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夷
父親來看我的時候是事發(fā)的第三天,他來也無濟(jì)于事,不過令人高興的是,他帶來了我失散多年的兄弟。
我不知道他長什么樣子,大概跟我差不多英俊。因為父親說,你倆真像是一個模具倒出來的。父親對兒子的顏值胸有成竹,隔著那個東西在我頭上拍了兩下,其滿意程度如同古董販子向買家展示一件以假亂真的瓷器。我晃了晃腦袋,連同那個笨重的東西一起,又無力地抬了抬手,表達(dá)我的不情愿。我想我這位仁兄絕不像我現(xiàn)在的外表。
孫家花園的管理人員說,這件東西是用百分之百赤金,經(jīng)過復(fù)雜工藝,由官辦制造局的能工巧匠精心打造而成,價值之昂貴,不可估量。我巴不得他們所言屬實,這樣就不必過于蒙羞,反而是一種值得吹噓的榮耀??上г诂F(xiàn)場即被一個心明眼亮的圍觀群眾揭穿,管理人員這才承認(rèn)其材質(zhì)是銅的。盡管如此,研究價值很高,兩百多年的歷史姑且不論,關(guān)鍵是李鴻章使用過。
我想罵,又想哭,更想吐,但是我不能。挺住,兄弟。失而復(fù)得的兄弟同情地對我說。提到李鴻章的名字,我首先想到的是奇恥大辱的《馬關(guān)條約》、陰險狡詐的慈禧太后、懦弱無能的光緒皇帝……然后想到的是從中堂大人嘴里咳出的一口口剪不斷理還亂、黏黏糊糊、顫顫悠悠、有點咸、有點甜、白里透紅、紅里透黑、黑里透青的濃痰。
這事兒怪誰呢,于涵?于涵是我的同事,《DM》雜志房地產(chǎn)版主編。我是汽車版主編。都是光桿司令,采、編、廣告合一。怎么好聽怎么叫唄。我曾經(jīng)認(rèn)為他穩(wěn)重可靠,但是我錯了。幾天前我們雜志從北京請來了一位著名的營銷管理專家,給客戶和潛在客戶(當(dāng)?shù)氐钠髽I(yè)老板)授課。如果你經(jīng)常乘坐飛機(jī),會在登機(jī)口附近的暢銷讀物售賣店的液晶屏幕上看到他指點江山的風(fēng)采。這種人一般都自稱國學(xué)大師。我和我們總編聽過他的公開課,還專程登門拜訪過他。此次來做了幾場演講,反響很好,一張票三百八十八,陪同就餐的話一千零八十八,名額有限,供不應(yīng)求。完了他還給我們上了一堂免費的感恩課,就是教我們學(xué)會如何感恩。我們感恩父母,感恩兄弟姐妹,感恩朋友,感恩同事,感恩領(lǐng)導(dǎo),感恩競爭對手,感恩陌生人,感恩這個世界。我們不分性別不分年齡地彼此相擁,傾訴著,歉疚著,自己把自己感動得或者假裝感動得稀里嘩啦??偩幋∥?,貼著耳根對我說,今年八十萬的廣告任務(wù)如果完不成,不僅提成一分沒有,還要倒扣我的工資。
總編讓我和于涵陪大師到近處幾個景點逛逛。鼎盛時期的孫家花園的房屋達(dá)五百多間,鱗次櫛比,現(xiàn)在還剩不到三分之一。大師一邊參觀一邊感嘆。園中西側(cè)有一處不起眼的廂房,“戊戌變法”失敗,康有為出京避難,旅居青島,曾來此下榻。大師欣賞著墻上的一幅書法作品,磕磕絆絆地吟哦不已,不住地點著他的光頭。光頭給人很厲害的感覺。于涵跟著點了幾下頭,見大師遲遲不肯離開,覺得沒意思,扭頭看別的去了。北邊墻根擺放著一張老舊的條案,案上陳列著文房四寶和一個插著雞毛撣子的帽筒,帽筒旁邊立著一個口沿被游客摸得光滑發(fā)亮的金屬器皿。器皿估計有半米多高,鼓著肚子,上下往里收束,外面是素的,沒字沒畫。我想這個適合我,說不上好奇,就想看看里面有什么,豈料剛把頭探上去,就被人摁在里面了。
應(yīng)該是于涵,絕對不是大師,更不會是鬼。于涵也沒想到把我腦袋摁進(jìn)去之后拔不出來。我相信他只是一時興起,惡作劇,沒別的意思,就像結(jié)婚典禮上,新郎新娘夫妻對拜,被人掐脖子按腦袋,兩頭相撞,撞出了血包,純屬無心之過。
