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金克巴,本名金學舜。作品散見于《中國鐵路文藝》《中國校園文學》《福建文學》《天涯》《四川文學》《散文》等報刊。曾獲首屆汨羅江文學獎散文九歌獎等獎項。
最蓬勃最持久的雨是那一場冥古宙的千年大雨,為焦渴了五億年之久的地球精心籌備,具有空前絕后的儀式感、使命感和爆發(fā)力,雨水精彩紛呈的表演長達千年。我可以把所有為雨水準備的詞語都獻給它:瓢潑、傾盆、如瀑、滂沱、淅瀝、嘩嘩……暴雨如注、陰雨連綿、如泣如訴。而其時,自我意識的個體還遠遠沒有出現(xiàn),我們將在生命演變過程中的無數(shù)次偶然碰撞之后才姍然而至,到處都是造物的迷宮,電光石火的試錯,生存與死亡都是家常便飯,只是到了哈姆雷特那里才成了一個尤其凝重的問題。那是一場為整個地球史而精心準備的千年甘霖。地球的孿生姊妹——火星、金星曾經(jīng)也擁有水,但它們最終都沒能請雨水留下來,只有地球苦心孤詣地把雨水保存下來,悄然地醞釀著生命的基質。忽有一天,高燒不退的地球嘗試與雨水對話,享受著雨水溫情的摩挲,也敞開寬廣的胸襟誠摯地款留它們。雨水不再驟來驟去,而是在大地與天空之間優(yōu)雅地環(huán)游。雨水注滿大地的深壑與襞褶,繼而演變出汪洋大海、河流與溝洫。只待一次驚天動地的火山爆發(fā),煙塵遮天蔽日,便迎來踔厲風發(fā)的閃電,一次次地抽打著富含營養(yǎng)物質的泥漿,終于有一天最原始的生命排闥而出。那一天,日出和日落都別樣的壯麗。
自打我呱呱落地,打雷下雨便是一道美麗的風景線;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那是穰穰滿家的希望之所在,莊稼有了雨的澆灌,則苗浡然興之矣。我喜雨,又隱隱地怕雨,兩種迥異的情感在我身上相遇了。大概我們的遠祖就曾因為傾盆大雨下個沒完沒了而不得不忍饑挨餓。然而,在饑腸轆轆的日子又可以和親人抱團取暖,雨天就成了失之東隅、收之桑榆的日子。諸如此類的集體意識潛藏在我的生命里。
記得有一場夏日的豪雨于黃昏倏忽而至,頃刻之間天昏地暗,閃電的火蛇疾馳而過,緊接著大雨如注。這時,我們才驚覺在田野放牛的二姐還沒回家。原來,二姐在返回途中,牛受了驚嚇,任憑她使勁驅趕,它還是步履遲緩。彼時雷聲大作,密密匝匝的雨箭居高臨下地射向大地。父親連忙戴上斗笠、披著蓑衣、挽起褲管,沖進綿密的雨中。淋了一場大雨的二姐回家后頗覺委屈,震天價響地哭起來。哇哇的哭聲、呼呼的風聲和嘩嘩的雨聲交織在一起,小小的農家儼然在風雨飄搖之中。油燈忽閃忽閃地亮起來,竭力地撐開黑暗,母親在生火做飯,蕭然的環(huán)境充斥著人間煙火的氣息。那終究是幸福的啊。
我慣常喜歡待在像小房子一樣的老眠床上玩,直到有人來叫我吃飯。鑲嵌著鏤空木雕的老眠床是父母的婚床,上面裝飾著松鶴梅花鹿之類的木雕,它們有時把我?guī)У椒栠h的秘境中去,深入民胞物與的邃古之初,那時,人和一切眾生都有相通的語言。床架上是四個書畫框,上面都是父親的手澤,其中一幅字寫的是魯迅先生的詩句“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老眠床也是我遭受不測的地方。有一次,我站在踏板上正在剪五角星,突然一不留神站立不穩(wěn)跌了下來,剪刀插進左嘴角,伴隨著凄厲的哭聲我嗅到了一股血腥味,我撕心裂肺地哭著。其時,我還未意識到,像那樣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好日子已經(jīng)不多了。在一個楓葉半落的秋日,荒誕的命運從鄉(xiāng)衛(wèi)生院的病床上帶走了父親。他只是淋了一場雨,患上了感冒,不久便離開了人世。
