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逸帆 戴雷
摘 要:『特健藥』一詞,原為突厥音譯詞,表示『頂好』之意,自唐代武延秀借用品題書畫后,開始進入漢語詞匯系統(tǒng),并被時人所熟知。隨著語言的發(fā)展以及文化差異、字義附會等原因,『特健藥』的詞義逐漸發(fā)生變化,以至于清末民國時期,本義已鮮為人知,而附會之義卻津津樂道。
關(guān)鍵詞:特健藥 書畫鑒藏 音譯詞 外來詞漢化
『特健藥』一詞按照現(xiàn)代漢語的理解,一般是指某種特效藥物。但是該詞為外來音譯詞,本義并非如此。
唐中宗時期,宮禁寬松,御府所藏書畫大量流出宮外,并為皇室貴戚所收藏。其中,唐安樂公主(六八四—七一〇)『恃寵橫縱,權(quán)傾天下』,其駙馬武延秀借機所藏內(nèi)府法書名跡頗多。武延秀不僅收藏豐贍,而且邀請當(dāng)時的書家鑒賞家武平一、薛稷等人進行鑒定,并選擇其中精品題以『特健藥』三字。又可知,『特健藥』是虜語音譯詞,并非指代漢語中的某種藥物,而是用來評價法書名畫的優(yōu)劣等級的詞匯?!禾亟∷帯痪烤购我猓蕴拼院笠氧r有人知,更多情況下被視為藥物。
進入二十世紀(jì)后,隨著對少數(shù)民族語言研究的不斷深入,『特健藥』的含義逐漸為世人知曉,劉恕銘《美術(shù)辭典中之外來語特健藥》一文指出:旋閱《蒙藏月報》第十三卷第五期姜康著《維吾爾語與國語的關(guān)系》一文,在『國語曾采用維吾音的字』一節(jié)中,曾列有『特健藥』一語,言『特健藥』即回語之『 chok eye』之譯音,意為『頂好』云云。
[1]此處記載甚明,『特健藥』一詞的確是突厥語,意為『頂好』,與前面的文獻記載相符。檢《維吾爾語與國語的關(guān)系》一文,從《史記》《漢書》等史籍中輯錄三十個維語音譯詞并作釋意,『特健藥』一詞恰在其中。需要說明的是,文中明確指出『特健藥』是維語,而非『回語』。
武延秀為何使用突厥語品題書畫?筆者以為與武延秀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舊唐書》卷一八三云:『延秀久在蕃中,解突厥語,常于主第,延秀唱突厥歌、作胡旋舞,有姿媚,主甚喜之。及崇訓(xùn)死,延秀得幸,遂尚公主?!晃溲有惴蠲c突厥默啜可汗之女和親,后被囚禁,因此得以通曉突厥語言、歌舞,并得到安樂公主的寵幸。自唐以降,歷經(jīng)兵燹戰(zhàn)亂,題有『特健藥』的法書名畫大多湮沒不見,僅文獻中偶有提及,如陸友仁《研北雜志》、繆曰藻《寓意錄》[2]。此外,后世也常以『特健藥』鑒藏書畫,如趙孟頫《無逸帖》之朱文條印、俞和《節(jié)臨十七帖(成都、漢時)》之白文條印、唐臨王羲之二帖《瞻近帖》《漢時》之白文條印、黃公望《云斂秋清圖》之朱文印、黃鼎《書畫合冊》題『特健藥』三字并鈐朱文圓印,等等。
綜上可知,『特健藥』初為『頂好』之意,并被用于品題書畫。但隨著語言的發(fā)展,本義鮮為人知,以至產(chǎn)生誤解。尤其明代中期以后,伴隨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以及書畫鑒藏的興起,『特健藥』又常常伴隨書畫同時出現(xiàn)。
史載唐朝宗室不乏通曉突厥語者?!缎绿茣肪矶晃逵涊d,李世民『與可汗隔水語』;《新唐書》卷八十記載,太子李承乾『好突厥言』。唐宋以降,通曉突厥語者漸少,『特健藥』也漸不為人知,并多有誤解,主要有以下三種情況:一是將『特健藥』附會為『健舉』之意,并用于評價書法。王文治跋《俞和臨定武本蘭亭》云:《定武蘭亭》無妙不臻,而健舉之中,含孕風(fēng)神,乃其正龍正脈。此卷紫芝自題曰『特健藥』,蓋深有會于定武之健舉者。學(xué)書者由此得筆,寧非巨海之津梁也哉?清顧文彬據(jù)《輟耕錄》,訂正了王文治的說法,但又誤『特健藥』為李世民所題,《過云樓書畫記》卷三云:夢樓謂,此卷紫芝自題曰特健藥,蓋深有會于定武之健舉者……特健藥是虜語,其書合作者,辨之。余按,特健藥三字本唐太宗舊題,二王真跡皆有之。
二是將『特健藥』看作特效藥,王士禎《香祖筆記》卷十二云:《輟耕錄》言或題畫曰『特健藥』。不喻其義。余因思昔人如秦少游觀《輞川圖》而愈疾,黃大癡、曹云西、沈石田、文衡山輩皆工畫,皆享大年,人謂是『煙云供養(yǎng)』,則『特健藥』之名,不亦宜乎?
