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
小時候,父親在外地工作,母親在高中當班主任,早上六點半就要去學校帶早自習,忙得不可開交。
從上幼兒園開始,負責接送他的就是祖父了。祖父是他那個年代少有的高才生,在高中當了一輩子物理老師。在他這個長孫滿兩歲的時候,祖父退休了,自告奮勇要替祖母分擔帶孫任務,祖母便派他接送孫子。
他記得,為了遮擋陽光和雨水,祖父到鐵匠鋪去,為他的助力車焊接了支撐桿,又在架子上搭起一個藍白條紋相間的遮陽篷。這個遮陽篷讓祖父的車在一大片助力車中顯得極為耀眼。
“我爺爺?shù)能囎佑辛艘粋€船帆。風吹得遮陽篷噼啪作響,我們順風而下,快活極了。”
當然,寫出這樣的作文、坐在祖父的身后抱緊他的腰、在班里傳遞八卦新聞,這些都是他上小學以后的事了。起初,他還太小,祖父擔心他在后座上坐不穩(wěn),都是將他裹在懷里,讓他將頭抵在自己胸口,避免嗆到風。他奶聲奶氣地說著在幼兒園的見聞,風吹散了他的聲音,但神奇的是,祖父每次都可以通過風中的只言片語,猜出他在說什么。祖父比母親更加有耐心?!白屛野察o一分鐘,你這小喇叭太鬧了。”祖父從不像母親那樣說這種話。
雨天,祖父就要與他合穿“袋鼠雨衣”了。這種雨衣的胸前有一個小帽兜,孩子的腦袋從家長的胸前拱出來,仿佛一個袋鼠寶寶。他記得他在雨中大聲背書,還調(diào)皮地伸出舌頭,去嘗雨水的滋味。他說:“爺爺,雨有一點兒咸,還有一點兒澀,一點兒也不好吃?!弊娓赶仁敲摽诙觯骸皠e嘗了,雨水臟!”停了數(shù)秒,又緩和了語氣說:“嘗嘗也好,靠舌頭去感知這個世界也是一種方式。但是記得,回去別告訴你媽媽和你奶奶?!?/p>
這仿佛是祖孫間的小秘密。他在祖父的助力車上整整坐了11年,他們不知交換了多少只屬于他們的秘密:他告訴祖父,學校食堂每個月會供應兩次炸雞和漢堡,“不能告訴媽媽哦,萬一她和其他家長去提意見,我們又要改吃青菜了”;他告訴祖父,自己偷偷喜歡上了班上的女班長,每次她立著眉毛來催交作業(yè)的時候,他都很想告訴她,他就喜歡她神氣活現(xiàn)地敲桌板的樣子,當然,他不敢;他喜歡的活潑的英語老師調(diào)走了,調(diào)來了一個古板的女老師,喜歡穿蘿卜褲,踩一雙細跟高跟鞋,“看上去就像數(shù)學老師用的圓規(guī)”,“沒有一個男孩子喜歡她,連帶著我們也不怎么喜歡英語了”。
說到這里,祖父心領神會:“你是不是還想著從前那位成老師?”
他奮力點頭:“對呀!爺爺,你帶我到實驗附小去見見成老師吧!我想她!”
祖父遲疑了,他明白小孩子的一廂情愿并不足以改變師生分離的現(xiàn)實,而突兀地去打擾已經(jīng)調(diào)離的老師,會不會有點兒不太得體?祖父不能確認。但是,孩子對老師的不舍與眷戀,就像樹葉上的露珠一樣,純真又清亮,難道不應該悄悄把它捧在手心,感受它的清澈與涼意嗎?
祖父調(diào)轉車頭,載著他去了實驗附小,費力地與門衛(wèi)溝通與解釋。最后,他得以成功地在英語教研組門口等到了正準備下班離開的成老師。生平第一次,他擁抱了老師。他看得出來,老師也百感交集,她也沒有想到,當她來到一個新環(huán)境,從前的學生會專程來表達不舍,并且送了她一個剛在手工課上做成的風車。
成老師把包里同事結婚的喜糖掏出來給他,叮囑說:“試著去喜歡現(xiàn)在的老師吧,因為,喜歡老師,你才會發(fā)自內(nèi)心地喜歡這門課,你會覺得美的語言就像流水一樣動聽。你要是喜歡上一位老師,高興的不只有老師,還有你自己呀!”
