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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宴席

2023-07-28 15:42:56劉浪
長江文藝 2023年7期
關(guān)鍵詞:宴席新郎新娘

劉浪

在我三十年的生涯中,參加過的大大小小的婚禮,算起來有上百場了,要是再加上旁觀的、道聽途說的,就更加難以計數(shù)。這些婚禮有的喜慶熱鬧,有的雞飛狗跳,有的百轉(zhuǎn)千回,有的無疾而終。然而,像昨天在鳳求凰酒店舉行的婚禮那般離奇的,卻是絕無僅有。作為這場婚禮的親歷者,我認為有必要趁著現(xiàn)在頭腦清楚、記憶鮮明且在情感上余震未息的時機,把我的所聞所見記錄下來。

此刻,我正坐在從武漢到北京的飛機上,時間是上午十點二十分。昨天也是差不多這個時候,我從北京出發(fā)的飛機剛剛落地武漢。這是我疫情三年以來第一次出遠門,心情之激動可想而知,何況此行是來參加我最要好的小學同學的婚禮(為了保護隱私起見,我還是不提他的名字了),他一直嚷嚷著要單身,絕不受女人的蠱惑,最終還是拜倒在新娘的石榴裙下,這讓我無法不好奇這位新娘的真容??墒?,當我滿懷期待地走下舷梯,恨不得立刻趕到婚禮現(xiàn)場時,看到的卻是武漢陰云密布的天空,狂風刮得機翼上下抖動,雨點像眼淚一樣傾灑下來。我將此視為一種不祥的征兆,兩個小時后果然應(yīng)驗了。

出租車在市區(qū)里蝸行了近一個小時,才把我送到鳳求凰酒店的門口。這家酒店的外觀是什么樣的,我想不起來了。我當時心急如焚,車還沒停穩(wěn)就竄了出去,冒雨沖進酒店,都沒來得及四處張望。按照慣例,新郎新娘應(yīng)該站在酒店門口迎賓,可我一個人也沒看到,冷冷清清的大堂里只有一個前臺接待員。在她的指引下,我快步走到一號宴會廳。賓客果然都到齊了,滿滿當當坐了十幾桌,聊得熱火朝天。舞臺也已經(jīng)布置好了,工作人員在對燈光、音響、攝影做最后的調(diào)試??吹竭@個場面,我才松了口氣,慶幸沒有誤了吉時。一個支客模樣的人走過來,問了我的信息,把我安排在靠近大廳入口的一張桌子上。這桌坐的是新郎的同學和朋友,掃視一圈,全是生面孔,估計我是新郎唯一一個小學同學。我跟他們打過招呼,簡單聊了幾句,發(fā)現(xiàn)他們彼此也不怎么熟悉,都埋著頭看手機,氣氛相當沉悶。

坐了一會兒,我看到工作人員已經(jīng)就位,司儀走上舞臺,清清嗓子,提醒賓客婚禮儀式馬上開始。大廳里安靜了下來。一段激昂的開場白后,音樂響起,舞臺噴霧,燈光打下來,新郎手捧鮮花出場了。我的同學是個性格內(nèi)向的人,最怕在公開場合拋頭露面。他面帶一種與其說是微笑不如說是視死如歸的表情,朝鼓掌的賓客揮手,走到司儀身邊站定,長吐一口氣,仿佛剛剛走完二萬五千里長征。然后,笑容就肉眼可見地在他臉上凝固了。在和司儀互動期間,他一直沒往臺下看,而是望著天花板上的吊燈。直到新娘挽著父親出現(xiàn)在舞臺對面的花亭里,他的目光也沒有從吊燈上移開。

“在這喜結(jié)良緣的日子,在這激動人心的時刻,我想問新郎一個問題,”司儀說,“咱們酒店的吊燈是由多少個燈泡組成的?”

“八個。”新郎脫口而出。

臺下哄堂大笑。新郎臊紅了臉,也訕訕地笑。

“燈泡數(shù)清楚了,咱就把目光轉(zhuǎn)向前方,看看美麗端莊的新娘,她在等待您走過去,把手中的鮮花和濃濃的愛意獻給她?!?/p>

新郎垂下眼皮,快速地看了一眼新娘,接著又翻上去看吊燈,邁開步子向花亭走去。這次換上了低沉緩慢的音樂,所有人的臉上都變得莊嚴肅穆。也許是受了現(xiàn)場氛圍的感染,看著這個和我有二十多年交情的同學,一步步走向他的婚姻殿堂,我的心中忽然涌起一陣近似于老父親一般的情感,既欣喜又悲傷。再看新娘,她比我想象的更淑女,臉上泛著紅暈,披著婚紗的曼妙身體散發(fā)出崇高的圣潔之光。在她的襯托下,新郎就像一個戰(zhàn)戰(zhàn)兢兢去領(lǐng)取圣餐的孩子。

