速變成了一根拋物線,繼而潰散成雜亂無序的雪花點。O抓著我跑向了樓梯,回頭一看,來不及跑的,都很快被追上了,李浩哲對準他們的脖子開始撕咬。
O感嘆道:“我的天,這位祖宗到底怎么了?一見面就咬人,21世紀的人類都這么野蠻嗎?”
我說:“我上學期做過古電影專題研究,記得有篇參考論文說上上世紀的電影公司為滿足市民的獵奇需求,經(jīng)常制作B級片,其中有很多關于正常人感染某種疾病發(fā)瘋后到處咬人傳播病毒的故事,一般認為是純虛構的,但現(xiàn)在看來僵尸很可能是當時真實存在過的事物?!?/p>
我們本來想坐升降機去一樓大廳,發(fā)現(xiàn)因里面擠滿了人,升降機遲遲無法下降,繼而轉向旋轉樓梯。我的腦中樞芯片收到博物館中樞系統(tǒng)發(fā)來的β波信號:由于防盜機制被觸發(fā),博物館所有出入口已自動關閉,需館長授權才能重新打開,但現(xiàn)在館長已不知去向,建議館內(nèi)觀眾自行前往各展區(qū)封閉空間,等待警察前來救援?,F(xiàn)場回蕩起求救聲和尖叫聲,先是越來越響,然后越來越輕。
我和O躲進了最近的行政輔助部門衛(wèi)生間,反鎖上門。環(huán)視四周,墻面屏幕正滾動播放著特展的宣傳海報,感應到有人闖入,“末日家族”三人的頭像被投映到空氣中,仿佛要朝我們撲過來,把我嚇了一跳。
最里面的隔間突然傳來一陣笑聲。我問:“有人嗎?”隔間門被推開,一個穿著彩虹色古羅馬長袍的中年男子走了出來。我立刻認出他是早上給特展揭幕的館長。
“之前我讓設計部門不要做得太逼真,會嚇到觀眾的?!别^長走到盥洗池前邊洗手邊說,“對了,外面怎么樣了?”
我說:“那些冬眠者都出來咬人了,你們的弱智人工智能自動關閉了所有出入口,你必須馬上回辦公室解鎖安保系統(tǒng),否則我們都會困死在這里。”
館長說:“沒用的,我剛下樓去展廳查看情況,現(xiàn)場已經(jīng)沒法控制了,就想趕緊返回辦公室,但那個叫肖恩的男孩已經(jīng)闖進去咬了我的秘書,我回不去了。不過,你們不用緊張,這里是安全的,不要出門,特警隊只要再過五分鐘就會抵達救出我們?!?/p>
天知道這五分鐘多么難熬,我們?nèi)齻€開始討論起這些祖宗們發(fā)瘋的原因。館長告訴我們,這些冬眠者被打撈上來時后腦殼都已遭到破壞,腦部斷層掃描顯示,他們用來控制人類情感的杏仁核以及前額葉皮層損傷嚴重,還有寄生蟲大量繁殖侵擾神經(jīng)回路的跡象,這可能導致他們極具暴力傾向。但他們的海馬體基本保持完好,說明記憶部分應該沒有缺失。他相信,只要通過某種方式喚起他們的正常情感就可以避免這些暴力行為繼續(xù)發(fā)生。
我說:“也許我們該試一試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是否有療愈效果?!蔽覄偹阉鞯侥莻€叫李浩哲的大叔是研究中世紀哲學的教授,原始互聯(lián)網(wǎng)有他的社交媒體專頁,他喜歡詩歌和古典音樂,還曾在論著里提到莎士比亞是他一切靈感的來源。
O則反駁道:“這些祖宗們的大腦已經(jīng)無法正常思考了,還不如放公雞打鳴的聲音。”他剛從21世紀的原始網(wǎng)頁中搜索到防僵尸的招數(shù),很多材料都提到僵尸怕雞鳴。
