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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小學之歌

2023-07-17 09:30申正
青春 2023年7期
關鍵詞:座椅校長學校

閃電無意打在某一枝老麥稈菊上的時候,我正站在第一小學的大門前哭泣。

我又看見黃,他仍是三年級的模樣,上一次見他,也是三年級的模樣。但這差了二十二年。我一直相信黃是一個實打?qū)嵉囊坏仁ト?,盡管他從沒教過我什么,就算他能說話,應該也不會開口去教我什么。眼前的這個三年級模樣的孩子正在大雨中一言不發(fā)緩緩走向公交車站,我多想沖上去攔下他,但提不起腿。我呆滯住了,這時候幾把張開的傘從校門口跑出來,隨后雨滴落的聲音變得清脆。我沒再回頭看黃,因為我正忙著按平臉上的淚痕。

第一小學像是臥在這里沉睡了二十多年,沒有什么巨大的變化,只是蒼老了些。正在我面前侃侃而談的中年男子是如今學校的校長,嘴巴一張一合就生長出一些讓人無法不心花怒放的語言。我在學校的時候,校長是一個神色上鐫刻著成熟的女人,她的兩葉嘴唇一經(jīng)分離,就會出現(xiàn)很多悅耳的聲音,我一直很羨慕她。我想起我從小音樂就不好,作為音樂老師的她在上課的時候總會時不時陰陽怪氣地嘲弄我一兩句,逼得全班同學開懷大笑。我一直很恨她,雖然她還算是我的恩人。剛走進教學樓里,沒等周圍的人們把身上的雨抖掉,我就問校長能不能到音樂教室看一看,他二話不說就起了步子。

三角鐵還被那根細紅線吊在半空,那些只能碰一碰的樂器散落在各處的柜子里。我踏上用于合唱的階梯講臺,感覺教室里的一切都沒有變。我刻意向教室后方看去,最后一排的座椅變了,不再是只有兩張椅子,椅子變得和其他幾排一樣擺放了,讓我搞不清是不是只是那兩張椅子被拿走了。那里是我和黃第一次認識的地方,他唱不出歌,我不會唱歌。

校長站在鋼琴旁興致勃勃地介紹著現(xiàn)在學校里的那位音樂老師的出身,知名的音樂學院、出色的經(jīng)歷,我沒感到半分釋懷。我抓住他介紹的間隙,問了一句:“以前我上學時候的音樂老師現(xiàn)在去哪里高就了?”他抬了下眉,笑了:“唷,是陳老師吧。她退休了,就前年。真不巧,不然今天應該就是她來帶自己這么優(yōu)秀的學生來參觀了?!边@如故的教室似乎剝奪了我對時間的感知,我竟在他語畢后感到了一瞬間的驚訝。我的臉上隱去了內(nèi)心的復雜,極其冷漠地搖起頭:“這個詞和我沒關系?!?/p>

接著我被帶去了我曾經(jīng)上課的教室,我第一眼看見一臺立式空調(diào),緊張地迅速向頭頂看去,白花花的,感到一陣失落:我曾在一個人的教室里向風扇擲去一塊斷裂的磁鐵,我以為今天可以再見到它。講桌壯碩了很多,還探出一支小麥克風,臺面上有屏幕與幾個或紅或黃的按鈕。黑板變成了電子屏幕,屏幕上還有幾行粉筆刻下去的凹痕,我突然笑出聲,但只有一下,因為我反應過來其實不止我一個人在面對這些變化。

我走到倒數(shù)第二排窗邊的位置坐下,看著窗外,企圖靠這種手段竊取一些時空交錯的感覺,結(jié)局自然是失敗。校長站在我的后面看著我,沒有打擾我,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說:“這是我以前的座位?!毙iL笑著點點頭:“多好,要是能回到以前,我也選這個位置?!蔽乙采燥@敷衍地笑了,笑聲中應當沒有露怯,畢竟,其實在小學的一半時間里我都是在講臺旁邊坐著的。