然而,當新郎走到花亭,向新娘獻花的時候,情況發(fā)生了奇妙的變化。他單膝跪地,哆哆嗦嗦地說出在臺下排練過無數(shù)次的告白誓詞,新娘非但沒有感動,反而有點替他著急,以至于還沒等他把話說完,就接過了他手里的鮮花。而她旁邊的父親似乎更著急,還沒等新郎站起身來,就把女兒的手匆匆交付到他的手里。緊張就像一場瘟疫,在他們中間傳播著,把婚禮的節(jié)奏都打亂了。臺下爆發(fā)出一陣陣笑聲。我也跟著忍俊不禁。那時誰也沒有想到,這種給大家?guī)須g樂的緊張,會將婚禮推向不可收拾的深淵。

接下來的證婚人講話、交換戒指等環(huán)節(jié),緊張繼續(xù)發(fā)揮著作用,鬧出一個個讓人捧腹的笑料,我就不一一盡述了。似乎魔鬼在作惡之前,都喜歡給人一點甜頭。到了父母致辭的環(huán)節(jié),現(xiàn)場氣氛達到了高潮。人人都希望他們舌頭打結(jié),出點洋相,好讓大伙兒高興高興。因此,輪到新娘父親致辭的時候,他甚至還沒開口,臺下就笑得前仰后合了。大家對這個沒等新郎求完婚就把女兒托付出去的父親記憶猶新,都期待他有更加亮眼的表現(xiàn)。在潮水般的笑聲中,他顫顫巍巍地掏出稿子,在手里抖了抖,剛要念出第一句,就向后一仰,昏迷過去了。臺下有人發(fā)出了驚呼,但更多人還在笑。新娘和母親眼疾手快撐住了他,司儀和新郎一家人也都圍了上去,臺上頓時亂作一團。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人們呆若木雞,不知該作何反應(yīng)。司儀也手足無措,看到新娘父親被七手八腳地架到臺下,他擦了把汗,草草宣布儀式結(jié)束,婚宴開始。服務(wù)員端著托盤來上菜了。賓客們議論紛紛,沒人動筷子。主家派人來安撫大家,說老人只是血壓升高,休息片刻就好了,請我們安心用餐。大家虛驚一場,這才拿起筷子,互相招呼著吃了起來,還饒有興致地談?wù)撈鸹槎Y上的各種趣事。我聽見旁邊桌上有人說,他是不是拿出稿子一看,發(fā)現(xiàn)是一張白紙,血壓噌一下就上去了。全桌人哈哈大笑。

就在我們以為婚宴會在杯觥交錯中圓滿落幕時,忽然有幾個護士跑了進來,把新娘父親抬上擔架,又風一樣跑了出去。新郎一家人和新娘母女急匆匆地跟在后面。由于坐在大廳入口,新娘跑動時飛起來的婚紗從我臉上滑過,那種不祥的預(yù)感再次襲上我的心頭。

大廳里一片死寂。主家的近親不斷打電話詢問情況。酒店經(jīng)理也趕來協(xié)商交涉。過了不久,便有消息傳來,人在路上沒了,救護車改道去了殯儀館。聽到這個消息,我的胸口像挨了一記重拳似的,啞口無言。在過去三十年中,我從未碰到這種從天而降的災(zāi)禍,它近在咫尺,卻極不真實,像一個玩笑,一場惡作劇。即便在此之前,我已經(jīng)有所預(yù)感,但當它真的發(fā)生時,還是令人難以接受。

婚宴變成了喪宴,滿桌的美饌佳肴瞬間變得索然無味,所有人都吃不下去了,紛紛撂下筷子,唉聲嘆氣,后來干脆起身告辭了。主家的近親也都動身去殯儀館幫忙。半小時前還熱鬧歡騰的大廳,現(xiàn)在人走茶涼,只剩遍地的彩帶、十幾桌的酒食和縈繞不散的煙霧。我不禁問自己:這一切真的發(fā)生過嗎?

賓客走得差不多了,我才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也該走了。一場婚禮就這樣慘淡收場,想起來心里真不是滋味。我收拾好物品,正要離開,忽然看見桌子對面有個人,一手拿著筷子,一手捏著酒杯,嘴里滿滿地吃什么東西。他鼓起腮幫子,臉憋得通紅,額頭和脖子青筋畢露,似乎在拿命吃這口東西。吃著吃著,喉結(jié)一縮,剛吞下去了一點,又立馬夾一筷子菜填進嘴里,噎得眼珠子都快從眼眶里掉出來了。他趕緊捏起酒杯,送了一口酒,細細地嚼著,腦門淌下汗來。

這副吃相把我看呆了。

桌上的人陸陸續(xù)續(xù)都走了,只剩下我們兩個,可他幾乎察覺不到我的存在,只顧狼吞虎咽那些沒人吃的殘羹冷炙,仿佛在這個大廳里,甚至在這個世界上發(fā)生的一切都跟他無關(guān)。他是誰,什么時候坐在那兒的,我一概不知。我仔細打量此人,他約摸五十歲年紀,頭戴一頂解放帽,面孔瘦削,牙齒焦黃,頦下有一道蜈蚣疤,被胡茬蓋住了,不太明顯,身上穿一件棕色夾克,洇濕了一大片,毛領(lǐng)上還沾著水珠,可見他是淋了好一陣雨才趕到這里的。

我遏制不住好奇,朝他走了過去。

“你好?!?/p>

他瞥了我一眼,繼續(xù)吃著,但放慢了速度。

“你是XX的親戚嗎?”我說出了我同學的名字。

“不是?!彼麚u搖頭,“我是代表我兒子來的,他有事來不了?!?/p>

“你兒子是他什么人?”