館長一錘定音道:“這很簡單,都可以嘗試一下?!比缓缶褪谟枇宋覀冞B接博物館背景聲系統(tǒng)和內(nèi)部監(jiān)控的權限。
很快,大廳里回蕩起莎翁的代表作,伴奏音樂則是巴赫的《十二平均律》。在眼鏡視窗上,我看到李浩哲從遠古的青銅鼎、北齊的釋迦七尊像、晚明的黃花梨福祿壽十二扇大屏風、清代的藍綢地平金五彩繡海水江崖九團龍獸皮里長袍和2022年款的MacBook Pro電腦后面,拖出那些嚇得屁滾尿流的游客,像禿鷲一樣下了嘴。
掃蕩完展廳,李浩哲又沖進尚未完全關上的升降梯,拖出里面的乘客,俯身一個一個親過去。監(jiān)控鏡頭濺了血,看不清了。升降梯帶著剩余的乘客繼續(xù)爬升,閘門打開后,門口站著肖恩,又是一番腥風血雨。音樂完全沒有療愈效果,反倒像是大開殺戒的序曲。當讀到詩作的結尾“溫柔的鄙夫,要吝嗇,反而浪用?可憐這個世界吧,要不然,貪夫,就吞噬世界的份,由你和墳墓”時,李浩哲的身軀微微顫抖了一陣,似乎想起了什么,但立即又大步跨過地上的尸體前往下一個房間了。
我關閉了音樂,開始循環(huán)播放雞鳴,大概是非機械化農(nóng)場散養(yǎng)的公雞,聲音高亢,綿綿不絕。展廳里的李浩哲渾身顫抖,突然從地上撿起游客丟棄的背包,伸手在里面尋找什么,接連翻了幾個仍一無所獲后,掏出一個能量棒面包,坐在沙發(fā)上大口嚼起來。我忽然意識到這位哲學家曾經(jīng)隱居在北海之濱的小山村里,過著返璞歸真的自然生活,一聽到雞鳴就會起床洗漱、吃早飯。本以為這場鬧劇會消停一會兒,不料原本蹲在地上玩上世紀高鐵模型的肖恩突然跳了起來,像是在失眠的清晨艱難起床一般打了個滾,撲向角落里一個緩慢爬行的老人。
我感到牙齒因恐懼而打戰(zhàn)。
好在此時特警隊已經(jīng)到達了博物館外圍。根據(jù)實時播報的信息,他們將打開后門消防通道進入館內(nèi),直奔目標而去。因祖宗們采取逐層掃蕩策略,且移動速度過快,警方呼吁躲藏在上層密閉空間的幸存者沿消防通道進入警方保護范圍。
館長站起身示意我們跟他一起出去,O有點猶豫,而我直接告訴館長我們不準備出去,這扇門至少能撐一段時間,在外面如果遇到某位祖宗就徹底完蛋了。館長說,他已經(jīng)通過監(jiān)控查清了逃跑路線是暢通的,以祖宗們現(xiàn)在所在的方位,即使突然沖進消防通道,也不可能追得上來。我依然拒絕了,我差不多已經(jīng)尿褲子了,更別說在外面行走那么長的一段路,腿都站不穩(wěn)。
館長出去后不久,O突然問我:“你有看到瑞貝卡嗎?好像從一開始她就不見了?!蔽尹c點頭說:“她穿著高跟鞋,可能走不了那么快,希望她沒有瘋掉到處咬人?!?/p>
通過共享畫面,我看到館長沿著消防樓梯迅速下到大廳,只要轉入另一道側門再往下走一層就可以抵達警方駐守的地庫。但門后突然響起了高跟鞋急促敲打地面的聲音,一個高大的銀發(fā)女人推門走出來,抱住館長開始親吻,這是法式的深吻,館長的臉被遮得嚴嚴實實,好像已經(jīng)無法呼吸。從側面看,那個女人是瑞貝卡。