雨似是快要熄滅,我在逐漸擴大的縫隙里總算看清了那片湖,那似乎是窗外少有的沒怎么變化的事物。湖周圍有糾纏著的綠色鐵絲網(wǎng),很高,是在我三年級的時候建起的,小時候的我一直認為那是給我立起的豐碑。

校長以為現(xiàn)在的我可能有些尷尬,于是在窗隙吹來的風里灑了一些聲音:“現(xiàn)在還和小學的同學有聯(lián)系嗎?”我沒有在腦中瀏覽那回憶中的一張張面龐,因為我心里對這個問題的答案已經(jīng)十分確定,此時我只是花費所有精力去重塑黃的面容。

我沉默一會兒說:“我在小學沒有什么好朋友。如果有,就算有一個吧,但他只待了一年,三年級,之后就轉(zhuǎn)走了?!蔽宜剖亲猿暗匦α讼?,“他雖然不會說話,但他很開朗,對誰都會笑起來,只是沒有人去回應他,只有我會去回應他。他每一次笑的時候都會露出右邊突出的虎牙,兩頰的酒窩深陷進去,眼睛瞇成一條線。我很想像他那樣笑得開心,但感覺一輩子都沒學會?!?/p>

我看見校長皺了兩下眉頭,又用極快的速度撫平,點點頭。我突然覺得他好像知道一些關于黃的事情,或者說,和我在校門口碰到的那個淋雨走路的少年有關系。我感覺自己現(xiàn)在像是記憶中的那個溺水的孩子看見了岸邊伸來的一只手,急迫地開口問:“怎么了,是有他的消息嗎?”

校長搖搖頭:“不是的。”我沒有回復他,死死盯住他的眼睛,因為我知道那個皺著的眉頭里夾著思考。校長的眼神與我交匯了一瞬,隨后他的目光掉到地上,開始說:“我也不太確定,但據(jù)我所知,一小是從來不會招收這種孩子的。他們都會去離這兒一公里多的那個聾啞學校上學,現(xiàn)在改叫特教學校了。你應該也知道那兒吧。不是學校害怕什么,是為了保護他們,你應該也能理解?!彼麘斒强匆娢抑饾u暗沉的眼神,接連急忙舉起手掌又說:“不是質(zhì)疑,可能是陳老師那時候送進來的,畢竟我也不太清楚那時候整體的情況,送來上一年學應該也有可能。不是質(zhì)疑哈?!?/p>

我的心里被理智塞得喘不上氣,開始用目光在教室里瘋狂地尋找黃曾留下的痕跡,但那太久了,也太舊了,我空余無奈。窗外的雨似炮彈打在地上,絲毫沒有節(jié)奏,和我混亂的思緒纏綿、融合。我發(fā)現(xiàn)腦海里剛剛還清晰的黃逐漸模糊起來,我費盡全力使用回憶去擦掉掛在他形象上的霧氣,但只擦出一道道白光。我讓大腦開始播放音樂,我從未如此想讓自己接受一劑全身麻醉,好讓我放棄思考,放棄去想為何會有僅僅一個字的名字。我竟然是第一次開始思考這個問題,多么可愛。

天不知不覺暗下來,雨也順從了屋內(nèi)的寂靜,停下。我們出發(fā)了,踏著被雨水浸黑的石磚路。那是操場,雨過之后的它也盡力了,放眼望去,眼前無法浮現(xiàn)出任何一段以前的時間。我走在最前面,迫不及待地想從那片仿真草皮中密密麻麻的塑膠顆粒里找到一些往日的回憶,可根本找不到,只感到身上有些黏膩。我又向操場的觀眾席看去——變了好多,清一色的藍色塑料座椅,嶄新又干凈。可是,這里本該是一排排被整日暴曬掉色到泛白的黃色、紅色、藍色,座椅的凹陷處應該有一小攤?cè)齻€艷陽天都曬不干的水。這不是雨后的第一小學操場,至少眼前的這個操場不是屬于我的,雖然本就應該屬于現(xiàn)在的孩子們,可我還是無法釋然。