“唔,小學同學?!?/p>

“小學同學!”我喊了出來,把他嚇了一跳。我承認我有些失態(tài),但整場婚禮,我都找不到一個可以說話的人,而剛剛發(fā)生的意外又讓我郁悶難解,急需跟人一吐為快,沒想到這個人就在我的面前。

“你兒子叫什么名字?”

他警覺地看了看我,從懷里掏出一個塑料袋,往里面夾菜。

“我也是他的小學同學,我跟你兒子肯定認識?!?/p>

“你叫什么?”

我說出了我的名字。

“哦,我兒子……他叫大頭。”

“大頭?”我快速在腦子里搜索著,“他真名叫什么?”

“就叫大頭?!彼麏A菜的速度越來越快,“你問這么多干什么?”

“我跟XX小學六年都是同學,不記得班里有叫大頭的?!?/p>

“那你再想想。”他端起一個個盤子,甜的酸的辣的,也不管串不串味兒,都連湯帶水倒進塑料袋里。

我見他動作慌亂,便起了疑心。

“你到底是誰?”

他不說話了,拎起塑料袋就要走。我抓住了他。

現(xiàn)在想想,我有什么理由抓住他呢?一個陌生人,謊稱自己兒子是新郎的小學同學,代表他來參加婚禮,這是什么了不起的罪過?就算是罪過,跟我又有什么關(guān)系?可當時我什么都沒想,也來不及想,就伸手抓住了他。也許是他的謊言激起了我追根究底的欲望,也許是他在死了人的婚宴上還能大快朵頤讓我難以理解,也許都不是。在遭受那場意外的打擊之后,我只是單純地想抓住一個人,來填補那種打擊所造成的空缺,哪怕他是個陌生人,是個騙子。

他甩著胳膊,試圖掙脫我,但他低估了一個絕望之人的力量。我的手完全焊在了他的胳膊上,怎么也甩不掉。

“你再動我就喊人了?!?/p>

其實大廳里沒有幾個人了,但我這句警告還是對他起了作用。

“同志,別喊?!彼麎旱蜕ひ簦坝性捄煤谜f?!?/p>

我們又坐回到桌子上。他身上有股長期沒有洗澡的餿味兒。

“說吧?!?/p>

“可以松手嗎?”

“我信不過你。再說,我抓著你也不影響你說話?!?/p>

“你既然信不過我,為什么要聽我說話?”

我愣了一下,把手松開了。

他幽暗的眼睛里放出了一點光彩。接著,光彩消失了,他用那種直抵人心的幽暗深深地凝視我,似乎在確認什么。

“能喝點嗎?”他指著桌上的酒,“這個?!?/p>

“可以。”

碰杯的聲音一響,我感覺他已經(jīng)確認完畢。

“同志,實話跟你說吧,我不認識這個新郎。我有個兒子倒是真的,但他不叫大頭,也跟新郎沒啥關(guān)系。我就是個過路人,看到這兒在辦婚禮,就進來看看,湊個熱鬧。”

“就這么簡單?”

“就這么簡單?!?/p>

“剛才婚禮上發(fā)生的事你都看到了?”

“看到了?!?/p>

他平靜的語氣讓我吃了一驚。

“你難道……難道沒有一點想法?”

“唔,想法嘛也是有的,只不過……你真的要聽嗎?”

“說來聽聽?!?/p>

他望著舞臺,臉上浮起一絲微笑。

“我挺羨慕那個新娘的父親?!?/p>

“你說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知道,一個父親死在女兒的婚禮上,這很不幸,但我還是羨慕他……”他頓了頓,“同志,如果你有耐心的話,就聽我講講我的經(jīng)歷。也許等你聽完后,就理解我說的是什么意思了?!?/p>

他眼神懇切地看著我,嘴唇在輕輕地發(fā)抖,那是有太多想說的話所致。我忽然明白了,不是我抓住了他而是他抓住了我,很可能他早就想抓個人當他的聽眾,來滔滔不絕地講述他的經(jīng)歷了。

我點點頭,安靜地聽著。

“我是麻城人,麻城知道吧?造石材的。我年輕時就干那個,天天拿著鋼釬和鐵錘,上山去挖石頭。那是一種花崗巖,白白的,跟骨頭一樣。石頭就是山的骨頭。我們把骨頭挖出來,山就癱了,表面看著好好的,一下雨就嘩嘩地往下塌,這個就叫‘走山’,好像山往前走了一步一樣,它得找到新的骨頭才能再站起來。我父親就是被‘走山’害死的。他去菜園里挖蚯蚓,半座山走過來,把他埋了。我們挖了一個月也沒挖出他來。他就這樣成了那座山的一根新骨頭?!?/p>