我意識到不對勁兒,此時腦中接收到館長斷斷續(xù)續(xù)的β波:“不要共享神經(jīng)回路!不要共享神經(jīng)回路!”我一下子明白了,冬眠者身上的病毒作為21世紀的古老病菌,本來對我們這些新人類的身體毫無影響,因為我們可以隨時通過重寫免疫系統(tǒng)的門禁指令來消滅它——但這種病毒就像某種具備自我意識的人工智能,為了貫徹無限繁殖的生命最高宗旨而不斷進化,直到打破人機之間的壁壘,通過腦中樞芯片進行傳播。館長是最具人氣的視像分享主之一,感染他的腦中樞就可以向全世界的人進一步傳播病毒數(shù)據(jù)。
果然如我所預料的,館長開始瘋狂向外輸出信號,在“本日搞笑視頻精選”“博物館變裝秀”“21世紀古人采訪實錄”之類誘人標題的掩護下,那些信號被毫無防備的人們接收,并四處轉發(fā)。我不得不關閉了自己的信息接口,以避免感染。與此同時,我也成了一個無法接受外界信息的瞎子。腦海中最后一幅畫面是成群結隊的警察從地庫中涌出來,然后像突然抽風一樣捂著耳朵蹲下來,開始互相攻擊。掃射的激光槍把大廳里的珍貴瓷器切割成一攤碎片,《乾隆皇帝下江南》的長幅山水卷軸被截了無數(shù)片,像方塊拼圖一樣掉落下來,而瑞貝卡正站在不遠處微笑。
生平第一次,我哭了出來。以往腦中樞總會把各種情緒中和到一個微妙的值,在接近崩潰和沮喪時注入一些多巴胺,在快要達到極樂時稍微加一些抑制劑。這次不會了,我的恐懼戰(zhàn)勝了系統(tǒng)代碼,眼淚不受阻攔地流淌出來,流入我的口腔內(nèi)膜,像某些動物瀕死時流出身體的黏液,充滿腐敗的味道。O安慰我說:“我們躲在這里還很安全,起碼暫時如此?!?/p>
我們除了等待無事可做,O開始跟我說古代冷笑話。他說:“有天一個小女孩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僵尸先生,小女孩把手背在身后,對僵尸先生說:‘你猜我手里有幾塊糖,猜對了兩塊都給你?!阌忻??’僵尸回答,‘我的Tas1r2基因缺少247個堿基對,不能合成甜味感受器所需的蛋白質,所以嘗不到甜味。我要糖干什么?’”我哭得更厲害了,因為這個故事的結尾令我深深擔憂。
此時過道里突然響起一陣腳步聲,然后有人叩響了衛(wèi)生間的門。是非常有禮貌的敲門,敲三下停一下,繼而恢復,似乎是一個正常人類。O終于忍不住問:“誰啊?”門那邊傳來熟悉的低沉嗓音,百分之百是館長,“是我,開門吧?!蔽覀儎偛欧置髟诠蚕硪暯缰锌吹饺鹭惪ㄏ蝠^長撲去,他是如何活下來的呢?但這聲音又開始不容置疑地解釋道:“剛剛在一樓瑞貝卡突然截住我,拼命吻我,呸,是侵入我的大腦,利用我的腦中樞芯片向外界傳播病毒,按照新修訂的數(shù)字安全法,這應該可以構成強制猥褻罪吧,而且性質十分惡劣,畢竟她老人家比我大一百多歲,怎么好意思呢?好在政府應急指揮部發(fā)現(xiàn)了這種21世紀病毒的破綻——它們都受一個母體的遠程控制,而這個母體就存放在銀湖旁邊一個廢棄的實驗室里,只要把那臺原始服務器的電源關了,病毒就喪失了活性。真的嚇死我了,感謝21世紀的人類還在使用電腦這種落后的東西?!边@個說法完全合情合理,一時間我和O都在猶豫要不要相信他,但誰都不肯去開門。
最后是我打破了沉默,我沖門外喊出了一個問題:“你猜我手里有幾塊糖,猜對了兩塊都給你。”
O驚詫地盯著我:“你瘋了嗎?”
