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晨陽
戴望舒
我的記憶是忠實于我的,
忠實甚于我最好的友人。
它生存在燃著的煙卷上,
它生存在繪著百合花的筆桿上,
它生存在破舊的粉盒上,
它生存在頹垣的木莓上,
它生存在喝了一半的酒瓶上,
在撕碎的往日的詩稿上,在壓干的花片上,
在凄暗的燈上,在平靜的水上,
在一切有靈魂沒有靈魂的東西上,
它在到處生存著,像我在這世界一樣。
它是膽小的,它怕著人們的喧囂,
但在寂寥時,它便對我來作密切的拜訪。
它的聲音是低微的,
但是它的話卻很長,很長,
很長,很瑣碎,而且永遠不肯休:
它的話是古舊的,老講著同樣的故事,
它的音調(diào)是和諧的,老唱著同樣的曲子,
有時它還模仿著愛嬌的少女的聲音,
它的聲音是沒有氣力的,
而且還夾著眼淚,夾著太息。
它的拜訪是沒有一定的,
在任何時間,在任何地點,
時常當我已上床,朦朧地想睡了;
或是選一個大清早,
人們會說它沒有禮貌,
但是我們是老朋友。
它是瑣瑣地永遠不肯休止的,
除非我凄凄地哭了,
或者沉沉地睡了,
但是我永遠不討厭它,
因為它是忠實于我的。
在中國的現(xiàn)代詩人中,戴望舒是有著強烈藝術(shù)自覺和自我革新意識的一位。眾所周知,他的代表作《雨巷》承襲了新格律詩的形式規(guī)范,被葉圣陶盛贊為“替新詩的音節(jié)開了一個新的紀元”。然而事實上,創(chuàng)作《雨巷》時,他在詩歌理念上已經(jīng)開始了對其中音樂成分的反叛。他認為,“韻和整齊的字句會妨礙詩情”,要求詩的情緒去適應(yīng)舊有的形式則無異于“削足適履”,“詩的韻律不在字的抑揚頓挫上,而在詩的情緒的抑揚頓挫上”。在新的詩歌理論的燭照下,戴望舒走出新格律詩的形式窠臼,走上了“散文化”自由體詩歌之途。這首被戴望舒自稱為“我底杰作”的《我的記憶》,就是其踐行新理念的起點?!段业挠洃洝窂墓?jié)到句子均長短不一、參差錯落;全詩也無“湊韻腳”、講平仄的雕琢,讀起來如口語般從容自然;沒有了《雨巷》中尚存的文言氣,選用淺顯普通的字詞,大大拉近了詩與讀者的距離。自此之后,“散文美”也稱為現(xiàn)代詩人共同的審美趨向,正如艾青所說:“這個主張(散文入詩)并不是我的發(fā)明,戴望舒寫《我的記憶》的時候就這樣做了?!币蚨@首詩也預(yù)示了中國現(xiàn)代詩歌的發(fā)展路向。
“記憶”是抽象且私人化的,對這一概念的言說頗有難度。詩人在開篇就對記憶進行藝術(shù)化處理,將其擬人化為獨立的有生命的存在,并賦予其人與人之間的情感鏈接:其后,詩人不直寫記憶是什么,而是訴諸象征詩派最常用的技法,用“煙卷”“筆桿”“粉盒”“木莓”“酒瓶”“詩稿”“花片”“燈”“水”九個意象來暗示記憶的特質(zhì)。作為生活中的平常之物,它們本身毫無關(guān)聯(lián),但“燃著”“破舊”“頹垣”“喝了一半”“撕碎”“壓干”“凄暗”等定語又都在隱隱提示著它們的共性,即被時間碾過之后的黯淡殘破,也為回憶定下了感傷失落的調(diào)子?,F(xiàn)代詩是主客契合的情思哲學(xué),詩人要經(jīng)由感覺和想象的觸角為主體心理尋找客觀對應(yīng)物。此處意象組合的使用,體現(xiàn)了戴望舒敏銳的感覺穿透力,他從心靈感受出發(fā)發(fā)掘物我之間微妙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所有與回憶相關(guān)的事象都是詩人情緒的外化,從而營造出主客契合的詩感境界。記憶存在于“我”所經(jīng)歷過的一切事物上,“像我在這世界上一樣”,因而記憶即“我”,記憶的存在狀態(tài)也對應(yīng)著詩人的內(nèi)心世界。
第三節(jié)里,詩人用更為明晰樸素的語言,語調(diào)舒緩地講述記憶的具體情態(tài)。它是“膽小的”“怕著人們的喧囂”,聲音是“低微的”“沒有力氣的”,甚至還“夾著眼淚”“夾著太息”,這樣的描述進一步確證了詩人孱弱、疲憊、痛苦的一面?!昂荛L”“很瑣碎”“永遠不肯休”表明記憶的凌亂紛繁,“古舊”“同樣的故事”“同樣的曲子”則提示著記憶內(nèi)容的重復(fù)。第四節(jié)、第五節(jié)中,記憶的到來又是隨機的,甚至是失禮的,它無休無止又不受控制,只有詩人“凄凄地哭了”或者“沉沉地睡了”才能獲得暫時的解脫,這里又寫出了記憶的殘忍,同時將詩人內(nèi)心深處的落寞愁苦推到了極致。在最后,詩人重復(fù)開篇的語義,申明“我永遠不討厭它,因為它是忠實于我的”。認可“忠實”的記憶,實則是選擇忠于自己,忠于往昔的一切,無論是苦痛與歡欣,無論對理想是否已幻滅,無論“愛嬌的少女”是否依然離去,“我”都一并接納并忠于自己的選擇。
應(yīng)該說,全詩主體部分的情緒含量是濃度頗高的,然而即便是在高濃度的情感之下,詩人依然保持了克制的抒情方式,不做“狂叫”與宣泄,而是從容有度,絮語般娓娓道來。在結(jié)尾處以復(fù)沓的方式呼應(yīng)開篇,形成閉環(huán),令詩情在無力的荒涼感中戛然收束,把此前堆積的情感化為殘留的情緒勢能,如回音般輕扣著讀者的心靈,言有盡而意無窮。同時,詩人也延續(xù)了象征詩歌含蓄蘊藉、朦朧暗示的風格,自始至終不言明“記憶”的具體內(nèi)容,留待讀者想象和填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