“后來我就沒干那個了,跟著村里人去了廣東。那是九六年,我兒子兩歲,還在地上爬來爬去。我母親腿腳不好,只能做點簡單的家務(wù)。我老婆種了幾畝菜,每天走七八里山路,拉到縣城去賣。全家就靠這幾畝菜活著。當然,我也往家里寄錢。頭兩年在五金廠打工,每個月都寄,后來跟著一個走鬼賣盜版光碟,就寄得少了,一方面這個收入不穩(wěn)定,另一方面,我認識了一個女人。她是我的客戶,經(jīng)常從我這里拿貨,一來二去,兩人就熟了。大城市的女人很不一樣,會打扮,有情調(diào),思想也開放,我很快就被她迷住了。我們泡酒吧,逛商場,唱卡拉OK,跳迪斯科,有什么玩什么。開銷越來越大,我不僅沒往家里寄錢,還跟她們要錢,把母親的棺材本都要來了,說是拿去做生意,其實都給那個女人買衣服,買首飾,買化妝品,哄她開心了?!?/p>

“都是年輕時的荒唐事,不多說了。有一次在歌舞廳,一個爛仔趁我不注意,揩了一把那個女人的油,我就跟他打起來了。我們又是拳頭揍,又是啤酒瓶敲,又是椅子砸。本來照這個打法,也出不了啥事,最多破點皮見點血,幾天就好了,可那個爛仔見打不過我,突然掏出了刀子,一頓瞎比劃。瞧這兒?!?/p>

他抓掉帽子,露出駭人的頭頂,那上面毛發(fā)稀疏,縱橫爬著幾條蜈蚣疤,使整顆腦袋看上去像是一個縫起來的棒球。

“還有這兒。”

他攤開左手,我這才發(fā)現(xiàn)這只手上只有三根手指,無名指和小指被齊根削掉了。

“身上也有,就不給你看了?!彼魃厦弊?,“我是沒想到他會來這一手,不然他哪有那么容易得逞?不過我也不吃虧,干掉了他一只眼睛。我們被帶去局子問話的時候,他還捂著那只眼睛嗚嗚地哭呢。”

“結(jié)果怎么樣了?”

“判了我們五年?!彼斐瞿侵煌旰玫氖郑p描淡寫地說,“頭一年,那個女人來看過我?guī)状?,之后就再也沒來了。大城市的女人啊,我算是認識了。出來后,我還傻頭傻腦地找過她一陣,屁也沒找著。這時,我才念起我老婆的好來,想回去好好過日子了,可我都成什么樣了啊,渾身上下一個子兒沒有,還帶了一身傷,賠了兩根手指,臉也瘦脫相了,就跟那癱了的山一樣,我得找找我的骨頭,混出點人樣來啊。我開始找活干了。工廠,工地,碼頭,商場,哪兒都去過,可人家一瞧我這副模樣,就直搖頭,把我像蒼蠅一樣趕了出來。賣盜版光碟也不行,那東西要本錢,也要冒風險,我可不想再進去了。還能干什么呢?發(fā)傳單,掃垃圾,擦皮鞋,干點別人不愿干的臟活累活,錢是掙不了幾個,但能混口飯吃,不讓自己餓死。”

“我這么飽一頓饑一頓地打了兩年散工,心態(tài)就變了,還要個什么人樣,能有口吃的就不錯啦。人窮志短,我那會兒滿腦子想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吃。餓了想著吃頓飽的,飽了想著吃頓好的。什么時候能天天吃好的,那就是神仙日子了。所以,我經(jīng)常去飯館、酒店這些地方碰運氣,希望能謀個差事。老天有眼,還真被我碰上了幾回,有端盤子的,也有洗碗的,但都沒干多久,就把我辭退了,原因是我偷吃客人的菜。沒辦法啊,我以為進了飯館就能吃香的喝辣的,哪知道那些都是給客人吃的,我們下人只能吃糠咽菜。以前看不著還好,現(xiàn)在看得著吃不著,比挨餓還受罪。盡管每次我都很小心地把吃過的菜恢復(fù)原狀,但還是有眼尖的客人看出貓膩來了。他們大呼小叫地招來老板,掰開我的嘴讓老板聞。沒有一個老板在聞過我的嘴之后臉不綠的。我就這樣一次次地卷鋪蓋滾蛋了?!?/p>

“有一次,距離我上次卷鋪蓋過去半年了吧,我走進一家酒店,問前臺招不招人。前臺很忙,叫我在一邊等著。那天他們接了筆大生意,給一個富商辦開業(yè)宴,趕來賀喜的人一波接著一波,把大堂都擠爆了。我在一邊等啊等,看見客人來了又走,流水席撤了又上,簡直螃蟹吐沫,沒完沒了。等到后來,我實在餓得不行了,就把心一橫,隨便擠到一張桌子上吃了起來。起先我還提心吊膽,不敢放開肚子吃,吃了一會兒就好了。那些客人之間本來就不熟,對我這個外人也沒怎么過問。服務(wù)員就更不用說了,只要坐在桌上的都是客人,都得恭恭敬敬伺候著。那是我第一次吃客人的菜不用偷偷摸摸,遮遮掩掩,而是和其他客人一樣,光明正大地坐下來,慢慢欣賞,細細品味,不用擔心有人掰我的嘴,也沒有老板湊過來聞。說實話,那天吃的什么我全忘了,只記得服務(wù)員恭敬的眼神,同桌人平等的目光,只記得我終于像個人一樣坐在人的餐桌上吃人的飯!”

