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一
政委敲門進來時,臉色很不好看,劈頭蓋臉問:“怎么不接電話?”我從沙發(fā)上挺起來:“沒聽到呀,我睡覺前調(diào)成了靜音?!?/p>
我迷迷糊糊地瞄一眼手機,剛好中午一點過三分,通話記錄顯示,政委的號碼被標注成紅色,后面括號里還躺著個數(shù)字“5”?!肮矙C關(guān)從來就沒有安靜的時候。”政委鼻子里哼一聲,“你記住,我們的工作性質(zhì)是二十四小時待命。”
“隨強局長出警。”政委對我的工作一直不太滿意,主要原因是我沒有抓拍到“鮮活”的東西。我問了一句:“什么時候出發(fā)?”“強局長的車早就等在樓下了,你看著辦。”
說起來,我是政委的人。入警后,我那些同事都被“趕”下鄉(xiāng)去接受基層鍛煉——這是規(guī)矩。新兵必須在山區(qū)干滿五年,拿出點像樣的成績后方可申請調(diào)動。政委認為我基礎(chǔ)好,文筆不錯,讀警校期間就發(fā)表文章,適合留在局里搞宣傳。他覺得這是“照顧性安排”,是年輕人求之不得的好事。他錯了!我認為自己應(yīng)該到一線去,待機關(guān),天天寫寫畫畫,圍著領(lǐng)導轉(zhuǎn),多沒勁!
政委對我的態(tài)度表示理解,但他說:“公安機關(guān)從來不缺沖沖殺殺的槍桿子,只差為人民警察樹碑立傳的筆桿子。政工室是屬于你的特殊戰(zhàn)場,你要用另一支‘槍成就自己的警察人生。”
想法歸想法,工作歸工作。半年來,從熟悉情況到進入角色,我吃過許多啞巴虧。就拿給領(lǐng)導照相來說,強局長就一直對我耿耿于懷。
局里每次有重要活動,都要在內(nèi)網(wǎng)上宣傳。這項工作有固定套路,拍幾張照片,再配上一段解說性文字。但領(lǐng)導出鏡的照片不宜太多,否則會沖淡主題。誰出鏡,誰不出鏡,一開始我不懂,逮著誰拍誰。頭兒便教給我一個原則:會議報道,局長必須有,政委也該有,如果湊不夠,常務(wù)可以有。我理解頭兒的話,歸納起來就兩個意思:除了三巨頭,其他不必有。這樣,排名第四位的強局長每次都只能靠邊站。好幾次,我去強局長辦公室匯報工作,都發(fā)現(xiàn)他正盯著電腦頁面“欣賞”我的報道。他提醒我說:“小孫啊,鏡頭很貴吧?”
我傻乎乎地回答:“裝備那邊負責采購,我不知道價格,應(yīng)該不便宜。”見我有點“二”,強局長干脆明說:“幾時我給你配一個鏡頭。”
我馬上反應(yīng)過來。體制里有潛規(guī)則,頭兒的“原則”到常務(wù)副局長那兒就打止了。在班子成員中,強局長只差那么一點點,他自己不“進步”,怎能怪我呢?
后來,為了彌補自己的“過失”,只要強局長坐在主席臺上發(fā)言,我就勾腰撅屁股給他抓拍,可惜沒一次成功。作為領(lǐng)導,他講話時喜歡偏腦袋,眨眼睛。這兩個動作交替著來,配合默契具有連貫性。所以,抓拍強局長是件很費勁的事情。
拍出來的強局長要么閉著眼,要么是偏腦殼,從來就沒個“正相”,還不如不拍,我甚至連照片都不敢拿出來示人。這樣的“失誤”還不能對別人言說,只能暗自懊悔。
現(xiàn)在,機會終于來了。這次一定給他多來幾下,到時候百里挑一、千里挑一總可以吧?我就不信抓拍不到他的精彩瞬間和正面形象。
強局長大名傅強,公安局副局長兼刑警大隊大隊長。按慣例,我們應(yīng)該叫他傅局長。可平時稱呼領(lǐng)導,誰帶“副”字?