我解釋說:“我之前在網(wǎng)上搜到過,僵尸有可能具有智慧,但一定沒有正常人類的幽默感?!?/p>
館長說:“抱歉,我不喜歡糖,糖對身體來說是嚴重的負擔,所以缺乏自律的21世紀才會有那么多胖子。”
在那一瞬間我決定不開門。
但并沒有持續(xù)多久,門就受中控系統(tǒng)遙控自動彈開了,應急指揮部的醫(yī)護人員一擁而入,把激烈抗爭的我和O架起來送到醫(yī)院。
在路上我看到展廳里空蕩蕩的,那些破損的展品都挪走了,見不到傷員,地上的血跡也已清除干凈了。三位祖宗依舊躺在冬眠艙里,面部保持著高傲的笑容,除了太陽穴上有麻醉子彈留下的創(chuàng)口,好像一切都未曾發(fā)生過。我不得不說服自己,災變已經(jīng)過去了。
醫(yī)院對我和O進行了全面身體檢查,我們都未受任何外傷,但還是被留院治療一周,主要是接受心理干預。治療過程將我們記憶中最血腥的部分淡化了,雖并未完全刪除,但回想起來就像觀看取材于別人生活的互動影片一樣,完全不會產(chǎn)生情緒波動。
這一切真的發(fā)生過嗎?恍惚中,我和O很快分手了,這似乎也完全契合他的心意。在關閉彼此的感應通道前,他突然傷感地告訴我:“不僅是你的心,災變后這個世界好像變得不一樣了?!蔽议_始注意到一些此前從未發(fā)現(xiàn)的細節(jié)。有人在公寓樓下的花園里摘了一朵玫瑰,偷偷塞到自己的背包里。街上越來越多的行人把半透明的衣服表層設置為遮蓋皮膚的背景色,加上條紋或圖案,還被時尚觀察家稱贊為一種優(yōu)雅的復古搭配風格。一段時間以后,大家都看不到彼此的身體了,身上覆蓋著和纖維衣服一樣的偽裝。人們的心靈也開始變得封閉起來,原本對外開放的信息接口逐漸關閉,我向方圓十公里內(nèi)的居民發(fā)送了好友權限申請,但均被拒絕進入他們的腦中樞交流。最后一個壓垮我的跡象是,那個偷花的人捧著玫瑰向我樓上的姐姐求婚,他們要自私地互相占有彼此了。
O后來給我發(fā)了他長期跟蹤研究的一個病人的全基因組測序報告,他指出,在那件事發(fā)生后,他偶然發(fā)現(xiàn)病人的一個基因組發(fā)生了突變,遺傳信息好像被修訂了,但它的基因表達太奇怪了,查不出來有什么特殊含義,就像是造物主隨機打出了一串亂碼。那一刻,我忽然意識到病毒可能并未真正消失,而是進化出了無限繁殖的最佳方式——潛伏在每個人的身體內(nèi),并通過有性繁殖一代代傳承下去。
但那究竟意味著什么呢?O悠悠地發(fā)過來一句話,像閃電一樣劃過我的眼鏡:這個突變可能是自私的占有欲吧,正如19世紀作家托馬斯·曼的小說《魔山》中所說的:“疾病的癥狀不是別的,而是愛的力量變相的顯現(xiàn);所有的疾病都只不過是變相的愛?!?/p>
我不懂病毒的原理,但我知道愛是什么,那是人類一切自私欲望的源頭,也是人類過去幾十萬年最具破壞力的情感,它導致了古猿為了擁抱彼此而直立行走成為人,導致了最早的人類從群居走向了一夫一妻的小家庭,以及私有制的產(chǎn)生,之后是盜竊、欺詐、劫掠、戰(zhàn)爭和寡頭剝削。我決定在天翻地覆前逃離這悲傷的輪回宿命,至少不能親眼看到這個世界一步步滑向深淵。
于是我很快預定了離公寓最近的實驗室的冬眠服務,設定程序為每一百年喚醒我一次,屆時由我自己決定是否再繼續(xù)沉睡下去。在進入冬眠艙前,我特意設計出了一套提問清單交給未來的人類回應,其中最重要的三條是:
你們有個人存款嗎?
你們愿意獨占自己的伴侶嗎?
你們相信這個世界上有免費的午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