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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武
>> 壹
云??~緲,白霧若紗。
于云海邊緣之處遨游,什么都有些朦朧虛幻,我們的身影只剩下白色的輪廓,如一團蠕動的白絨。衣袂的白紗嵌入云霧,似乎化入其中,結(jié)為一體。輕輕擺振的半透明羽翼也模模糊糊地,滲透交融于這藍白的天空之中。
停止振翼,半瞇起眼,身軀隨著輕拂的氣流飄蕩、翻轉(zhuǎn)。恍惚之間,仿佛整片天都是自己的延展,我即是青空,不論何處只需一念之間便可去往,天地間任我遨游。
但這只不過是妄念而已,單是這浩瀚云海我便無法逾越。
始終懸于頭頂之上的云海延綿千里、深不可測,即便是身為云樓之子,我和師兄亦從不敢過度深入。這云海深處昏暗如夜,當中的水汽越是深入便越是濃稠,羽翼也會受水汽阻滯而難以運轉(zhuǎn)自如。或許就連師父都未必能夠縱羽穿越云海,直達仙天。
至于凡俗下界,我和師兄亦從未踏足,不知腳下那片土地是何模樣,京城又是怎樣的繁華景象。立于云海之下的云樓之中環(huán)顧下界,一片廣闊的灰黃大地向四方不斷延伸,直至和明亮的藍天在世界盡頭交接,我也很好奇那圈地平線后邊會有什么呢。
“什么也沒有,別多想了,師妹?!?/p>
白師兄仿佛總能看透我的心思。這一代云樓之子只有我們兩人,我總?cè)滩蛔≡谒媲靶跣踹哆?,沒法隱瞞自己的所思所想。他明白我對這個世界是多么好奇,如何向往那些未知之境。
我像是總想高飛的風箏,他則如同拴住風箏的那根線,讓我不至于飄落天際,化作無根之物。
而天地之大,我們的根卻只在云樓,宿命亦唯有守望而已。
>> 貳
云樓三圍,青瓦碧塘,位居天樞,法可通天。
在下界人眼中,云樓乃是仙家居所,聯(lián)結(jié)天地的樞紐。唯有云樓將上天的恩澤賜予下界,下界才可興盛繁榮,因此地面眾生無不崇敬向往。然而世間能有幸一窺云樓之人絕無僅有,只有終生虔誠供奉云樓的歷代天子,在生命即將終結(jié)的盡頭,才可有幸隨運送貢品的星槎一同上長空,登云樓。
星槎停在云樓最外圍的高聳門闕前,將年邁的天子放下。此時天子已按禮制褪去周身黃袍,象征著已將世俗權(quán)力交出。他身著覆蓋全身的青袍,手籠在寬大的袖子中,整顆腦袋幾乎都被青巾所包裹,只從縫隙中露出兩只細小的眼瞳。即使高出我和師兄大半個身子,也只得畢恭畢敬地躬身行禮,如螻蟻遇大鵬。因為我和師兄乃是云樓之子,云樓之子成年后將掌控云樓,掌控下界蒼生之命脈。
看著他高大的身影小心翼翼跨過門闕向內(nèi)堂踱步前行,被禮數(shù)所要求的青袍束手束腳,我感到既可笑又可悲。他可知終其一生所追尋的路,盡頭通向何方?可知其一生都被困于虛幻的囚籠之中?
他花費了數(shù)十年時間勵精圖治,兢兢業(yè)業(yè)地管理天下,才換來一登云樓的機緣,希望能有緣得道登仙。然而他并非云樓之子,即使貴為天子,也只不過是君臨凡俗的下界人,絕無可能獲得云樓傳承。即便將下界打理得再井井有條、繁榮興盛,能夠換來的最高嘉獎也不過是登云樓、入內(nèi)堂,聽云樓執(zhí)掌者講道,一窺天地之奧秘。
然后,幻夢破碎。
“為何!為何會是如此!”