簡直是倒了八輩子霉,我怨艾不已。雖然并不覺得疼痛,但這樣的處境于我而言顯然不利。不瞞您說,我自小就有幽閉恐懼癥,玩不了在管狀物、衣櫥、木箱、床底等封閉狹仄空間捉迷藏的游戲。我要是狗熊,肯定活不過一個冬天。我眼前漆黑如墨,腦部充血,氣息局促。我用怪異的聲音喊著于涵的名字。于涵笨手笨腳地托起器皿,嘴里說著還挺沉的,幫我站立起來。伴隨著嘩啦啦的雜音,一些硬幣和紙票從里面貼著我的臉皮和耳朵滑落,順著脖子,有的鉆進(jìn)了襯衣,有的墜落于地面,叮當(dāng)亂響。灰塵撲鼻糊眼,我忍不住咳嗽。好在器皿由肩膀扛住,下面露出幾絲縫隙,我故作鎮(zhèn)定,呼吸總算順暢了些。
大師我是陪不了了,不僅陪不了,景區(qū)還不讓我走了。
孫家花園的歷史我是知道的,關(guān)于這個器皿,管理人員說是痰盂,其來龍去脈,在交涉過程中我斷斷續(xù)續(xù)搞清楚了些。
清末民初,這里還稱縣,曾有陳、郭、丁、孫四大望族,孫家是當(dāng)?shù)厥赘?。孫家花園是祖上發(fā)跡時建的宅院,歷經(jīng)百余年,保留至今。據(jù)說這個器皿,也就是這個痰盂,原屬郭家所有。郭家有個后人是李鴻章的侄女婿。李鴻章受命在山東追剿捻軍,多次住郭家,郭家也有后生隨其效力。李鴻章最大的嗜好是抽煙,痰多,痰盂是必不可少的配備。對此我略知一二。李鴻章到日本馬關(guān)春帆樓簽署喪權(quán)辱國的不平等條約時,伊藤博文讓人在他身邊擺放了一個巨大的痰盂,以方便吐痰。后來慈禧命其出使歐美列國,各國外交官摸清了他的喜好,每到一處,都奉送上等煙卷或雪茄。周游文明之邦,入鄉(xiāng)隨俗,不好隨地吐痰,還要彰顯大清國的體面,煙癮很大的他隨身攜帶著一個精致的袖珍痰盂,掛于腰間,以備不時之需。即便如此,他還是沒忍住,訪問美國期間,在圖書館門口吐痰,因此被罰了款。他氣急敗壞地連吐兩口,將罰金擲于地下,風(fēng)度全無。那意思是,老子再吐兩百塊錢的。
考其歷史,痰盂實乃高大上的物件,在過去不是一般人家能用得起的。
郭家的痰盂什么時候又怎么到了孫家,不得而知。這幾大家族之間也是不斷聯(lián)姻,關(guān)系錯綜復(fù)雜。至于康有為來的時候,是否用過這個痰盂,包括李鴻章到底用過沒有,亦無實據(jù)。
痰盂啊痰盂,就像是為我量身定做的一般,不大不小,不胖不瘦,不深不淺,恰好把我的腦袋牢牢套住了,卡得很嚴(yán)密。景區(qū)管理員圍著我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好幾個人拔也拔不出來。也不是拔不出來,硬拔我疼啊。有人說,出口的地方可能不像外面那么光滑,硬拔的話一來怕揪壞腦袋,二來怕傷了文物。說的什么屁話!氣得我伸手打了痰盂兩下。
有人打了110,有人打了119,有人打了120。
我坐在院子里小池邊的石凳上,四面八方不時有不明物體向我襲來,擊打在痰盂上,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聲響。要不是它像頭盔一樣保護(hù)著我,要不是有人一再勸說輕點別搞壞了,我可能就會像判了石刑一樣,早就腦漿迸裂一命嗚呼了。