我聽說“強局長”的來歷,最出彩的版本是他剛當上副局長,有個年輕警察報出差發(fā)票時敲門,連喊三聲“傅局長”。傅強沒應(yīng)他,年輕人只好訕訕而退。隔日,那小子得某高人指點,找“強局長”報賬。傅強唰唰簽完字,丁點不含糊。
當然,這或許只是傳說,真假沒法考證,但強局長辦事公道,執(zhí)法嚴明,能力超強,遇到困難不繞道,碰到危險敢拼命。每次民意測評,他的滿意票都是最多的。
上車后,強局長對我說:“小孫啊,這次請你出馬,一是要抓拍我們刑警在執(zhí)行任務(wù)過程中如何英勇無畏、不怕流血犧牲的精彩畫面,為后期宣傳工作掌握第一手資料;二是準確記錄犯罪嫌疑人的反偵查行為,防止他們?yōu)榱颂颖軕土P扔棄贓款贓物,為鎖定犯罪留下視頻證據(jù)?!弊詈螅€感嘆一句:“你肩上的擔子不輕呢?!?/p>
原來刑警大隊前不久辦了一起持槍搶劫案,兩名主犯已經(jīng)抓獲,但還有一把槍沒收繳到位。經(jīng)過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這把槍在H市鼎城區(qū)一個叫“兔子”的人手里。說著,強局長把一張A4紙遞給我:“你先‘認識一下‘兔子。”
盡管打印出來的身份證照片不甚清晰,但我只瞧一眼,就刻進了腦海里?!皠偛盼覀兊娜艘呀?jīng)摸清‘兔子的底細,只等著收網(wǎng)。”強局長問我:“怕不怕?”
強局長這么一問,我突然感覺這次行動非同小可。子彈可不長眼睛,但我千萬不能讓他看扁,鼓起勇氣說:“強局長,你不怕,我也不怕?!?/p>
強局長哈哈笑,接了個電話,只聽他命令道:“先不要打草驚蛇,我不到不準動手。”掛掉電話,他對司機說:“開快點!”車身抖了一下,道路兩邊的行道樹往后跑得更快了。
“小孫,沒事扯個閑談。我記得在會上你給我拍過幾次照片,后來網(wǎng)上怎么一張都沒?”強局長又問到抓拍的事了。“是不是遇到什么阻力了?”因為我聽說他和政委脾氣不對付,彼此不相容。我擔心自己出言不慎,只能自我檢討,說:“強局長,我水平臭,技術(shù)差,對這款相機一直沒摸清門道,幾次抓拍的效果都不理想。我怕影響您的形象……”理由很牽強,因為“三巨頭”的照片都是用同一部相機拍出來的,他們那么端莊威武,怎么輪到強局長就屢屢失手?這瞞得過一位長期搞偵查的刑警?