入內(nèi)堂三天后,年壽將盡的天子發(fā)出生命中最后的長嘯,響徹云海之下。不知師父跟他說了什么,但對于將死之人,恐怕只有一切坦誠相待。正是真相無情摧毀了他畢生的信念。
不過,至少在生命的最后時光,他得以知曉真相。哪怕只有一瞬間,他也鉆出了謊言的囚籠,得以擁抱真實。
盡管那真實殘酷且無奈。
>> 叁
云樓之子,守望云樓,百年功成,重返仙天。
師父守望云樓已近百年,再過不到十年后便將完成使命,回歸云海之上的仙天。之后云樓將交由我和師兄執(zhí)掌,而執(zhí)掌云樓卻并不需要下界所傳說的“仙術(shù)”。
“云樓是一切的根本,吾等力量皆源自云樓。蜃影、羽翼、機關、星槎、引雨,都是云樓力量的延伸。你們兩人要學習的是操控之術(shù),只要能自如操控云樓之力,便是掌握了仙人手段?!?/p>
師父早在傳法的第一課就點明了這些,因此我和師兄每日的必修功課中,操控之術(shù)便是重中之重。
師兄喜歡用云樓內(nèi)的機關人作為修習手段。盡管云樓位于百里高空,塵埃難至,卻也需要每日巡查整理,練習操縱機關人正好一舉兩得。除了禁止我們進入的內(nèi)堂外,其余廊道屋舍皆由師兄負責。與數(shù)個機關人同時聯(lián)結(jié)后,它們便如師兄分身,如臂使指,莫不自如。師兄同時操控機關人的數(shù)量的極限,最高可達九個之多。
而我,則更喜歡縱羽飛行。
將羽翼附在背部后,也類似和機關人聯(lián)結(jié)一體,但擁有的卻不只是第二雙手,第二對腳、眼、耳,而是數(shù)十上百。百目共視下,原本不可見的風就像是忽然現(xiàn)出了身形,仿佛萬條絲縷飛舞。只需心念一動,羽翼便擺動起來,將千萬絲縷的氣流撥向不同方向,如此即可借力改變身姿,在空中翻轉(zhuǎn)疾行,亦可懸停不動,在身前造出道道龍卷旋轉(zhuǎn)。在十五歲那年,我曾攜一百八十可動部件的六翅之羽在暴風中逗留,仍能使周遭一尺內(nèi)如密室無風、紗裙不蕩。
除操控術(shù)外,每日功課還有養(yǎng)神靜心的打坐修行。我總是坐不住,趁師父回內(nèi)堂時偷偷溜走,要么自己帶上羽翼出去兜風,要么就是拉著師兄陪我玩??上О讕熜稚韵察o,只是偶爾才陪我玩鬧,他更多的時候是悶在屋里,對著蜃影上的書籍影像一坐就是一整天。
除了必修功課之外,我對蜃影中的記載沒多少興趣,只有偶爾有疑問時才會在蜃影中尋求解答。例如師父說到飛羽薄如蟬翼時,我便不知“蟬”究竟是何物。我和師兄誕生自云樓,生長于云樓,從未離開過此間,又怎么會知那是什么?
直到于蜃影中見著那可憐的小蟲子后,我才知它們生命的絕大部分時間都困于黑暗的地底,直到數(shù)年的隱忍后才羽化成蟲,獲得的卻只有在陽光下短短數(shù)日時光。
多年后,我才發(fā)覺云樓之子和蟬何等相似,蟄伏以待長久歲月,只等有朝一日破土而出。
然而,那一天卻不知何時才會來臨。
>> 肆
師兄喜靜,我則相反。
他鐘情蜃影中的世界,而我則青睞云樓之外。腳下那片廣袤的大地距離云樓足有百里,從這個高度看下去,大地只是由一塊塊不同顏色和形狀的色塊拼成。有些色塊的交界模糊,有些則清晰分明,但個中細節(jié)卻是絕不可能看得真切了。
我自小好奇心重于師兄,總想知道地上究竟是什么景色?下界人生活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樣子?我心中好奇日漸增長,可師父卻總推說我們了解下界的時機未到,從不肯透露分毫。
我問過師兄下界是什么模樣,他也說沒法在蜃影中找到記載。但師兄在觀察了腳下京城隱隱約約的輪廓后,寫了好幾個式子做了一通計算,說是根據(jù)云樓高度和什么測距公式可以推算出,京城至少是云樓的萬倍大小。
萬倍大小……一萬個云樓那么大!我不禁開始遐想,如此寬廣之城該有多少人居住,該有多繁華精彩啊。
我越來越心癢難耐,最后按捺不住好奇之心,打起了星槎的主意。