醫(yī)生來了,不懷好意地笑著,我聽得出來。其中一位用戴手套的手摸了摸我的脖子,試探著擺弄了幾下痰盂,診斷說容器口徑小,病人頭顱大,卡住了,抹潤滑劑也不好使,因為病人的臉頰會在容器內(nèi)壁的摩擦下受傷,發(fā)生充血,進(jìn)而腫大,就像難產(chǎn),具有一定的危險性。你二大爺才難產(chǎn)!圍觀的人開始討論我的頭圍。有人說我腦袋明顯小于常人,一般人的腦袋也進(jìn)不去。你二大爺腦袋才小于常人!有人說我腦袋缺鋅,智商堪憂。你二大爺腦袋才缺鋅!消防員來了,見怪不怪地笑著,我聽得出來。他們對我還算尊重,幾乎連碰都沒碰,說需要用專業(yè)設(shè)備切割,打開一道長約十五公分的裂口,然后通過人力擴(kuò)張,取出腦袋。但景區(qū)管理人員堅決不同意,理由是這是文物,破壞文物,是要判刑的。
判你二大爺?shù)男蹋∥液莺莸嘏牧艘幌绿涤邸?/p>
于涵爭辯說,是人的生命重要,還是一個破罐子重要?管你什么文物,給我切!
你是誰?。?/p>
× ×是我姨父,于涵說出了一個名字,大家安靜了一會兒,接著又爭論起來,看來這個人名的震懾力不夠大。
有人阻攔說,反正不能破壞文物,這是金的,赤金。
那值老錢了。
有人糾正說,是銅的,黃銅。
那就差老鼻子了。
銅的也是文物,承載著兩百多年的歷史和文明,李鴻章用過,康有為用過,不能咔嚓一下就毀了,你們會后悔的。
我記得看過一份資料,是大貪官和珅的抄家清單,里面有兩百多個赤金痰盂和兩百多個白銀痰盂。要是真金白銀,我也就認(rèn)了,一個不值錢的破黃銅痰盂扣我頭上,真是窩囊。
大師插嘴說,快看,底上有梅花篆字。顯然他早已研究多時。
大家聚過來看,嘰嘰喳喳議論,有人念:乾隆年制。
要是乾隆中期,少說也兩百多年了。
二百五。有人敲著痰盂說。
你二大爺才是二百五!
說不定皇上用過。
見物如見人,趕緊跪了吧!
估計沒人理我這茬兒。我又拍了幾下痰盂。
別砸了,砸爛了可得賠。
我想沖那人頂過去,像好戰(zhàn)的山羊一樣給他一下。
來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我聽得出來。他們指指點點,嘻嘻哈哈,仿佛置身于歡樂的海洋。我痛苦地用兩手和兩肩掮著痰盂,像個傻缺坐在那里,心里罵著二大爺。我想抗議,但抗議無效,他們看不見我憤怒得變了形的臉龐,只能看見一個面無表情的痰盂。
于涵堅持讓消防員實施切割救援,畢竟人命關(guān)天。景區(qū)管理員硬是攔著不讓,說要經(jīng)過文物管理部門審批,辦手續(xù)。等辦下手續(xù),恐怕我早就去見李鴻章了。醫(yī)生問我感覺怎么樣,我心煩意亂,但為了不至于太過出丑,我回答說還行。我轉(zhuǎn)念一想,急是沒用的,有人比我還急。反正出了洋相,我要跟他們死磕下去。我強打精神,試圖站起來,又被好心人按下去了,讓我別亂動。鑒于我是成人,精神狀態(tài)良好,甚至還有點亢奮,醫(yī)生提出一個建議,為防止發(fā)生深度物理性損傷,最好不要盲目硬來,讓病人,也就是我,委屈幾日,控制一下飲食,等消腫后痰盂會自然脫落。
他們達(dá)成了默契。警察在現(xiàn)場做了筆錄,于涵拿著我的手畫了押。景區(qū)管理人員要了我們的身份證,留了復(fù)印件。
我們往外走,管理人員在一邊絮叨,讓我們確保文物萬無一失,不要私自損壞,壞了要照價賠償。我很惱火,但也無可奈何。于涵領(lǐng)著我出門,在管理人員的絮叨聲中,只聽咣的一聲巨響,痰盂重重地撞在了門楣上。你二大爺?shù)摹也铧c暈過去。好在于涵扶住了我。于涵對管理人員說,在你們這里撞的,不關(guān)我們的事兒,要是我哥腦袋壞了,你們也得照價賠償。
暈頭轉(zhuǎn)向地回到家里,迎接我的是張慧和小白。小白看到一具怪物一樣的無頭軀體進(jìn)門,嚇得汪汪叫起來。我沒好氣地說,滾一邊去,再汪汪弄死你!它也就不叫了。我感覺出它在疑神疑鬼,沒像往常一樣親熱地在我腿上蹭來蹭去。
張慧問于涵,早上李翼出門的時候好好的,頭是頭臉是臉,胳膊是胳膊腿是腿,屁股是屁股,回來怎么換了一個造型?