他手指發(fā)顫地捏起酒杯,一飲而盡,仿佛再不這么做,或者晚一秒這么做,就有一股翻江倒海的力量從他的身體里噴薄而出。

“同志,我不知道你有沒有那種遭人白眼、受盡冷落、過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經(jīng)歷,如果有,你就能體會我當時的感受了。比起那桌酒菜,我更貪婪地享用那些眼神,那些目光。桌上的人換了一批又一批,我還是屁股粘在椅子上,舍不得走。我知道,只要離開這把椅子,走出這扇門,我就會現(xiàn)回原形,什么也不是了。這場宴席要是能一直吃下去,永遠不要散,那該多好啊。可隨著客人越來越少,盤子越來越空,我明白這是癡心妄想。天下沒有不散的晏席,這話說得一點沒錯。從酒店里出來的時候,我沒有酒足飯飽的感覺,反而像被掏空了一樣,比進去時還要餓。也許吃過了好的,還能回去吃賴的,可一旦嘗到了做人的甜頭,就再也回不去了。同志,做人是會上癮的。我就是從那天開始,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這個決定讓我的生活突然變道,拐到一條和所有人都不一樣的路上去了?!?/p>

“什么決定?”

“吃宴席?!彼⒅?,一字字地說。

“誰的宴席你都吃嗎?”

“是的?!?/p>

“難道沒有人發(fā)現(xiàn)?”

“當然有,”他做了個制止的手勢,“聽我慢慢跟你說。那天吃完宴席之后,我就開竅了,既然這樣也能混口飯吃,而且吃得更豐盛,更體面,我干嗎還要低三下四去給人干活?沒錯,天下沒有不散的晏席,可天下也沒有不開的晏席。這場晏席吃完了,還有下一場;下一場吃完了,還有下下一場。這世上的晏席什么時候停止過?”

“但是想歸想,真干起來可不容易。像第一次那么順利的情況,少之又少,多數(shù)時候我都像開水里的餃子,再煮一會兒就露餡了。為了端牢這碗飯,我只有總結(jié)經(jīng)驗,提升技巧,把自己練得皮實一點。聽起來很可笑,是吧?這蹭吃蹭喝還蹭出門道來了,但事實就是這樣。所謂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沒有哪一行是好混的,都得花心思,下苦功。我就來講講我是怎么在這一行里混到今天的?!?/p>

他停下來四處看看。看到周圍沒人,他才接著往下說。

“就像你剛才說的,干這一行最要緊的就是不能被人發(fā)現(xiàn)。要做到這一點,首先得去人多的宴席。排面越大,人越多,你就越安全。什么道理?第一,人多說明主家有錢,宴請四方,來者都是客,不在乎多你一雙筷子。第二,人多好藏身,隱藏一粒米最好的辦法,就是把它放進米缸里。在我總結(jié)的所有經(jīng)驗中,這一條最管用。每次我違背它,去了人少的宴席,被發(fā)現(xiàn)的風險就會大大提高。至于被發(fā)現(xiàn)了怎么辦,我后面再說。其次,要掌握好赴宴的時機。去得太早不行,客人還沒到你就到了,跟主家撞個正臉,這不是送肉上砧板嗎?去得太晚也不行,大家都坐下來吃飯了,你才光禿禿地闖進去,太扎眼。要在客人到得差不多、但還沒有開宴的時候,跟著混進去,這時場面最亂,人手最雜,主家招呼不過來,就馬虎大意了。再有,要找合適的座位。這就得觀察了,重要的客人坐哪兒,一般的客人坐哪兒,要做到心中有數(shù)。比如這個大廳,主桌在最前面,靠近舞臺,末位就是這兒,靠近門口。坐在末位的都是一些散客,來得晚,走得早,擺在門口正合適。最好坐末位,一來他們互相不熟,對你不感興趣,二來位置好,可以看到全場,一有情況,溜起來也方便。還有個好處,主家敬酒都是從主桌敬起的,拉拉扯扯敬到末位,宴席也快完了,你有充足的時間吃飽肚子,抹嘴走人。最后,就是應(yīng)付客人了。這是最考驗功夫的。你永遠不知道跟你同桌的是什么人,會說什么話,只能見機行事。有時你要少說話,泥人經(jīng)不起雨淋,說多錯多;有時你又要多說話,比主家還要熱情,這樣就沒人懷疑你了。不管怎樣,你都得有底氣,把自己當成真正的客人。”

“說了這么多,也不能保證萬無一失。我這不就栽你手上了么?身份是最容易穿幫的,桌上那么多人,有一個跟你撞了身份,就解釋不清了。所以,我都是把身份往遠了說,什么遠房親戚啦,小學同學啦,外地朋友啦,越遠越好。參加年輕人的宴席,我就說是同學的家長,要是問同學叫什么,就說叫大頭或者胖子。不是每個班里都有一個叫大頭或者胖子的嗎?”