星槎形如船只,專司運送下界所供貢品。其中有肉菜豆米和日用器具,也有金屬木瓦等材料,最為重要的是碧塘下云樓中樞所需珍稀礦錠。星槎數(shù)月一次來往于云樓下界之間,我便于某次星槎啟程前夜悄悄潛入,妄圖瞞著師父隨星槎前往下界。
第二日,于船艙藏身的我正睡得昏昏沉沉,忽覺船身輕微一震,星槎動了。星槎安靜地向下界駛?cè)?,過了許久才又是輕輕一顫,終于落地。我正想該等待無人在旁的機會溜出去還是立即現(xiàn)身表明自己乃云樓之子之時,外頭卻忽然傳來了陣陣呼聲。
“天子昏庸無道,罪不容誅。”“朝廷暴虐,民不聊生?!薄T如此類口號漸漸靠近,越發(fā)響亮。
怎會如此倒霉,正巧碰上了下界民亂造反?我不知他們有沒有能力破星槎門而入,只得縮在原地不敢動彈。而且即使能夠出艙,我也不懂得操控星槎帶我逃回云樓。我只能期望他們心有尚有一絲敬畏,忌憚云樓之威而不敢碰星槎。
然而越是害怕,便越是事與愿違。
喊了一陣后,有人開始喊起了什么“天要我死,我便逆天”“先滅天子,再毀云樓”之類的話語。接著一陣咚咚咚的敲打聲響起,他們似乎開始攻擊起星槎來。
我越發(fā)害怕,抽泣起來。盡管還能掩住嘴不發(fā)出聲音,淚水卻已經(jīng)流淌不止。敲打和憤怒的呼喊持續(xù)不斷,我被嚇得一塌糊涂,哭得鼻涕和眼淚把衣袖都打濕了大半。
但不到一刻鐘后,所有聲音戛然而止。艙門砰的一聲輕輕打開,一個輕盈的腳步聲靠向了船艙,在亮光中出現(xiàn)的是一張苦笑著的臉。
是白師兄!
“師妹啊,你也太調(diào)皮了,竟然想藏在星槎里偷渡下界?!?/p>
“師兄……你怎么會在下界?”我還沒想通發(fā)生了什么。
“我當然不會在下界,因為星槎還在云樓啊?!卑讕熜中α诵Γ昂迷谛情稕]有離開云樓,否則真碰上了這狀況你該怎么辦?”
我才明白,那些動靜都是假的,是專為了嚇我而弄出來的。
“是你搗的鬼?為什么要這樣作弄我?你這個壞心眼的家伙!”
我憤憤咒罵,師兄卻直直靠向前來,任由我雙手捶打在他胸前,輕輕抱住了我。
“師妹別亂說,這是師父的決定。”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一向和藹的師父為什么要這樣。我剛才真以為回不到云樓,再也見不到師父和師兄了。
“星槎亦是云樓的延伸,師父又怎會不知你偷偷溜進去。他是想讓你好好地接受一次教訓,明白危險藏在無知和好奇背后。須知云樓無法完全掌控下界,而下界膜拜也非理所當然?!?/p>
那之后師父便下了令,只要我想要飛離云樓超過十里,則必須有師兄陪著以免有意外發(fā)生。
然而即便如此,我對下界的好奇仍是有增無減。
>> 伍
十六歲那年,師父終于允許我們下界一游。
“碧兒,白兒,你們修習已有小成,是時候讓你們到下界看一看了。下次接收貢品的時候,你們跟著星槎下去吧。記住,要多看多想,云樓和下界關系微妙,需要悉心照料維持,這也是吾等駐守云樓的職責之一。等你們能夠理解云樓和下界關系,能接替我執(zhí)掌云樓之后,我就得走了?!?/p>
師父說完指了指上方,意指仙天所在。盡管仙天具體在何處非我和師兄可掌握,但我想大致是在云海之上。云樓之子駐守百年使命只是個大致期限,等師父百年守望結(jié)束后便需回歸仙天,而我和師兄在師父回歸后就是下一任云樓主人。
執(zhí)掌云樓意味著什么,那時的我根本未曾細想,只記得終于能夠到下界的興奮沖昏了頭腦。而師兄的臉上則不見激動、平靜如常,只是拉著我到庫房里去挑揀游歷下界所需的羽翼和護身器具去了。
星槎載著我們緩緩降落,經(jīng)過多年飛行修習的我敏銳地感到了自身體重明顯變化,甚至連呼吸也變得更加費力了一些。之后艙門大開,我大步踏出艙外,終于真正站到了下界的石板地面上。
天子弓著身子迎接我和師兄,黃色的袍子已經(jīng)有些暗淡褪色。這黃袍非登樓天子所需穿著的青袍樣式,并未將他的身軀遮擋得嚴嚴實實,軀體有許多部分裸露在外。
此刻,我才驚覺天子竟有六肢,上四下二。他的腦袋形如蜥蜴,脖子和腦袋幾乎同樣粗,皮膚上還有細小的鱗片,散發(fā)著幽藍的光澤。
天子竟是個怪物!
