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金梁

令人矚目的全國第五屆草書作品展覽評選落下帷幕，從入展的二百四十四件作品來看，代表了當前中青年學習草書的樣式及水平，表現(xiàn)出幾個方面的特點：一是認真準備，精心創(chuàng)作。這一點從每個入展者用的紙張及書寫的謹慎態(tài)度及設計章法形式上，都能得到充分的證明。紙張大多是特制或拼接搭配組成的，在某種程度上為作品的效果起到了一定的烘托作用。二是小字多，大字少。從入展的草書作品看，整張草書作品較少，大多采用手札、冊頁、小品等形式拼接成幅，看上去比較細膩精致，樣式亦豐富多彩。大字注重字形變化，追求氣勢張力，呈現(xiàn)出頗佳的藝術效果。三是色紙拼接現(xiàn)象仍然比較普遍。用色紙小字書寫，能起到消滅側鋒掩蓋線條薄弱等作用，還能使形式有所變化和創(chuàng)新，為獲得評委們的好感起到積極作用。四是草體的種類頗多，有章草、今草、大草等，而每一種又有諸多流派風格，諸如師法『二王』、孫過庭、張旭、懷素、黃庭堅、趙孟頫、康里子山、宋克、祝允明、徐渭、張瑞圖、黃道周、倪元璐、傅山等。五是所書作品的內容都經(jīng)過精心選擇，高雅可讀。有古代書論、題跋、詩詞、歌賦、散文、對聯(lián)等，大多是正能量的內容，起到了一定的書以載道的作用。

展覽的目的，一方面能定時檢驗書法人在積極追求、努力爭取下所獲得的成果，及時發(fā)現(xiàn)新的草書人才；另一方面，也為了在眾多作品的展示交流中及時發(fā)現(xiàn)問題，促進學術研究，推動草書創(chuàng)作不斷深化和發(fā)展。因此，就此次草書展覽作品及創(chuàng)作方法等，筆者有幾點思考。

須明字源。當代草書的學習，在取法上出現(xiàn)了很大的問題，就是取法淺近單一。張懷瓘《六體書論》曰：『學真者不可不兼鍾，學草者不可不兼張，此皆書之骨也。如不參乎二家之法，欲求于妙，不亦難乎？』這里張懷瓘提出了書骨的問題，值得關注。此處之『骨』，不僅指字的筋骨，而且涵蓋了書法高雅氣質及傳統(tǒng)法度的主心骨，是書之精神靈魂。而張懷瓘所指的鍾、張，實際上也是源頭問題。姜夔《續(xù)書譜》說得更為詳細：

『大凡學草書，先當取法張芝、皇象、索靖章草等，則結體平正，下筆有源，然后仿王右軍，申之以變化，鼓之以奇崛。若泛學諸家，則字有工拙，筆多失誤。當連者反斷，當斷者反續(xù)，不識向背，不知起止，不悟轉換，隨意用筆，任筆賦形，失誤顛錯，反為新奇。』以此來觀察當今學習草書者的現(xiàn)況，姜氏之說仍然是非常對癥之良藥。

現(xiàn)在很多人認為，講究源頭是學習草書的舊套路，便根據(jù)自己的愛好，以實用、迅速、有效為主要切入點，選擇一家進行臨習，以便摹仿制作。還有的不顧及草書的源頭，摒棄古賢，直接選擇當代獲獎作品進行臨摹，于是取法乎下，得之下之又下矣。

另外，很多習草者認為，只要是前人有的字形和寫法，那就是對的。豈不知有些我們認為有特點的草書，恰是前人學的不到位或不正確所致，但教學者及學習者往往在這些方面下功夫。似乎如此便找到了創(chuàng)新的方法，入展或獲獎的幾率會更高，膚淺的流行書風自然形成。學習書法不再在刻苦臨習上下功夫，而將注意力聚集在找一家時尚、操作性強的草書及追隨時風上，有些草書低俗就不言而喻了。如書寫落款時，大都要寫上書詩一首，而『首』字不知學了哪個大家的結體，上面兩點一橫，下面為豎排兩點，有時距離相隔很遠，可謂俗之又俗。有人認為，草書字體書勢的趨俗化，是從有了草書《千字文》及宋人所作《草訣歌》開始的。這些入手字書，一方面方便了學習的識讀和運用，另一方面也一定程度上弱化了草書精神，形成了一種俗套程式與牽強的規(guī)律結構，使草書的意味大失。為此，草書有成就者，必須重新梳理草字源頭，再加創(chuàng)作。如宋代的黃庭堅、明末的張瑞圖、黃道周、王鐸、傅山等，不為《草訣歌》一類所束縛，而是在草字源頭取法上下了很大的功夫，避開程式化字體，取法魏晉古帖以求古雅，這是他們區(qū)別于他人能獲得成功的重要原因。