“我們班就沒有?!?/p>

“要不說我會栽你手上呢?!彼俸僖恍?,“但是被發(fā)現(xiàn)了,我也有應(yīng)急方法。最常用的就是假裝驚訝地問:這不是那個誰的宴席嗎?對方會糾正說:這是誰的宴席。我再一拍腦袋說:哎呀,我還以為是那個誰的宴席呢,不好意思搞錯了,你們繼續(xù)吃,我先走一步?!?/p>

“那你剛才怎么沒用這招?”

“剛才就你一個人,主家也走了,我沒想到你會攔著我不放啊?!?/p>

“我也沒想到。”我補充說,“主要是發(fā)生那么大的事,別人都沒胃口了,你卻吃得津津有味?!?/p>

“我的胃口都是吃宴席吃出來的。怎么說呢,我還是接著剛才說吧,這樣才能說得清楚?!彼o自己倒了一杯酒,“我靠著那套方法吃宴席,基本很少出錯。這些年來,我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從廣東吃到江浙,吃到北京,吃到黑龍江的佳木斯,再繞回來吃到內(nèi)蒙,吃到山西,吃到甘肅的嘉峪關(guān),再往下吃到四川,吃到貴州,吃到海南的三亞,把五湖四海都吃遍了。從五星級酒店吃到農(nóng)村豬圈,從蒙古包吃到船艙,從窯洞吃到吊腳樓。我吃過滿月宴、生日宴、升學宴、婚宴、喬遷宴、開業(yè)宴、壽宴、喪宴。什么四冷盤、四熱炒、兩大件、八大碗,什么魯菜、川菜、粵菜、淮揚菜,什么蒸、煮、煎、炸、爆、炒、燴、熘,什么北京烤鴨、德州扒雞、西湖醋魚、峨眉鱔絲、揚州獅子頭、潮汕牛肉丸,什么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只要叫得上名、排得上號、擺得上桌的,我一分錢沒花,全都吃過。”

我看著他唾沫飛濺的嘴巴,有點皴裂,有點烏青,和街頭流浪漢的嘴巴沒什么區(qū)別,可就是這只嘴巴,張開還沒有碗大,卻品嘗過人間美味,吐納過山川湖海,吃過天下宴席!

“也許你會笑我,一個吃白食的還吃出自豪感來了。但我老實告訴你,還真有一點。我知道干這一行跟做賊差不多,被人逮著也不大光彩,說輕了是好吃懶做,說重了就是社會寄生蟲。剛開始我也這么認為,吃宴席的時候恨不得鉆到桌子底下去。但吃的時間一長,我就習慣了,甚至面對一大桌子菜,我還感到責任重大,必須打起精神來,多吃一點才行。為什么?就拿這桌菜來說吧,如果我不吃,它們就會被倒進垃圾桶,要么扔掉,要么喂豬。這還只是一桌菜。一場宴席有多少桌菜?一年有多少場宴席?這要是統(tǒng)計出來,肯定是個天文數(shù)字。我不知道全國還有多少人吃不飽飯,就算有一千萬人,那些剩菜也夠養(yǎng)活他們了。不要覺得剩菜就是不好的。以前農(nóng)村宴席沒有吃完的菜,不管葷的素的,都放一個鍋里燉了吃掉。這在北京叫‘折籮’,在福建叫‘碗底汁’,在信陽叫‘殘八剩’,還是一道美味呢。所以說,我吃宴席也是在減少浪費。比起那些浪費的菜,我吃進去的只是九牛一毛,根本不值一提,可還有人不讓我吃。有一次,我吃宴席被發(fā)現(xiàn)了,被服務(wù)員趕了出來。我尋思等客人吃完了,我再進去吃吧,結(jié)果那個服務(wù)員認出我來了,非要把剩菜倒掉。我說:倒了也是喂豬,不如給我吃了。他說:喂豬也比喂你有用。我還能說什么呢,也許他說得對吧?!?/p>

“扯遠了。其實說起宴席,我最大的感受還不是吃。前面說到,我走過很多地方,吃過各種各樣的宴席。這些宴席看上去五花八門,總結(jié)起來就兩種:喜宴和喪宴。現(xiàn)在你要是問我,哪次吃的是喜宴,哪次吃的是喪宴,我早就一鍋粥了。但最初我還是分得清的。因為要在宴席上把自己當成真正的客人,我必須在短時間內(nèi)和主家建立感情。怎么建立?我的訣竅是觀察主家的長相、衣著和言談舉止,越仔細越好。哪怕我對他們的身份來歷一無所知,只要有臉上的那顆痣、衣服上的那道花紋、走路的那個姿勢,我和他們之間就有了細微的聯(lián)系,他們的喜怒哀樂就會通過那根藕絲一樣細的線,傳到我的身上。所以很多時候,無論喜事還是喪事,我比那些真正的客人還要動情。他們沒有發(fā)出來的笑聲,我發(fā)出來了;他們沒有流出來的眼淚,我流出來了。每一對拜天地的新人都像是我的兒女,每一個過世的老人都像是我的爹娘。我還參加過一個死者名字跟我一樣的葬禮。我吃著宴席,像在參加自己的葬禮,那個躺在棺材里的人在替我死去?!?/p>