我嚇得有些驚慌失措,師兄卻從容自若地回禮寒暄。他明明和我一樣從未離開過云樓,不知他究竟如何做到絲毫不驚,像是早已知曉下界人的真容。
師兄打發(fā)走天子后,我還在震驚于天子真容。既然天子是如此模樣,那么下界人豈非也全是怪物,下界乃是怪物橫行的世界?
見我發(fā)呆,師兄拍了一下我的額頭:“怎么啦,不是你一直吵著要來下界嗎?”
“可是,下界人怎會是……這個模樣?”
“所以師父之前不讓咱們接觸啊。非我同類自然可能其心有異,暗藏兇險。不過也不必驚慌,有羽翼和護身武器在手,下界人是不可能傷到我們的。況且當今天子治國有道,天下太平,否則師父是不可能放我們下來的?!?/p>
我們沒搭乘天子提供的車輦,因為拉車的八足牲畜行走過慢,而且就連京城的道路也崎嶇不平,實在顛簸難忍。用自帶的羽翼飛行雖然比平時稍吃力些,可速度和舒適度跟車輦比簡直是天壤之別。沿途的下界人見我們飛過,多數(shù)當即跪地,四條上肢整齊地朝前伏拜,口中念念有詞。只是他們大多數(shù)都衣不蔽體,但皮膚上有鱗片替代,或許也不需衣物保護。
我和師兄降落休息之時會和下界人攀談,發(fā)覺他們所說話語雖然和我們的一樣,卻有諸多音節(jié)無法清晰準確發(fā)出,他們的喉部應該也和我們有不小區(qū)別。但下界人從未顯露出敵視異族的態(tài)度,總是熱情而恭敬地招待,毫不吝嗇地端出水和食物與我們分享,這是云樓威名在這片土地上早已傳揚多年的結(jié)果。
盡管師父早就告知過,下界的食物我們不可隨便食用,多半對我們是有害無益,可即使沒有師父的叮囑,這些食物也讓我一看便毫無食欲。有活生生揮舞著觸角的蟲子、滲著紫紅黏液的不知名蔓藤等,不僅賣相慘不忍睹,氣味更是刺激難聞,讓我反胃連連,不得不捂著嘴以免當場嘔吐。
也正是因為如此,我和師兄的游歷是從京城周邊展開的。每隔一段時間后,我們便需回到京城去補充可供食用的貢品。這些進貢云樓的食物對于下界人也有毒性,而且種植生產(chǎn)極其不易,只有氣候適宜、人力充足的京城才可產(chǎn)出。
越是遠離京城,土地便越是貧瘠,人口稀少,連種植業(yè)也不復存在。我和師兄做足準備后,曾花費三天不停歇飛行,來到距離京城最遠的領土邊緣的礦井附近巡游。這些云海之雨無法顧及之處渺無人煙、荒蕪貧瘠,放眼望去盡是荒野沙漠。
果然,下界本極旱貧瘠,若無云樓替下界于云海引雨之恩澤,天下不可能有如今的興盛。
回想于云樓觀雨之時,碧塘紅光大盛,于云海所降下之雨磅礴如傾江倒海。而于下界觀雨時,即使在云海正下方的京城也只有迷迷蒙蒙的雨絲飄落,僅夠濕潤表層土壤數(shù)寸而已,以至于整個下界都幾乎看不到溪流,更別說大江大河了。在云海之外的邊疆荒野,地表所有水汽的來源或許就只有寒夜時的微薄露水。
我不禁感慨,在無云樓引雨的時代,下界人恐怕只能在那些荒漠中采集食物,艱辛求生。盡管現(xiàn)在也只有在京城周邊才能有些許算是濕潤的土地,但比起那些極旱無雨之地總是好得多了。
我明白了師父讓我們游歷下界的用意。
師兄和我終將接任守望云樓的職責,而云樓是下界的真正掌控者。師父要讓我們明白,只有云樓才可為下界帶來些許興盛。而這借云樓而興盛一時的下界,則必須要供奉云樓才可換取雨水。