那是一個雨天,我倚著草垛,平生第一次全副身心都被無邊的陰霾蒙罩著。古往今來,雨水不時承載著哀傷。逝者如斯,不舍晝夜。萬涓成水,終究匯流成河。
杜牧堪稱是詠雨的高手,除了耳熟能詳?shù)摹扒迕鲿r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還有詩中不著“雨”字就淅淅瀝瀝充斥于耳畔的《雨》——“一夜不眠孤客耳,主人窗外有芭蕉”。這大概是我愛屋及烏,分外喜歡芭蕉的緣由,我愛其衣袂飄飄,像一群翠綠的仙子。我們村里有一戶人家屋前種著數(shù)株芭蕉,在我們當?shù)?,那是極難得的出于審美原因而在房前屋后栽種的植物,芭蕉昳麗而幽雅。我時常在下雨時撐著傘湊近那一群綠衣仙子,只為聆聽有著自我陶醉意味的天籟之音,看綠衣仙子在雨中搖曳的身姿。雨和風一樣,不但可賞而且悅耳。后者曾于一個秋夜讓正在挑燈夜讀的歐陽修為之怵然,他聽見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自西南而來,連忙讓書童出門查看,書童回稟,外面銀河璀璨、星月皎潔。詭譎的聲音來自樹間,正是那肅殺的秋聲。
有一種雨是淡淡的愁雨,譬如“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這是易安居士的《聲聲慢》。有一種風雨,于暮春時節(jié)將黢黑的夜都據(jù)為己有,還使出那個時節(jié)堪稱壓箱底的表演天賦,風雨過后,落花無數(shù)。但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即便百花凋零,周遭還會有新亮點出現(xiàn)。
嘀嗒的雨聲曾經(jīng)撩撥著作曲家的創(chuàng)作靈感。1838年,身患肺病的肖邦病情再度惡化,他當時的女友——特立獨行的喬治·桑建議肖邦前往四季如春的西班牙馬略卡島療養(yǎng)——有金黃的沙灘,千姿百態(tài)的懸崖峭壁,崎嶇的山徑,郁郁蔥蔥的橄欖和杏樹,應該有利于他抱病之軀的康復。倆人原本對療養(yǎng)之旅充滿憧憬,孰料到了馬略卡島卻遭遇種種不順,就連天氣都沒有想象中的宜人。肖邦的病情和喬治·桑怪異的穿著打扮讓他們租房時四處碰壁,最后只得在一個破舊的修道院棲身。置身其間,一抬頭就能透過屋頂?shù)目p隙望見藍天的碎片,徹骨的寒冷裹挾著肖邦,說好的療養(yǎng)變成了出來受罪,肖邦的心情一下子滑向谷底。有一天,喬治·桑外出購物,很晚都沒有回來。他煢煢孑立,顧影自憐。屋外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屋里滴滴答答漏著雨,肖邦的心都涼透了,似乎整個人浸泡在幽深的大湖里。喬治·桑自外歸來,看見正在彈琴的肖邦淚光閃閃,雨水從他的指尖流出來,匯成一片,彈的正是那首《雨滴前奏曲》。喬治·桑溫情脈脈地看著他……一百多年來,滴滴答答的雨聲在《雨滴前奏曲》中反復響起,浪漫、純凈,像愛情甜滋滋的呼吸。在連綿的雨季,也在我的耳畔反復響起。