“人心都是肉長的,當你看到別人高興或者痛苦,即使是個陌生人,你也不可能無動于衷。兔子死了,狐貍還會哭呢??墒?,死一只兔子你會哭,死十只兔子你會哭,死一百只、一千只兔子,你還會哭嗎?你就麻木了。東家道喜,西家報喪,這種事每天都在發(fā)生。我經(jīng)常吃完喪宴,眼淚還沒干呢,就去吃喜宴,或者吃喪宴的時候,口袋里還裝著喜宴上發(fā)的喜糖。我就這樣在大喜大悲之間跳來跳去,久而久之,就分不清什么是喜,什么是悲了。喜事的鞭炮聽起來和喪事的一樣響。喪事的喇叭吹得跟喜事一個調(diào)兒。同樣的淚水,出現(xiàn)在新人的眼睛里,也出現(xiàn)在孝子的眼睛里。我越來越糊涂了,不知道眼前的場面是喜還是悲,看見死者躺在鋪滿鮮花的靈床上,就像躺在婚床上;看見新娘懷孕的肚子,就像鼓起來的墳包。有一次參加婚禮,看到新人拜完天地,要入洞房的時候,我竟然在心里想:這下該入墳?zāi)沽税?。還有一次參加滿月宴,我打量那個嬰兒的眉眼,和前兩天剛死的隔壁老王,很有幾分相像呢。總之都亂了套。到后來,我發(fā)現(xiàn)我只能用一種不喜不悲的態(tài)度來看待這些事了,反正再喜也會有人離世,再悲也會有人出生。給人的感覺我是死水一潭,其實是大風大浪之后的平靜,你明白吧?”

“你說我的胃口比你們好,原因就在這兒。不管什么宴席,在我眼里就是一盤一盤的菜,吃到嘴里都一樣香。從宴席上你吃不出那種叫喜悅或者悲傷的東西,只有味道和營養(yǎng)。再說,剛才發(fā)生的事你們覺得稀奇,我覺得沒什么,我還見過更稀奇的?!?/p>

“什么?”

他湊到我的耳邊,低聲說:“陰婚,你聽說過嗎?”

“死人結(jié)婚?”

“是的,跟活人一樣,也要媒人牽線,要算命先生合八字、選吉日,男方要下彩禮,女方要陪嫁妝,只不過那些車啊房啊都是紙糊的。也要迎親送親,吹吹打打,辦宴席,發(fā)喜糖,都跟正?;槎Y一樣,就是看不到人?!?/p>

我打了個寒噤。

“還有一次葬禮,尸體在家停了兩天,到第三天,我們正吃著宴席,突然聽見棺材里有動靜。老爺子火氣大啊,又是敲又是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大家手忙腳亂地打開棺材,把他扶了出來。這時候有意思了,他的一群兒女,剛才還在靈前比誰的哭聲大,現(xiàn)在除了有一兩個高興的,其他人都一臉茫然,好像他們財產(chǎn)也分了,宴席也辦了,哭也哭了,突然白忙活一場,我甚至在他們臉上看到了失望?!?/p>

他說得口干舌燥,喝了一口酒。

“長話短說。我是九六年去的廣東,兩千年進去,零五年出來,零七年開始吃宴席,吃到今天已經(jīng)整整十五年了。你肯定覺得,我什么地方都去過了,什么美食都吃過了,應(yīng)該沒什么遺憾了吧。不是。我從離開老家之后,就沒有回去過了,有時吃宴席吃到湖北,我也是繞著麻城走的,怕碰到熟人。我說不清楚這是什么心理,當一個人太久沒有回家,他對家的感覺就不是想念而是害怕了。這些年,我當然想我的家人,我那腿腳不好的母親,起早貪黑的老婆,兩歲之后就沒看過一眼的兒子??晌乙沁@樣回去,只會給他們帶來驚嚇和怨恨。不如讓他們忘了我,當我是不孝子也好,是負心漢也好,是死了也好,只要他們適應(yīng)了沒有我的生活,那么我不出現(xiàn)就是對他們最好的補償?!?/p>

“可世上的事都是怕什么來什么。兩年前,我在河南信陽的一個農(nóng)村宴席上碰到了一個老鄉(xiāng),他跟我坐一桌,一下認出我來了。盡管我一再否認,不是他認識的那個人,可他抓著我的手說:你就是化成灰我也認得。的確,我們從小一塊長大,一塊上山挖石頭,我父親出事時,他還幫我挖過我父親呢。后來我去廣東了,他接著挖石頭,我們就斷了聯(lián)系,沒想到在這兒碰到。我再也裝不下去,只好承認了。原來他找了個河南老婆,在信陽做茶葉生意,那天是來參加一個茶農(nóng)兒子的升學宴的。他問我怎么也來了,又問我這些年都去哪兒了,我敷衍了幾句,然后他就告訴我,他們以為我死在外面了。我母親在零九年摔了一跤,癱瘓一年多走了。他還去吃過宴席。我老婆給我母親送完終后,才帶著我兒子改嫁了。男的是城里人,做蔬菜批發(fā)生意,家境還行。我兒子考上了大學,在武漢工作。前幾天他聽村里人說,我兒子要結(jié)婚了,婚禮是下個月初六,在麻城大酒店舉行。”