盡管云樓對天下的掌控并非直接管轄,但只要以仙天為餌,以降雨為鞭,便可驅(qū)使天子一心一意為治天下,集舉國之力為云樓種食糧、采礦錠。天子以為自己勤勉治國便可一窺登仙之徑,卻不知這只是云樓為他所造的囚籠。
而維持這一切,就是吾等守望云樓之使命。
>> 陸
知下界真貌后,我反而迷惘更增。
回云樓后我曾問師父,若下界王朝不存,豈不是云樓便無法存續(xù)?畢竟貢品需要下界大量人力去種植收成、開采提煉,這些工作都繁重瑣碎,如果王朝不存人丁凋零,云樓似乎就難以為繼了。
“所以必須避免下界王朝不存。保持引雨,下界物產(chǎn)便自然豐盛,人丁興旺。貢品若有不足,便減少引雨,天子自然不敢松懈。倘若天子真的無力治國,也自然有能者取而代之。不論當朝天子是誰,只要他明白云樓掌控雨水命脈,便不敢不從。再加上給予一絲可登仙天的希望,便可驅(qū)策無阻。況且云樓先祖早已打好下界根基,傳下界言語文字,仙人之名已深入人心,無論如何改朝換代,下界人也絕不會以云樓為敵。你們執(zhí)掌云樓后不需過多操心,只需坐收貢品即可?!?/p>
師父所說的情況與我所理解的差別不大。天子,不,下界所有人都早已在云樓所造囚籠之中。只是對于如何應對具體的事宜,師父有更為豐富的經(jīng)驗和手段。
但我仍舊在想,如果有無法避免王朝覆滅的極端情況發(fā)生,那又該如何應對?
“師父,假如下界人有一天因瘟疫全滅,那云樓又該如何處置?”
“不會的,首先免疫系統(tǒng)……”師父忽然停下,看了我一眼,然后嘆了口氣,“這些你無須憂慮,為師歸天后會如歷代先輩一樣留下錦囊,你們能想到的所有擔憂和疑問都可以在錦囊之中獲得解答。假如有那種你們都無法處理的危急狀況發(fā)生,便可打開錦囊。”
錦囊?能解決所有疑問和危機的錦囊……那這錦囊該有多大?
我仍想繼續(xù)追問,師父卻擺擺手不愿繼續(xù)解釋了。無奈之下,我只好打起了師兄的主意,他在下界的應對從容鎮(zhèn)定,看起來早已事先有所了解,或許他是從蜃影中間接獲知了只言片語。那么,其他的事他是否也有一知半解?
“我和你一樣,只知道師父讓咱們知道的事。至于設置錦囊的用意,我想這也是為咱們好,師妹,何不放下那些無謂的想法,安心度日?所知越多,便越是憂慮,徒增困擾啊?!?/p>
連師兄也是這種怪腔怪調(diào),我氣得瞪了他一眼扭頭便走。
我知道師父的決定必有其深意,可自己卻沒法泰然處之,因為我的疑問并不僅僅限于下界,更是包括了云樓以及云樓之上。
為何要守望云樓?云樓存在的意義是什么?云樓的一切源頭都指向了仙天,因為有仙天才有云樓,且守望云樓的職責完成后,云樓之子也將去往仙天。
然而,仙天何在?
下界人信奉云海之上是仙天,云樓則是仙天與下界的樞紐。但師父從未明確說過仙天在云海之上,每每提及仙天,他也只會含糊地用手指一指上方。
云樓之上數(shù)里便是云海,即使引發(fā)傾盆大雨,過后云海也不見有多少變化,始終濃厚如一。延綿千里的寬廣沒有可見的縮減,厚度似乎也不見有任何改變,依舊是濃得發(fā)黑,正午的太陽也被云海遮擋得嚴嚴實實,一點輪廓都無法顯現(xiàn)。因此我無法知曉云海之上是否就是仙天。
我不禁想起了天子。天子終其一生勞苦治國,卻不知自己困于囚籠,直至生命盡頭才知所求一切不過是幻夢一場。
那么我們呢?未曾一睹仙天之真貌,又如何能證明仙天存在,云樓之子并非籠中之鳥?