此說受到四庫館臣的詬病,《四庫全書總目》:『士禎乃以字義穿鑿,殊為失考?!磺辶赫骡牎独僳E叢談》也認(rèn)為:『《香祖筆記》又以字義穿鑿解之,益誤矣!』
三是接近『特健藥』之本意,即書畫之『合作者』,陸友仁《研北雜志》卷二云:標(biāo)題云特健藥,云是北語,其書合作者。一云『宋以之標(biāo)法書上品』。景盧詩云:『會有高明標(biāo)健藥,蓋用此語。』以上三家除王文治『健舉』之說,可視為一家之言外,其余兩家對后世產(chǎn)生影響較明顯,茲舉例說明:『特健藥』被理解為書畫『合作者』之意。黃鉞《壹齋集》云:『孟蟾嗜古精且博,示我齋中特健藥。
唐碑宋搨世僅存,流傳有緒米宋郭?!淮颂帯禾亟∷帯徽谴杆貢嫳?。又,葛金烺《愛日吟廬書畫錄》卷二云:『得思翁尺牘詩翰,皆八甎五研齋中特健藥也!』也是此類。
『特健藥』被理解為愈疾延年的特效藥?!娥骛^過眼錄續(xù)錄》卷八『董文敏書李司勛告身冊』條,毛懷跋云:『香光晚年杰作,筆力老渾,深合顏清臣筆法,真生平至寶。每當(dāng)煩悶,出以展玩,一切凝滯頓釋,乃吾特健藥也?!挥智逶冎曼S易信札云:『閣下以金石搜求將盡,復(fù)怡神于書畫,為頤養(yǎng)之樂,此古人所謂特健藥耳。』[3]以至于民國時期,書畫之『特健藥』儼然可視為『特效藥』。吳昌碩直言:『予素不知畫,衰病,多睡,慮傷脾。時以作篆之筆,橫塗直抹,丑態(tài)畢露,人謂似孟皋,似白陽,似清湘僧。予姑置之曰:特健藥而已,奚畫為?』許漢卿跋《蘇黃合璧冊》云:『久病新愈,得此特健藥,可以祛病,可以引年,抑何幸也?!籟4]。最具代表性的當(dāng)屬黃賓虹,反復(fù)提及書畫作為特效藥的功能:東方藝術(shù)正當(dāng)世宇重視,振起需人,若將醫(yī)理貫通,發(fā)人未發(fā),古人謂書畫為『特健藥』,非虛語也已。(與吳鳴)以一人身體之修養(yǎng)論之,可以消除百病,古云『特健藥』。(與朱硯英)[5]可以說,書畫被后世視為特效藥的觀念之所以深入人心,與黃賓虹等書畫家的推揚密不可分。
『特健藥』原為突厥音譯詞,進入漢語系統(tǒng)之后,因語言差異,詞義逐漸發(fā)生變化,以至于后來,其本義逐漸被附會義所代替。其中原由,筆者以為,除四庫館臣所謂『字義穿鑿,殊為失考』之外,還有更深層的原因,即漢化對外來音譯詞的影響。
所謂『音譯詞』,現(xiàn)代語言學(xué)家趙元任指出:『平常一個語言甲,借語言乙里的一個詞,就是取乙的某詞改用甲的音系里的可能的音當(dāng)一個新詞來用?!籟6]即用漢語(語言甲)的漢字作為記音字符來記錄外族(語言乙)某詞的發(fā)音,記音字符組成的詞語有別于漢語已有詞匯而獨立存在。漢字是音、形、義三位一體的表意文字,漢字的選擇組合,直接影響表達(dá)的效果,選擇『特健藥』三個字作為原詞的記音字符,可以說『既取其音,又取其義』,達(dá)到了『漢語語素義與原詞詞義形成某種緊密聯(lián)系』的要求。