還有一首鋼琴曲的創(chuàng)作靈感,據(jù)說也是被一場不期而至的大雨喚醒的。其時,德國作曲家亨德爾正禍不單行,經(jīng)營的歌劇院破產(chǎn),身體也出了問題,就連醫(yī)生都頗覺棘手,只是建議他去亞琛溫泉療養(yǎng),認為自然療法也許對他有意想不到的療效。有一天,亨德爾外出散步,一場驟雨把他帶到一個鐵匠鋪,乒乒乓乓的打鐵聲伴著鐵匠歡快的歌聲,像清澈的泉水自泉眼涌出,原本心情十分低落的亨德爾似乎一下子被治愈了。他想:就連環(huán)境蕭然的鐵匠都能生活得如此快樂,我還有什么過不去的坎呢?回到家,他寫下了古鋼琴曲《快樂的鐵匠》。
下雨天,一些奇思妙想伴隨著清涼的雨滴潛滋暗長。愛爾蘭電影制作人萊爾·迪克斯說:“我問自己,‘哪一天如果下雨,全世界都認為這實在糟透了,于是結婚的念頭閃過腦際?!睘榇?,她拍攝的一部獻給愛爾蘭和雨水的電影開場時,一位新娘穿上婚紗,窗外的雨線像素描的筆觸一樣綿密地劃過,盡管母親在電話中不停地抱怨著雨,新娘卻快樂而平靜地回憶著她和戀人浪漫的雨中時光。一場雨中的婚禮寄寓著愛情的豐盈,還有她對多雨的愛爾蘭與生俱來的熱愛。
在海明威《永別了,武器》的結尾,雨水隨著厄運自天而降,當情人難產(chǎn)死去,弗雷德里克·亨利只在病房待了一會兒,就走出醫(yī)院,冒雨回到旅館。這是海明威從47個備選的結尾中挑選出來的,大雨是為厄難而揮灑的苦澀淚水。它也兌現(xiàn)了詩人巴列霍為自己所作的著名預言:“我將在豪雨中的巴黎死去∕那一天早已經(jīng)走進我的記憶∕我將在巴黎死去——而我并不恐懼——∕在某個跟今天一樣的秋天的星期四?!?/p>
雨的多元性在于它有時儼然是迷茫、怨愁和憂郁的詩意的賦存。江南的雨飄落在一朵紙傘上,丁香般的惆悵在悠長的雨巷里氤氳不去,無形中,那種語焉不明的曖昧促進了對雨的審美。雨是大地的詩,它肇始于光照萬物的太陽、蔚藍的海洋、廣袤的大地、無形的風,還有地形變幻的推促,融入了雄渾山脈的情感。沒有雨水就無所謂綠色、種子,乃至生命。
在我陰郁的早歲,正是雨水給我?guī)砹诵┰S慰藉。彼時,我的人生正處在一籌莫展的十字路口。有一次,情緒的火山陡然迸發(fā),我竟然歇斯底里地撕扯蚊帳,可憐的母親嚇壞了,不知道我中了什么魔怔,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最后,是窗外不緊不慢的雨讓我風高浪急的情緒慢慢平復下來。那些日子,我翻出父親留下的一撂字帖,又找來一疊舊書報,以臨池的方式泅渡迷茫。下雨天,豐沛的雨水沿著瓦溝滴落到天井里,井溝已經(jīng)匯聚了不少雨水,隱形的歌手在不絕如縷地唱著,似在安慰我:別焦灼,年輕人,希望總會有的。
“夜者日之余,冬者歲之余,雨者晴之余”,時間在我這兒有了歸處,就像約翰·塞巴斯蒂安·巴赫之與管風琴一樣,只需在正確的時間按下正確的琴鍵,就流淌出扣人心弦的旋律,抑或如一只放在耳邊的機械表傳來嘀嗒的響聲,時時警醒我時間的流逝。我終于明白:吃苦是生命的秘密之一,厄運大抵對應著人生體驗的豐贍。我的心結一時迎刃而解,讀書寫字,讓我守著清寂的況味。