我知師父和師兄會說,這不過是我的胡思亂想而已。但這念頭怎么也揮之不去,始終困擾著我,如同烏云郁結(jié)在胸中日漸沉重。
終于有一日,我再也無法忍受,于是決定要親自穿越云海,一探仙天。
同樣是在一個清晨,我?guī)狭藥旆坷镒顝姸辛Φ陌顺嵊鹨?,悄悄飛離了云樓,直奔云海而去。
飛至云海下方邊緣時,初升的太陽正漸漸躍出地平線。陽光從下方斜斜射上來,將云海下薄薄的霧氣照映得如同絢麗動人的金紗。我不由得停下欣賞了一會兒,這才催動羽翼投入了這金色的紗帳。
穿越那金色薄紗后,我將振翅之力催至最強,一頭扎入濃墨般的云海之中。深入云海之后,透入云里的陽光開始變得黯淡,冰冷的云霧當頭蓋下,不斷掠過我的身軀。很快我的頭發(fā)、臉頰和衣服都被水汽浸潤,潮冷難當。
如果是師兄也一起來的話,他肯定早就預想到了這種情況,會事先備好防雨罩衫吧??上也蝗鐜熜挚紤]得周全,只穿了日常的白紗衣就跑了出來,盡管我的抗寒能力一向不弱,但濕透的衣衫變得冰涼,時間一久也不禁顫抖了起來。
然而開弓沒有回頭箭,即使準備不足我也不能就這么回去。上次星槎偷渡的結(jié)果是外出必須有師兄在,這次師父發(fā)現(xiàn)后很可能會禁止我再自由使用羽翼,那時我恐怕就再也無法見著云海之上的光景了。
我咬緊牙關,在方向難辨的云海里繼續(xù)勉力振翅,努力朝著上方繼續(xù)飛行。不知飛了多久,周遭已變得一片漆黑。濕透的紗衣源源不斷地帶走體溫,冰冷的皮膚已漸漸失去知覺而麻木,卻又能感到寒冷所致的刺痛。濃稠的水汽仿佛一道道鎖鏈纏繞著羽翼,每一次振翅都變得艱難無比,疲勞和寒冷也讓我的思維阻滯渙散,就連振翅的念頭都難以繼續(xù)維系。
呼吸在濃厚的水汽里也變得越來越急促,即使大口呼吸也覺得有些喘不上氣。不過就在我?guī)缀鹾谋M所有力氣,幾乎快要失去知覺之時,水汽似乎迅速退去,我還來不及去想為什么,便忽覺四周豁然開朗。我從云海中一舉沖出,抵達了云海之上。
恍惚間,只見云海如灰黑的巨毯鋪于腳下,空曠無比的漆黑天幕正中,一顆淡紅的碩大圓球懸于云海的正上方。然而定睛望去,卻怎么也看不出它究竟有多遠。
那就是仙天嗎?
最后一個念頭閃過腦海,最后一絲體力也全部耗盡,眼皮沉重得無法控制,我無法抑制地昏睡了過去。
>> 柒
醒來后,我發(fā)覺自己回到了云樓,正躺在自己那張柔軟的床上。
“我……怎么回來的?”
