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磊
七月,川北大地上,一股熱烈的濃香正轟轟烈烈地鋪散開來。街頭巷尾,阡陌鄉(xiāng)間,無處不在。一個個忙碌而又喜悅的身影蕩開記憶,我想起了老家的外婆,她是否也正在院子里從容不迫地制作那久違的味道?
外婆幾乎每年都會制作豆瓣醬。
和城里的機器精加工不同,外婆是用菜刀將辣椒在案板上一刀一刀剁成碎末。外婆說:“那個辣椒剁起來才嗆人,讓人直掉眼淚?!贝笏?、胡豆瓣也是制作川北豆瓣醬必不可少的材料。大蒜來自山坡,是外婆親手種的。和超市的大瓣蒜不同,外婆家的蒜是小瓣的,剝起來也頗為費勁。前幾日母親為剝大蒜,手指甲都被磨破了??粗赣H一顆一顆剝得辛苦,我便說了一句:“超市的蒜又大又好剝,為啥一定要用這個小蒜呢?”母親不屑道:“你娃娃懂個啥子,先不說這蒜是你外婆辛辛苦苦種的,關(guān)鍵是這個蒜香味足,豈是外面那些大蒜比得上的?”
胡豆成熟于暮春時節(jié),外婆往往親手從豆莢中一粒一粒剝出,在此過程中又將胡豆一分兩半,再放到簸箕上曬干,也就成了咱們所說的“豆瓣”。將曬干的胡豆瓣用水浸泡整夜,洗凈,放置于陰涼之處,用一層紗布或幾片南瓜葉鋪蓋,讓它靜靜地睡一個初夏,任其表面長上一層深黃色的霉衣,這樣的胡豆瓣也被家鄉(xiāng)人稱之為“霉豆瓣”。發(fā)酵好的霉豆瓣就可以直接放入辣椒醬里,再依次放入鹽、醬油等,攪拌均勻。外婆通常會在攪拌之時,順便用一根筷子插進豆瓣醬里,然后拿出來品鑒,就可以知道這一壇豆瓣醬是否充分入味。品嘗之后,可以仔細看看外婆那自得的神情,加之一句“嗯,味道要得,可以了”。外婆臉上的笑容是對今年制作的豆瓣醬最大的肯定。
外婆的豆瓣醬可謂“古法炮制”,純手工制作,十分費時費力。我也問過外婆為何不去鎮(zhèn)上用機器打碎辣椒,或者讓爸媽在城里購買打好的辣椒醬送回來。外婆總會笑著說:“我每年都要做豆瓣醬,一刀一刀地剁辣椒,我感覺心里踏實,再說外面機器打的哪有自己親手做的香?”
除了純手工以外,盛夏的燦爛陽光是讓豆瓣醬變得醇香濃厚的另一法寶。三伏天的太陽從不吝嗇它的光芒,俯照在豆瓣醬上,倘若用小勺在中間挖個小孔,定能滲出色澤光亮的紅油。我問外婆豆瓣醬做好之后要發(fā)酵多久才可以食用,外婆笑著說:“存放的時間越久越香,當(dāng)然要是家里沒有的話,做好就可以吃?!比松泊蟮秩绱?,只有歷經(jīng)時間的磨煉方能沉淀出最厚重的味道。
豆瓣醬在四川人心中的地位穩(wěn)固得如同北京人心中的麻醬,走哪兒都忘不掉這“味兒”。用豆瓣醬做菜的歷史傳之已久,而醬的種類又大抵分豆瓣醬和甜面醬兩大類:以小麥粉做成的稱甜面醬;以黃豆、蠶豆等制成的稱豆瓣醬。四川的名菜陳麻婆豆腐、連山回鍋肉、水煮肉片等都離不開豆瓣醬??梢哉f,豆瓣醬在川菜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豆瓣醬,味重、麻辣,佐以下飯,謂之一絕。記得每次回外婆家,不管菜多豐盛,我都會讓外婆給我盛一勺豆瓣醬,碗中放入蒜末、蔥花,經(jīng)自家榨的菜籽油在鍋中燒熱后往上一澆,香味即刻撲面而來?;蛘咴谕肜锓湃攵拱赆u、蔥花,再夾上一筷子熬制好的豬油,放入蒸飯的鍋里。只需片刻,整個廚房都彌漫著甑子飯和豆瓣醬的香味。