這個空曠、濕漉漉的操場是我腦中只泛著暖光的空白,我感到那是刻意的遺忘,畢竟這里是上學時候的我最討厭的地方。我只對這里的座椅有印象,是因為我那皺皺巴巴的校服總會在體育課和運動會對座椅發(fā)呆。當然,除了那一年,黃來的那一年?,F(xiàn)在,我就在跑道的點狀突起中忽然想起黃,并不是留存在瞬間的睹物思人,而是我想起了一個證據(jù)。

在耐心地聽完校長對學校體育方面成就的介紹過后,我插了句嘴:“學校以前運動會的校紀錄還能找到嗎?”校長的眼神先是上了天,頓了兩秒,堆起笑容又看向我:“當然,只不過得……明天上午,明天上午才能拿到。”我的臉上頓時出現(xiàn)了喜悅:“太好了,真是麻煩了。”他挺直腰:“哪里。沒想到你小時候的體育也這么優(yōu)秀,果然……”我趕忙打斷他的話:“不是的,我只是找一個朋友?!彼聊艘粫?,隨后緩緩地說:“那個你剛剛說的朋友嗎?”我沒有回答他,身體散發(fā)出像是受了欺負之后的失落。

我總以為黃的體育也不好,每節(jié)體育課都會和我坐在觀眾席的第一排,我坐黃色的座椅,他坐旁邊的紅色座椅。我們會一同看著眼前做著游戲的同學,我有時看看他,他也時不時瞥我一眼。這種偏見一直持續(xù)到學期末的夏季運動會,他在紙條上告訴我:他在運動會上破了學校的紀錄,雖然在意料之外,但我一點不感覺驚訝。似乎他身上發(fā)生什么我都不會驚訝,很難解釋。

沒讓校長他們安排,我自費住在了學校旁邊的酒店,我看中了那酒店的樓層很高,可以看見第一小學的全貌。我坐在房間窗邊的靠椅上望著小學已兩個小時,但什么也沒看出來,心里沒有什么浪潮,甚至都失去了波動。我忽然笑起自己,因為我意識到自己以往也從未見過學校的全貌,怎會打撈出什么回憶?我決定下樓。

走到兒時常去的小賣部,那里并沒有什么變化,正當我瀏覽我從未見過的裝潢時,聽見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我將眼神抬起,是如今我都有些認不出來的老板。兒時的我會一個人拿著少得可憐的零花錢去這個小賣部,花掉所有錢買些小零食。那是三年級以前的我唯一能想到的社交手段:我會刻意地把那些小零食在課間的時候放在桌子上,期待和同學就此發(fā)生一段對話,可是從始至終都沒有出現(xiàn)我主動遞出的機會。我已經(jīng)忘記了我為什么會向小賣部的老板告知自己的姓名,但這些已經(jīng)變得無所謂,因為我在找到黃曾存在的證據(jù)之前,先找到了自己曾存在的痕跡。我本以為它會在教室的風扇上,沒想到在小賣部老板的記憶里。我此刻應當神情激動地寒暄幾句,但我卻只是不自覺地笑著點點頭,看了一圈那些包裝變得干凈、簡潔的小零食,買了包很貴的煙。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起了床,洗澡,仔細收拾自己,畢竟要見重要的人。當皮帶扣頭發(fā)出宣布完成的最后一聲,我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怎么看都沒有小學合影中自己的樣子。

我在出門后才開始思考今天面對全校師生演講的內(nèi)容,思考中的時間過得異???,直到我看見兩個話筒沖著我的時候,方才意識到距離演講開始已近在咫尺。校長在臺上介紹完我的時候,站在演講臺前的我咽下一口唾沫。