“過去了就算了,我只是隨便問問。”強局長說話很有藝術(shù)。他話里有話,我聽出來的是:這次可就要看你的了……
眼下,“兔子”正在鼎城區(qū)煙花辦上班,主要負責押運。他今天下午隨車去一個叫蒿子港的鎮(zhèn)子送貨。蒿子港與漢壽縣接壤,是距鼎城市區(qū)最遠的鄉(xiāng)鎮(zhèn),“兔子”辦完事回城里,最早也要到下午五點鐘左右。強局長悶了一下,冬天的五點鐘天都快黑了,對抓捕來說,時機不是很理想。
我們先和前方警員碰頭。強局長詳細問完“兔子”的情況,讓他們暫時不要露面,待在車上聽他指揮。他帶上我直接去鼎城區(qū)公安局見劉政委。劉政委曾在我們局任過副局長,與強局長共事期間很對脾氣。后來,劉副局長得以提拔重用,交流到鼎城區(qū)公安局當政委。
聽完情況,劉政委開門見山:“需要我怎么配合,你吩咐就是?!薄澳憬o我派個可靠的人。”強局長說,“老兄,‘兔子能在煙花辦謀一份肥差,可謂神通廣大。這其中肯定盤根錯節(jié),稍不小心就會前功盡棄,請理解?!?/p>
劉政委抓起電話要打給誰,想了想又停下來,說:“我還真不放心,萬一出現(xiàn)什么差池,沒法向兄弟們交代。”說完,他整理完大班臺,拎包就走。
我們直奔煙花辦。煙花鞭炮屬特種行業(yè),那里的頭兒自然認識劉政委。寒暄過后,劉政委以工作為名,要求檢查煙花辦的銷售臺賬,而且要面見相關(guān)人員。煙花辦的頭兒著人抱來一堆賬簿,我和強局長煞有介事地“檢查”。劉政委邊抽煙邊和人家聊。他問:“今天下去送貨的人回來沒有?我們要抽查當天的出貨情況。”
“還沒回,”那頭兒問,“我打電話讓他把數(shù)字報過來行不行?”“如果這樣,我還用得著上門?”那頭兒明白,劉政委這回在較真,“兔子”不回“窩”是不行了。
煙花辦的頭兒無奈,只好打電話讓“兔子”抓緊趕回單位。“兔子”可能做賊心虛,電話里七彎八拐想探聽點什么虛實,搞得頭兒很惱火:“讓你回就回,哪兒來那么多廢話?!?/p>
頭兒擔心公安查出什么漏洞,于自己不利,便誠懇地對劉政委說:“等領(lǐng)導檢查完,差不多就到了飯點。我們在樓下簡單安排一個工作餐。”
“滿堂紅”餐館就在煙花辦旁邊,下樓往東走十五米就到。包間定在二樓,木樓梯是唯一通道。如果計劃成功,包間將是抓捕行動的第三戰(zhàn)場。
趁人不備,我悄悄湊近強局長,低語道:“要不要把兄弟們叫過來一起吃飯?”強局長知道我怎么想的,說:“這里人手足夠。你干好自己的事情就行?!?/p>
強局長站在餐館門外抽煙的工夫就把活兒干利索了:四名偵察員,兩邊路口各一個,煙花辦門口安排兩人蹲守,各路人馬相互呼應(yīng),確保抓捕行動萬無一失。
傳來的消息有些不妙?!巴米印贝螂娫捊o煙花辦頭兒,說前方發(fā)生交通事故,送貨的車被堵在回城的路上,他趕回來恐怕得稍微遲點兒。
計劃趕不上變化。強局長下樓去了。
“兔子”的出現(xiàn)非常突然。
只聽到木樓梯被踩踏得“咚咚咚”亂響,一個年輕人徑直走進包間。我一眼認出他就是我們守株以待的“兔子”。剛好五點半,離他打電話說塞車才過去一刻鐘。我懷疑“交通事故”是他臨時瞎編出來的理由,他想打亂警察的節(jié)奏。
這家伙還是打車趕過來的,怪不得我們的人在路口沒發(fā)現(xiàn)他。他也沒去辦公室,知道“滿堂紅”是煙花辦定點消費的餐館,就直接找來了。
“兔子”見包間坐著我和司機兩個生人,聲稱自己在鄉(xiāng)下剛吃過,起身要走。劉政委挽留說:“等會兒,我們吃完飯,再向你了解點情況?!薄巴米印边€是要走,他說:“不要緊,領(lǐng)導慢用,我去樓下等?!眲⒄o我使眼色。
