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智慧

下了一上午的小雪，天空呈現(xiàn)出了很熟悉的顏色。坐在窗前，看窗外的天空，會想起無數(shù)個這樣的冬日。小時候，站在村外的河堤上，能俯瞰一整個村莊。村外是空曠的田野，村子就掩映在一棵棵落掉葉子的稀疏的泡桐樹樹林里。時常有鳥兒從樹上飛向天空，鳥兒和樹枝，就像水墨畫的墨點(diǎn)和線條。那片天空，就像窗外的這片天空。

那時候，我們整天在村子里奔跑、游蕩，從一家人的院子跑到另外一家人的院里里，看他們堂屋里貼的畫，茶幾上擺設(shè)的各種物件。誰家里有狗，誰家里有貓，我們都無比熟悉。有時候，我們會覺得村子里太無聊了，就跑去野外探險。經(jīng)過田地的小路，到村后的河堤去，然后再從河堤走下去，來到河邊，看對岸的河堤。一條河把世界分成兩半，而對面就是一個神秘的新世界，仿佛種種神秘的故事都在那里發(fā)生。河對岸，有我們所有的幻想。

有時候我們會沿著河堤朝前走，經(jīng)過孩子眼里漫長的旅途，在一個很遠(yuǎn)很遠(yuǎn)，回頭都看不到村子的地方，會看到一個巨大的石磙。石磙就臥在河堤的路上，像一個到達(dá)遠(yuǎn)方的標(biāo)志。我們走到那兒，就明白自己走得太遠(yuǎn)了。于是，我們對世界的探索，就此停止，踏上回家的路途。

暮色四合之時，村子里炊煙升起，吆喚孩子回家的聲音隱約傳來，漸漸清晰，有時，呼喚聲會凌厲地穿過村子的上空，直達(dá)遠(yuǎn)處的田野。我們就要回家了。這個季節(jié)，晚飯照例會煮紅芋的。作為小孩的我們，便會坐在柳筐里，然后大人們用一根繩子栓住柳筐，把我們送到紅芋窖里，等我們撿紅芋上來。燒鍋的時候，我們會把紅芋放在灶底，讓柴火的灰燼把紅芋覆蓋，等飯做好了，紅芋也烤熟了。

還沒有等吃完飯，各家的小孩們又聚在一起了，有時候是在村子里瘋跑，有時候會聚到一處。村子里總有一兩戶特別熱鬧的人家，大人們會聚在他們家聊天打牌，小孩也在那里玩耍游戲。

有一年，村子里通了電。第一次在夜晚看到如此強(qiáng)烈的光，大家都興奮不已。很快，村子里有了幾臺電視。于是條件好的家庭里，院子里就會矗立著一個高高的木桿，上面是各種形狀的室外天線。村子里的人就會聚到有電視的人家里看電視。信號不好的時候，就有人到外面調(diào)整天線的方向。調(diào)整天線的人總是一邊轉(zhuǎn)動天線桿子一邊大聲向在屋里看電視的人問：“好了么？”直到電視上的雪花和雜音消除，這項(xiàng)工作才算完成。電壓低的時候，電視要配上穩(wěn)壓器才能看。為了看一集電視劇，往往要經(jīng)歷好半天的周折，倒也有苦盡甘來的樂趣。

有了電視，世界突然變得很大。在小孩子們看來，最無聊的電視是外國片和球賽，因?yàn)榭床惶?。但也有例外，那時候有一部外國片叫《神探亨特》，風(fēng)靡一時。印象中亨特的鼻子大大的，他還有一個搭檔，似乎專門負(fù)責(zé)搞笑。我們就幻想自己的小伙伴將來會是自己的搭檔，一起做偵探。還有一個電視劇叫《流氓大亨》，當(dāng)時很火，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有個多情的女子遇到了渣男，受到了渣男的傷害，結(jié)果一個精英律師幫渣男打贏了官司。然而我們?nèi)迦硕几悴磺暹@個流氓應(yīng)該叫“大亨”還是“大享”。

通上電沒有多久，就經(jīng)常出現(xiàn)停電的日子。停電的日子令人沮喪，會讓人倍感寂寞。電視讓我們的世界變大了，而適應(yīng)了更大的世界的人，再難回到原來的時光。

再后來村子里的年輕人也喜歡看球賽了。他們成了喬丹和羅德曼的粉絲。有一年，村子里幾個比我們大幾歲的哥哥，一起湊了一筆錢，最后在一個沒有水的洼地里，建了一個籃球場。

泥土地，用石頭夯實(shí)，立上一個木頭架子，上面是一個用木板做的籃板，就這樣建成了一個籃球場，還承辦了一個村際比賽。村子里也有年輕人開始練健美了，木棍做的單杠，水泥做的杠鈴。我們一群小孩就看著那幾個哥哥，在單杠上練習(xí)“倒掛金鉤”。

因?yàn)槟承┰?，我早早離開了村子。那段日子，思鄉(xiāng)之情讓我痛苦得幾近絕望。這讓我和古代的詩人產(chǎn)生了共鳴，“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說的就是在異鄉(xiāng)的我吧。但是，只要村子還在那兒，我就還能回得去。直到有一年，我再次回到村子里的時候，村子已經(jīng)變成了一片廢墟。家家戶戶都住在臨時搭建的帳篷里。我魂?duì)繅艨M的家園，因?yàn)橐匦乱?guī)劃，所以全部要拆掉重建。經(jīng)過幾個月的努力，大家總算把房子蓋起來了。但村子已經(jīng)面目全非了。

好在村子里的人還在。村子依舊是我熱愛的那個村子。不知道是誰，先離開了村子。村子漸漸變得寂靜空闊，青壯年都離開了，留在村子里的老人和孩子們也會倍感寂寞吧。很多年輕人只有在過年的時候，才會回到村子。不知道是從誰開始，他們連過年時也不再回到村子里了。

村子里的房子漸漸破敗，路上都是堆積的樹葉。往昔的喧鬧和歡笑，都塵封在時光里了吧。

這樣一個下了小雪的傍晚，往昔的村莊里溫暖又熱鬧。但是今天，我擔(dān)心它孤寂又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