毋失書寫性。書寫是中國漢字的靈魂，而此次展覽部分作品，因制作及創(chuàng)作心理，大都淡化甚至失去了書寫性，有筆無勢，有態(tài)無意。古時大草書有『一筆書』之說，是謂一字或數(shù)字甚至一行一筆而成。而今之草書所謂『一筆書』，則是用一種筆法，一筆一筆疊加而成，其含金量不言而喻。若學了幾天《平復帖》，便將其幾種主要的筆法特點及右下取斜勢的字形作為模式，然后進行摹擬套裝，很快便形成帶有《平復帖》意味的書寫。若再染色上紙，裁成塊面，用色紙拼接，就有可能入展甚至獲獎。對于其他風格流派書家的作品，也如此炮制，入展獲獎的幾率非常高，此種誘惑便是很多人愿意鋌而走險的原因所在。

拼接應適度。古代作品，沒有將多幅拼湊在一起裝裱成一幅作品的情況，此種情況是隨著展覽而產(chǎn)生的，且愈演愈烈，出現(xiàn)了不接不成作品的情況。從形式上看，拼接確實比單獨的一張紙要豐富得多，有紙張色澤變化的審美趣味。特別是在人們的不斷精心設計下，絹素、色紙、形狀、墨彩、圖案、裝飾等皆寓于其中，初見確實令人眼前一亮，有形式新穎的感覺，但稍加閱讀便覺乏味，近似于工藝品中的書寫了。

古人書寫冊頁大多用正字或行書，很少用草書連貫書寫。一般用草字書寫長篇，大多以長卷形式，目的是怕?lián)]毫時因拘束影響書寫心境而不能暢意。將草書用小幅分段書寫，是展覽投稿的產(chǎn)物，且一發(fā)不可收拾?，F(xiàn)在的展覽中，不論是哪種字體書派，小字大多用拼接的形式呈現(xiàn)。其他書體還勉強說得過去，但草書是最不適宜拼接的書體，特別是今草和大草，原因就是容易使氣勢斷開、心境隔離。但在實際的展覽中，草書拼接情況與其他字體一樣多，且拼接的數(shù)量也不少。如在此次展覽中，有一幅作品用四十二塊小字拼貼而成，恐怕沒有評委能將其仔細讀完。

用拼接的方法寫草書，正如打著格寫楷書?？瑫鴷鴮懭舨粫舷潞魬妥笥冶茏?，可使用有格子的紙書寫，每字是一個獨立的章法，便沒有了上下左右沖突的顧慮，但也正因為如此，缺少了上下貫通的氣息和形勢。古人書丹于石打格子是為了方便排行算字及寫正，不將格線作為碑的內容，故碑刻成后大都去掉格線以成整體，而現(xiàn)代人投稿寫字用格，是將格子作為整幅內容而對待的。格子本身便有強烈的圖案性，再將字裝進去，字的效果就減弱了很多，淡化了字與字、行與行及章法的關系。用小幅字拼接成大幅字，如同此理。在格子中寫草書，只將部分寫好進行組合便可，提高了圖案性和視覺美觀，卻降低了草書的連貫性及氣勢。為此，用此種形式書寫的草書，如同用草字填充，大多重在排列有序，無氣勢、節(jié)奏、韻律可言，更無大章法、大境界之意象。

講究精神境界。草書較其他書體的高妙處，就在于講究精神境界。當今的投稿者，很多人懷有一種『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心情，唯恐不符合審美評判標準而遭到淘汰。所以，制作現(xiàn)象成為主流，出現(xiàn)了狂草不敢真狂、小草無力兼容、章草不能古雅變化的情況，失去了草書的書寫心境和揮毫特點。

當代書法的發(fā)展，篆、隸、楷、行皆有不同程度的提高，只有草書，看上去非常紅火熱鬧，但推進的速度較為緩慢，并存在發(fā)展危機。其原因很多，最主要有兩個方面：一是取法問題?，F(xiàn)在人們在篆、隸、楷、行的取法方面較為多元，如篆書就金文而言種類眾多，何況還有簡帛、小篆、碑額等；隸書更是如此，石刻之外還有大量的簡牘，其師法取之不竭，用之不盡；楷書的發(fā)展尤為迅猛，碑、志及墨跡豐富異常；行書最為廣泛，傳統(tǒng)『二王』、歐陽詢、顏真卿、蘇黃米蔡、趙孟頫、董其昌，還有敦煌遺書、碑派行書等。只有草書比較單調，歷史上有成就的草書大家較少，現(xiàn)在取法的章草、今草、大草就種類較少，而這些經(jīng)典之作，都要費很大氣力學習才能有所體悟?，F(xiàn)代以展覽為主要形式的創(chuàng)作，沒有通過漸修漸變的過程，大多在尋找快餐式甚至是『頓悟成佛』的方法，想用最短的時間，得到最大的收獲和榮譽。二是采取變通、重形式的方法進行創(chuàng)作。當選定了主體草書體勢后，投稿者在程式化的嫁接、制作、組合上下大功夫，變相調味。在篇幅、形式、章法上大做文章，如渲染做舊、色紙相接、形狀拼湊、圖案美化、小字穿插、印章堆疊、工藝設計等，真是內涵不足外形來補。因此可將此類創(chuàng)作，稱之為工藝書法，而這種情況幾乎形成模式，要加以改變，非下大氣力不可。

作者單位：吉林大學古籍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