我嘟囔著起身坐直,發(fā)現(xiàn)床邊正坐著師父和師兄。
“你呀你,差點就沒命了?!睅煾篙p聲斥責道,“羽翼當然也和云樓相連,云樓可以知道所有東西的下落??上М斣茦呛诵陌l(fā)覺異常向我通報時,你已經(jīng)深入云海了。我急急忙忙乘上飛梭出發(fā),才剛好來得及把你接住。要是遲上那么一分半分的工夫,你就會直直砸到地面上去了?!?/p>
“對不起,我再也不敢了。”
“算了,也是我的處理不當。你跟我、你師兄,甚至是上一代云樓之子性格都不盡相同。要是繼續(xù)攔著你,你遲早還得闖禍??磥硪膊恍枰磻T例留什么錦囊了,現(xiàn)在就該讓你們知道真相。”師父抬起頭,嘆了口氣,“我是近五十歲時才忍不住拆了錦囊,比歷代執(zhí)掌者都已經(jīng)算是早了??杀虄喊”虄?,你居然還沒接任就逼得我要把一切都和盤托出了?!?/p>
等我修養(yǎng)了幾日恢復如常后,師父第一次把我和師兄帶入了內(nèi)堂。師父讓我們坐在內(nèi)堂正中閉上雙眼,隨后似乎有一頂冰冷頭環(huán)箍于頭頂。正疑惑間,師父開口了。
“放松,不要抵抗,你們將直接和云樓核心相連,知曉云樓的來歷,以及我們族人來自何方?!?/p>
頭環(huán)漸漸發(fā)熱,外界的聲音漸漸消失,連軀體也漸漸感覺不到。然而思緒卻仿佛開始了狂奔,腦海中任何想法都能夠獲得回應,思考有如被人一直推動,不斷沖向原本無法抵達的地方。所有疑惑都仿佛有解答憑空出現(xiàn),就如同忽然想起過去曾忘卻之事。
隨后,我知曉了云樓、云樓之子以及下界的全部歷史。
原來下界的土地全貌形如球狀,懸于黑暗的無盡虛空之中。這顆星球和云海之上的那顆紅色星球是極其特殊的一對,如孿生雙子相互環(huán)繞而行,云海則聚集于兩星球軸線上萬年不散。
仙天也并不存在。我穿越云海所見的另一顆星球并不是仙天,而是毫無生命的寂靜死地。至于我們的先祖,也非生于本地,而是乘星艦遠道而來的先行探索者,卻不幸遭遇事故墜毀于此。
失去了星艦和絕大多數(shù)設備的先祖?zhèn)儫o法聯(lián)絡家園,除了等待救援別無他法??删仍恢獮楹芜t遲不至,他們不得不做起了長久打算。于是先祖?zhèn)円揽績H剩的設備建起云樓,教化有六肢的下界人,建立仙凡崇拜體系,讓他們供奉云樓運轉(zhuǎn)物資。
先祖?zhèn)兊纳诘却兄饾u消逝,只得在衰老之前冷凍自己,送入雙星之間常年冰冷的平衡點休眠。只待有朝一日救援前來,重新化凍蘇醒。
頭環(huán)漸漸冷卻,師父問:“你們明白了嗎?”
師兄和我對視一眼,低聲回答:“明白了……”
我們終于明白云樓之子的真正使命和意義。為防止有意外狀況發(fā)生,先祖?zhèn)兎毖芰撕蟠赝茦?。每代?zhí)掌者需親自守望百年等待救援,確保云樓和下界正常運作,維系兩星之間休眠艙的運轉(zhuǎn)。
每代云樓主人都要繁衍下代云樓之子,且從小先以下界相同的仙凡體系教育,以免他們過早得知真相而無法忍耐孤寂和憂愁。留下“錦囊”的用意,在于發(fā)生重大事件、實在無法忍受或是臨近守望結(jié)束時,才讓其連接云樓核心知識庫,得知所有真相。
知曉真相后,我郁結(jié)多日。
盡管對先祖的做法不敢完全茍同,可被困于真正家園何止億萬里之外的遙遠異域,身為云樓之子又能如何呢?或許始終被瞞在鼓里,還有可能免去一些憂慮。
宿命早已注定,原來我和天子一樣,早已身處囚籠之中。待到有朝一日同胞從家園趕來,讓沉睡的族人們得以重見天日,云樓之子才可得以解脫。
那天或許會來臨,或許不會。
而我能做的,就只有在這囚籠里繼續(xù)守望,僅此而已。
>> 終
云樓之子的宿命唯有守望,僅此而已嗎?
接近正午時分,毒辣的陽光被云海所遮擋,微風拂面而過,似乎有那么一絲清涼蘊含其中。
看了看時間,下一次引雨應該快開始了。但即便已經(jīng)把云樓的引雨范圍擴大到了極限,在這離京城十里地之外的邊緣地帶,雨絲也只能勉強沾濕地表,試種的作物蔫巴巴的,半死不活。
我不禁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太著急了些,或許這顆星球還沒有做好迎來更大規(guī)模農(nóng)業(yè)的準備。正思索間,一個幼年下界人六肢著地向我奔了過來。
“仙師……”他遠遠就大喊,“攪拌機故障,請您趕緊過去一趟?!?/p>
“不是早說過了嗎?別叫仙師,叫老師。幾號機?”