我站在樓梯口,發(fā)現(xiàn)他正在點煙,他走近吧臺,和服務(wù)員聊起來。看來,他對門外的情況有所忌憚。我趁機下樓,看似散漫地穿過大廳往外走。我要搶在他前面堵住門,不能讓他逃出去。
我掏出手機給強局長發(fā)微信,問他:在哪里?人被我堵在一樓大廳,請求指示。強局長很快回復(fù)我:馬上來。我請示:他如果逃跑怎么辦?強局長態(tài)度明確:放他走。
我短暫地猶豫了一下,我知道強局長是因為擔心我的安全才不得已做出的決定。我并非這次行動的主力,而且手里沒有武器,他不能讓我去冒險。我更知道“兔子”這一出去,收網(wǎng)的難度和危險系數(shù)就增加許多。
我還沒想出一個行動方案,“兔子”就大搖大擺過來了。與此同時,我發(fā)現(xiàn)強局長也出現(xiàn)在“兔子”身后。強局長生怕我蠻干,隔老遠朝我直搖頭,示意我放“兔子”出去。擦肩而過的同時,我們的目光有過一秒鐘的短兵相接。
“兔子”直接橫過馬路,快步朝對面走去。強局長到我身后,輕聲嘀咕:“注意隱蔽,不要讓他發(fā)現(xiàn)你?!比缓?,他朝東努努嘴,自己卻向西頭走去。我領(lǐng)會他的意圖,是要我和他從兩頭包抄夾擊“兔子”。
走到對面人行道上,狡猾的“兔子”突然一個急轉(zhuǎn)身,回頭朝餐館這邊張望了兩秒鐘,就直接走進一家店買煙。我搶在強局長前面幾步跟進去。當時,我全然忘記了自己的職責,一心只想抓住“兔子”。我像一只興奮的警犬,嗅到了獵物芬芳的氣味。
我沖進店的時候,“兔子”正在掏錢結(jié)賬,一只手剛剛插進褲袋。我猛撲上去,抱住他的身體,試圖將他掀翻。悲催的是不明真相的店老板竟然使勁掰開我的雙手,她以為我們是混混打架,擔心把店砸了。在她看來,我是惹是生非的一方,正義在“兔子”一邊。到后來,她干脆在我手背上咬了一口,痛得我直齜牙。
在女老板的“幫助”下,“兔子”奮力掙扎,終于騰出手來,拔槍指向我。我只感覺有一坨黑色的鐵在眼前一晃,意識頓然消失,腦海里一片空白。同時,我的身體受到一股力量的猛烈撞擊。轟然倒地的同時,我聽到了那聲絕望的爆響。
我清晰地感到一具富有彈性的身體重重倒下來,直接壓在我身上,令我?guī)捉舷?。同時,我聽到了一連串熟悉的聲音——從東西兩頭包抄過來的同事們吼叫著將“兔子”制伏。等我意識清醒時,發(fā)現(xiàn)躺在我身上的是強局長。他左大腿中彈,正流血不止……
在“兔子”扣動扳機的剎那,強局長不顧一切地沖進來將我撞倒,同時把“兔子”持槍的手往下摁,沒讓子彈飛起來,結(jié)果……
匆匆趕來的劉政委上前攥住強局長一只手,說:“強子,少說話,盡量保持體力,救護車馬上就到。”“兔子”被押出去。急救車趕到現(xiàn)場。強局長被抬上擔架,送往醫(yī)院緊急救治。
“等等!”這時候,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趕緊從羽絨服衣袋內(nèi)掏出相機。我要給強局長抓拍一張照片。
躺在擔架上的強局長見我俯拍他,咬牙強撐起身體,從擔架上坐起來。他動作緩慢,樣子十分吃力,但面對鏡頭還是強裝笑顏?;蛟S是疼痛的緣故,這次他不僅沒眨眼睛,沒偏過腦袋,眼睛也瞪得大大的,目光炯炯,透出的正義之氣與額頭閃光的汗珠交相輝映。
(原文刊載于《湖南文學》2023年第6期,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