于涵說,胳膊腿兒還是胳膊腿兒,屁股還是屁股。
頭呢?
在呢,在呢。
羞于見人了是吧?
相聲不是說埋起來嘛,埋起來升值。
又不是古董。
我這腦袋還不如古董值錢?
你以為呢!
我拍著痰盂說,升級了,正宗的文物,看看底兒,上面刻著四個梅花篆字,乾隆年制,有二百五十年的歷史。
張慧順手拿什么東西敲了一下,說,吸了氦氣嗎?聲音都變了,于涵你確定這是我老公?
如假包換。
沒嚇到張慧,我想我的怪模怪樣和怪腔怪調(diào)應(yīng)該在她可以接受的范圍之內(nèi),小白跑來蹭我,這意味著我被他們重新接納。
于涵說,麻煩嫂子了,這幾天照顧他。
得,這做飯洗碗喂狗的活兒全扔給我一個人了。你這飯可怎么吃?
在回來的路上,對于今后的生活我想了很多,而且做好了痰盂取不下來的最壞打算。于涵去超市買了一根塑料軟管,我現(xiàn)場演示,把軟管伸進(jìn)痰盂,找到嘴巴,順利地喝掉了一瓶可樂。
于涵讓我謹(jǐn)遵醫(yī)囑,控制飲食。我只能吃流食了,還能怎么控制?我想起了姥姥,姥姥晚年患病在床的時候,靠一根塑料軟管吸食維持生命。
家里的地形我是相當(dāng)熟悉的,兩室一廳一廚一衛(wèi),簡簡單單,閉著眼也能找到東西南北。不便之處也是有的,比如上廁所,我只能采取張慧或者小白的姿勢。小白是男的,但是自小學(xué)女狗的樣兒,養(yǎng)成了蹲著撒尿的習(xí)慣。我常常為此恥笑它。這就是報應(yīng)。
有點麻煩的是晚上睡覺。這鬼東西卡著我的腦殼,下巴、鼻子、耳朵、前額、后腦,如同貼在銅墻鐵壁之上,極不舒服。聰明的張慧拿出了一床棉被,代替枕頭,兩邊堆起,中間凹下,將它固定住。我現(xiàn)在知道它有六十公分長,所以床不夠長,腿伸直了凌空橫在床尾。小白舔著我的腳。受不了的是張慧,守著一個巨大的痰盂入睡,無論怎么說,都不是愜意的事情。她問我,老公你說李鴻章會不會拿這個寶貝當(dāng)夜壺?我說我沒聞到味兒。
我們還沒有孩子,最近打算要。
張慧叫小白兒子,讓小白喊我兄弟。我能怎樣?女人開心就好。
張慧說,讀研究生的時候他們院長來檢查宿舍,從兩張雙層鐵床之間的空里伸過頭去看她舍友上網(wǎng),結(jié)果腦袋死活拿不出來了。后來經(jīng)過研究發(fā)現(xiàn),鐵床傾斜,中間是個八字形的空,低頭能進(jìn)去,抬頭就卡住了。
張慧睡不著了,拿起床刷,在痰盂上當(dāng)當(dāng)?shù)厍茫铧c把小白嚇尿了。你別敲行不行?我都快暈死了。我粗聲粗氣地埋怨說。痰盂內(nèi)部頭頂上有個空腔,靜下來的時候嗡嗡作響,像是不幸與機(jī)場毗鄰。
我分不清白晝與黑夜,只能聽從張慧的號令。吃飯的時候,她把我領(lǐng)到餐桌前,遞給我一根吸管。飯后她帶我出去散步,主要是遛狗。我倒沒什么丟人的,顧頭不顧腚,尷尬的卻是張慧。遠(yuǎn)遠(yuǎn)看見熟人,她就撒手不管,撇下我一個人站在那里,像個當(dāng)眾求婚失敗的人一樣無助。但總逃不過有人幸災(zāi)樂禍地問東問西,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張慧牽著狗,輕松地說我做了錯事懲罰我,又說我準(zhǔn)備去航天局上班,要上天,正在進(jìn)行魔鬼訓(xùn)練,還說此法專治神經(jīng)性偏頭疼。趁人不注意的時候,張慧時不時讓我低下頭來,雙手扳住痰盂,拔上一拔。痰盂像個緊箍咒,似乎越拔越緊了。