再來看『特健藥』作為外來詞的漢化問題。當(dāng)一種外來詞語進入漢語體系時,要服從漢文化的要求,遵循漢語的習(xí)慣和思維,只有這樣才能被漢語容納接受,成為漢語言家族的正式成員?!禾亟∷帯蛔鳛樵缙谝糇g詞,其詞義的變遷,恰能說明這個觀點。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書畫自古以來就被認(rèn)為有愈疾的功能。王僧虔《答太祖論書啟》云:『賜示古跡十一帙,或其人可想,或其法可學(xué),愛玩彌日,暫得忘其沉疴。』宗炳《山水畫序》云:『披圖幽對,坐究四荒,不違天勵之叢,獨應(yīng)無人之野。峰岫峣嶷,云林森渺,圣賢暎于絕代,萬趣融其神思,余復(fù)何為哉?暢神而已!』宗炳晚年衰病,常將山川圖于室內(nèi),以『澄懷觀道,臥以游之』的方式體會游歷之樂。北宋秦觀現(xiàn)身說法,明確提到觀畫可以愈疾,《淮海集》卷三十四『書輞川圖后』有記。
秦觀觀賞《輞川圖》而疾愈,宗炳觀賞書畫而『暢神』,二者相通之處在于:面對滿紙煙云,觀賞者身心俱忘、與山川一體,身心得到極度解放,因而有利于愈疾。明代文人更是認(rèn)為觀賞書畫有愈疾延年之功效,陳繼儒云:『黃大癡九十而貌如童顏,米友仁八十馀神明不衰,無疾而逝,蓋畫中煙云供養(yǎng)也!』所以,他向友人借畫養(yǎng)病,他的好友董其昌也有相似經(jīng)歷,董其昌病瘧,寓居杭州昭慶寺期間,曾向馮夢禎借觀王維《江山雪霽圖》[7]。
從宗炳的『觀畫暢神』到秦觀的『觀畫愈疾』,再到明清文人『觀畫養(yǎng)病』的諸多記載,足以說明書畫被普遍認(rèn)為具有愈疾的功能。
由此可知,從翻譯的角度來看,將維語中的『頂好』翻譯為『特健藥』,不失為外來音譯詞的典范,但面對深厚博大中國傳統(tǒng)文化,『特健藥』詞義逐漸發(fā)生變化,本義逐漸讓位于附會義。盡管清代不斷有學(xué)者考訂『特健藥』本義,但作為特效藥的含義早已深入人心,『特健藥』被視為特效藥也變得約定俗成、順理成章。換句話說,自唐以迄清末民國,『特健藥』一詞基本上完成了其詞義漢化的全過程,已由維語之『頂好』蛻變?yōu)闈h語之『特效藥』。從這個角度來分析,我們就不難理解,當(dāng)王士禎云:『煙云供養(yǎng),則特健藥,不亦宜乎?』分明為附會之義時,為何卻廣為后世所欣然接受。
注釋:
[1]劉銘恕.劉銘恕考古文集[M].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13:1013.
[2]繆曰藻《寓意錄》記載,宋仲溫所藏《定武蘭亭》上有『特健藥』,俞和《臨定武蘭亭》(藏北京故宮博物院)亦題『特健藥』三字,由此推測,俞氏仿自《定武蘭亭》.
[3]內(nèi)涵暨外延:故宮黃易尺牘研究國際學(xué)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C].北京:故宮出版社,2018:596.
[4]馬成名.淺談我所經(jīng)手的宋人尺牘[J].中國收藏鑒定學(xué)刊.
[5]編年注疏黃賓虹談藝書信集[M].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21:212,224,307,343.
[6]趙元任.論翻譯中信達(dá)雅的信的幅度[C]//羅新璋,陳應(yīng)年.翻譯論集.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21:726.
[7]馮夢禎.快雪堂日記[M].南京:鳳凰出版社,2015:211.
作者單位:首都師范大學(xué)書法文化研究院
本文責(zé)編:朱中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