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醒
我看著那雙同樣年老、同樣褪色的眼神,像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好強的奶奶也會哭,也會感到無助。從她望向爺爺?shù)哪谴魷难凵窭铮瑥倪^世的爺爺那領(lǐng)略了他們的一生。
我懼怕看老一輩人的眼睛,并非出自一種冒犯,只是我總會從他們的眼神嗅出相似的味道,從細紋與灰暗的眼眸中窺出被歲月磨煉的痕跡。我想,一個人的經(jīng)歷,都刻在這一道道皺紋和灰暗的眼神里了。
小時候我讀不懂這樣的眼神,就像我不懂為什么奶奶的嘴這么碎。不吃飯要罵,吃得少要罵,穿得少也罵。長大后似乎有些明白了,她們是沉默了一輩子,出嫁前養(yǎng)出來的小姐脾氣也終會被生活的雞毛蒜皮沖刷成罵罵咧咧的怨婦。
有些女人溫婉了一輩子,老了后將年輕時忍下來的苦痛轉(zhuǎn)換為越來越響的罵聲。先是哭,然后是罵,狡黠又卑微的目光討好般望著孩子,眼球上布滿了紅血絲。還有一些呢?風風火火了一輩子,年輕時打拼事業(yè),生兒育女。老了后罵也罵不動,只剩妥協(xié)與沉默。今天說的事情明兒忘了,走失在逛了十多年的菜市場。
歲月真的很殘忍,老去時無法阻止,死亡也無法阻止。你珍惜時它不會靜止,忘記時也仍在流淌。幾十年對一個人來說太短又太長,人人都遵循著自然規(guī)律老去,生病,死亡,活到最后終是孤身一人。
每當同老人的眼神相對時,那渾濁的目光深邃到我看不出他的故事,讀不出他的人生。但又很淺顯地幾乎能感受到他們的疲憊,只要多看一秒就開始發(fā)澀、喉頭滾動,幾乎要落下淚來。
爺爺死的時候我沒有見到他最后一面,匆匆趕到時他早咽了氣,他死時在身側(cè)的也只有陪伴了他一輩子的奶奶。死后,他的眼睛都沒有合上,可此時的我并不害怕同一個死去的人對視,因為他是疼我的爺爺。在被病痛折磨得只剩下皮包骨頭的爺爺面前,我有的只是傷心,隱隱也有種解脫之感,爺爺去了一個沒有病痛的世界。
灰色發(fā)藍的眼睛像熄滅的光卷著灰燼,瞳孔放大、渙散。我想起之前人們說揣測一個人要先從眼神入手——那要是沒有神了呢?沒有光了呢?沒有生氣和愛了,那我能從褪了色的眼神里看到什么?
我想哽咽,于是轉(zhuǎn)過頭。目光移到了奶奶的臉上。看她發(fā)紅的眼圈,啜著淚的眼。她恨這個男人懶惰、好賭、好醉酒,罵他一輩子不讓她清凈,可此時她流的淚卻比其他人都多。
我看著那雙同樣年老、同樣褪色的眼神,像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好強的奶奶也會哭,也會感到無助。從她望向爺爺?shù)哪谴魷难凵窭?,從過世的爺爺那領(lǐng)略了他們的一生。
滄桑卻不失溫情的一生。
楊鷹摘自《懷化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