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比我們想象得還要急促

——路易斯·麥克尼斯

己亥之冬

這個冬天

那只兇猛的饕餮之獸

從寒荒的山谷中醒來

饑餓難耐 一口吞下

我沉默寡言 年老體弱的父親

沒有留下

一星半點，只言片語的

骨頭和證詞

揚(yáng)長而去

而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雪

已經(jīng)覆蓋了所有的季節(jié)

所有的道路

所有的夢

光明殿

哦，星辰

那么多輝煌的島嶼

旅行的帆船

我徑直走向你

光芒鋪展的遼闊彼岸

永恒的光明殿堂

沒有苦難 沒有死亡

那催人淚下的殘酷游戲

一切都是青春飛揚(yáng)

一切都是閃耀的不朽實體

看哪

四周環(huán)繞著永不凋謝的無盡花園

人們談笑風(fēng)生，說著簡單的快樂的話題

百年后

百年后的這個冬天

風(fēng)雪交加 日月黯淡

太陽般照耀的父親

油已耗盡 燈已發(fā)黑

我們被拋入暗夜深淵

無人來尋

車 站

到點了

轟鳴的列車叫醒疲倦至極的父親

該下車了

兩手空空

父親背對著我們

背對著喧囂不息的人間

一個人走向不可知的茫茫草原

正如您啼哭著來時的樣子

兩手空空

不知那邊是否有燈火

是否溫暖如家

但可以肯定的是，那邊

光陰之上，循環(huán)之外

再無生老病死

無盡的勞煩苦厄

亦無萬般無奈的告別

一如那個淚水浸透的苦寒清晨

列車呼嘯而過

載著我的忐忑不安

載著微弱的燈光

駛向下一站

父親的一生

父親以不為人知的勞碌一生

串起革命、建設(shè)、運(yùn)動、改革

這些猶如江河 波濤洶涌，跌宕起伏的

宏大敘事

其實，父親只是個普通的中國農(nóng)民

本該在麥田、溪流、炊煙和兒女

縈繞的寧靜家園

度過他不為人知的幸福一生

一部書

父親走了 帶著一部書

這本書父親偶爾談起 但語焉不詳

即使如此

我們陷于名利幻海，不能自拔

從未仔細(xì)討教聆聽過

也許，一部秘史

一部從未打開的磅礴史詩

從此與世隔絕 不可復(fù)得

其實他精彩絕倫

家族隱秘如絲的細(xì)節(jié)與

國運(yùn)盛衰的大道水乳交融

不可復(fù)制，拒絕模仿

甚至威嚴(yán)崇高，遠(yuǎn)離雜碎絮叨

一部大書 一部世上不會再有的天書

無人可知，無人傳唱

猶如昨夜溘然隕落的無名星辰

真 相

關(guān)于死亡

總是道聽途說，人云亦云

總是隔靴搔癢，無關(guān)傷痛

但這次，我看到了死亡

父親的死亡

具體的、活生生的死亡

無須苦思冥想

就讓我來告訴你真相吧

死亡并不具任何形而上的奧義

死亡其實明白如話，清晰可見

死亡就是精疲力竭，消耗殆盡

不再呼吸，不再心跳，不再言語

一片絕對的寂靜無聲，空蕩無物

雪

父親躺在雪白的病床

在我們焦灼的目光之下

一場雪一樣 急促地化了

而另一場雪

一場從未經(jīng)歷過的暴雪

刀子一樣紛紛墜落

戳在兒女們千瘡百孔的心上

所有的雨

多少年來 我看見

那所有的雨

都落在了父親的頭上

現(xiàn)在，父親走了

穹頂塌了 這所有的雨

都落在了我的頭上

下雨的時候

下雨的時候

想起已逝的母親和父親

他們—— 肩挑背扛

負(fù)重行走在泥濘山坡

無人知曉，無人看見

更無任何文字記載的沉默一生

此刻，一千條銀色的雨絲

一千根銳利的鋼針

紛紛落下 扎在我

悔意綿綿的心上

曹有云 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詩歌學(xué)會會員。現(xiàn)任青海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魯迅文學(xué)院第五屆高研班學(xué)員。著有詩集《時間之花》《邊緣的琴》《高地大風(fēng)》《心靈的織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