“我面無表情地聽他說完這些,只是點了點頭。他很驚訝,問我去不去參加我兒子的婚禮。我說不去。他就沒說什么了。吃完宴席,我跟他說:別對任何人說你見過我,就當我已經(jīng)死了,世上沒我這個人了。他瞪著眼睛,半天說不出話。我就走了?!?/p>

“我還跟以前一樣,到處吃宴席,飯量反而更大了,一個人能吃兩三個人的飯,還經(jīng)常吃不飽。同志,你能理解嗎?我吃了那么多宴席,參與了那么多人的生老病死,卻唯獨錯過了我母親的最后一宴。也就是說,不管我吃多少頓飯,有一頓飯是我永遠吃不到的。那頓我沒有吃到的飯,會永遠讓我感到餓,吃多少大魚大肉也彌補不了。”

說到這里,他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

“后面的事想必你也猜到了。我已經(jīng)錯過了我母親的喪宴,不能再錯過我兒子的喜宴。初六那天,我去麻城大酒店參加了他的婚禮。這幾年因為疫情,宴席變少了,我經(jīng)常吃了上頓沒下頓,所以總盼著疫情早點過去。但那一次,我卻發(fā)自內(nèi)心地感謝疫情,讓我可以用口罩擋著自己的臉。我混在人群里,看見我的兒子,我的老婆,還有本應(yīng)該是我的另一個男人,登上了舞臺。我的兒子很像我年輕的時候,濃眉大眼,身板筆直。我的老婆胖了,眼泡浮腫,嘴角也有了皺紋。她和我日思夜想的樣子相差很大,我認為一點不比我的變化小。難道生活能在一個人的臉上留下比刀劃、坐牢和日曬雨淋更深的傷害?那個男人,她現(xiàn)在的老公,我兒子現(xiàn)在的父親,我現(xiàn)在的我,看上去笑呵呵的,像泡在蜜罐里。他奪走了本來屬于我的一切,不,是我把我的一切拱手讓給他了。人不能隨便從自己的位置上離開,因為那個位置不會長久地空在那里,而會迅速被別人占領(lǐng)?,F(xiàn)在他們是一家人了。看著他們其樂融融的樣子,我不知道是嫉妒、欣慰還是悔恨。如果能讓我在那個舞臺上站幾秒鐘,哪怕立刻去死,我也愿意。”

“這下你該明白我為什么羨慕那個新娘的父親了吧?至少他可以作為一個父親名正言順地死去,而我永遠不會有這樣的機會。不瞞你說,那天在婚禮現(xiàn)場,我甚至想沖上舞臺,用一瞬間搶回我失去的二十多年。但很快我就意識到這是危險的,也是不可能的。有些情感只能藏在心里,一旦放出來,就會像炸彈一樣,把每個人都毀掉。最安全的做法就是抱著炸彈,走得遠遠的,讓它只炸我一個人,或者讓時間慢慢浸濕它的火藥,腐蝕它的引線,把它變成一堆破銅爛鐵。后來婚禮還沒有結(jié)束,我就走了。那場宴席我一口也沒吃?!?/p>

“你沒有再見過他們了?”

“沒有。”

“然后呢?”我不甘心一切就此結(jié)束。

“我離開了麻城,繼續(xù)吃我的宴席,吃到哪兒算哪兒。這兩年我越吃越餓,一天比一天瘦。那些吃進我肚子里的飯菜,不僅沒有給我長肉,還帶走了我的重量。你說這是什么道理?我也想不通。我懷疑我吃下去的那些豬啊牛啊雞啊羊啊魚啊蝦啊,都在吃我。它們張大嘴巴,吃遍我的五臟六腑。我吃下去的食物總有一天會把我吃掉?!?/p>

一時間,我們都沉默了。大廳里的賓客都走光了,桌子被服務(wù)員清理一空。我們這桌因為還坐著兩個人,他們沒有過來清理。墻上的鐘指向三點,我們聊了一個多小時。然而,在這短短的一個多小時里,我?guī)缀踅?jīng)歷了他的整整一生。

“好了,同志。”他如釋重負地說,“該說的我都說了,感謝你耐心聽完。我們干一杯,就此別過吧?!?/p>

他跟我碰了一杯,仰起脖子咕咚一聲,杯子就空了。隨后,他站起身來,拎起那袋七葷八素,往外套里一掖,匆匆走了。我還陷在椅子里,像做了場大夢一樣虛脫。不知道為什么,望著空蕩蕩的大廳,我突然產(chǎn)生了一個念頭:他說的是真的嗎?這會不會也是他被發(fā)現(xiàn)后的應(yīng)急方法之一,用一個漫長的故事騙取我的信任,然后順利脫身?想到這里,我從椅子里跳了起來,箭一樣沖出酒店。雨已經(jīng)停了,陽光扎破云層,車水馬龍的大街上,哪里還有那個人的影子?他就像一粒米,消失在了米缸里。

責任編輯? 張? ? 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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