“大家好?!蔽彝蝗恍Τ鰜?,隨后挺直身子,“同學們好?!?/p>

“我想先和大家做個游戲。請大家都先站起來?!迸_下的學生們猶猶豫豫地都站了起來,交頭接耳著。我趁大家紛紛起立的機會,趕忙尋找那個長得和黃一模一樣的學生,但沒有找到。座位上的人基本站起來之后,我抓緊說了句:“沒考過班里倒數(shù)第一的人可以請坐了?!?/p>

臺下坐下來了一大半學生,我看那些站著的學生無一不面紅耳赤,眼神飄忽。為了不讓他們太過尷尬,我急忙說下一句,“沒有參加過運動會的人也可以請坐了?!闭f完這句話,很多人沒等影子反應過來就飛快地坐下了,臉上無比歡悅。我的眼睛掃過臺下零零星星的幾個人,說:“沒有參加過音樂課合唱的也可以坐下了?!蔽铱茨莾H剩的幾個同學也紛紛落座,“現(xiàn)在還有誰在站著呢?”

一個清澈的童聲灌進我的耳朵:“沒有!”我笑了出來:“有啊。我?!边@時候臺下的學生們都開始大笑,此起彼伏。在鼎沸的笑聲中我偷偷舒了一口氣,為沒有搞砸這次互動而高興。

在笑聲徹底平息后,我繼續(xù)說:“我作為一個這樣的學生,現(xiàn)在居然還可以給你們演講、上課,很奇妙吧。這一切都是因為一個人,那個人是我的同學。他說不出話,我們之間紙筆交流也很少,都是靠眼神來交流的?!蔽覠o意打斷自己的演講,但臺下響起了很多聲飽含疑問的“???”

我又笑出來:“他是我的偶像,他的體育很好,他的學習也很好,雖然沒聽老師表揚過他,但是他每次都會拿出一百分的試卷給我展示。他沒法說話,不然我覺得他的音樂肯定也非常好。可是,我們都有一個缺點,就是除了彼此之外,沒有其他同學會理我們?!迸_下鴉雀無聲,無數(shù)雙水靈的眼睛聚精會神地盯著我。我習慣性地躲開目光,低頭看向我的演講稿,其實是看向一沓白紙。

我就這樣低著頭繼續(xù)了發(fā)言:“我把這位唯一的朋友當作我的榜樣,我們一起上學、放學。可是我現(xiàn)在也不知道他家住在哪,他每次都會陪我回家。他做事很冷靜,可能是他不會說話的緣故吧。他離開學校之后的一大段時間里,每當我遇到往復的困難和棘手的問題,我都還會想:要是他面對這個問題會怎么做?最后得出的答案都會令我滿意。別看我已經(jīng)這么大了,現(xiàn)在遇到問題也依然時不時會想?!?/p>

“學校旁邊的那片小人工湖,大家有去玩過嗎?”臺下開始嘈雜,夾著幾聲“去過”。我自顧自地說:“那里曾有過一陣哭聲,凄厲又令人發(fā)怵。聽見哭聲的我剛走出上學的班車,和那個朋友一起。是一個小女孩掉進了那片湖,水其實不深,小時候的我經(jīng)常會一個人偷偷下去玩,但那個時候我卻怕極了。她的母親在岸上尖叫,我回頭看向那個朋友,他那時候好像說話了,那是我記憶中他唯一一次說話。說的什么我有些忘卻了,也許是叫了一聲,又或是拍了拍我,但我總覺得那時候他說話了。總之,看向他的時候我的體內(nèi)發(fā)燙,我立刻扭頭脫下書包,飛快地跳進湖里。上岸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那位在岸邊尖叫的女士正是我的音樂老師,她是當時我們腳下這座學校的校長?!蔽覠o奈地笑了下,臺下噤若寒蟬。