時值五月,當野生山茶遭遇一場大雨,仿佛人的手指長時間浸泡在水里會出現(xiàn)梅干效應,有的嫩葉會發(fā)生奇妙變化,變得腫脹,或白色,或白里泛黃,在我的田野知識里,它就是“茶耳”,甜脆可口,另有一種球形的“茶泡”,兩者味道相似。對于一個從不受自然缺失癥困擾的山里孩子來說,很清楚去哪兒可以覓得山茶與雨水聯(lián)袂呈獻的美味。村莊及其周邊山野也永不怯魅。雨后初霽,碧空如洗,我迫不及待地走向村頭,穿過阡陌,跨過行潦,一路上草葉綠得發(fā)亮。一大片以山崗為家的“五月泡”已經(jīng)用紅色漿果將它們的家園裝扮得煥然一新,它們的愛將惠及極具歌唱天賦異稟的精靈——鳥類,還有昆蟲和我。紅彤彤的五月泡俯仰皆拾,我大快朵頤,個中自然也少不了雨水的一份貢獻。
有一年五六月間,來到我們附近村莊參加勞動的沈從文有一個新發(fā)現(xiàn),他在一封家書中說,這兒的鄉(xiāng)民每逢下雨天就打著赤腳,坐在自家堂屋里優(yōu)哉游哉地喝茶,滴答的雨聲為之助興。他頗為感慨,想不到在這溽熱難耐之地竟然還不乏茶的知音。大概喝茶的豐度更暗合了沈老的精神氣質,即使腿腳沾滿泥濘也不改儒雅的本色,因此他為這個發(fā)現(xiàn)而欣喜。我們當?shù)氐牟杓扔H民又怡人,不喝實在可惜,我自小耳濡目染,也探索著制茶之道。一場霖雨過后,我家菜地邊幾棵茶樹上的新芽已經(jīng)可以沒過我的手指,我把它們采回,經(jīng)過一番操作,眼前的茶葉便像極了中國名茶——皖南的“太平猴魁”。
五六月間,雨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便是野菌在林間勃發(fā)的時節(jié)。野蘑菇喜歡扎堆,發(fā)現(xiàn)一個處于落葉間的白面菇,就極有可能在附近發(fā)現(xiàn)它的更多同類。紅菇則大方得多,十分顯眼地聚集在一起,仿佛正在用一種獨特的語言商議著什么。只待天一放晴,村里的婦孺就挽著竹籃三五成群地往山里趕,似乎生怕遲了一步野蘑菇就會溜走。曬臺和青石板上到處都曬滿了野蘑菇,糖梨菇、火炭菇、黃絲菇、石炭菇、綠豆菇……色彩斑斕,蔚為壯觀地鋪開。林林總總的野蘑菇除了用顏色和形狀來區(qū)分彼此,還散發(fā)著不同的香氣,有的帶著蘭花的香氣,有的隱約有雞肉的香味,有的散發(fā)出潮濕倒木的氣味。蓬勃的雨水讓它們呈獻出來,繼而滋補我們的生活。由此觀之,雨水恩典實謂良多。
豐沛的雨水讓河塘湖汊、行潦川流也都蠢蠢欲動,那是一年當中它們?yōu)閿?shù)不多的可以突破現(xiàn)狀釋放自我的機會。熱情洋溢的雨水壯大和感染了它們,大水溢過堤岸、漫過溝洫、越過阡陌,手挽著手,匯成泱泱澤國。魚類迎來了突破原有水域的難得機遇期,尤其是活躍的鯽魚、鯉魚,在湍急險惡的濁流中奮力泅渡,去探索一個全新秘境,就算身遭不測也在所不惜。在遠古的時候,有一種肉鰭魚,曾奮力地超越自我,它們掙扎著上岸,艱難呼吸,頑強求存……
細雨霏微,飄落在青箬笠、綠蓑衣上,斜風細雨不須歸,興致一定很好,讓我想到孔夫子與三五個大自然的赤子去沂水洗浴,到舞雩臺吹風,爾后,詠而歸。我也想沐浴一場珍貴的谷雨,在雨中手舞足蹈,得意妄言。
但愿,每一場該來的雨總是如期而至。
而我想靜聽一場雨的絮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