能活著回來,算我命大,遭此橫禍,我不能怪她。
張慧上班去了,我在家里老老實實待著。臨出門,她把手機(jī)用繩子拴住,繞過痰盂,掛我脖子上。我摸索著找到遙控器,打開電視。中央臺能夠輕松地分辨出來,連廣告都那么大氣。我平時愛看電影頻道和科教頻道,往后調(diào)就是戲曲頻道、社會與法頻道、新聞頻道、少兒頻道、音樂頻道、外語頻道,再往后是地方衛(wèi)視。好吧,就音樂頻道。我把痰盂靠在沙發(fā)上,聽到熟悉的老歌,只能在心里跟著哼哼,不宜出聲,也不宜搖頭晃腦。不看電視了,我就跟小白胡言亂語,或發(fā)呆,回想在孫家花園搞笑的一幕,想象著走在外面人們看我的表情,猜想同事們怎么議論我。
該死的于涵!
有人打電話來,我準(zhǔn)確無誤地點中接聽鍵。
怎么樣了李翼,罐子取下來了嗎?總編像鴨子一樣忍不住笑起來。
我說,這得算工傷。
工傷,這不放你假了嗎?聽到我的聲音,她又大笑起來。
我真想掐她的脖子。
我現(xiàn)在沒心情說笑。
我去看看你吧?
不用來,媳婦在家呢。
她不上班嗎?我狠狠教訓(xùn)了于涵一頓,這保鏢不行。你不來,這損失可大了。注意別老坐著,坐著容易長膘,你長膘又總是先上臉,更取不下來了。也別多走動,把臉皮磨破了,有礙觀瞻。
我把電話掛了。
上午,我父親和我兄弟來看我。
小時候我就聽別人說我是雙胞胎中的一個,另一個送走了。這讓我耿耿于懷。我一直幻想有一天,我的雙胞胎兄弟突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這給我造成了很大的困擾。我把困擾告訴我最要好的大學(xué)同學(xué),他不以為然,說每個人都臆想自己有一個雙胞胎兄弟或姐妹,而且尚在人間,篤信不疑,卻又不積極尋找。我說我這是真的,我們血肉相連,在我媽的肚子里皮膚貼著皮膚,從無意識到有意識,相處了十個月,我們有時候擁抱在一起,嘴對著嘴,有時候掐架,手腳并用,互相嫌棄,我們一同睡去,一同醒來,我們呢喃私語,但不知道說了些什么。
兄弟對我并不厭惡,嘴巴湊近痰盂下沿,小聲跟我說他姓王,叫城生。這就對了,我小名叫院生。我們本來都姓李,誰讓父親把我兄弟送人了呢。我們老家在一個非常貧窮的山村,我們是村里為數(shù)不多的在縣醫(yī)院出生的孩子。那年頭在醫(yī)院生孩子相當(dāng)了不起。為了紀(jì)念這件不平凡的事,我那沒文化的爺爺做主,為我們?nèi)×诉@樣的名字。
母親經(jīng)常埋怨父親,說,還我的兒來,我還有一個兒。
父親說,你只生了一個。
母親說,是一對。
你媽隨你姥爺,神經(jīng)有問題。父親對我說。
我母親神經(jīng)衰弱不假,但沒有問題。我不能直白地跟父親說。他外表堅強,內(nèi)心柔軟,總算是找到了我的另一個兄弟。這些年他是怎么熬過來的?這么大的事兒也不提前打聲招呼,原來是為了給我制造驚喜。