“此后學校開了表彰大會,一個從來沒有被表揚過的小學三年級學生,自那天開始面對鋪天蓋地的贊賞。我的朋友多了起來,成績也好了起來,座位也從講臺旁邊調(diào)整到了窗戶旁邊,音樂老師也開始讓我上臺和同學一同合唱,但每次都被我搖頭拒絕了?!蔽铱匆娮簧夏切┎患s而同微微張開的嘴巴們,鼻子抽動了一下,“可是……從那天起我就再沒見過那個朋友。那幾天突如其來的驕傲已經(jīng)讓我把他忘記了,幾天工夫,當我向過去回頭的時候,他已經(jīng)消失了。沒有聯(lián)系方式,他只留下縹緲的空殼給我,此后我的腦中一直存在著一個像他的形象,但不是他。此后我時常想起這位朋友,想起他在公交車站的那個眼神,想起他那句我沒聽清卻讓我渾身發(fā)燙的話?!?/p>

我抬起頭,說:“同學們,你們覺得這值得嗎?”這一次,臺下沒有交給我任何回答。我沒有陷入尷尬,沉浸在自己的悵然若失中?;秀敝?,我看見一個笑容,在報告廳的最后一排,鼻翼的酸痛扭曲了我的面容,我盡可能讓自己睜大雙眼,好看清他,可兩道咸水已經(jīng)死死掛住我的臉頰。眼前所見,只有他沒有變得模糊。

一直站在幕布側(cè)邊的校長開始鼓起掌,臺下的學生們過了幾秒好像才反應過來開始鼓掌。他沒有鼓掌,讓我更加確定他是黃。就在我的眼前,他從后門走出報告廳,閑庭信步,和昨天雨中的他一樣。我把頭埋在演講臺的擋板后面,我這才意識到:在他面前的我還是一個無助的三年級學生。

我顯然沒法再講下去,短暫的謝幕,我走到幕布旁邊向校長道歉,他笑了下說已經(jīng)足夠了,把手里的檔案袋遞給我,隨后上臺主持。我的手死握著檔案袋,腦袋里只想著趕快離開報告廳。

似有人指引,我現(xiàn)在正帶著混亂的大腦面對干凈的操場,坐在沒有一點積水的座椅上貪婪地呼吸,直到鼻子傳給我疼痛的感覺。我靠在椅背上,打開檔案袋,里面是運動會紀錄的信息。我動作劇烈地翻著這份資料,被翻到背面的紙上不約而同地長出了各式的折痕。我翻到了那一屆運動會,鋼筆的記錄依然清晰可辨:只有一個人在那年打破了紀錄,是一個姓黃的三年級學生,后面跟著的班級,是隔壁班的班號。

我好像瞬間明了了黃為何來到我的身邊,以及他又為何離開。我其實早就想到了這樣的可能性,只是這一紙檔案讓一切蓋棺論定。

一切其實都只是我的幻想,其實根本不存在那個只有一個字的名字,更沒有那忽然出現(xiàn)且相見如故的轉(zhuǎn)校生,只可能是我的大腦將隔壁班那個姓黃的優(yōu)等生轉(zhuǎn)移到了我們班,在我最落寞的時間。同樣,當我不再生活在嘆息中的時候,他也理所應當?shù)乇晃覐拇竽X里刪去了。

我卸下了自己全部的力氣,從未感覺到有如此輕松的時刻。我的頭倚著靠背的上方,臉上被潑滿了太陽。我睡著了,伴著耳鳴,在操場那個沒有一點積水的座椅上。

當我再醒來時,耳鳴已經(jīng)消失了。和每一次的睡醒不同,這一次我醒來時并沒有迷迷糊糊的感覺,反倒是格外精神,讓我不斷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醒了。天已經(jīng)是黃昏,離夜很遠的黃昏。我將放在旁邊座椅的文件收進檔案袋,慢步向教學樓走去。

像被狂風瞬間吹散的細煙,我又看見黃,釋然霎時消散。他正走在校園里,回頭看了一眼我,向教學樓走去。我沒有跑,只是用同樣的步速跟著他,跟著他來到音樂教室。他坐在鋼琴前的座椅上,看著進門的我。

我一時間說不出話,只是把嘴張開。

“好久不見了。”

這是我的聲音,但是從他的嘴里說出來的。我愣在原地,兩行淚已經(jīng)順理成章地滑下來。

他依然注視著我:“為什么還是跟上來了?你應該不相信我存在過才對?!?/p>

我?guī)е耷唬骸澳闶钦l?”