“是,老師。三號?!彼鴼饣卮?。
我讓他待在原地休息,自行縱翼飛了過去。來到三號攪拌機施工地點時,果然機器已經(jīng)停止了運轉(zhuǎn),但蒸汽還在不斷噴著。攪拌機如果停工,混凝土供應不上,今天的澆筑任務就完不成了。幾個成年下界人圍著機器急得抓耳撓腮,卻沒辦法弄清問題出在哪兒。
停機后我粗略看了一下,攪拌系統(tǒng)的機械系統(tǒng)沒有什么故障,應該是蒸汽機那邊的問題。仔細檢查了一輪后,發(fā)現(xiàn)是一個泄壓閥生銹后卡住了,導致蒸汽動力管路壓力不足。這些本地生產(chǎn)的零件多多少少會有那么些問題,不過這臺機器至少是他們自己工廠造出來的。
清理了一下銹住的零件后,機器便恢復了正常運轉(zhuǎn),這塊田的配套水利溝就可以繼續(xù)澆筑了。在這極旱的星球上,水利溝可不能隨隨便便挖幾條土溝就算數(shù),必須要混凝土澆筑的帶蓋水道才能避免珍貴的水滲透蒸發(fā)。
不過,目前這些水利溝大部分都還派不上用場,一切都得等今天的新引雨技術(shù)成功再說。
“師妹,你回來嗎?準備開始了?!睅熜职l(fā)來了消息催促。
我想了想,回復他:“不了,我在這邊看就好了?!?/p>
師兄也不啰唆,回了個好便中斷了通訊。望向京城中央,隱約可以看見懸浮在半空的數(shù)個大大小小銀環(huán)垂直排成一列,仿佛形成一條通向云海的漏斗形隧道。銀環(huán)陣列下方是一座山丘,原本的皇城就修建于此。但現(xiàn)在那里早已沒有任何建筑,整座山也被從中間攔腰截斷,中間挖出一個深深的大坑。
過不多時,引雨開始了。但這一次從云海凝聚而下的雨點并沒有直接灑向大地,而是被云海下的一個個圓環(huán)所引導,在空中漸漸匯集到了一起。從遠方看去,那一片灰色的紗狀的雨絲,就仿佛被隱形的漏斗兜住,在半空中編織成了一條粗繩索,直直垂向下方的大地。
在長達五年的研究和試驗后,新的引雨技術(shù)才終于成功了。
從此之后,原本引雨時覆蓋數(shù)十里地的雨絲化作一條懸空的河流,直接落入下方山頂?shù)乃畮熘?。如此一來,從云海引下的雨水減少了下降時的蒸發(fā)損耗,再配合上從水庫向四面八方延伸的水利溝系統(tǒng),這下京城周邊的農(nóng)田面積保守估計也至少能擴大兩倍了。這就意味著,增加的作物又可以養(yǎng)活更多的本地人,也有更多的人力可以投入工業(yè)生產(chǎn)當中了。
花費了整整十五年的時間,我們終于可以讓這顆星球全面邁入蒸汽時代。只是不知道還需要多少年時間,才能帶領他們進入電氣時代?但有一件事我很清楚,我和師兄是絕對看不到制造出星艦的時候了。
當年,在郁結(jié)多日后,一個念頭在心里隱隱約約地浮現(xiàn):既然家園的救援遲遲不來,那我們?yōu)楹尾荒茏跃??漸漸地這個念頭逐漸清晰,我決定要改變先祖的計劃,扭轉(zhuǎn)被動為主動。
待師父休眠后,我說服了師兄要打造我們自己的星艦回歸家園。但我們的力量太過單薄,要完成這個宏大的計劃,除了需要數(shù)代云樓之子持之以恒,還必須要借助本地人的力量,讓他們的文明也跟著一道成長才行。
或許,在我們無法預料的未來,會有無數(shù)挫折和意外阻礙制造星艦的設想實現(xiàn)。但我總覺得,這不會是徒勞一場。
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粗h方那條筆直的水柱奔流而下,意味著我們離家園又邁出了一步。
我想總有那么一天,我們能夠抵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