我想跟兄弟喝一杯,但是我做不到。我總不能用吸管喝酒,這不是男人所為,也不禮貌。再次重逢,我就見不得人,實在抱歉。親愛的兄弟,這么多年過去了,我們都不容易。我們互相訴說著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工作情況以及將來的打算。
父親看我沒啥大事,就走了。兄弟說留下來陪陪我,正好城里有個業(yè)務(wù)需要談,在這里待兩天。兄弟與別人果然不一樣,真是血濃于水。
他在一家保險公司當(dāng)業(yè)務(wù)經(jīng)理。過去我對保險挺排斥的,碰到推銷保險的避之唯恐不及。兄弟干這個,還當(dāng)上了部門經(jīng)理,讓我對保險的態(tài)度有所轉(zhuǎn)變。他向我推薦了幾套理財方案,說是有豐厚的回報,為了支持我兄弟的工作,我打算買一筆基金練練手。
中午之前他離開我家,說有個飯局。
這一天我異常興奮,扛著四五斤重的痰盂健步如飛,上躥下跳,毫不費力。我大踏步走在張慧前面,我站立著沖著馬桶撒尿,我準(zhǔn)確地踢中了小白的屁股。張慧說我瘋了。我沒瘋,我只是高興,悲喜交集。到了晚上,我決定跟張慧感受一下以生小孩為目的的床笫之歡。她嫌我沒洗澡,事兒最終沒成。在睡夢中,我飄飄然不知所以,李鴻章的痰盂提著我的腦袋,腦袋連著我的軀體,我像天使扇動翅膀一樣揮舞著雙手,飄呀飄,飄到了辦公室,看到了很有職場女性范兒的總編,她沒看我,我繼續(xù)飄呀飄,飄到了茫茫大海上,然后我就從里面掉出來了。我猛然哆嗦了一下,睡意朦朧之間,我覺得自己像一只蛻皮的蚱蜢,慢慢地脫離痰盂,出溜到了床下。小白圍著我轉(zhuǎn),蹭我,舔我的臉蛋。我摸了摸下巴,胡子拉碴的,好幾天沒刮了。我閉著雙眼,摸索著重新爬上床,腦袋對準(zhǔn)痰盂上的那個黑洞,鉆了進(jìn)去。
第二天我的狀態(tài)仍然不錯。我食欲很好,一點也不感到惡心。中堂大人吐痰與常人是不一樣的,其力量發(fā)自丹田,中氣十足,洪亮的聲音回響在漫長的歷史時空里。這讓我想起了單田芳評書中德高望重的老者出場時的情景,總是未見其人,先聞一聲咳嗽。
傍晚時分,我兄弟來了,提著兩個毛巾禮盒,說是送客戶的,自家人,多給我一個。他說晚飯吃過了,但我很想和他聊聊,誠懇地邀請他住下。沒想到他爽快地答應(yīng)了。
我們并排躺在一張床上,聊了差不多一個通宵。他思路開闊,似乎無所不通,也很健談。我們談到了經(jīng)濟(jì)學(xué)、文學(xué)、哲學(xué)、歷史學(xué)、物理學(xué)和天文學(xué),談到了霍金的《時間簡史》、愛因斯坦的相對論,談到了中日關(guān)系、中美關(guān)系、中朝關(guān)系、中韓關(guān)系、中俄關(guān)系、中歐關(guān)系、中非關(guān)系以及中澳、中加、中印關(guān)系,還談到中國與東南亞諸國的關(guān)系。很雜,但都是大事。我們挖空心思地發(fā)表自己的見解,以期給對方留下深刻的印象。
他在我身旁喃喃地訴說著,聲音很低,卻很清晰,像風(fēng)一樣從我的脖頸處鉆進(jìn)來,塞滿了罐子。我說話的時候也不覺得因為頭頂上有個共鳴腔而難以忍受。