“黃啊,你忘記了這個名字嗎?”他看見我搖搖頭,又說,“這可是你給我起的名字,就一個字,我也很喜歡這個名字。不過,現(xiàn)在我又叫另一個名字。”

“我聽不懂。”我的臉上已經(jīng)麻木,做不出任何表情,似是極其淡定地在說著話。

“現(xiàn)在我是另一個人的朋友,唯一的朋友,最好的朋友,就像那時候和你一樣?!?/p>

“他是誰?”

他的神情依然似從前那樣從容不迫:“他還去了你的講座,可是你沒見到他多長時間?!?/p>

“為什么?”我能感覺到我的雙眼已經(jīng)呆滯,應該是灰蒙蒙的。

“你是不是認為現(xiàn)在的一小已經(jīng)沒有像你當時那般境遇的人了?其實,這樣的人一直存在著,自從這學校建校以來,近乎每一屆都會有一個這樣的人出現(xiàn)。我的責任也是幫這樣的人走出這樣的困境,我有千姿百態(tài),他們想讓我是什么樣的,我便是什么樣的。你還記得你在臺上提的那些讓人羞辱的問題嗎?當你提出第一個問題的時候,有一個人偷偷跑到外面去了,你沒有發(fā)現(xiàn)?!?/p>

我一瘸一拐地坐到離門口最近的那個座椅上,仍然在哭,但一直不敢擦拭臉上的眼淚,像是生怕一閉眼他就不見了。我吸了一下鼻涕,說:“我沒想到……”

“我當然能理解你,我知道你經(jīng)歷過什么。”

我粗粗地喘著氣,拼盡全力讓自己不問任何問題,只是說一聲:“對不起,我沒變好?!?/p>

“我可不是你的老師?!?/p>

“我知道。”我急著接他的話,隨后沉默了一會兒,“但你為什么不聽完我的演講。”

他笑了,說:“如果三年級的你遇到了這樣一個前來演講的校友,在大庭廣眾遇到了這樣的一個問題,在同學面前灰溜溜地跑走之后,會不會希望我能出現(xiàn)陪你說說話?”

我沮喪地點點頭,沉默了很久,也忍了很久,但還是把那個羞于啟齒的問題問了出來:“你在這么多年中面對過那么多的孩子,平常還會想起……還會想起那一年嗎?”

他的眼睛雖然還在看著我,但緩緩地空洞起來,掉下兩滴淚,不再是圣人了。

帶著淚的他仍在鎮(zhèn)定地問我:“你現(xiàn)在敢唱歌了嗎?”

我抿了下嘴,點了點頭。他示意我上到階梯講臺,我站了過去,兩只手互相握著,放在身前。黃閉著眼彈奏起鋼琴,帶著哭腔地唱起第一小學的校歌,那首我在小學怎么也唱不好的歌。我第一次聽見自己唱出如此熟悉且優(yōu)美的旋律,但我看著黃,卻怎么也開不了嗓。環(huán)繞的歌聲中有一股沖動泄出,窗外的夕陽讓正在彈琴的黃有了光制的輪廓。我慢步走下講臺,拿出外套口袋里的筆,用力敲響了懸在空中的那只三角鐵。

它發(fā)出如耳鳴一樣的聲音。

作者簡介

申正,2003年生,現(xiàn)就讀于南京傳媒學院戲劇影視文學專業(yè),南京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江蘇文學院第十期青年作家讀書班學員。小說作品見于《西部》《民族文匯》《回族文學》《伊犁河》《吐魯番》等刊物,曾獲第二十一屆新概念作文大賽全國二等獎。

責任編輯 張范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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