和母親在家里聊天,當(dāng)談到外婆家的豆瓣醬時,她滿含深情地說:“在困難時期,這壇豆瓣醬有可能就能救人的命。每次炒菜你外婆只拿個小勺輕輕地在壇子邊舀上一勺,還要拿個碗接住,生怕豆瓣醬掉在了地上。”說著說著我看見母親的眼眶早已紅潤了起來,當(dāng)她用手抹去眼角的淚珠時,我恍然知曉這壇小小的豆瓣醬所承載的東西太多,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那是兄弟姊妹在苦難生活中嘗盡的酸甜苦辣。
記得早年在小鎮(zhèn)居住時,那是入冬以后的第一場夜雨,雨過之后,氣溫驟降,小鎮(zhèn)的居民都紛紛披上了棉襖。有一天,一戶人家進了“賊”,主人進屋翻箱倒柜,發(fā)現(xiàn)只是少了一床舊被褥。到中午做飯時,才發(fā)現(xiàn)今年新做的豆瓣醬也消失了。主人的怒氣一下子消停了,家里的其他東西不拿,偏偏就拿一壇豆瓣醬和一床舊被褥,想必也是個窮苦人,只愿他能熬過年冬。說完,便不做計較。
又過了一年,那是一個雨雪霏霏的午后。那戶“進賊”的人家正說說笑笑地走向家門,走到門口,發(fā)現(xiàn)門前放置了一壇尚未開封的“豆瓣醬”和一床絲廠生產(chǎn)的頂好的“桑蠶絲被”。男主人突然醒悟過來,高興地向身邊的家人喊著“他還活著呢,活得好好的”。一家人在門前許久沒有說話,只是怔怔地望著窗外。
晚飯過后,獨自漫步在美麗的毓秀湖邊,晚風(fēng)輕輕地吹,拂過身體的每一寸肌膚,好不愜意。當(dāng)它吹向校園的每一處角落時,湖邊的音樂家們也開始應(yīng)和起來,三三兩兩地彈奏著歡快的旋律,透過月光照耀下的樹葉傳到耳邊,倒不覺吵鬧。
書亭里兩位拿著蒲扇的阿姨在里面乘涼。小時候外婆就喜歡在端午節(jié)前后,去鄰居家割上幾把蒲葉制作蒲扇,做好以后再分給村里人,大多是一些上了歲數(shù)的老人。當(dāng)然還會給她的兒女留上幾把,每年皆是如此。外出讀書的幾年,已好久沒看見家鄉(xiāng)的這種蒲扇,城里的商店琳瑯滿目,有賣各種扇子的,唯獨沒有賣家鄉(xiāng)這種蒲扇的。今天在圖書館外的書亭看見兩位手持蒲扇的阿姨,莫名親切起來。
“今年雨水多,還不曉得屋里那壇豆瓣醬味道怎么樣?!?/p>
“您做的豆瓣醬那可是遠近聞名,什么時候出過差錯?!?/p>
“阿姨,您說的豆瓣醬是自己親手做的嗎?”一種突如其來的熟悉推動著我向兩位談話的阿姨走去。
“是啊,每年我都親手做。我兒子最喜歡吃我做的豆瓣醬,他說這是世上最美的味道。”她的臉上洋溢著笑容,透過那笑容,我感受到了一位母親對自己孩子含蓄而又深沉的愛。
“你們慢慢走著,我相信您做的豆瓣醬和我外婆家的一樣好味?!?/p>
“謝謝你,小伙子?!?/p>
食之愛,莫過于簡單而又平凡的堅守。
回到家中,沉思片刻,在電腦上斷斷續(xù)續(xù)地敲打下這些文字。抬頭望去,眼前不禁浮現(xiàn)出外婆獨自在院中剁辣椒的身影。那是一位年華垂暮的老嫗,在與時間賽跑。她多想把握住這易逝的時光啊,即使汗水打濕了衣襟也不肯休息。她一定知道,這壇豆瓣醬是兒孫們最喜歡的“美味”,是走得再遠,也難以忘懷的“家鄉(xiāng)味”。
蟬鳴半夏,又到了川北豆瓣飄香的時日。我懷念外婆,懷念外婆家那壇濃香而又醇厚的豆瓣醬,那是我永遠無法揮去的記憶。
責(zé)任編輯 蘇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