我們聊到了美食。他問我喜歡吃什么,我說我喜歡湘菜。他說他也喜歡吃辣,剁椒魚頭是最愛,毛氏紅燒肉也不錯,另外,湖南缽子菜也很有名。他說他在湖南待過一段時間,那里招待客人時,客人的尊貴程度就體現(xiàn)在餐桌上缽子的數(shù)量,他吃到過八個缽子。
我的頸部沙沙作響,一張紙緩緩地爬出來。我伸手一摸,捏住了遞給他看,他說是十元的鈔票,缺一個角。我把它隨手扔到了地上。
健身運動不是我所擅長,所以這個話題沒有充分展開。我喜歡研究辛亥革命史,他表示愿意聽聽。我給他講袁世凱對中國歷史的貢獻(xiàn)。講完了,他問,袁世凱不是繼承了李鴻章的遺產(chǎn)嗎?說這話的時候,他用手觸了一下痰盂,又摸了一下我的胳膊,像在娘胎中一樣,像我自己觸摸自己。
我說,現(xiàn)在我頭上就戴著李鴻章的遺產(chǎn)。我跟他有緣,跟他的痰盂有緣。
其實我對我兄弟與家人失散后的生活經(jīng)歷更感興趣,但他不愿意多說。他只說過得挺好的,后來才知道自己有個雙胞胎兄弟,都在省內(nèi),他相信總有一天會與我見面,并不著急。
我的頸部又有東西爬出來了,這次摸出的是一張小點的鈔票,估計是一元、五角或是一角的。他說是一張綠色的兩角的,第四套人民幣,八○版,量大的話可以收藏,隨著時間推移會持續(xù)升值。我說,保險就算了吧,我可以考慮買一份,給我,給張慧,給小白,給我們八字還沒一撇的孩子,明天談,現(xiàn)在只想跟你敘舊。
他說,他在十一歲的時候落過水,在距離學(xué)校不遠(yuǎn)的一個池塘里,為了救同學(xué),差點溺亡。他沉到水下,腳不著地,睜開眼睛,漆黑一片,把他嚇得不輕。我有點高興地碰了一下他的胸膛,像我自己觸摸自己,像在娘胎中一樣。我說,怎么和我一樣,我也被水淹過,我有幽閉恐懼癥。
我們甚至談到了女人。他說,張慧人不錯,看得出來她愛你,你要珍惜。我問他,你是否會算命?他沒有回答我。他說他喜歡傳統(tǒng)的女人,高冷一點也無所謂。他說了幾個女明星的名字,林心如,劉亦菲,閆妮。我說,這樣會暴露你的年齡。又問他,你是不是跟我一樣大?他說,是的,我倆是雙胞胎啊。我又問,你大還是我大?他說,我不知道,父親沒告訴我。
一晚上沒怎么睡,從脖子那里摳出了一堆紙幣,摳出來一張他就跟我說一個面額,都被我隨手扔在了地上。
因為睡眠不足,早上醒來,我恍恍惚惚的。聊的那些話題太過駁雜,估計也記不住多少。以后要是回想起來,我們聊的大約主要是人生和理想。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說的都是人話。
他說他要走了。我知道不能挽留,就說,我下樓送送你吧。他沒拒絕。
我領(lǐng)著他,或者他領(lǐng)著我,下了樓,拐了幾個彎,來到小區(qū)中心的草坪那里。我們并排坐在長椅上。我用兩手和雙肩扛著李鴻章的痰盂,心里感恩般地說著真好,真好,謝謝您,我的兄弟,你能來我太高興了,太知足了。父親您好,謝謝您。大師您好,謝謝您。我感動得想哭。
兄弟碰了碰我的手,安慰我,平復(fù)我澎湃的心潮。我也伸出手去,回碰一下,表示我很好。