他漸漸長大,祖父已經(jīng)不能抱著他騎車了,于是他只能坐在助力車的后座上。他抱著祖父的腰,隔著老人的襯衫,他能感覺到,這與抱著父親的腰不同。祖父老了,皮膚與皮下脂肪都微微下墜,堆疊在腰胯之間,而肋骨一根根凸起,就像搓衣板一樣硌人。那一刻,他突然有點兒恐慌:爺爺會不會有一天無法再駕駛助力車?他們祖孫會不會有一天要永別?他用力抱緊祖父,就像祖父現(xiàn)在就要離開他一樣。祖父被他的這一舉動驚著了。祖父停下車,轉過身子,安慰一般拍拍他的頭:“小子,你這兩條胳膊就像箍桶匠手里的鐵箍子,快要把爺爺?shù)难繑嗔?。放心,爺爺雖然老了,但還不會散架的?!?/p>
他剛上初中那年,是他們祖孫最后的寧靜又溫情脈脈的時光。是不是他也有預感,他與祖父共騎一輛車的時光即將終結呢?他變得前所未有的體貼。他教會祖父使用微信;經(jīng)常查看天氣預報,告知祖父來接他時要不要帶雨衣,或者要不要加一件外套;見到祖父的時候,他會把剛在學校小賣部買的三明治掰下一角,塞到祖父嘴里;他會打開牛奶咖啡的外包裝,非要讓祖父喝一口,祖父喝了,說:“還是純咖啡好喝,苦,但是有回甘。”
他隱隱約約覺得,祖父那三個書架上的書不是白讀的,那些哲學書與文學書,讓一個退休物理老師的世界變得更遼闊,也更寂靜。也許,祖父的精神世界就像漂浮于大海中的冰山,在海面之下有多少,連他的兒女都不清楚。但好在老家人都說隔代親,老天爺是派他來陪伴祖父的。他們能分喝一杯咖啡,能一起去看原聲的外國電影,祖父還陪著他游泳。他說,若是孫子將來考上清華大學,不會游泳怕是要拿不到畢業(yè)證書的。
祖母嘆息說:“等這孩子上大學去了,老頭子不知要如何想他呢?!?/p>
祖父毫不猶豫地接茬兒說:“我會在微信上給孩子留言,說家里的貍花貓想他,家里的鋼琴想他,助力車的遮陽篷也想他?!蓖A送?,祖父又說:“就怕孩子到時候有了同學,有了女朋友,騰不出工夫來想我們。”
誰能想到,祖父騎不動助力車的日子就在眼前了。初二下學期,祖父查出肺癌。拿到檢查結果的那一天,他一整天都陷入震驚中,神思恍惚,連在操場上被籃球砸中了鼻梁都不知道喊疼。
全家人都加入與病魔的拔河中。從進口的自費靶向藥到各種民間偏方,父母都要說服祖父試上一試。一開始,祖父精神尚好,出門買菜的時候,還有鄰居說“別是醫(yī)院誤診了吧?我看您啥事都沒有”。但過了一年半,祖父的身體狀況就急轉直下,骨轉移開始了。那個平靜而幽默的祖父不見了,他開始疼,先是肩膀,然后是腿、腳,最后是腰和脊柱。他坐立難安,從前紅潤的面色逐漸變得灰暗,后來又變?yōu)橄烖S。祖父的肚子變得很大,醫(yī)生說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肝轉移與腹水。原來的腰帶不能用了,媽媽連夜在縫紉機上為祖父縫了兩條柔軟的布腰帶,祖父扎上腰帶,換上蚌殼布鞋—他的腳已經(jīng)腫得穿不上任何一雙皮鞋了。
他突然靠過去,摟住祖父的肩膀。他已經(jīng)比祖父高出5厘米了。他握住祖父的手,摩挲著祖父手上因種菜磨出的老繭,還有食指與中指上因久持粉筆而產(chǎn)生的皸裂紋,他心里又感慨,又難過。
一個周五中午,母親從學?;貋?,照例要開車帶祖父去醫(yī)院復診。他突然建議說:“媽媽,醫(yī)院門口那條路堵得很,咱們騎車去吧。我可以騎助力車帶著爺爺。”
不等母親反駁,他就從小院的車棚里推出了祖父的助力車。這輛車,如今除了媽媽上班時會偶爾騎一下,基本處于閑置狀態(tài)。他騎上去,在小院里兜了一圈。祖父的眼睛亮了起來,他用力擺著手,拒絕了母親要他坐汽車的要求,說:“這輩子還沒有被大孫子騎車帶過,你就讓他帶我一回吧?!?/p>
母親十分不放心,又拗不過祖父,只好用另一條布腰帶將祖父緊緊拴在他的腰上。
隔著校服,他也能感覺到,祖父在強忍著疼痛與虛弱,努力直起腰板、竭力支撐。他騎得很慢,想讓祖父多看一看這個春天。他們心里都隱約明白,這或許是祖父最后一次看到故鄉(xiāng)的春天了。此時此刻,菜畦片片,池塘一汪,楊柳垂絲,海棠斗艷,韭菜嬌柔,芥藍挺拔。祖父在車后座上,突然小聲地吟詠起白樸的《天凈沙·春》:“春山暖日和風,闌干樓閣簾櫳,楊柳秋千院中。啼鶯舞燕,小橋流水飛紅。”
他放慢速度,讓這和煦的春光多照耀祖父一會兒。祖父卻說:“孩子,騎得這么慢,你得遲到了,你下午還有課呢?!蓖A送?,祖父又說:“我不喜歡這么慢的速度,搞得我真像一個病人一樣。騎快一點兒,就像我接送小時候的你那樣?!?/p>
他“呼”的一 下加速了。
四野之下,油菜花盛放,金色的燦爛花朵明亮得仿佛放著光。這輛曾經(jīng)承載他成長歲月的助力車,載著他與祖父,一同沖進了這鋪天蓋地的金色光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