多少年了,我常常莫名地感到空虛與恐慌。其實我什么都不怕,天不怕地不怕,只是害怕只有我一個人的時候,害怕孤獨。孤獨是無色無味不可名狀的氣體,它無孔不入。它很輕,揮之即去,有時候也很重,能把人壓成一攤爛泥。我試圖填滿生命的空隙,越是努力,越是適得其反。為了業(yè)務(wù),我陪無數(shù)男女朋友在KTV里嗨,唱歌時竟然會走神。
自從被這個罐子套牢,我反倒沒怎么胡思亂想。開始我想的是怎么擺脫它;后來試著適應(yīng)它,克服不便,與它和諧相處;再后來,我就覺得是我綁架了它,在控制它、利用它?,F(xiàn)在我已經(jīng)能夠坦然處之了。如果總編讓我今天去上班,我會毫不猶豫,我可以戴著痰盂如同戴著一頂禮帽,去會見客戶。如果讓我當(dāng)著全市人民發(fā)表講話,我也會不卑不亢,只是我沒有什么好說的,我說了也沒什么用。
說歸說,我還得老老實實扛著它。
我苦笑著對兄弟說,你要走了,可惜我們連面兒都沒見。
兄弟說,受罪受夠了吧?我?guī)湍惆阉税伞?/p>
我說不好摘。
他說我試試。
我說那你就試試。
他說你閉上眼睛。
我說好,注意別弄壞了痰盂。
我剛說完,就覺得有人從背后伸手把住了痰盂,輕輕往后一抽,痰盂緊貼著我的下巴、兩腮、鼻子、耳朵、額頭,忽地一下子就飛了出去,與我徹底分離了,如同燃料助推器脫離火箭,如同著陸艙穿越大氣層,如同過山車到了緩沖地帶。在這個不可思議的極其短暫的過程中,因為痰盂里面的空氣突然變得稀薄,在內(nèi)外空氣壓力差的作用下,發(fā)出嘭的一聲悶響,就像是我們總編打開了一瓶紅酒的橡木塞。
我一時聽不見,也看不見。
我迫不及待地睜開眼,陽光刺目,有些眩暈。我趕緊用手捂住眼,低下頭去。
慢慢地,我聽到了小區(qū)的音樂聲,聽到了小區(qū)的喧鬧聲,聽到了馬達(dá)啟動、車輛經(jīng)過的噪聲,聽到了空氣的尖叫。
我移開雙手,左右一看,沒看到我兄弟,回首一看,也沒看到我兄弟,只看到一個身穿橘紅色上衣的小女孩,歡蹦亂跳地向遠(yuǎn)處跑去,馬尾辮飄揚在腦后。
一個古銅色的高腳痰盂躺在草坪上,我看清楚了,像一只尿桶。
有什么東西蹭我的腿腳,低頭一看,原來是小白。
兄弟走了,我重見天日了。
我把李鴻章往里面吐過痰的痰盂拎起來,翻過來看了看底部,果然有一個四方戳記,上面有梅花篆字:乾隆年制。我把它放到長椅上,傾斜著,借著晨光探視它。里面空空如也,非?;逇獾幕彝恋念伾屓诵纳鷧拹?。我仔細(xì)觀察著,發(fā)現(xiàn)內(nèi)壁上用紅漆寫著幾個小字,有些剝落,我分辨著,大概寫的是:天津市搪瓷廠仿。
我給父親打電話,向他報平安,并跟他說,城生走了。
父親說,什么城生?
我說,昨天來看我的兄弟啊。
父親說,你腦子也壞了嗎?那是阿慶,我干兒子,我拜把子兄弟王康林的孩子,你的干兄弟,你不記得了嗎?聽說你出了事,非要開車來送我,順便來見你一面,家里沒處下腳,我們接著就走了。
我問他,我不是有個雙胞胎兄弟嗎,他大還是我大?
父親說,怎么跟你媽一樣神經(jīng)了?你是獨生子,沒有雙胞胎兄弟。不過說實話,倒是差點有一個弟弟或妹妹,懷了三個月就沒了。這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